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桃源对冷月
她朦朦胧胧地记得:昨夜她半睡半醒之时,周桐似是进过她的房间,低声软语地在她耳边说了一阵子话,还亲了她的脸颊。她起初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梦,直到看见了这管箫,才知道昨夜周桐果真来过。
她心下顿时一寒,慌慌张张地跑出房来,却正听见张叔夜说周桐走了,便忙不迭地撞进屋来,从方腊手中抢过周桐所留的那封字柬,看了两眼,二话不说,便又冲了出去,想要就此下山。但没走两步,却又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方腊和张叔夜无奈,只得去找林剑然商议,可林剑然遭了这般亡妻丧子的大恸,至今却仍是昏迷不醒。二人与欧阳漠等明教群豪计议再三,始终还是记挂着周桐的安危,当下决定让韩世忠和韩冰兄妹二人先回兰州替张叔夜坐镇,同时调动手下人xx眼线,全力察访周桐和凶手的线索;又留下司空文、江上风以及金剑先生李助和吕师囊等两位明教首脑人物,带领此次上华山援手的明教净气、妙明、明相三堂的弟子留守华山,保护卧病在床的林剑然和邵云馨的安全;而欧阳漠则与方腊、张叔夜、裘日新和百花儿一路下山,沿途打听,希望能赶上周桐的行程。
众人计议已定,刚要分头起程之时,邵云馨却又跌跌撞撞地抢了出来,说什么也要随方腊等人一同下山。见众人不允,她便拿了柄冷森森的匕首抵在胸前,大哭着以死相逼。
众人皆知她与周桐情深意重,见她如此,心下也不禁惨然,知道强留她在山上,她也必会设法逃下山来,搞不好还会弄出什么大乱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请金剑先生李助为她略把了把脉,见她身子已无大碍,才决定带她同行。
一行六人一路下了华山,到了华阴县城,可是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也殊非易事。大伙儿正犯难间,邵云馨猛然想起周桐向来人不离箫,现下他将箫留在了自己身边,必然会再买一管新箫随身,便拉众人到了县城里唯一的一家乐器行。一打听,老板果然记得前日的确有曾这样一个客人在店中挑了管箫,还说那人买完箫之后便离开了,说是要去河南。
众人心中一动,已然猜到周桐想要上少林寺,找在那里出家为僧的慕容博问个究竟,当下不敢怠慢,便一路追了过来。一直走到信阳地界,知悉了本月廿三王船帮主铁弓大侠司马行天与星宿老怪丁春秋在鸡公山上决斗之事,料想周桐定会参与,便急急地赶奔鸡公山。哪知就在前一天夜里,邵云馨却突然又发起了高烧。
依着方腊和欧阳漠等人的意思,本想留百花儿照看邵云馨,其余四人上山打探,但邵云馨心中记挂着周桐,又哭又闹,说什么也要上山。众人无奈,只得依了她的性子,但脚程却因此慢了下来。
六人赶到鸡公山下之时,已然将近晌午。刚要上山,恰好遇见了被郑魔王轰下山来的那群星宿弟子。欧阳漠认得星宿派的服色,心中一动,随手便抓了两名星宿弟子,略一询问,得知周桐果然在鸡公山上,而且汪孤尘和明教的三大法王也到了,丁春秋也已然被八大王上官寒云、回龙道长乔道清和周桐三人合力降伏。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不觉一宽,当即加紧上山,哪知走到半山腰,却见迎面奔过来两个少林老僧,又听见了崖顶周桐的呼喊。众人还未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便看见万俟元忠突然闪了出来,一掌将周桐打落了山崖。
目睹眼前这幕惨祸,众人心头皆是一翻。邵云馨尖着嗓子叫了声:“桐哥!”身子一软,登时昏倒在地,一旁百花儿忙扶住了她的身子。方腊和张叔夜一言不发,眼睛里似是要喷出火来,怒吼一声,早已双双抢上。
“百花姑娘,你看好邵姑娘!”欧阳漠怕二人有失,叮嘱了一句,手中蛇杖一挥,长啸一声,随即也飞身纵了上去。一直负着丁春秋向前疾奔的萧远山和慕容博听到邵云馨的尖叫,知道有奇祸发生,忙回头看时,正看见周桐的身子朝深谷中急跌下去,不由双眉紧锁,念了声“阿弥陀佛”,对视一眼,掉头向山上疾奔。
此时,这边任得敬、高太明和朱丹臣等人以及明教、王船帮和丐帮的群雄看见周桐坠崖,也纷纷赶了上来。眼见万俟元忠已然无路可走,他却忽然怪笑一声,手一扬,只听“轰”地一声大响,一阵浓烟过后,身影却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恶,又让他逃了!”欧阳漠恨恨地骂了一句。方腊和张叔夜顾不得万俟元忠的下落,却只扑在崖边,向下面声嘶力竭地喊着周桐的名字,但这绝壁之下云封雾锁,除了二人呼喊的袅袅余音和谷低隐隐传来的隆隆水声,便是一片死寂,又哪里听得到周桐的声音?
欧阳漠急问司马行天道:“司马兄弟,你久居鸡公山,可知这谷地情形如何?”司马行天沉默半晌,黯然道:“这悬崖下面虽没有林立的怪石,却是一条湍急的山涧。据说那山涧实是一条暗河,通入一处溶洞,便不知流向何方。故此人们皆管这绝壁叫‘断魂崖’,称下面深谷中的山涧作‘落魂涧’。我也曾试着顺流而下,想看看这山涧究竟通向何方,但那水流实在太过湍急,非但无法行舟,就连泅水也难得很。”
众人听了,均自默然不语——须知这司马行天是明教中的妙水法王,又是纵横五湖四海的王船帮帮主,论水上的功夫,可称得起是独步武林,现下就连他也对这“落魂涧”无可奈何,周桐水性本就不佳,又受了万俟元忠一掌,落到这“落魂涧”中,看来是九死一生了。
正在此时,百花儿怀中的邵云馨忽然“嘤咛”一声,醒了过来。她一睁眼,哭叫了两声“桐哥”,便猛地一把推开了扶着她身子的百花儿,向崖边急奔过去。百花儿一个没提防,被她推了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脚跟,却哪里还追得上她?无奈之下,只得尖声叫道:“云馨妹子,快回来,那里很危险的!”
邵云馨却哪里肯听,只向前急奔。她奔到断魂崖前,刹住了步子,向下望了望,只见下面白茫茫的一片,不禁微微有些目眩。众人见她没动,心下都略略松了一口气。
邵云馨呆呆地在崖畔站了许久,痴痴地自语道:“桐哥,你好无情……你曾对我说过,天上人间,永不分离,你却为何……为何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去了?……没有我陪你,你一个人,难道便不寂寞么?”说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眨了几眨,两滴珠泪顺着她秀美但有些憔悴的脸庞滚落下来,打在了崖边的石头上。
旁观众人见此情景,无不动心——汪孤尘等明教群豪和任得敬等三人纷纷低头嗟叹;陈孤雁和吴长风默默地垂头不语;方腊和张叔夜均是紧咬钢牙,默然垂泪;百花儿却早已伏在方腊的肩头,泣不成声;慕容博长眉紧皱,轻轻将丁春秋放在地上,与萧远山盘膝趺坐,双手合十,眉目微合,低声念起《往生咒》来。
可就在众人这一分神间,崖畔的邵云馨却低低地叫了声:“断魂崖……桐哥,馨妹来陪你了!”说着一咬牙,双足一蹬,便向这断魂崖下涌身跳落了下去。
众人均没想到她会突然跳崖,大惊之下均怔住了。眼看邵云馨的身子便要从崖上直坠下去,忽然灰影一闪,从旁边的古树上倏地跃下一个白发老妇来。只见那老妇纵到崖边,长袖舒处,已然将邵云馨的身子卷了上来,接着大袖一甩,邵云馨悄没声息地轻轻落在了地上。方腊、张叔夜和百花儿忙抢上去看时,却见她双目紧闭,却又昏了过去。
见邵云馨平安无事,三人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百花儿忙抬头向那白发老妇道:“老婆婆,多谢……师父,怎么是您老人家到了?”说着忙跑了上去。只见那老妇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众人一愣,忙抬头看时,却见那老妇头如霜雪,二目无神,腿弯背驼,手扶一根藤杖,老态龙钟。若不是众人看了方才她飞袖卷人的高超武功,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竟然会是一位武林高手。
方腊横抱着邵云馨的身子,向那驼背老妇道:“多谢婆婆相救我师妹的大恩,待我们铲除了神霄派,杀了万俟元忠这狗贼为我二弟报仇之后,方腊定当供婆婆驱策,万死不辞。”
“是么?”那老妇喘吁吁地冷笑道,“就凭你们这等微末道行,你以为能斗得过他神霄派么?你只须好好待我这个苦命的徒儿,别做了负心汉子,我老太婆便心满意足了。”说着,目光向四周冷冷地一扫,却在汪孤尘身上停了片刻。“师父……”百花儿听了那老妇的话,不由娇羞满面,轻轻嗔了一句。
那老妇冷冷地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我告诉你,倘若这小子对你负心,你便立时用我传你的那路‘九天玄女剑法’取了他的性命!”
“阿弥陀佛,”一旁静坐念经的慕容博忽然开口问方腊道,“这位施主,方才你说那行凶之人名叫万俟元忠,是什么神霄派之人,不知是也不是?”
方腊却不认识慕容博,只道他是上鸡公山捉拿星宿老怪的少林高僧,忙答道:“不错,方才出暗掌害我二弟之人便是神霄派的少掌门万俟元忠。不知大师有何高见,可曾听说过这门派么?”
慕容博道:“老衲向来没听说过‘神霄派’这三个字,不过倘使果真如施主所言,派名‘神霄’而掌门复姓万俟的话,老衲便可断定……”“慕容老儿,”他话没说完,那驼背婆婆突然插话道,“你倒还有闲心在此说话,我方才上山之时,听到山下一群人说要去什么姑苏金风庄找那姓邓的一伙人的麻烦呢。”
“什么?”慕容博一听,不由神色大变,“你说他们要去找百川他们的麻烦?”说着霍地站起身来,向萧远山道:“玄悟师弟,劳你先带这孽畜回少林向方丈师兄交法旨,同时对方丈师兄说:玄觉还有一段俗缘要了。”说着猛然腾身跃起,三晃两晃,已然踪迹不见。
众人一惊,再一回头,萧远山和丁春秋却也没了踪影。“可恨,让这三条老狗走脱了!”高太明恨恨地道。猛然间人影一闪,却是那驼背老妇一声怪笑,纵身跃上了树梢。
“师父,你别走!”百花儿叫了一声。那老妇依旧喘吁吁地道:“丫头,你自己珍重,切末吃了负心汉子的亏。”说着,有意无意地向旁边的汪孤尘扫了一眼,随即飘然而去。
这几人一去,断魂崖畔顿时冷清了下来。群豪默默无语,跟着司马行天回归王船帮的总舵。众人计议半晌,汪孤尘决定带三大法王上嵩山少林寺找玄渡大师对证丁春秋之事;吴长风等丐帮众人决意先留在鸡公山,帮司马行天寻找周桐的下落;方腊和欧阳漠一行人却决定南下姑苏金风庄,一则期望在那里遇见万俟元忠,为周桐报仇,二则也期望能碰上慕容博,探问杀害丁柔的真凶;任得敬,朱丹臣和高太明一心找慕容博复仇,便也决意随他们南下。
众人计议已定,当下不再耽搁,随即分头下山。可当方腊一行人走到断魂崖时,邵云馨却驻了脚,说什么也不肯动了。张叔夜大急,向邵云馨道:“小师妹,你这是干什么?”
邵云馨痴痴地道:“桐哥答应过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他不会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走的……他定是找了个什么地方躲了起来,和我开玩笑的……没错,定是如此,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众人惨然相顾,都不知说什么好。半晌,百花儿轻轻地凑了上去,泫然道:“云馨妹子,周大哥……周大哥他已然……已然……,你这样折磨自己的身子,他也不会……也不会……”说着,却已然泣不成声。
“胡说!”邵云馨尖声叫道,“你胡说,桐哥不会丢下我的……你别过来,你们谁都不许过来,否则我便立时从这断魂崖上跳下去!”
“小师妹!”方腊大声叫道,“二弟……二弟他真的已经死了!”他的话音有些发颤,一双虎目之中已然禁不住淌下泪来。“桐哥……他死了?他真的死了?”邵云馨芳唇微颤,自语了两句,忽然“哇”的一声,跪倒在崖边大哭起来。众人怕她再寻短见,均向前围了两步。
方腊大着胆子向前跨了两步,颤声向邵云馨道:“小师妹,别哭了,再哭也没有用的,眼下最要紧的,是杀了万俟元忠那狗贼,替二弟报仇血恨!”
邵云馨抬起头来,哽咽道:“不错,我要亲手杀了这个狗贼,拉到这断魂崖前破腹剜心,为你报仇……”她恍惚之间,竟将眼前的方腊认做了周桐,竟一把抱住了他的身子,伏在他胸前失声哭道:“桐哥,你好狠心,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方腊被她抱着,有些不知所措,也不忍将她推开,只得回头向百花儿望去。却见她美目含泪,与他目光一对,幽幽地叹了口长气,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邵云馨哭了许久,神志略清醒了些,发现自己正伏在方腊怀里,不禁一阵大窘,慌忙松了手,抽泣道:“五师哥,我方才……方才不是……”却又说不下去了。
方腊柔声道:“小师妹,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了,小心哭坏了身子。”邵云馨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颤声向众人道:“五师哥,七师哥,百花姊姊,我答应你们,从今以后,再不会像今天一样耍性子了。”
“小师妹,你心里难过,我们不怪你……”张叔夜道。邵云馨却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不过,我也请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此次咱们去金风庄,除非是我死在这些狗贼的手里,否则捉了万俟元忠以后,便定要让我将他带到这断魂崖顶,破腹剜心,为桐哥复仇……”
“这是当然的了……”方腊道。“五师哥,请听我把话说完,”邵云馨神色郑重,一字一顿地道:“杀了那狗贼之后,我便先用剑划花了自己的脸,然后再从这崖顶跳下去陪桐哥,到时,你们谁也不准拦我!”
“小师妹,你何苦……”方腊和张叔夜心中一凛,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素顽皮娇憨的小师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不禁张口结舌。
邵云馨淡然道:“你们如果不答应,我也只好现在便死了……”她淡淡一笑,抬手捋了捋被山风吹乱的头发,道:“其实这样也好,可以早些与桐哥见面,那这报仇之事便有劳两位师兄了……”说着,便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崖边缓缓走去。
方腊与张叔夜相顾摇头,均知小师妹行事向来执拗,知道今天如果不答应她这个条件,她真的会就此跳崖自尽殉情。无奈之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先哄过了这一时,再慢慢的开解她。张叔夜当下道:“小师妹,你别……我们……答应就是。”
邵云馨长发一甩,转过头来,含泪道:“七师哥,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可不要反悔了。”张叔夜点头道:“这是自然,若有反悔,叫我张叔夜不得善终。”
他嘴里说着,心下暗自计议:“到时只要当场毙了万俟元忠,再一把火烧了他的尸身,小师妹便无法在此将他破腹剜心祭奠二弟,到时咱们再拦她自尽,也便算不得是有悖誓言了……即便当真应了誓,只要真能救得小师妹一命,便也算是值得了。”
众人劝住了邵云馨,这才一路下山赶奔金风庄。一路之上,方腊等人才从任得敬和朱丹臣口中知道了他们此来的原因——原来不久之前,西夏的兵马大元帅,亲王嵬名察哥竟然遭人暗算,死在府中。据驸马虚竹子验看,竟似是中了一阳指之类的高深指力。
西夏国王李乾顺无奈,只得命护国将军任得敬护送察哥的尸身到大理请大理皇后王语嫣验看。哪知任得敬到了大理,却听到了大理善阐侯高昇泰遇害的消息。
这高氏一族,向来是大理段氏的辅国重臣。昔年奸臣杨义贞作乱,弑了大理上德帝段廉义,而后上明帝段寿辉平叛登基,靠的便是高昇泰的父亲高智昇相助;而后保定帝段正明即位,封高昇泰为善阐侯,位列范骅、巴天石、华赫艮等三公之上;自从保定帝退位,段誉登基之后,国家大事更是全仗高昇泰一手打理。是故高昇泰之死,于大理国实可谓折一栋梁,噩耗传出,不免举国震惊。
王语嫣查看了察哥和高昇泰二人尸体的伤处,不免大惊失色——察哥的伤势表面看来像是一阳指,可仔细看来,中的却是少林派的摩诃指,而高昇泰的身上却有鹰爪功、化功大法和大韦陀杵三门功夫的痕迹。
须知察哥和高昇泰是西夏、大理两国的股肱之臣,是故这二人接连横死便应该不是巧合。段誉等众人思量再三,疑心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萧远山、慕容博和丁春秋三人的身上。
由于此事太过重大,段誉和虚竹子一面派手下的奇人异士四下打探,另一面却派了朱丹臣、任得敬以及高昇泰之子高太明上少林寺找玄渡方丈询问情况。三人一路行至信阳,听说丁春秋要在鸡公山扬威,这才跟了上来。
知悉了大理和西夏两国的变故,欧阳漠和方腊等人心中不由更增狐疑,丝毫理不清头绪。但众人心中却始终觉得,这一连串的怪事似与那次在华山现身的万俟元忠和神霄派有着重大联系。众人狐疑不定,只得加紧赶赴姑苏。可偏偏又在长江边遇到了大风,耽搁了三天的行程。
这一日,众人好容易才赶到金风庄附近,却远远地便听见一阵金戈之声。众人不由心中一翻,忙奔过去看时,却见一路之上,遍地横躺竖卧,俱是云霞风霜四庄的庄丁和神霄派弟子的尸体。再一抬头,却看见邓百川、公冶乾和风波恶三人浑身是血,正被万俟元忠、卓不凡、玄冥子等人围在中央。
众人见邓百川等三人势危,又见带队的却是害死周桐的元凶万俟元忠,不禁怒从心起。刚要作势扑上,忽听一声长啸,两条人影如鬼魅般的飞纵而至,举手投足之间,已然有数名神霄派弟子惨叫着跌了出去,手刨脚瞪,眼见是不能活了。
众人定睛看时,才看情那二人中有一个是位银髯垂胸的老僧,正是在少林出家,法名玄觉的慕容博;另一个人身材枯槁,一身青袍,手拄两根细细的铁杖,一张脸冷冰冰的直如僵尸,却正是昔年名动江湖的“恶贯满盈”段延庆!
“老庄主!”邓百川叫了一声,“您来了便好了!”“百川,苦了你们弟兄了!”慕容博说着,飞起脚来,已然将他身边的活见鬼忽尔莫彻手中的弯剑踢上了天去。一旁段延庆铁杖连点,嗤嗤有声,不一时间,又有两名神霄派的好手倒地身亡。但二人武功虽高,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在场的大多是当世的高手耆宿?神霄派众人乱了片刻,万俟元忠发一声喊,众人立时蜂拥而上,将这五人困在了中央。
忽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娇叱道:“万俟元忠,你这狗贼,还我桐哥命来!”却正是邵云馨的声音。只见她银牙紧咬,俏脸通红,人随声,剑随人,唰地一声向万俟元忠的面门直刺过来。
这一剑来势迅疾凌厉,不由逼得万俟元忠倒退了两步。他忽觉脑后生风,慌忙闪开,却见方腊和张叔夜势如疯虎一般直向他攻了过来,只得凝神招架。
邵云馨一剑刺空,并不气馁,又挥剑向万俟元忠的后颈斩去。万俟元忠正被方腊和张叔夜缠住,竟没留心。眼见他立时便要血溅当场,旁边玄冥子忽然怪笑一声,伸指疾点邵云馨的左肋。
他原指望以这一指将邵云馨逼退,但见眼前这少女却似浑然不觉,依旧挥见向万俟元忠疾斩,心下不由也是一惊。他可不知邵云馨早存死志,只是一心杀万俟元忠为周桐复仇,至于自己的安危性命,却全然顾不得了。
眼看邵云馨便要与万俟元忠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旁边欧阳漠大急,叫了一声:“邵姑娘,你不要命了?”说着飞身而上,右手蛇杖在玄冥子面前一晃,舒左臂一抓,已然扣住了邵云馨的穴道。
邵云馨只觉身子一阵酸麻,丝毫动弹不得,只得尖声叫道:“欧阳漠,你快放我下来,让我杀这狗贼报仇!……你快放我……”但欧阳漠的手直如铁钳一般,死死地将她扣住,对她理也不理。
玄冥子吃过欧阳漠这杖上怪蛇的大亏,见二蛇在他杖端蠢蠢蠕动,心头不禁有些发毛,忙连退了数步。欧阳漠却不进招,向圈外的高太明道:“小侯爷,接住了!别让她再乱动!”说着左臂一挥,将邵云馨从众人头顶上平平地掷了出去。
原来群豪见邓百川等人势危,纷纷纵身上去相帮,惟有高太明心下颇不愿出手相救自己的“杀父仇人”慕容博,因此迟疑着没有动手。他听到欧阳漠的喊声,抬眼见邵云馨飞了出来,慌忙伸臂将她接住,平平地放在地上,说了声:“邵姑娘,高某得罪了!”随即铁笛一挥,封了邵云馨的几处大穴。
邵云馨只觉周身酸麻,不丹动弹不得,甚至想说话也开不了口,心下大急,只得一面恨恨的盯着高太明,一面暗运紫霞神功,想以内力冲开穴道。她可不知高太明自幼随父亲习武,这铁笛点穴的功夫非同寻常,又岂是这一时半刻之间能冲得开的?
此时,慕容博等人得了群豪相助,攻势陡盛,神霄派众人左支右绌,败相立显。猛然之间,方腊长啸一声,使了“乾坤大挪移”中的一招“移花接木”,双手一穿一带,已然将孟无痕和魏保荣二人的剑招递到了彼此身上,只听两声惨叫,二人一中左肩,一中右腿,双双摔了出去。
百花儿却又与神山上人战在了一处。这是二人第三度交手,此刻百花儿得那白发老妇调教,武功已然大进,经了这几场大阵仗,临敌经验也长了许多。加之她目睹了思过崖和断魂崖上的两幕惨剧,心中甚是悲愤,因此也便忘记了眼前这位前辈高手的身份,将一路九天玄女剑法挥挥洒洒地使将出来,招招直攻神山的要害。神山一面暗自奇怪她武功为何进步如此神速,一面又要提防她的独门暗器“附骨针”,因此虽然武功较她为高,却只与她打了个平手。
此时张叔夜已然被卓不凡从万俟元忠身旁逼开。卓不凡剑法虽强,终究是内伤初愈;而张叔夜这几年虽没什么奇遇,却是日夜练功不辍,加之修习了紫霞神功和锁鼻飞精术,因此武功内力也远胜当年。二人扯直,卓不凡只稍胜半筹,想在几招之内便伤了张叔夜,却是难上加难。旁边任得敬、裘日新、朱丹臣和段延庆敌住了赞布喇嘛、崔绿华等人,却也是应付自如。
慕容博却与风、邓、公冶三人围住了万俟元忠。慕容博与他拆了数十招,不禁越打越是心惊,只觉他的武功似极了自己年轻时会过的一个大魔头。
他原是从鸡公山一路赶来相援地,不想半路却碰到了同样问讯而来的段延庆。段延庆曾听王语嫣说在大理行凶杀害高昇泰的便是慕容博,只道他此去金风庄不怀好意。慕容博在少林出家,对段延庆改邪归正之事一无所知,也以为他便是去金风庄行凶的众人之一,是故二人话不投机,便当场动起手来。
二人边打边走,一直打到金风庄边,才知道彼此误会了,慌忙一同进庄。但二人这一番打斗,不仅耽搁了时间,更耗了两人的大半真气,因此此时慕容博与万俟元忠拖延一久,竟感到内力微微有些不济。
万俟元忠却不知内情,只道慕容博的内功修为比他深了数十年,长此下去自己势必被他拖垮。他心念电转,想到慕容博与邓百川等三人关系非同一般,心下毒计顿生,当即将手中折扇一挥,只听“飕飕飕”三声,三枚毒钉直射慕容博的印堂、喉结、前心三处要害。
“阿弥陀佛。好毒的小子,居然暗箭伤人!”慕容博断喝一声,向后飘出数尺,才避开了这三枚来势迅疾的毒钉。不想万俟元忠却不向他再进招,反而长啸一声,向身旁的风、邓、公冶三人扑去。
邓百川等三人与神霄派众高手奋战许久,早已遍体鳞伤,但见万俟元忠扑到,却不退让,同时出手迎击。慕容博早知这万俟元忠武功了得,急忙喝道:“百川,你们三人速速退开!”
风波恶大声道:“老庄主,这厮虏走了小主人,咱们四兄弟受您大恩,老风这场架是与他打定……”话还没说完,万俟元忠狞笑一声,将手中纯钢折扇一合,“噗”地一声,已然插进了他的咽喉。风波恶闷哼一声,直直地仆倒在地。“风兄弟!”
慕容博低呼一声,只觉头脑之中一阵晕眩。待要上去救援,却只觉气息一窒,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心知自己方才剧斗之间,已然受了内伤,只得坐下凝神调息。
“四弟!”公冶乾怒吼一声,如疯虎一般向万俟元忠扑来。“不自量力!”万俟元忠冷笑一声,回手一掌,斜斜地在劈向公冶乾的左肩之上。
哪知公冶乾虽然中掌,却余劲未息,在跌倒的同时,拼尽全力向前一蹿,死死地抱住了万俟元忠的双腿。万俟元忠大急,双掌在公冶乾头上身上连连猛击。
其实公冶乾在受了他第一掌后便已然折颈而死,万俟元忠此后的数掌虽然猛烈,他却已不知道了,但双臂却兀自紧紧地抱着他的双腿不放。
邓百川见二弟四弟接连丧命,心下悲愤难当,当下拼尽全力,双掌平平推出,直击万俟元忠的后背。万俟元忠双腿被公冶乾抱住,动弹不得。听见身后掌风做响,只得将内力运到背上。
只听“砰”的一声,邓百川那沉雄浑厚的掌力已然印在了他的背上。就在这时,慕容博气息一畅,呼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陡然跃起身来,一掌拍在了万俟元忠的前胸之上。万俟元忠惨叫一声,口鼻之中鲜血狂喷,软软地倒了下去。与此同时,邓百川大笑一声,也仰天栽了下去。
慕容博一把扶住了邓百川的身子,含泪叫道:“百川,你挺住!”邓百川张开眼睛,望了望他,强笑道:“老庄主……咱们兄弟受慕容氏大恩,今日……今日也算死得其所,总算……总算能与三弟相会了……只是……小主人……小主人……”说着,头一歪,就此气绝。原来他与群强鏖战多时,早已油尽灯枯,这临终的一掌,委实已然耗尽了他的全部内力。
慕容博放下邓百川的尸身,正欲上去再在万俟元忠的身上补一掌,忽然从树上跃下一个黑衣蒙面人,挡在了万俟元忠身前,不由分说,五指箕张,便向慕容博头顶抓落,慕容博慌忙闪身避开。
“凝血神抓!”慕容博、欧阳漠和任得敬同时叫了一声。此时神霄派众人见那黑衣人至此,纷纷跳出圈外,向那黑衣人躬身道:“恭迎掌门师尊!”
那黑衣人将左手一扬,众人才看情他右臂弯里尚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欧阳漠纵身而上,双目圆睁,朗声喝问:“害死我爹爹欧阳敬山的是不是你!”
那黑衣人阴恻恻地道:“不错,想杀我报仇么?”欧阳漠一言不发,将蛇杖扔在一旁,双手据地,喉中阁阁作响。“蛤蟆功?”那黑衣人冷笑一声,“我便接你一招!”说着手一扬,却将那男童向欧阳漠抛了过来。“不好!”段延庆认出那男童便是慕容复与阿碧的遗孤独孤超,忙不迭地急叫了一声,“莫伤了那孩子!”
原来欧阳敬山所创的这路“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运起功来,只要敌人轻轻一触,内力登时会以排山倒海之势迸发出来。故此欧阳漠见他将那男童丢将过来,心中大大的一急,慌忙将内力回收。
可如此一来,欧阳漠无异于以蛤蟆功的浑厚内力回击自身,顿觉胸口一震,喷出一口血来。但即便如此,那蛤蟆功一触即发,仍有一少半内力击在了那孩子身上,那一个小小的身躯便似秋风中的落叶般飞了出去。
段延庆飘身而起,将那独孤超拢在了怀中。众人看时,却见那孩子已是口鼻紧闭,气若游丝。段延庆慌忙封了他几处穴道,又为他接续真气。
群豪只顾看那孩子,可再一抬头看那黑衣人时,却见他已负了万俟元忠的身躯,带着神霄派众弟子绝尘而去,远远地甩下一句话:“段延庆、任得敬,你们真是我的好徒儿,竟用我传你们的功夫杀害同门……”任得敬和段延庆口中不说,心中却皆暗道:“果真是他么?”
众人见追赶不上,只得作罢。段延庆眼见独孤超垂危,心下大急,向慕容博道:“慕容兄,你还不想办法救救你孙子?”
“什么我的孙子?”慕容博不明就里,问了一句。段延庆急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再对你说,总之他是你慕容博如假包换的亲孙子便是了。”
慕容博叹道:“事已至此,不管你所言是真是假,这孩子如今性命垂危,能救他的怕只有洞庭药隐一人了……”“洞庭药隐?”任得敬脱口道:“此人向来只诊不医,找他又有何用?”
慕容博抬眼看了看他,眼神中略显惊讶,但随即续道:“不妨。这药隐尚欠老衲一个天大的人情,只要提出我的名字,料他必会出手相救……欧阳施主,老衲内伤颇重,行走不快,还请你们几位跑一趟罢。”
段延庆急道:“用他们做什么,我去即可。”说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忽觉周身酸麻,胸口发闷。慕容博苦笑道:“延庆太子,咱们连打了这么多天,你的内伤也不比我轻多少。”
此时,一旁的高太明忽然跃起身来,铁笛挥处,直奔慕容博的太阳穴击来。朱丹臣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小侯爷且慢,此事看来隐情颇多,还须从长计议才是。”高太明恨恨地道:“难道我爹爹便白死了不成?”说着扭头便走。
朱丹臣叫了两声“小侯爷”,见他去意坚决,无奈之下,只得追了过去。任得敬看看他二人,向众人一拱手道:“任某也只得告辞了。”说着便也向着二人的背影追了下去。
欧阳漠望着三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向慕容博道:“玄觉大师,这孩子的伤势因我而起,此事在下义不容辞。敢问应该如何去找那洞庭药隐前辈?”
慕容博道:“他在洞庭湖畔的神农谷中结庐隐居,你们只要在他的草庐前向里面连喊三声‘洞庭药隐听了,姑苏慕容博向你讨债来了!’他便回立时现身相见……你们速速去罢。老衲和延庆太子在此等候你们的回音。”说着又将神农谷的详细方位告诉了欧阳漠。
欧阳漠点头道:“好,咱们这就去神农谷。”说着抬腿便走,裘日新也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欧阳漠回过头来道:“方兄弟,百花姑娘,张兄弟,咱们大伙儿同去罢。倘若那药隐不肯相救,咱们还可以合力逼他就范……”说着咳嗽两声,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欧阳大哥,你没事罢?”百花儿忙抢了上去,一面用手帕替他擦血,一面向方、张二人道:“方大哥,张大哥,你们快点啊。”
方腊和张叔夜本想再向慕容博追问华山上那一段血仇之事,但见欧阳漠和百花儿如此,也知道那孩子伤重,再拖延不得。又听慕容博说会在此等候他们的消息,便将此话又咽了回去。张叔夜见欧阳漠嘴角尚有血痕,心下不忍,忙抢了上去,从他怀中将独孤超抱了过来。
方腊回过身来,伸指将邵云馨的穴道解了,问了一句:“小师妹,方才累你受苦了,你没事罢?”邵云馨双目紧闭,却不回答。
原来她被高太明封住了穴道,眼见仇人就在眼前,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不禁又急又怒,后来看见万俟元忠被慕容博一掌震得呕血倒地,只道他已然死了,心下又是一喜,但随即想到周桐,又不禁大大地一悲。她血脉被封已久,怎经得起如此大悲大喜的冲击,当即便昏了过去。
方腊无奈,一下腰,将她负在背上,大步跟了上去。百花儿望了他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百花妹子,你怎么了?”方腊问了一句。
百花儿长发一甩,向他笑了笑道:“没……没什么,我只是想那孩子可怜……”说着,脚下加紧,跑到了方腊前面。方腊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暗道:“姑娘家的心思总是古古怪怪的,教人猜也猜不透……”
走了不多时,天便渐渐黑了,众人无奈,只得找了家旅店投宿。欧阳漠内伤不轻,又为独孤超续了一天的真气,已然疲乏之极,早早便睡下了。独孤超却仍是气若游丝,全仗一口真气维持,方腊、张叔夜和裘日新只得轮流为他接续真气。
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了,却忽听百花儿隔壁房中一阵脚步声响,紧接着便听百花儿叫道:“云馨妹子,你上哪去,快回来!”张叔夜正为独孤超运功,方腊和裘日新却早奔了出来。
却见邵云馨正大步向外走去,百花儿口中叫着,披头散发地追了出来。方腊叹了口气,一纵身,跃到了邵云馨面前,大声道:“小师妹,你又要到哪里去?”
邵云馨双目直勾勾地,淡然道:“你让开,万俟元忠既已死了,我自要回断魂崖找桐哥了。”方腊心下一急,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一言不发,拦在邵云馨的身前。
“你快让开!”邵云馨嘴里说着,想从方腊的身侧逃走,但方腊的乾坤大挪移功夫已然非同小可,她又怎溜得出去。邵云馨一急之下,陡然秀眉一挑,寒光一闪,冷森森的长剑出匣,刷地一剑向方腊刺去。
方腊没想到她会出剑,慌忙一闪之间,还是慢了一步,肩头被剑锋带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登时涌了出来。“你疯了!”百花儿娇叱一声,飞身而起,双足鸳鸯连环,踢中了邵云馨的穴道,邵云馨身子一麻,倒在了地上。
百花儿奔过来,急急地问方腊道:“方大哥,你……”哪知话还没说完,方腊却将手一扬,重重地打了她一计耳光,大声道:“百花妹子,你……你怎么如此不懂事?”百花儿抬起头来,泪光莹然地望着方腊,俏丽的脸颊之上,肿起了五道红红的掌痕。
“方兄弟,你……”裘日新恨恨地瞪了方腊一眼,刚想安慰百花儿两句,百花儿却先颤声对方腊道:“对,我就是不懂事……都是我不好,这总行了罢?……”说罢,身形一飘,跃上屋脊,调头便走。
方腊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裘日新急道:“还不快去向她认错?”方腊呆了一呆,忙上房追了过去。他修习乾坤大挪移后,武功大进,轻功也高了不少,不多时便撵上了百花儿。
“百花妹子,你别走,快停下!”方腊连喊数声,百花儿却直如不闻。方腊一时心急,纵身跃到她的身前,双臂一张,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放手!再对我轻薄无礼,我立时咬舌自尽!”百花儿挣扎道。方腊紧紧抱着她的身子,与她颜面相对,呼吸相接,只觉她身上的少女体香扑面而来,一时把持不住,向她娇艳的红唇上深深吻了下去。百花儿开始还尽力挣扎,但在他一吻之下,身子却顿时酥了,软软地靠在了方腊的身上。
好半天,方腊才松开嘴,拥着百花儿绵软的身子,柔声道:“好妹子,方大哥对不住你……你的脸还痛不痛?”百花儿颤声道:“方大哥,其实是我不好……周大哥出了事,云馨妹子心中不好过,我原该迁就她些才是……可我一看你与她那么亲热,心中便有些儿不高兴,方才见她用剑伤你,我一时气得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才……哎呀,你怎么留了这么多血?”她看见方腊肩头的伤口,登时大急,忙撕下一条衣襟为她包扎。
“百花妹子……”方腊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心头登时一热。百花儿却幽幽地道:“方大哥,你知道么,在百花儿的心中,便只有一个你。我知道你的心,只要你心中有我百花儿,我便知足了……”
说话间,她已然将方腊的伤口包好,又道:“好了,咱们快回去看看云馨妹子罢!”说着,拉了方腊的手,便急急往回跑去。
二人相携回到旅店,裘日新却仍在院中等消息,见百花儿回来了,登时眼睛一亮,问了一句:“百花姑娘,你没事罢?”百花儿笑着摇了摇头,问道:“裘大哥,云馨妹子怎么样了?”
裘日新叹道:“我哄她说万俟元忠未死,正在神农谷药隐那里疗伤,她信了我的话,好容易才睡下了……”方腊叹道:“明日到了神农谷,她知道万俟元忠不在,恐怕还会有事……唉,走一时算一时罢!”
次日晌午,众人终于赶到了洞庭湖畔。依着慕容博所指的方位,果然找到了一处烟云缭绕的深谷。众人暗思:“想来这里便是神农谷了,却不知能不能遇到那位洞庭药隐?”
前行片刻,忽见前面有一座茅舍。欧阳漠心中一喜,暗道:“是这里了!”当下站在门口,朗声向里面喊道:“洞庭药隐听了,姑苏慕容博向你讨债来了!”
他连喊三声,屋内却毫无动静。众人正疑惑间,忽听后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道:“慕容博这老东西真耐得住性子,教我在此等了他三十六年!”
众人忙回头一看,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已多了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农,腰弯背驼,左腿微瘸,右脸颊上有还一道长长的刀疤,弄得五官错位,甚是吓人。
“您便是洞庭药隐前辈么?”欧阳漠向那怪人深深打了一躬,问道。“除了我这老怪物,还有谁会住在这如此荒僻的神农谷中?”那怪人依旧冷冷地道:“你中的是西域欧阳家的蛤蟆功,伤得不轻,但听你说话的声音,可知你内功不错,即便不要我救治,三个月后也可复原如初;”说着又向其余众人扫了一眼,“这黑大汉肩头被长剑所伤,伤口长二寸五,深三分,应该不用我治,虽然包了布,却也仍蛮不过我的眼睛。”
方腊和百花儿对视一眼,知道药隐所说半点不错,心下不禁暗暗叹服。洞庭药隐又道:“这小姑娘眼神迷离,受得乃是心魔滋扰,以致气血不畅,五脏不调,治起来倒颇要费一番功夫;那汉子怀中的孩子却也中了蛤蟆功的内力,命不久长……我只欠慕容博一条人命,他让你们来,到底是让我救哪一个?”
百花儿道:“你都治了不行么?”药隐森然道:“我曾发过毒誓,向来只断生死,不救性命。不信你们看——”说着缓缓抬起了左手。众人定睛一看,心头不禁一凛——原来他左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却已齐根而断。
药隐冷冷地道:“几十年前,我救过一个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堪堪废命之人,可那人武功练成之后,竟然横行无忌,成了江湖上的第一公敌。我一气之下,斩断了自己左手的小指,从此隐居神农谷,发誓如再救人性命,便再斩断自己的一根指头。
“后来我好容易将那人捉住,囚在了谷中。可数年之前,我出谷采药时发现一个少年身中数刀,身旁俱是死尸,老幼不等,大概是举家返乡时遭遇了盗匪。我心下不忍,又正值要试验一种新药,便将他带回谷中,医好了他的伤。那新药却也灵验,为他平添了三十年的深厚内力……可这小子不知为何,竟然跑到后山,将那大魔头放了出来,与他一同逃出了谷去……我懊悔之下,又斩下了左手的无名指。”
药隐说着,猛然寒光一闪,已用右手中一把锃亮的药锄齐根将左手中指齐根切了下来。众人大惊,百花儿更吓得尖叫了一声。“前辈,你……”欧阳漠问了一句。
洞庭药隐却神色如常,依旧冷冷地道:“我歉慕容博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一条人命,我不可不救,但也不可违了自己的誓言,这手指却是非砍不可的……慕容博到底让我救谁?”说着,右手运动如飞,已然将左手的伤处严严实实的扎了起来。
众人这才知道任得敬所言药隐“只诊不医”之谈的确非虚,不禁暗暗纳罕。欧阳漠见药隐态度坚决,当下也不再多说,将独孤超从张叔夜手中接了过来,递到药隐面前道:“前辈,这是慕容老先生的孙子独孤超,请前辈无论如何也要救他一命。”
“我管他是谁?我救得活他也好,救不活他也好,总之是还了慕容博的人情,此后再不歉他什么!”药隐冷然道,“这孩子的伤重得紧,医他并非一日半日之功。我洞庭药隐向来说话算话,既然斩了自己的手指,便自会尽力医他。神农谷向来不留外客,你们走罢!”
欧阳漠知他脾气古怪,怕呆长了会令他变卦,当即向他深深一躬道:“还请前辈费心,咱们告辞了。”说着带着众人便转身而去。
刚走出不远,却忽听身后邵云馨大声道:“我问你,万俟元忠那狗贼是不是在神农谷中养伤?”方腊心道:“糟了!”忙对欧阳漠道:“欧阳大哥,你们先走,我回去看看!”说着转身便走。“方大哥,你小心!”百花儿在后面叫了一声。
药隐听了邵云馨的问话,依旧冷冷地道:“什么万俟元忠,神农谷中没有这个人!”“没有?”邵云馨呆了一呆,痴痴地自语道,“看来果真是裘大哥骗我,那狗贼早已死了……桐哥,你的仇报了,咱们也可以见面了……”说着微微一笑,长剑一横,便向自己颈中刎去,随之长剑脱手,身子向后栽去。
“小师妹!”方腊见状,失声叫了一声,急奔过去,抱住了邵云馨的身子,定睛一看,却不由得呆了——邵云馨雪白的脖颈之上,竟然没有半点伤痕!方腊忙又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知她已然昏睡了过去。他抬头看看洞庭药隐,满面皆是迷茫之色。
药隐的神色却依旧是冷若冰霜,低沉着嗓子道:“我这神农谷中岂是自尽的地方?她中了我的迷迭香,要昏睡一天一夜。你速速带她离开神农谷,要死让她死在外面,别坏了我洞庭药隐的名声,说我医道不精,医死了人!”
“前辈,谢了!”方腊道一声谢,弯腰将邵云馨抱了起来,转身便走。“等等!”药隐叫了一声,“看你对她如此关心,你却是她什么人?”
方腊道:“她是晚辈的小师妹,不知前辈有何指教?”药隐叹了口气,将口附在方腊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方腊登时呆了,正待多问,忽听山崖之上传来数声洪亮的雕鸣之声。
药隐听到那雕鸣之声,始终冷冰冰的脸上陡然闪过了一丝惊怖的神色,但旋即复原,向方腊说了声:“你们快走!”“前辈……”方腊还想再问一句,洞庭药隐却双眉一挑,厉声喝道:“快滚!”随即挟了独孤超飘身进屋,手臂一挥,一股浑厚的内力将屋门和柴扉尽皆掩上了。
方腊无奈,只得抱了邵云馨离去。望着怀中这个沉睡的小师妹,方腊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一晚周桐的那句话:“倘若我有什么不测,你们要替我好好照顾馨妹,替她找个好人家。”方腊仰天叹了口气,自语道:“怎么会如此?果真向洞庭药隐所说的那样么?二弟,你现在究竟是否还尚在人间,这却让我怎么才好?”
原来当日周桐遭万俟元忠暗算,中了他一掌,从断魂崖上直跌下来。在他向下急坠的那一刻间,他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了邵云馨那一双含着热泪的盈盈美目。
“馨妹,难道咱们真的再不能相见了么?”周桐想到邵云馨,想到二人那一晚“天上人间,永不分离”的旦旦誓言,不禁万念俱灰,登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朦朦胧胧之间,周桐只觉浑如身坠寒冰地狱一般,奇寒彻骨。就这样过了好久,忽然好似望到一团熊熊的火,只觉那火暖烘烘地,身上才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桐哥,桐哥……”周桐只觉耳边似是有个少女在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馨妹!”他心中一凛,依稀看见邵云馨一身白衣,盈盈笑着,莲步徐徐,足不点地一般翩然走到了他的身前,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忽闪忽闪的,眼波流转,顾盼之间似乎尽是笑意。
“馨妹,是你么?……我已然死了么?这里又是什么所在?……你又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难道是你见我坠崖身亡,随即便也跳崖相殉了么?……你为什么这么傻?”
邵云馨却不说话,只笑盈盈地走到他的身边,随即双臂一张,将一个温软的身子靠了上来。周桐只觉怀中暖玉温香,本来冰冷的身子里面登时涌起了一股暖流。
周桐只觉身上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含含糊糊地叫了两声“馨妹”。他与邵云馨呼吸相接,只觉她吹气如兰,顿时心驰神往,便向她娇艳欲滴的香唇上吻了下去。
他只觉邵云馨的唇触电般猛地向后一缩,但随即却又宛然凑了上来。二人四唇相接,甜甜地吻在了一处。
周桐吻着她的唇,心下却悄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怀中的这个本来已然与他私缔怨盟的“馨妹”为何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但这疑惑却也仅只是一念之间之事,他随即暗笑自己太傻——自己分明已然坠落悬崖,又怎会与邵云馨相见?眼前的一切,不过只是幻梦罢了。
这念头一动,他心中不由一阵悲凉,不敢再想下去。一时之间,他只觉邵云馨的影子在他眼前渐渐模糊了,可紧紧贴在他嘴唇上的那两片少女的芳唇,感觉却愈加清晰。
他心下更是惊奇,便拼尽全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却顿时呆住了——他躺在床上,怀中却果真拥着一个清丽秀雅的陌生少女!那少女偎在他的怀里,温软如绵的身子与他紧紧贴着,一双美目半开半合,正热热地吻着他的唇。
周桐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他想伸臂推开怀中的这个女子,但稍一运力,却只觉胸中气血翻涌,非但不能动弹分毫,而且顿时扯得头痛欲裂。
“你醒了?”那少女见周桐醒了,忙松开吻着他的唇,一对黑白分明的明澈眸子一眨一眨的,笑盈盈地望着他看。周桐被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地道:“姑娘……在下……在下并无意冒犯姑娘香泽,只是……只是朦胧中……朦胧中却将姑娘认做了在下的未婚妻子,故此才……”
那少女皱着眉头,歪着脑袋,一字一句地仔细听着,看那神情,却极似蒙童们半懂不懂地听私塾里的老学究讲解《幼学琼林》之类的课本一般。
听周桐说完,那少女抬眼望了望他,小嘴一扁,笑道:“你将我认做是你的未婚妻子了么?你躺在这里三天,口中不时念着‘馨妹,馨妹’的,这‘馨妹’便是你的未婚妻子么?未婚妻子又是什么意思?当人家的未婚妻子很好玩么?”
她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倒叫周桐颇难回答——看来这个偎在他怀中的少女竟似乎是对这世间的东西全然不知一般。他呆了一呆,费力地道:“姑娘……我躺在这里……三天了?我一直……一直喊着馨妹的名字么?”
“可不是?”那少女说着,身子却仍紧紧贴在周桐的身上,“那天我在谷外采花,忽然看见你昏在泉边,浑身冰冷,尽是伤痕。我一时好奇,便将你拖了回来,为你包扎了伤口,为你用热水擦身子,又为你烧火取暖。哪知连弄了三天,你的身子却依旧冷得要命,我无奈之下,只得搂着你的给你焐身子。哪知……哪知你心口刚刚有了一丝暖气,便来亲我的嘴了”
“姑娘,在下……在下……”周桐大窘,僵在那里,望着怀中那少女笑盈盈的神情,期期艾艾地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少女却俏皮一笑道:“小时候我总看见爹爹妈妈在一起亲嘴儿,今天你亲我的嘴时,我觉得那滋味怪怪的,好有意思……我真想再试一次呢……”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双臂勾住周桐的脖子,双目微闭,甜甜笑着,将嘴唇向周桐的唇上压了过去。
“姑娘,不可……不……”周桐见状,心中大急,但苦于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却又不甘心任她摆布,只得竭力大喊。但他的喊声对这个不知男女之事为何物的少女却是无济于事,她“咯”地笑了一声,已然将他的唇紧紧吻住了。
周桐双唇被她吻着,身子却僵僵地动弹不得,想到自己近日的经历,又想到邵云馨看到自己坠崖,此时此刻正不知如何悲痛欲绝,不禁心头一酸,怔怔地躺下两行泪来。
“你怎么了?”那少女见周桐流泪,心下颇有些奇怪,忙松开吻着周桐的嘴唇,问了一句,一双大眼满含疑惑,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你身上好难受么?还是你不欢喜我亲你的嘴?”
周桐见那少女浑不知世俗礼法,却也一时无法作答,只得道:“我没事……只是你不可再亲我的嘴了。”“这却又是为了什么?”那少女满面不解之色,双臂兀自勾着周桐的脖子。
周桐无言以对,只觉心中郁闷难当,忽然胸口一阵热,口一张,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血来。那少女正与周桐面对着面,等着他的下文,却一时没提防,被周桐这一口血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那少女吃了这一吓,不禁尖声惊叫了一声,一下子翻身跳下了床来。周桐吐了这一大口血,倒觉得清爽了些,见那少女雪白的脸颊上溅得满是血点,上身穿的一件淡黄色的衫子上斑斑点点的也满是血痕,心下颇过意不去,低声道:“姑娘……对不起……我……”
那少女愣了一愣,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顾不得脸上身上的血污,忙奔到床前,蹲下身去,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为周桐擦拭嘴角的血迹,边擦边道:“你快别说话了,看你吐的这许多血……”
周桐只觉那手帕织工甚粗,仿佛是用树皮之类的东西织就的。望着那少女关切的神色,周桐心中不禁一热,低低地道:“在下一介莽夫,与姑娘素昧平生,又何劳姑娘如此悉心照料?”
那少女捋了捋头发,淡淡一笑道:“我小的时候,妈妈便告诉我说,人虽贵为天地之灵,万物之长,但对这世间的一切一切万物生灵,却仍要有一颗仁爱宽厚之心,非但不可肆意妄加戕害,看到它们有了危难之时,还要尽心帮助救治。对万物尚且如此,对人岂不也是一样,又何必说什么见没见过面的呢?”
周桐听着,心头不禁一阵感慨——难得这样眼前一个小姑娘却有如此一颗宽容博大的仁爱之心。他还待多说,却忽然觉得背心中掌之处一股冷气陡然窜了上来,不经意间,已然游走余四肢百骸。
他顿觉五内俱寒,便想运起胸中的紫霞真气护住心脉,克制体内这一股阴寒霸道的冷气,可稍稍一提气,浑身的冷意却是更甚。周桐不禁大惊——原来自己昏迷之中,万俟元忠那一掌之中的阴寒劲力竟已然与自己修炼了十余年的一身浑厚的紫霞真气合而为一,并且如黄河决口一般一发而不可收,在他周身经脉之中乱窜。
周桐心知此刻自己周身内力失控,非但可说是武功尽失,而且随时可能周身经脉断绝而死,倒连身无武功的废人也是不及。想至此,他不禁长叹了一声——自己苦心修炼十余年的浑厚内力现下倒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你怎么了?病了么?你身上很痛么?”那少女见周桐忽然神色凄楚,心下关切,急急地问了一句。周桐不敢再运半分内力,听她一问,微微苦笑一下,有气没力地道:“姑娘,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也谢谢你这几日里对我的照顾。只是……只是我已是个垂死之人,又何劳姑娘如此费心?”
“那可不行!”那少女急道:“妈妈对我说过,万物的性命均只有这么一次,蝼蚁尚且贪生,又何况是人?咱们既然活在这世上,又岂能见死不救?”说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周桐,眼神之中,满是关切之色。
周桐见那少女的神态之中对自己关爱有加,心中不由微微一热,但想到自己的伤势,又不禁一阵悲凉,苦笑道:“姑娘,你的好意我全明白。可是现下我身受重伤,说不好何时便会死,你又怎生救得了我?”
“救不了也要试一试,反正现在你还没死。”那少女道,“对了,你昏了这许多天,现下好容易醒了过来,便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么?”
周桐方才只顾与那少女对话,没分心去管那股游走周身的冷气,那股由他自身紫霞真气所化的冷气也便渐渐回归丹田,虽然还不时蠢蠢欲动,但却比方才好受了许多。听了那少女的问话,他不觉一呆,顿觉腹中咕咕作响,便向那少女窘然一笑。
那少女向他盈盈一笑,道:“这便对了,你先等着,我给你拿些吃的去……你千万别乱动,躺在这里等我回来。”说着便转过身,轻轻盈盈地跑了出去。周桐心道:“现下我身受内伤,连抬胳膊抬腿的力气也没有,又哪里‘乱动‘得了?”他想着,望着那少女的背影,脸上不禁微微浮起一丝苦笑。
不多时,那少女便又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个晶莹剔透的盘子,盘里却放着四个鲜艳欲滴的鲜桃。此刻周桐体内痛楚稍减,这才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眼前这个少女——只见她此刻已然换了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发稍兀自滴着水珠,显然是刚刚洗过了脸。那一张俏脸玉颊生春,越发显得娇媚动人。虽不似邵云馨的娇憨活泼,却也另有一番迷人的风致。
“你快吃罢,这桃子可甜呢!”那少女向他甜甜一笑,将盘子递了过来。周桐只觉一阵凉意扑面,仔细一看,那盘子却正渐渐融化——原来这个晶莹剔透的盘子竟是由冰雕成的!
“这盘子是冰雕的么?”周桐问了一句。“那可不?”那少女笑道,“这样的冰碟子冰碗什么的,洞里还有很多呢,只是我们不怎么用……你知道么,若是用这冰碟子把桃子镇上一镇,那桃子的滋味便特别好呢!”
周桐奇道:“这寒冬腊月的,这里怎么还有桃子可吃?”那少女歪着头想了半天,皱眉道:“你说什么‘寒东辣月’的?东面很冷么?月亮很辣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反正这里全是桃树,想吃桃子便去摘,又怎么会没有呢?”
周桐听她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觉一呆,才醒悟过来,心道:“看来这里四季如春,她自小生在这里,自然也就不知这四季之别,更不知什么历法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满心疑惑,正欲再问,那少女却道:“你发什么呆?这碟子都快化尽了!”周桐这才想起这桃子是她拿给自己吃的,不禁歉然一笑,说了声:“我倒忘了。”便想伸手去拿桃子。
哪知他甫一抬手,丹田中那股冷气却又呼地窜了上来。他心下一惊,只得垂下手来,闭上双眼,尽力稳住心神,不敢再动弹分毫。
“你的毛病又犯了么?要不要紧?”那少女见状,忙问了一句。“没……没事……我只是一时动弹不了,歇会儿便好了。”周桐断断续续地道。
“你身子这么虚弱,又能挨得了多久?不吃东西怎么行?”那少女说着,那了一个桃子放在周桐的口边,温颜道:“我喂你吃罢。”
周桐见她如此,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无奈。他只觉口边这桃子香气扑鼻,顿觉饥肠辘辘,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便开口咬了下去,登时满口蜜汁四溢。咽下一口,只觉甘甜清冽,清爽宜人,确是天下少有的极品。
“瞧你这副谗像!”那少女笑道。周桐听了,不觉又怔住了——他自幼在家乡润州给被贬至此的大才子沈括做书童,非但博览群书,行事也素来循规蹈矩;后来屡试不第,被沈括一封书信送上了华山,做了“苍松剑客”林庸的六弟子,那林庸乃是一代儒侠,对弟子们管教甚严,无论行动坐卧,言语谈吐,却也是以“礼”字为先,因此即便是对邵云馨,他也一直相守以礼,若不是因为这次万俟元忠和卓不凡等人之事,他俩恐怕也不会有那一夜定情之事——可今天面对着这个素不相识,丝毫不知礼法的少女,他却觉得无拘无束,将世俗礼法尽皆抛在了脑后。
“你怎么不吃了,不好意思了么?”那少女笑道。“不是……这桃子好甜。”周桐一激灵,回过神来,敷衍了一句,当下不再多想,只是大口大口地咬着那少女手中的桃子,片刻之间,这一个硕大的鲜桃便已被他吃落腹中。
“这才对嘛!”那少女边用手帕为他擦拭嘴角淌下的蜜汁,一边笑问道,“还要不要了?”周桐怕引动体内的阴冷真气,不敢动弹,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当下只向那少女眨了眨眼睛,以示赞同。
那少女却会了意,当下轻轻一笑,也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又将一个桃子递到了他的嘴边。不一会,这四颗鲜艳欲滴的大蜜桃便变成了四颗通红的桃核,那冰雕的盘子,却也已然化成了一滩清水。
那少女将桃核轻轻捧了,向周桐道:“你先睡一会儿,我去外面把桃核种下了。”“种下?”周桐心下奇怪,问了一句。
“嗯,”那少女点头道:“吃了桃子,自然要将桃核再种下去,否则光吃不种,这桃树林又岂能生儿育女?”“桃林也要生儿育女么?”周桐奇道。
“那当然了,我妈妈说,桃子便是桃树的孩子,咱们将桃肉吃了,却要将桃核再种下,这样才再能长出小树来。否则日子久了,现在的这些桃树也总会老死,到时若是没了这些小树,这美丽的桃林便再没有了。”
周桐听她如此一说,不禁觉得甚是有趣,好奇之心大盛,便问道:“你爹爹妈妈也在这里么?能不能让我见见他们?这里却又是什么地方。”
那少女笑道:“爹爹和妈妈便住在外边的山洞里。这里便是我的家了……你病得这么重,不要说太多的话,快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等你的病好一些,能下地走动时,我便带你四处看看这里的景致,再领你去见我的爹爹妈妈。”说着,便转身走了出去。
周桐闭上眼睛,想着这些天以来的事情,想着那个颇有些神秘的少女,感觉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渐渐的,他只觉一阵倦意袭来,昏昏沉沉之间,却已然进入了梦乡……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耳畔忽然飘来一缕幽幽的箫声,虽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心头却是一阵安适静谧。“这莫不是我又在做梦罢。”周桐想着,渐渐睁开了眼睛。却见四周烛光昏暗,原来天色已然黑了。
那箫声却愈加清晰,而且清幽悦耳,低回婉转,倒不似是普通竹箫的声音。周桐凝神听着,不知不觉,已然循着那箫声,摸索着走了出去。
——这天色虽已全黑,一弯清亮的新月却又爬到了天顶,向人间撒着冷光。那少女对着月亮站着,箫声便是由她所发。那一管箫,在月光之下荧荧闪光,却浑然是由碧玉所制。
那少女仿佛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陡然停口不吹,回头一看,见是周桐,不由嗔道:“我原告诉过要你好好休息,不可乱动的,你却……”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呆了片刻,忽然回嗔做喜道:“咦?你不是病得动不了了么?怎么现在能动了?你的病全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