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介白羽及其书
“武侠小说永远是一个引人争议的话题。”这是台湾文学评论家陈晓林在“民俗文学源流与武侠小说的定位”一文的第一句话。纵观八十年(“五四”至今),横览海内外,确实都在争议。在早年的争议中,在正统文坛上,贬占绝对优势;书的销路武侠却占上风(当然也有靠淫盗取宠于读者的)。作者自卑,读者喜爱。白羽适逢此时,自然也不会例外。八十年代初大陆掀起武侠热,这种情况有所改变;但在九十年代,在文学界对武林盟主金庸的作品,仍有人评头论足。笔者编纂一下这些评说,这不仅是对白羽的评价,也涉及对武侠小说整体的认识。
一、三四十年代的评介
最早评论白羽武侠小说的,是几位正统的爱国文人,大都是介绍白羽受鲁迅之影响,参与新文学运动,赞扬白羽的文笔,称其武侠作品着重写实,不致引诱青年上山学道或陷入淫盗;再为白羽写武侠说几句惋惜的话。
天津新闻文化界耆宿吴云心三十年代在“白羽自传《话柄》”序中以惋惜的笔调写道:“假若他(指白羽)那时生活安定,也许不想卖文教学,也许搁下笔,再不会有这些作品出现的。生活逼得他拿起笔来,生活逼得他写开了武侠小说,结果诗穷而后工,一直逼得他有了现在的成就。……我站在老友的地位上,对于他现在的成就并不满意。他为了生活而写武侠,而我认为这于他并不合。他的文章常常有一些幽默的气氛,并且蕴蓄着热,这在武侠小说里不好施展的。他对于现实生活看得很真切,写浪漫气息的故事未免舍其所长。如今《话柄》出版了,这册书表现着他的作风本来面目。我们从这册书,应该认识他不是一个武侠小说的作家!”白羽十分赞赏这篇序。(顺便提及:八十年代初,吴云心为白羽武侠小说作序,仍对白羽写武侠惋惜。八十年代末,笔者拜谒吴老时,他对武侠小说的评价有所变化,他说:“卑视武侠,是我们二三十年代那批文人的传统观念,至今仍发挥作用。”)
郭云岫(当时署名叶冷)在《白羽及其书》中写道:“白羽讨厌卖文,卖钱的文章毁灭了他的创作的爱好。白羽不穷到极点,不肯写稿。白羽的短篇创作是很有力的,饶幽默意,而刺激力很大,有时似一枚蘸了麻药的针,刺得你麻痒痒的痛,而他的文中又隐然含着鲜血,表面上却蒙着一层冰。可是造化弄人,不教他作他愿作的文艺创作,反而逼迫他自挝其面,以传奇的武侠故事出名,这一点,使他引以为辱,又引以为痛。但他的文字究竟够上水平线的。他的名作《十二金钱镖》虽是投时谐俗之作,自认为开倒车,但这部书到底与其它武侠故事不同:第一,他借径于大仲马,描写人物很活,所设故事亦极近人情,书中的英雄也都是人,而非‘超人’,好比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壮美的图画’;但非神话。第二,他借径于(西班牙)席文蒂思(宫注:今译塞万提斯,其名着《唐吉诃德》),作武侠传奇而奚落侠客行径,有如陆嗣清的‘行侠受窘’,柳叶青的‘比武招亲’,一尘道人的‘捉采花贼’,都是一种深刻的讽嘲。以及他另一部名着《偷拳》,写出访师学艺的一个少年杨露蝉,投师访艺,一遇秘惜绝技的太极陈,再遇收徒骗财的大杆子徐,三遇纠徒作奸的地堂曾,四遇‘得遇异人传授’的大骗手宗胜荪,几乎受了连累,这全是有意义的描写。看了他的书的少年,不致被武侠故事迷惑得‘入山学道’了吧。所以他的故事外形尽旧,而作者的态度、思想、文学技术,都是清新的、健全的。至少可说他的武侠三部作(宫注:当时白羽自拟“三部作”,至1946年,作者始改称“钱镖四部稿”。)是无毒的传奇,无害的人间英雄画;而不是诲淫、诲盗、诲人练剑练拳挡枪炮。我以为他的书恰可与英国的传奇作家斯蒂芬荪相比。他的书能够沸起读者的少年血,无形中给你一些生活力和一些勇、一些热。”(以上二文均刊于《话柄》)
六十年前,文艺评论已重视“写实”、“教化”之作用(相当于今日文艺理论之“现实主义”、“思想性”)。北京《晨报》编辑、文艺评论家张腾霄在1940年着文从这两方面评论了白羽作品。张大概也是新文学工作者,他首先批判了神仙故事和鸳鸯蝴蝶派小说,然后说:“白羽着述的优点很多,最大的一点就是切合人生,信意写出,信意读来,仿佛真有其人,实有其事的一样。而笔法的生动、叙述的流畅,还是小事。……白羽自然也是受到近世写实派的影响。”张腾霄在讲到“教化作用”时写道:“在《争雄记》的前几回中,已把袁振武的刚毅果敢的个性、忍辱学技的决心,表现无遗;后来袁振武获得绝艺,实非偶然。这正是中国的民族因循敷衍、不肯刻苦努力而妄冀成功的侥幸心理的对症良药。书中描写飞豹子出走寻师、蓄意营救鹰爪王,是何等真切有味而生动。鹰爪王的夫人及其内姐鲁老姑太的肝胆照人,和武林朋友那种勇于赴救的精神,也正是锻炼中国国魂的绝好榜样。比较一般武侠小说的诲盗滋乱,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了。”评论家接着说:“一般人常说,为艺术而艺术,所以反对有训诲性的着作。但是为吃饭而吃饭的理由,终究不够理由。吃饭还有它的本来的功用。艺术既是文化的产物,而所谓文化者,当然是重在教化。无教化作用之艺术,究竟不成其为艺术了。白羽的武侠小说固然是为艺术而艺术,但教化之功用,仍然是不可抹杀。”(原载1940年版《武林争雄记》)在九十年代来看,这段教化作用的文艺理论仍具有重大现实意义。
墨婴在1940年着文,从通俗文学与文学创作(注:即现代“纯文学”之意)的关系、白羽文笔特征、思想内容等方面作了评述,文章首先论述了体裁问题,他说:“白羽小说托体章回,从体裁上看是通俗小说;这在作者,也有创作的自觉。他在自序上很谦虚的说:‘武侠之作终落下乘,章回旧体实羞创作。’但是,文学的评价究不能拘于形式,他的每一部武侠故事,在人物描写上是这么生动,情节穿插上是这么合理,而故事进展上又这么自然;虽披着传奇故事的外表,可是书中人物的内心个个都有着现代的人性。这确已冲破了通俗小说的水平线,而侵入文学创作的领域了(宫注:墨婴仍卑视通俗文学)。白羽作品因袭着章回小说的体裁,而内在文心蕴着创作的‘新’与‘热’。”
墨婴评介白羽作品的文笔和内容时写道:“白羽写的是剑客拳师,可是善写人情世态。白羽创造出来的少年壮士,大都倔强,以致到处碰壁,也自讨苦吃。白羽的人物好抬杠,骂起人来是很峭的。白羽的笔‘健’、笔‘洁’,他的小说精严廉悍,力透纸背,要一句一句的读。他写小说多所修改,报刊稿,与初版书、再版书,字句内容各有不同。白羽以作家而兼出版家,细雕细琢,连一个标点、一个问号也要注意;每一书出,必撰‘提要’,卷前有‘前记’,括叙前情,卷末有‘后记’,预告下文。白羽写武侠,人物尽是些常人,没有一个超人。既没有飞剑的异人,也没有驾鹰的怪叟,更没有骨瘦如柴、力抗万钧的僧道和小孩。俞镖头被二十万镖银逼得乱跑、求援;铁莲子袒护己女,助女夺婿。白羽小说中的英雄一点割肉喂虎、舍己徇人的侠气都没有;可以称得起既尽情,又尽俗。既尽俗,而又力求脱俗。这便是白羽小说的特殊作风。”
墨婴具体分析白羽三部作品说:“《十二金钱镖》描写乔九烟的被囚、一尘道人的遇毒,非常生动,得一‘俏’字诀。尤其是‘杨柳情缘’,写女侠柳叶青的娇痴,至今艳称人口。唯在结构上,此书似不如他的《联镖记》。”
这位评论家对武侠三部作的总评是:“《金钱镖》是白羽的成名作,《联镖记》(即《大泽龙蛇传》)便是他的成功作,若论到代表作,则又数着《偷拳》。白羽用‘快爽’的笔调写《金钱镖》,用‘紧促’的笔调写《联镖记》。及至《偷拳》,故意用‘生挺’的笔致写出。”墨婴最后说:“白羽写武侠,却不愿少年的读者迷惑得‘入山学道’!”(原载1939年版《偷拳》)
关于墨婴系何许人?徐斯年教授曾函询笔者,他认为作者是大手笔,对白羽、刘云若作品评论甚透,必是知情人,斯年和张赣生研究员随便谈论过,徐、张怀疑是白羽本人的化名。笔者却认为,墨婴很可能是天津着名文人郭云岫的化名。郭是白羽的挚友,当时是国民党在沦陷区天津的地下市委委员,并以白羽的正华出版部在英法租界的代理商名义藏身。他有较高的文学造诣,对武侠小说观念与白羽相同,都是卑视武侠题材,尤其避嫌诱使少年“入山学道”。当时报载,有数名小学生私奔四川峨嵋求仙,成为正统文人谴责武侠小说的一个“罪证”。这正是白羽时代文学观念的通病。
天津资深报人董效舒1943年以“巴人”笔名,在《新天津画报》发表“论白羽武侠小说”的六篇书评,评论者讲一些赞扬的话后,指出《十二金钱镖》的两大弊病:(1)该书从第九章起插入柳兆鸿和他的女儿柳叶青一段故事,占去三卷多(约#&多万字)的篇幅,而这段故事与全书并没有什么关系,有伤结构的紧严性;(2)柳兆鸿这个人非常讨厌,按侠客的行径当该劫富济贫,所对付的是赃官恶霸,现在柳兆鸿却光和绿林道作起对来,这完全违反了传统的侠客定律。(原载1943年7月10日至15日《新天津画报》。宫注:董效老在1988年病逝前,又谈了许多评白羽小说的新见解,笔者将于后文摘引。)
上述评说,多褒,少贬,只有“惋惜”;这是因为笔者只能找到这些原始资料。
二、白羽之自评
白羽《话柄》自序的第一句话:“凡是人总要吃饭,而我也是个人。”十几个字可看出他的写作目的。
“自序”还说:“一个人所已经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这就是环境。环境与饭碗联合起来,逼迫我写了些无聊文字。而这些无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销场,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我……可不负责。”
白羽《血涤寒光剑》自序评论本人作品说:“或问作者:何书为佳?羽曰:武侠故事,托体既卑,眼高手低,愧无妥作。若比较以求,《话柄》回忆童年,文心尚真。《联镖记》人物情节,颇费剪裁,确为经意之笔。次则《金钱镖》二、三、四卷(原书第6至20章)《争雄记》一、二卷(该书第1至12章),《偷拳》卷下(第11章以后,杨露蝉三次受骗和陈清平患病),不无一节可取。而读者眼光与作者不尽相同,或有嫌《联镖记》故事太惨者,谓作者惯置‘正派英雄’于死地,一尘中毒,狮子林遇狙,不知是何居心。且胁之曰:‘若再如此,永不再看阁下大作矣。’一读者更专函相骂:足下专替剧贼张目,岂小白龙(注:小说人名)之后代乎?‘白龙名白,羽亦名白,羽不敢断言也。’然羽之写联镖故事,预树‘悲壮’一义,而以紧迫之笔出之;或者笔不从心,徒悲不壮,令读者掩卷不乐乎?《寒光剑》勉徇众意,力减‘别扭’,期使观众松心称快。而首卷脱稿,文情散懈,俗气逼人,方惭败笔,乃不意书未付印,预约者、租版者、承销者纷至,宁非怪事?《寒光剑》窃材于《侠隐记》(注:大仲马着,今译书名《三个火枪手》),陈元照脱胎于达特安……”
白羽关于“侠”之含义,大不同于一般武侠小说的概念。我再引一段白羽之自白:“一般小说把心爱的人物都写成圣人,把对手却陷入罪恶渊薮,于是设下批判,此为‘正派’,彼为‘反派’;我以为这不近人情。于是我把柳姑娘写成一个娇豪的女子,目中有己无人。但尽管她性行有若干缺点,她的为人仍还可爱,这才叫做‘人’。而不是‘超人’。所谓‘纣之恶,不若是其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那种‘归恶’与‘归善’的写法,我以为不当。我愿意把小说(虽然是传奇的小说)中的人物,还他一个真面目,也跟我们平常人一样,好人也许做坏事,坏人也许做好事。等之,好人也许遭厄运、坏人也许获善终;你虽不平,却也没法,现实人生偏是这样!”(原载《话柄》)
从白羽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对我国传统文字和西方文学都不是全盘照搬,而是力图使二者结合,并取长补短。这些认识,以及从他的小说中,都不难看出白羽受鲁迅教诲的痕迹。当然,鲁迅绝无心培养一个武侠小说作家,但在鲁迅精神雨露下别生一枝异花,倒值得人们研究。
总之,三四十年代的评论,也都带有“左”的正统文学的色彩,这反映了中国文化观念的历史。
三、近二十年的新评
八十年代初,曾任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的评论家姜德明发表《鲁迅与宫白羽》一文,白羽之名,才重现于报端;不久,姜君又在其它文章中提了几句:对宫白羽的武侠小说应该研究一下。从此开了头,作家冯育楠撰“文坛悲士宫白羽”数千字,再写《一个小说家的悲剧》万余字,进而撰传记文学《泪洒金钱镖》十七万字。
天津文学界对《泪洒金钱镖》开了作品研讨会,也自然地涉及白羽和他的作品。美学家张赣生在会上说:白羽的“悲”,一是个人经历之悲,另外还有一“悲”,是白羽本人看不起武侠小说之“悲”。他若不自卑,凭他的文学修养,可以把武侠小说写出更高水平。作家周骥良认为,《偷拳》也可以算做“纯文学”作品。(以上二君发言,笔者只凭与会记忆,无文字依据。亦未再与二君核实。)
在这个会议以前,天津《今晚报》1985年3月12日刊出张赣生《话说武侠小说》短文,首次提出白羽等北派武侠小说四大家的论点。
不久承蒙梁羽生寄赠一套台湾叶洪生批校的《十二金钱镖》,笔者读叶君所撰“白羽小传及分卷说明”和他的眉批,甚钦佩其知识之广、研究之深,但也发现个别事实失误。笔者撰一文寄梁羽生,投一稿给中国新闻社。撰文是请梁羽生先生介绍登港报,给叶君补充若干史实;他介绍给武林盟主、《明报》老板金庸,登在《明报月刊》。投稿是叶君批校本所缺之《十二金钱镖》卷十六、卷十七,弥补他的“遗珠之叹”(叶君用语),刊于香港《快报》。信息反馈,叶君来信。笔者赠叶君《话柄》复印件,叶君推荐给台湾《中时晚报》连载,并又撰一文,评介白羽。
八十年代评介白羽之文较多,有的评价过高,笔者不敢引用(如作家刘绍棠《敬柳亭说书》序)。这里笔者只摘抄当代海内外评论家的几篇文章的部分段句。
张赣生在《河北大学学报》刊出《中国武侠小说的形成与流变》专论,他认为白羽“既有中国古典文学的深厚根底,又熟悉西方现实主义文学,且饱经世态炎凉,这就使他借武侠小说来抒写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看法。他笔下的侠客都是社会地位不高的现实武夫,他不把武侠当作救世主来崇拜,而是通过武侠思想与社会现实的脱节,批判了社会的黑暗;在写武侠的可亲、可敬的同时,也写了他们在现实面前的可怜、可笑和可叹、可悲。诸如:一尘道人的捉贼受害,铁莲子柳老英雄携女卖艺招婿受辱,武林泰斗十二金钱俞剑平在官府面前低声下气,乃至陆嗣清的行侠受窘等等,都是历来武侠小说所未曾触及的一面,是白羽把武侠传奇拉回了现实人生,才开拓了这个新境地”。
赣生接着写道:“白羽深痛世道不公,又无可奈何,所以常用一种含泪的幽默,正话反说,悲剧喜写,在严肃的字面背后是社会上普遍存在的荒诞现象。读他的小说,常使人不由得联想自己的生活经历。这体现着大大超出武侠小说本身的一种艺术魅力。所以,正是白羽强化了武侠小说的思想深度,开创了现代社会武侠小说这种新类型。白羽的成名作是《十二金钱镖》,共十七卷;但最能显示他文学水平的,则是《偷拳》两卷和《联镖记》六卷……
“白羽属于受‘五四’先驱者们直接影响的那一代作家,那一代人不同于以后的人,他们大都有比较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底,尽管他们热衷于西方文艺理论,但中国传统文化在他们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在他们的笔下常会自然流露出来,使他们的作品仍保持着相当浓厚的中国味。然而,毕竟白羽是接受了新文化运动洗礼的人,所以他的作品的中国味又具有某些现代的特色。或许正由于此,白羽的武侠小说较易为今天的年轻人接受,对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影响也最大,有不少摹仿者。”
台湾武侠小说研究专家叶洪生(梁羽生致以仁函中用语)在1988年5月19日于《中时晚报》以《万古云霄一羽毛》为题着文说:“大概目前年轻一辈的读者对此公(指白羽)多不甚了了。但在半个世纪以前的华北地区,‘白羽’之名却是如日中天,敢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在三十年代武侠小说界的地位,就仿佛当代的金庸一样,堪称是泰山北斗,‘武林正宗’!他那略带社会反嘲性的武侠小说文字,曲中筋节,写尽人情冷暖;对于当时饱经战乱的苦闷人心而言,实无殊于一帖清凉剂,具有清痰化气的妙用,令人一看就不忍释手。”
“如果说,三十年代还珠楼主作品是‘出世’武侠小说的至尊;那么‘后起之秀’的白羽,则是‘入世’武侠小说家中唯一能与还珠分庭抗礼的巨擘!”(笔者注:这一看法,与张赣生所论不谋而合,只是海峡两岸用词习惯不同。赣生曾说:“还珠是浪漫主义武侠代表,白羽是现实主义武侠代表。)他们的读者皆恒以千万数,许多人拜罢还珠赞白羽,殊有左右逢源之乐。……。
“当时正值抗战军兴,华北沦陷区人心苦闷,渴望天降侠客予以‘神奇之救济’;于焉武侠作家辈出,纷纷‘揄扬勇侠,赞美粗豪’;借古人酒杯以浇今人块垒。其中有一介书生,困顿风尘,百无聊赖。乃以‘倒洒金钱’手法,胡乱打出《十二金钱镖》,发表于天津《庸报》;孰料歪打正着,声誉鹊起,竟赢得各方一致叫好。这人就是一心一意想成为新文学家而不果的宫竹心,笔名‘白羽’,灵感来自杜诗‘万古云霄一羽毛’,正有自伤自卑,无足轻重之意。”
“谁知区区一片白羽居然在三十年代后期名震江湖,执‘武林’之牛耳,影响迄今未衰。这恐怕是一生崇尚新文学,痛恨自己为糊口而写‘无聊文字’的白羽做梦也想不到的吧?……”
“其实,即以文笔而论,白羽收放自如,更有超迈群伦之处……特别是在运用小说声口上,生动传神,若闻謦咳;亦庄亦谐,恰如其分,而在处理武打场面上,白羽着墨虽不多,却深明虚实相生、奇正相间之理,在虚构中有写实;举凡出招、亮式、身形、动作皆历历如绘,交代得一清二楚。加以节奏明快,兔起鹞落,文字简洁,徐疾有致---如是种种,实为近三十年来港、台两地一流武侠作家之所宗。”
叶洪生四改专论白羽的文章,在《叶洪生论剑》书用一章的篇幅,除更加系统地确切地对白羽对武侠小说用语(如“首张武林一词”)及兵刃、招术的使用作了评介。叶君认为白羽的小说武打用语和武术界权威着作万籁声《武术汇宗》融合起来。(注:这一成绩应首属于郑证因,但郑氏当时是白羽写作助手。)叶君以“现实人生”的启示、小说人物与语文艺术、现身说法、《武术汇宗》大张其目、开创“武打综艺”新风、《偷拳》为末路英雄写真、反讽社会现状、“笑中带泪”等小标题评介了白羽。叶君特别强调白羽坎坷一生与其刻画小说人物深刻的联系。叶君这篇专论的最后一节,题目是“结论:中国的大仲马!”在这段文字中,叶君引用鲁迅的话“侠义小说之在明清,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因平民文学之历七百年而再兴也”。他批评“白羽在思想上有其历史的局限性,没有真正认清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实不在于‘托体稍卑’(借王国维语),而在于是否能自我完善,突破创作,予人以艺术美感及生命启示。因为只有‘稍卑’才能‘通俗’,何碍于章回形式呢?”叶文最后引用胡适青年时作“读大仲马《侠隐记》”感怀诗曰:“从来桀纣多材勇,未必汤武真圣贤;哪得中国生仲马,一笔翻案三千年!”胡适临终重温《侠隐记》,又慨叹:“为什么我们中国的武侠小说没有受到大仲马的影响?”叶君对胡适遗言感叹说:“呜呼!胡适谬知中国怎么没有大仲马呢?白羽就是中国的大仲马!”笔者认为,叶君评价过高,但白羽终究是受大仲马等西方文学名家的影响,可惜胡适未见,也未得他的评价。
苏州大学徐斯年教授评论白羽武侠小说写道:“许多武侠小说都着眼于‘亚社会’和‘亚文化’(注:不同于主体社会、主流文化的意思)的诡奇性和封闭性。白羽则取径于塞万提斯和大仲马,而在本质上,他对中国武侠小说史的最大贡献在于,他把武侠社会描写为人类社会的一种特定形态。他注意揭示‘武林’这个的社会性而不是它的‘非社会性’。……白羽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这些都作为特定社会中的复杂的‘人际关系’加以描绘和展示。他笔下的侠客,自有其被世仇或境遇逼得团团转的,由‘人际关系’所注定必然逻辑。他笔下的‘黑道’人物,也有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和不得不向‘白道’狠下毒手的合乎人情的动机。”(引自《侠的踪迹》)徐斯年对白羽作品的评价与张、叶二君基本相同,但他从另一理论深度评论。
《天津文史》1994年总16期编辑了“宫白羽研究专栏”,搜集了16位文化名人撰写的17篇评介白羽的文章(近七万字),本处不再重复。
近代评论白羽写青年奋斗的碰壁反不如六十年前,其实这一特征至今还有现实意义。白羽几乎每部书中都写有个性倔强的青年,《金钱镖》中的杨华之倔强、碰壁,别具风格。倒多有文章赞扬《偷拳》中杨露蝉坚忍不拔精神;陈家拳的后代却对小说关于太极陈秘惜绝技的描写,公开着文提出异议,认为有损老人形象;真实不然,白羽特别钦佩的就是这种外冷内热的老人,精心刻画,毫无贬意。《联镖记》中“头号坏人”邓飞蛇忍辱十五年报仇,别有意味。笔者很欣赏《争雄记》四卷(旧版,每卷六章)表现主人公袁振武做人的“四变”。《金钱镖》及其姐妹篇《寒光剑》中文弱少年女子李映霞也随所处地位的巨变,作风骤转。
近年还见到一些论述,有的将在其他地方介绍,如对某些情节的具体评论,又如叶洪生的某些眉批。叶君批了许多个“败笔”,笔者不敢也舍不得略去,即使看法有异,也将文字商榷。只是不宜放在这一章里。至于某些评论以对比其他名家之短来褒白羽者,拙作不愿引用。有的专论把白羽捧得虽高,但具体分析却缺乏基础,亦不愿引用。
当代香港武侠小说名家梁羽生、金庸都熟读白羽武侠小说。梁羽生致以仁函中曾讲过“我写武侠小说是受令尊(白羽)影响的。”金庸1988年春在香港招待参加国际武侠小说研究会的大陆学者,谈到白羽着作,他对白羽成名作《十二金钱镖》中的人物杨华、柳研青婚变故事很熟悉,说来头头是道。(引自《天津日报》)天津作家冯育楠以《金庸和白羽》为题着文说:1988年元月在金庸寓所,主客谈及武侠小说,金着曾“盛赞白羽先生小说寓意深刻,文字超凡,他对中国武侠小说的发展作一定贡献,堪可称三四十年代武侠小说一代宗师”(天津《今晚报》1999年10月30日)。
山雨来时,窗外的世界已失却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