八十五、金蛇奏功
铁筝又名秦筝,声音清亢,十分激越,欧阳锋对这一把铁筝,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沉浸和经验,他一奏弄起来,首先是一片金戈铁马的响声,如强敌压境,千军赴战,两阵对圆,万马交兵,好象岳飞大战牛头山,又象梁红玉击鼓智战黄天荡,大破金兵,阵斩主帅,驱逐胡马,还我河山,座中几个人全是热血之志,听得情绪激越,热血如焚,仿佛看见华山下面,是一个大战场,大家恨不得立即狂奔下山,奋呼搏杀!
可是黄药师却听出欧阳锋的筝声,带着无限杀机,他的铮声一声比一声响,一阵比一阵高亢,自己的心脏随着筝声起落,一下一下加速跳动,桃花岛主惊然惊觉,想道:“老毒物好不狠毒,他要利用这一曲大江东去,把我置于死地!”
黄药师明白了敌人心思之后,再也不敢怠慢了,伸手向袍袖望一探,取出一管玉萧衔在口里,清吹细奏,跟欧阳锋的铁筝对抗起来,西毒的筝声是雪夜寒大,凄凉肃杀,听了他的筝声,好比置身绝塞西域,黄沙万里,天色冥迷,又如狂风突发,人马呼号,黄药师的萧声呢,却是完全相反,清吹幽唱,不疾不徐,使人听了如置身在艳阳三月春天里,百花齐放,好鸟争鸣,才子调冰,佳人雪藕,跟情侣并肩携手,游于绿柳之下,花荫之间,赏心乐事,无一不备,总而言之,箫声和筝声好比南辕北辙,绝不相同,洪七公回头向王重阳笑道:
“王真人,他们两个正在斗法哩!”
王重阳笑了一笑,并不答话,段皇爷的耳朵里,突然听见华山背后,响起一阵悉索的声音来,如风生浪吼,华山不是海洋,哪里来潮水澎湃的声音呢?他正在觉得十分奇怪,王重阳忽然低声说道:“二位留心,欧阳山主的蛇阵来了!”
洪七公立即紧张起来,他探手入布囊里,取出蛇药,涂抹了自己的双手,准备万一,王重阳道:“七兄!白驼山蛇阵厉害得很,恐怕有三四万条,你这些蛇药未必有效呢!”
洪七公道:“管他娘的有用没用,如果这些臭蛇向老叫化无礼,老叫化的竹杖,索性不拿来打狗,拿来做打蛇的用途了!”正说话间,峰脚响起异声,月明积雪之下,整千累万的蛇,直向山顶爬上。
洪七公段皇爷两人,还是第一次看见白驼山的蛇阵,只见积雪皑皑的山峰下,起先现出一片阴影,接着是那些蛇蟒,一条衔着一条的尾巴,结成了百数十道蛇虹,婉蜒而来,声势浩大,叫人看了惊心骇目!
洪七公咦了一声道:“现在是隆冬季节,蛇虫蛰伏,难道老毒物的蛇是独特的,完全不怕寒冷?”他哪里知道欧阳锋兄弟接着五毒奇经里面的法子养蛇,除了把辛辣的东西喂蛇,使它增加抵抗寒冷的力量外,并且不时把蛇用竹笼装了,带到雪地去耐寒冷,所以凡是白驼山豢养的蛇,没有冬眠找洞蛰伏那一套习惯,所以大雪寒天也可以出动哩!
就在洪七公暗暗纳罕的时候,那百多道蛇虹,万缕长绳一般,由远而近,欧阳锋微现狰笑,手拨铁筝之声越急,半晌功夫,已经有一道蛇虹蜿蜒到华山顶上,距离黄药师的坐处不到十丈距离了!
王重阳噫了一声,他那一年在华山寻觅九阴真经,见过西毒欧阳锋的蛇阵,不过今日的蛇阵比起往日截然不同,不但蛇群的数目多了几倍,而且行列齐整,一条咬着一条,结成蛇虹,仿佛经过一番训练的样子,跟往日的杂乱无章大不相同。
重阳真人心中暗想,如果这几万条蛇蟒一游上来,黄药师就有通天本领,也要拦挡不住,自己到那时候,不能坐视不救,拼着和西毒结下深仇,也是说不得了!
就在重阳真人念头倏转,蛇虹汹涌而上的时候,黄药师的萧声突然一变,他跟欧阳锋对奏时,吹的是春和景明,莺啼鹊噪的调子,突然音韵一变,变成了秋风铁马,干戈杀伐的声音,和欧阳锋的筝声同一调子,不过箫声阴柔,筝声激越罢了!
说也奇怪,黄药师转了萧声之后,那些蛇虹突然静止起来,每一条蛇放松了同伴的尾巴,肚皮贴地,头颈翘起,这一下并不打紧,先前的蛇虹阵形,变得完全拆散!
欧阳锋吃了一惊,他估不到黄药师的箫声,有驯蛇的威力,只听见他几个音阶过去,蛇群一阵骚动,大蛇小蛇一齐婆婆舞蹈起来,那些蛇跳舞的姿势,十分好看,有的高竖尾巴,头颈贴地来回乱转如风车,有的曲起身子,团团游走,象水波纹一样,洪七公哈哈笑道:
“想不到老毒物的蛇还会做戏法,有趣有趣!”
西毒看见黄药师箫声起处,蛇群大乱,他立时知道不妙,把铁筝奏弄起来,变了音调,由大江东去的调子,变成了柔靡之音,希望把蛇群的狂乱遏止下来,可是筝声本来高亢,要它雄壮有余,叫它柔媚便不行了。
黄药师萧声越急,蛇群狂乱之势越甚,有的蛇蟒熬受下住,居然咬起自己的尾巴来,有的还不分青红皂白,咬自己的同伴。
欧阳锋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他知道黄药师的萧声如果不歇,这几万条蛇蟒就要自相残杀而死,自己多年来的心血,也要化为乌有,欧阳锋心中一急,忽然想出了一个歹毒的主意!
原来西毒这一架秦筝,里面藏的古怪事物,非常之多,除了两条弹簧操纵的假蛇之外,筝颈还暗藏着暗器,欧阳锋为了抢救自己的蛇群,再也顾不得威名和脸面了,他突然把铁筝一扬,叮当两响,两点黑星脱颖而出,箭也似疾,向着黄药师两太阳穴射去。
欧阳锋这两点暗器,名叫做蛇头锥,一共五枚,藏在筝头中空部位,如果要使用时,只消用手一按铁筝背后的机括,蛇头锥便象闪电也似的激射出来,阴辣无比,西毒明知黄药师是个暗器的大行家,自己发出这两枚蛇锥,十必伤害得了他,不过迫令对方把箫声中歇,自己的筝声便可以脱颖而出,收到镇压蛇群的功效了!
哪知道这两点黑星一飞到黄药师面前,黄药师绝不躲闪,嘴唇凑着玉箫,箫头向左一挑,萧尾向右一挡,叮叮两声,便把两枚蛇锥撞落地上,黄药师的箫声,始终不歇。
欧阳锋又盖又怒,正要把其余三颗蛇锥一并打出去,就在这个时候,蛇群已经发生变化!
原来段皇爷这一次赴华山之会,他把做太子时候,无意中带的金蛇王一起带了来,这条金蛇王自从入了大理皇宫之后,段皇爷把它视若拱壁,用一个特制的金笼把它关起来,哪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金笼整个拆散,金蛇王却盘踞在大殿的龙凤柱上,并不逃走,各人见了十分骇异,段皇爷方才知道金蛇王不肯关在笼里,它要自由自在,便索性把它放入御花园里面了!
这金蛇工十分驯善,并不害人,只捕食一些鼠雀来充腹,满园游走,有时候段皇爷吹一声口哨,金蛇王便会由树荫花丛里面,爬行出来,真个比猫狗还要驯服,它还有一宗异处,就是到了大理皇宫之后,由宫殿到御园,所有蚊蚋完全销声匿迹,走得干干净净。
所以段皇爷将这条金蛇,当作自己最心爱的玩物,一有空暇便去找它,连大臣也觉得自己的皇帝亲昵蛇蟒,大不象样,不过那时候南诏小国,闭关自守,歌舞升平,民丰物阜,做皇帝的也没有什么朝政可以亲理,只有由他罢了。
这一次段皇爷赴华山之会,忽然兴发起来,把金蛇王用一个透气竹筒装好,放置在自己的行囊里,一并带了上路,到了华山之后,段皇爷把自己的行囊交给从人看管,自己到山上参加比武。
哪知道金蛇王却连着竹筒由行李里面滚了出来,它象有灵性一般,滚到段皇爷的脚下,段皇爷不禁大笑起来,想道:“这家伙难道也要看比武吗?”便把竹筒拾起,揣入怀里,哪知道无意之中派了用场,破了欧阳锋的蛇阵!
你道金蛇王怎样破了欧阳锋的蛇阵呢?原来这条金蛇在段皇爷跟欧阳锋。黄药师比武的时候,帖伏不动,可是等到东邪西毒两人,互相用乐器引证武功之后,欧阳锋发出驱蛇的筝声,金蛇王在竹筒里烦躁不安起来,不久,西毒蛇阵来了!金蛇王嗅见同类的腥气,在筒里乱拱乱撞,要主人放它出来,可是段皇爷的注意力完全给蛇阵吸引了,把自己怀里的金蛇完全忘记,抛在九霄云外!
后来黄药师吹奏起天魔舞曲的调子,这种舞曲不但可以荡人心志,奏到急处,还可以叫人如痴如醉,手舞足蹈,除死方休,对蛇虫雀鸟一类也有同样的功效。
金蛇王虽然躲在段皇爷胸口的竹筒里,它受黄药师天魔舞曲的感召,和蛇阵里的蟒蛇一般无二,它在筒中滚了几滚,突然一头把筒盖撞开,由段皇爷胸衣里面溜了出来,跌落脚下,箭也似的,直向蛇阵冲去。
小金蛇是蛇中之王,别看它身长不到一尺,却是尘世上百般蟒蛇的克星,它一到了群蛇跟前,腰背拱了几拱,全身发出烨烨金光来,说也奇怪,欧阳锋的蛇群被黄药师的天魔舞曲弄得失了常性,互相舞蹈,自相残杀,可是金蛇王一出现,狂乱之势立煞,蛇王真个象蛇类里面的至高无上的皇帝一般,昂起头来,直向蛇群之中穿入,那些巨大寻丈的蟒蛇,剧毒无比的蝮蛇青蛇,一见蛇王走近,立即瘫倒在地,半下不能动弹。
欧阳锋吓得目定口呆,黄药师也停了玉萧,王重阳屏息呼吸,静看蛇阵变化。
小金蛇昂然游行到蛇阵中心,嘘嘘几响,说也奇怪,那几万条蟒蛇也嘘嘘怪叫起来,一连三次,洪七公大笑道:“妙呀!蛇里面也有皇帝的,它们三呼万岁哩!”
金蛇王在地上转了几圈,蛇阵里面游出八条长约丈余,粗如碗口的青花白蟒来,蜿蜒到金蛇王的身边,好象将军大臣一般,拱卫左右,可是小金蛇突然嘘的一叫,张开利齿如密锥的小口,向身边最近的一条青蟒的头顶,一口咬了下去!
洪七公叫道:“哎呀!它要吃饭!”
那青蛇比起小金蛇,身体巨大何止十倍,可是小金蛇张口咬落时,它不但不抵抗,反而匍匐在地,动也不动。小金蛇一口咬破它的脑盖,吮了几口,青蛇立即死去,金蛇王又把其他六条如法炮制,一口下去,吮吸几口,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八条巨蟒已经尸横地上。
欧阳锋看见自己苦心训练了几年的蛇阵,居然被一条小金蛇摆布得服服帖帖,真个是羞愤难当!西毒本来有驯蛇的本能,他看出这条小金蛇是自己不曾见过的异蛇,愤怒中贪念萌起,他狰笑了一声,再也顾不得跟黄药师比武了,把铁筝向地上一放,探手取出一把蛇药,涂抹了自己的双手,一个飞身由石上下来,直向蛇阵走去。
西毒在白驼山养惯了蛇,那些蛇蟒一见他走来,纷纷让开道路,欧阳锋一直走到阵心,那小金蛇看见他走近身前,昂然不惧,把身子卷了几圈,摆成蛇阵的样子,两腮一鼓。口里嘘嘘怪叫。
欧阳锋笑了一声,说道:“好东西,你跟我回去吧!有舒服地方住,有好的东西吃!”
他口里说着话,左手二指闪电似的向下一钳,满以为自己这一下,准可以把毒蛇的七寸子夹个正着!
西毒是驯蛇的老手,手上又涂抹了蛇药,别说他是个负有绝世武功的人,就是普通的一个捉蛇人,也准可以把小金蛇捉个正着,说也奇怪,那小金蛇居然不怕蛇药,身子盘在地上,很巧妙的把身一扭,居然避过了欧阳锋左手二指,反过口来,一口向欧阳锋腕时脉门咬去!
这一下出其不意,欧阳锋险些被它咬个正着,好在他是个武学宗师,变招快捷,手腕一扭,呼的一掌,带起一股强烈的掌风来,小金蛇被掌风一送,抛出两丈以外,压在几条赤练蛇的身上,蛇阵当堂大乱!
欧阳锋正要再赶一招,把小金蛇抓到手里,哪知道背后风声一响,一股掌风向他背心撞到,撞他的并不是黄药师,却是南帝段皇爷,他看见欧阳锋要伤害自己的金蛇,更不打话,飞身扑前,手起一拳,向欧阳锋肩背打到!
欧阳锋乍觉风声响动,立即回手一架,哪知段皇爷使的是金刚拳,劲猛无比,欧阳锋臂腕和他相触,砰的一响,当堂抢出两步,西毒破口怒骂:“段智兴,你居然出手暗算,好不要脸!”
段皇爷道:“这金蛇是我的,你别打它的主意,更不准你伤害它一毫一分,知道没有?”
欧阳锋勃然大怒,暴喝一声:“放屁!”双掌合着一推,轰然风响,这是西毒生平的绝技蛤蟆功,一股排山也似的劲力,向段皇爷身上撞去。
刚才西毒跟南帝比拳,曾经出其不意,要用蛤螟功伤害段皇爷,都被王重阳用一阳指功挡了开去,这次欧阳锋又照抄文章,蛤蟆功推向段皇爷前胸,段皇爷却有防备了,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雷霆也似的气功中,略为摇晃两下,忽然开口笑道:“老毒物,好俊的蛤蟆功呀!”
原来段皇爷刚才用的功夫是先天功,什么叫做“先天功”呢?人生世上,身体表面本有一股先天混元之气,先天充足,身子强健,先天不足,身子孱弱,十分容易害病,殷皇爷的先天本来很好,幼年在翠湖洗澡遇险,吸了金线鳝王的丹黄宝血,先天更加推进了一层,许多年来,在玉洞真人指点之下,他的内壮功夫便渐渐充实起来,尤其是这几年以来,他对于沟通自己身体大地之桥这一层,已经逐渐有所领悟,所以他一股先天混元之气,不经不觉,进入了能够随意御敌的境界。
欧阳锋的蛤蟆功,外表看来是一种了不起的绝技,实际上也是先天一口浑浊之气而已,不过他偏重在外壮方面;跟段皇爷的先天功夫,异途同归,南帝西毒二人的内功造诣,都在伯仲之间。
所以欧阳锋的蛤蟆功一推出来,段皇爷运起先天沛然之气抵御,再加上胸口的鳞片,有抗拒重手的效力,所以欧阳锋的蛤蟆功劲气到处,段皇爷竟是不损分毫。洪七公大笑这“怪呀,蛇儿跟蛇儿打架,人也跟人打架哩!”
欧阳锋被洪七公这样的一说,猛然醒悟过来,自己的蛇阵被小金蛇克住,这是天生万物的生克,人力决然不能够勉强得来,自己强行插手,只有被天下英雄耻笑,西毒只好沉住了气,停手说道:“很好,咱们先收了蛇阵,过一阵再痛痛快快的大打一架!”
段皇爷向小金蛇招呼道:“金儿,回来!”
段皇爷把竹筒向地一抛,吹了两声口哨,那小金蛇真个灵慧异常,懂得人意,立即由蛇群里,婉蜒而出,弩箭脱弦也似的,游到段皇爷的身边,盘着他的脚下走了一匝,方才返入竹筒里面,欧阳锋养蛇半生,还不曾见过这样听话的蛇蟒,暗自咄咄称异。
洪七公道:“喂!老毒物,人家的金蛇收了,你的臭长虫也应该收了啦!大而无当,多而无用!”
欧阳锋几乎气破肚皮,可是他回头望一望黄药师,看见他用衣袖拭抹玉萧,似乎还要再吹的神气。西毒不由大吓一跳,连忙拨动铁筝,丁丁冬冬,一片孤城落日的哀音,蛇群立即一阵骚动,口咬着尾,仍旧结成蛇虹,蜿蜒向华山下退去。
洪七公道:“乌烟瘴气的东西走掉,华山又干净了!”
欧阳锋耳听讥讽,不禁大怒,正要发作,可是回心一想,另外起了一个念头,立即沉住了气。
王重阳道:“现在天色将晚,大家休息一夜,明天再比吧!”
大家没有意见,再次盘膝坐下,华山论剑的第二天,又这样的混过。
到第三天早上,朝曦初上,洪七公突然高叫起来,喊道:“唉哟!不得了,老叫化没有命啦!”
王重阳不禁愕然,问道:“七兄,有什么事?”洪七公道:“咱们比了两天武,没有半点东西下肚,再比下去,老叫化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众人不由失笑起来,其实一个参透上乘内功的人,练气还神,三两天不吃东西是平常事,不过洪七公在五人之中,性情却是最贪馋爱吃,没有山珍海味,就是豆腐青菜,也要大吃一顿。他这样说出来,黄药师道:“七兄觉得肚子饿吗?荒山哪有吃食,我这里有九花玉露丸,可以拿来充饥,吃几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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