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刘思亥

  霍炎到达出云隘口时,已是闰六月八日了。六月二十日、二十一日间努西阿渡口激战之后,连雁门关一样戒备森严,不容百姓出入。霍炎等人执官牒手令才勉强入城,之后几次三番会知雁门总兵官,说明自己乃是奉旨前往御前侍驾的文官,请他开城门放行,那总兵官却道:不差这几日。如今放你等出去,若平安无事,是我的运气,若雁门稍有差池,我却吃不了兜着走。
  霍炎道:总兵大人,太后的懿旨言道:即刻启程,不可迟误
  皇上身边缺的不是你们这样的文官,如今少的是能征善战的大将。你自己愿意阵前送死,总兵官瞥了一眼他身边的郭亮,可总不能拖着别人垫被啊。
  正是正是。郭亮连忙道。
  再者,军中凶险,你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保得住自己?且不要说你了,总兵官挥着手中的军报,道,皇上身边的内廷将军,何等的英雄,最后也不是重伤?
  内廷将军?霍炎疑惑道,哪里有这么个官职?
  不晓得,那总兵官笑道,皇上说有就是有了。说起来探花定认得的,青衣总管辟邪就是了。
  重伤?霍炎恍然大悟后悚然一惊,皇上呢?
  他的意思是皇帝总和辟邪形影不离,辟邪重伤,皇帝定是岌岌可危。
  皇上无恙。总兵道。
  话虽如此,霍炎却更是心急如焚,又熬了一日,到闰六月四日,听说出云隘口坚守如故,雁门关才开了城门,让霍炎等人启程奔赴前线。
  霍炎在出云城门前出示成亲王的手令,又问皇帝的行銮。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守城的兵士笑道,皇上的行銮可不在出云城中。现今城里只有伤兵。
  那么皇上圣驾现在何处?
  就在城下壕营。
  郭亮开始叹气,霍炎却哦了一声。早觉皇帝是位颇有英武之气的君主,现今看来,敢与将士同守险地,更是不凡了。
  皇上身边有个内臣受了重伤,想必现在城中吧?霍炎问。
  内臣?那兵士想了想,难道说的是内廷将军?
  霍炎仍是忍不住笑了,正是。
  你认识?那兵士颇有艳羡之色,可惜内廷将军也不在城中,应当正随驾驻扎在壕营里。
  那还算好。霍炎由衷地道。
  这位老爷往行銮去,倒不妨替小人传个话儿。
  传个话?霍炎笑道,他实在想不出这兵士能有什么话会对皇帝秉奏,一时不敢胡乱答应他。
  却听那兵士道:请转告内廷将军,虽然他是个太监,我们却十分佩服他,待哪日他领渡河决战,可要记得带上我们出云城的人。
  霍炎道:我记下了。
  他与郭亮掉头往西方壕营去,郭亮沉默半晌,突然道:原来做了将军竟是这般的神气。
  霍炎道:不尽如此吧?哪个大将的声名不是出生入死挣来的。
  嗯。郭亮点了点头。
  折腾到壕营辕门前,已是日头偏西了,在皇帝帐前求见,原以为已近日暮,皇帝说声免,明日再见,便可自己回帐休息,岂知内臣道:皇上乐州军营去了,天黑后才回来,两位是等在这儿还是回去呢?
  这便让他二人无可奈何。
  自然是等皇上回銮。
  那好。那小太监也不理他们,转身便躲回帐中打盹。
  霍炎和郭亮面面相觑,站在夕阳下左顾右盼,指望有熟人经过,好有个计较。站了一会儿,霍炎忽觉有人在身后拉自己的衣裳,扭头却见一个十七八的小太监冲着自己微笑。
  小顺子公公。霍炎喜道。
  小顺子低声笑道:两位老爷可怜见的在这里傻等,奴婢师傅让请二位帐里坐,一会儿万岁爷转来,奴婢师傅必先知道的。
  多谢多谢。两人如蒙大赦,跟着小顺子在营帐间转了几个弯。
  小顺子站定挑帘子,引二人入帐。霍炎仔细打量这座讲究气派的大帐,从方位看,似乎就在皇帝行銮之后,因此不敢乱动。小顺子请二人坐了,端上热茶和点心来,道:两位喝会儿茶,看会儿书,万岁爷便回来了。
  书到处都是,说汗牛充栋也不为过,霍炎笑道:辟邪公公远征千里之外还带着这么多书,可见还是个学问家。
  奴婢师傅即便有这么些书,也得有人肯背到这儿来。小顺子咯咯地笑,还不都是皇上的书。
  郭亮正取了一本在手中,闻言立时吓得失手落在地上。
  不打紧,不打紧。小顺子道,早前赏给奴婢师傅了,郭老爷看吧。
  哦。郭亮放宽了心。皇帝的藏书中不少是孤本古籍的誊本,郭亮读了这么些书,也是从所未见,他是个嗜读的人,看了一会儿便入了迷。
  小顺子见是机会,向霍炎使了个眼色,悄悄领他到后帐去。
  里面的辟邪披了件纱罩衣在肩上,敞着怀,懒洋洋坐在榻上,除了脸色苍白些,倒仿佛在消夏,而不是重伤之后的体弱之态,此时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书,向着霍炎微笑。
  六爷。
  探花爷。
  两人相顾一笑,重逢之后都煞是喜悦。
  小顺子搬了椅子过来请霍炎坐,拿手在脖子下方比划一下,伤在此处,不得多说话,探花老爷多包涵。
  霍炎惊道:竟是这般凶险的伤!
  辟邪笑道:这就算很好了。八千子弟,回来的只有六百人。若非援军赶到,只怕是全军覆没。
  在雁门就听说了努西阿渡口大战,想不到是如此惨烈。霍炎叹道。
  小顺子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法子的。
  辟邪用手中的扇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少多嘴。
  是。小顺子摸着脑袋嘟嘴退到外面去。
  辟邪道:霍探花亲自来了就好,能将京中事原原本本禀告皇上。
  正是。霍炎整肃精神,把他在京中所见所遇如实对辟邪说了。辟邪却不答话,将案头两个抄出来的折子给霍炎看。
  霍炎匆匆看完成亲王的参本,已然浑身是汗,再将另一个掐头去尾的折子读罢,不禁叫了一声:怎会如此?若我没见过这折子,如实上奏,皇上岂不将我视作搬弄是非邀功请赏的小人?
  辟邪一笑,这倒不至于。他伸手将第二个没有具名的折子从霍炎手里抽回来,放在桌子的小抽屉里上了锁。
  霍炎皱眉道:皇上一会儿召见,必定要问这件事,六爷看我如何回禀是好?
  辟邪道:于步之这件事皇上尚不知道,却也瞒不过几日,地方官失踪,布政使衙门少不得上奏,探花先不必理会。
  是。霍炎举着成亲王的折子道,可是这个
  这件事上探花爷可不能有半点隐瞒。如果实情就如成亲王所奏,万事大吉;若非如此,探花爷知情不报,便是天大的罪过。
  六爷说得有理。霍炎想了想,我却只管将我所见如实上奏,皇上若问我的见解,我便说没有见解罢了。
  辟邪按着伤处忍笑,摇头道:这可说不通了。探花爷不必有顾虑,且想皇上若如此亲信成亲王,还要留探花爷在京城么?尽管将自己的揣测直截了当地说了,万事有我。
  霍炎笑道:半天就等六爷这句话呢。
  还有一件,至于那船中还有没有人,探花都不要再多说一个字,否则后患无穷。
  霍炎颇多疑惑,辟邪却因话说多了,咳起来,小顺子奔进奔出地打手巾捶背,霍炎不好意思再坐,便要告辞。
  小顺子却道:霍老爷既然远道来,不知路上有没有新鲜的见闻,有兴致的话,说一个让奴婢长长见识。
  小顺子公公跟着六爷出生入死,见得大场面比我多,这是笑话我呢。
  小顺子面有得色,笑道:哪里哪里。
  霍炎却被他提醒,想起出云城守军的话来,如实转述给辟邪,又道:我不知这内廷将军是什么时候封的,此时给六爷道贺,不知算不算晚了。
  辟邪笑道:这是皇上的玩笑之语,若连探花爷都当真了,叫我何处自容?
  霍炎本对这个封号不以为然,见辟邪如此说,也是一笑,不再多言。
  此时有人在外叫道:小顺子,小顺子。
  大概是皇上从乐州营中起驾了。小顺子连忙走出去。
  辟邪拉住霍炎的手,低声道:探花爷,那守城兵士说的话,可不要再说给别人听了。
  那是自然。霍炎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回来了,回来了。小顺子走进来请霍炎快行,到外间见郭亮仍是聚精会神读书,忙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书来,拉着两人转到行銮帐外,刚立定,便听铃声乱响。
  两位老爷,皇上就快到了,跪候吧。
  小顺子抽身就走,留下他二人匍匐在地。霍炎感觉着地底传来的震动,知道皇帝的銮驾越来越近,垂着头,听见铃声一拨拨地过来,最后到处都是马蹄声,轰隆隆似乎从自己都上碾过去似的,片刻之后满地烟尘,呛得他透不过气来。一时再无蹄声,身后是内臣们的脚步响,霍炎眼光里终于瞥见明黄色的衣摆,刚要叩头请安,却听皇帝道:这不是霍炎么?可迟了好些天了。
  臣霍炎恭请皇上圣安。回皇上的话,臣等滞留雁门多日不得出关,因此到得晚。
  郭亮也跟着磕过头。抬起头来看,只见皇帝黝黑的面庞,身躯比从前更加雄伟,浓眉蓬尘尘沾满了土,似乎老了两三岁的样子,乍一看他提着马鞭的模样,俨然就是一员沙场的主帅。
  霍炎因而笑着赞道:皇上好一派英武人君的风采。
  难道看起来越发的象武夫了?皇帝很高兴,随便凑趣了一句,又道,起来吧,一会儿叫你们。
  是。
  霍炎和郭亮在外静静地等候,不刻吉祥传出话来道:传皇上的口喻:两位爱卿远来辛苦,着回营休息,明日御前当差。今天就不见了。
  不出霍炎意外,他揣测皇帝必然单独召见,赶紧回去换了衣裳,一会儿便有内臣来召,中书舍人霍炎御前说话。
  这里自然比不得宫里的排场,虽然铺了厚厚的毡毯,但霍炎跪的不是地方,仍能感觉膝下坑坑洼洼咯得疼,只好不停地出汗。
  好在皇帝不刻就疾步出来了,一叠声叫平身,还赐了座。霍炎少见这等礼遇,他的性子不会受宠若惊,又见辟邪跟着慢慢走出来在皇帝下首的凳子上坐了,更在心中道了一声沾光沾光,向着辟邪点头示意。
  朕留你在京里,想不到你上军前来,你这是领了谁的手令?
  臣奉的是太后懿旨。霍炎道。
  皇帝象是自言自语,垂首喃喃道:太后怎么会想起的?
  霍炎不好做答,犹豫间辟邪的眼色已使过来,向着他微微点头。
  霍炎道:臣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太后看了御前呈上京的折子,知道皇上案牍劳顿,特地给成亲王的口谕。
  是吗皇帝想了想,又问,你出京前,离都还安静么?
  臣出京晚了几日
  皇帝已然开始微笑了,晚了几日?
  是。霍炎道,懿旨命臣即可启程,臣打点完行装,便登程出发,走了半日才想起几件要紧的东西没带,又折回去了。
  知道了。皇帝道,你滞留京中的几天,可有什么特别的见闻?
  霍炎道:六月二十日,臣在成亲王府门前的路上看见了寒州知府于步之。
  朝廷里可出过让他上京的公文?
  没有。霍炎断然道,只是寒州布政使蔡思齐替他告过病假。臣尾随他到了慕冬桥码头,见他从船中迎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年轻人确实是黑州口音。臣又跟随那三个人,却在天刑大道附近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臣急奉太后懿旨,不得不速速出京,此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皇帝笑道:却不说你知不知道,你觉着于步之和那几个黑州人是什么用意。
  霍炎有辟邪打过了保票,便毫无顾忌,直截了当道:皇上亲征在外,藩王的心思总会活络,臣觉得他们不是善意,若于步之也搀和在其中,与成亲王自然脱不了干系。
  不可诽谤亲王。皇帝沉下脸来。
  是,臣罪该万死。霍炎知道皇帝差不多问完了,就势跪在地上叩头。
  辟邪也不失时机地痛咳起来。皇帝挥了挥手,去吧。
  帐中便只剩下皇帝和辟邪两个人,皇帝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对辟邪道:你今日可好些了。
  好得太多了。辟邪笑道,皇上连日里奔波,奴婢只是借着伤势躲起来偷懒,皇上垂问,真是让奴婢惴惴的。
  听你这么闲扯便知道你的日子是极好过的。皇帝大笑,朕看你仍是不能走动的样子。
  走远路怕是还不行。辟邪道,只能陪皇上聊聊天罢了。
  那就聊聊景仪。皇帝将成亲王的折子摔在奏案上,朕就是想不通一件事,景仪为什么急着将那个祝纯杀了。怪就怪在,景仪若真想对朕不利,缘何竟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将东王出首?
  奴婢也疑惑。辟邪微微蹙起眉来,似乎在细想。
  要不就拿于步之来问。皇帝狠狠地道,照霍炎的说法,于步之是东王和景仪之间传递消息的人。
  辟邪摇了摇头,于步之是拿不到啦。成亲王若曾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于步之已然被他灭口;若成亲王真如他奏折上所说是替皇上打探东王动向,那于步之不是畏罪自杀,便是携家眷出逃,几千里之外,如何找得到他。
  那就眼睁睁看着景仪玩他的花样?
  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辟邪笑道,就算成亲王一万个不臣之心,皇上又能将他如何?坐纛亲王出个意外,那可真是后院起火了。
  皇帝冷笑不已,辟邪接着道:奴婢看成亲王和藩王勾结并不划算,成亲王当前还不会有任何异动。
  为什么?
  奴婢说实话,皇上恕罪。
  说。
  皇上忘了,如今的储君还是成亲王啊。
  皇帝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就好比长了多年的脓疮突然被人捅破,里面流出来的脓水还是会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皇帝嗬的一声坐直了身子,半晌之后,才幽然透了口气,那就是在回京的路上
  辟邪的目光流转在皇帝的脸上,眼中瞬间勃发的寒意慢慢消退不见,终于静静地道:有奴婢一日的舍命效忠,便有皇上一日的高枕无忧。
  我知道,我也信。皇帝看着他冰洁无暇的神色,点了点头。
  辟邪不愿在此事上纠缠过久,话锋一转,道:皇上今日回来得迟了,却不知乐州营中有什么议论。
  皇帝道:如今突在最前的是洪凉两州的骑兵,正成犄角之势。今日凉州护军刘思亥打了个比方,倒也有趣。
  是吗?辟邪道,他有什么妙论?
  他说,现在中原大军的军型就似乎一只大螃蟹,洪凉两州的骑兵就是两只蟹螯,哪有不死死钳住对手的道理。
  辟邪扑的一笑,他还是这般
  还是?皇帝问。
  早就听说刘思亥是个诙谐有趣的人,虽然是汉人,但在凉州人中口碑很好。辟邪风清云淡地遮过,接着道,他主战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洪定国却不愿此时消耗兵力吧?
  还用说?皇帝道,他自然是一万个不乐意了。刘思亥主张蚕食匈奴突出的兵力,洪定国却力主西翼全面反攻。
  嗯。辟邪点点头,洪凉两州各执一词,他们的分歧对皇上不无好处。姜放又怎么说呢?
  姜放似乎是同意刘思亥。皇帝回想道,有用震北军做他接应的意思。
  辟邪笑道:那是自然的。
  皇帝问:他们从前都是震北军中的人,认识是肯定的了。难道交情很好?
  辟邪道:十几年前,震北军中还有北军三俊的称呼,说的就是贺冶年、姜放和刘思亥了。这三个人都是相互欠了多少条性命的交情。
  原来如此皇帝恍然,你看刘思亥的策略可对?
  对是对的。辟邪道,不过,这种战法要两部人马行军时辰上要掐得准,稍有不慎,便有孤军被围之虞。况且,匈奴人也聪明得很,就算一次、两次让我们得手,也不能总让我们占这等便宜。奴婢虽觉有些胜算,却不知该不该冒这个险,不如今夜就陪着皇上去姜放帐中商议个清楚。
  皇帝兴致高涨,笑道:正是,我们也该瞧瞧他升官后都在做什么。
  吉祥来请皇帝晚膳,辟邪便回到自己帐中,命小顺子服侍更衣。
  让你打听的事都确定了么?他问道。
  小顺子道:就如上回禀告师傅的那样,夜夜如此,决计无错。
  好。辟邪在昏暗的烛光里微笑。
  姜放的营帐靠近京营中军,骑马缓缓过去,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皇帝穿着便衣,不想惊动太多的人,只带了吉祥和辟邪在身边,游云谣最近寸步不离皇帝,现在自然在前为他们开道。
  姜放的营中极安静,小校都是他从京营中带出来的人,精神抖擞地立于营门前,游云谣下了马,道:皇上驾到,姜大将军接驾吧。
  皇帝没有在营门前停留,径直入内,见姜放甲胄整齐,大步出来,对辟邪笑道:在京里,朕只道他举重若轻,有神仙般的逍遥,如今看来,姜放竟是个严肃的大将,
  吉祥笑道:万岁爷见他穿得体面才这么说。若奴婢也置上几身行头,定也叫万岁爷刮目相看。
  皇帝对姜放大笑道:姜放听见了没有,朕身边的人可觉得你中看不中用呢。
  姜放叩头道:臣打仗就靠一个吓唬人,皇上说中了。
  皇帝跳下马来,让他们起身,见高高瘦瘦的一员大将立于姜放身后,刚才热闹,没听清楚他报名,这时问道:你身后的是刘思亥么?
  是。刘思亥笑道,可见臣更是不中看的,竟没让皇上瞧见。
  刘卿怎么在这里?皇帝觉得要和姜放议论战法,有他在更是顺便,便很高兴地问。
  刘思亥道:臣与姜大将军夜夜商讨战局。
  皇帝道:你不是在凉州军中么?这里回去只怕路极远了。
  马快也就是半个时辰。刘思亥道,凉州军中还有大将乌维,也是骁勇的战将。现今他是凉州骑兵的主帅。
  姜放请皇帝入帐,一边将辟邪指给刘思亥看。辟邪自始至终都是默默微笑,这是刘思亥第一次遇见这位内廷将军,于是上前拱手道:久仰公公大名了,日前努西阿渡口一战,多蒙公公援手。
  辟邪谦道:奴婢奉旨行事,没有半分自己的功劳,刘护军多礼了。
  刘思亥笑了笑,是。
  皇帝已在姜放的椅子上坐了,眼前案上摆着酽茶,铺满了军图,朱笔勾勾画画,看来是两个人笔迹。
  你们以茶当酒,夜谈兵法,倒是意气相投得紧。皇帝道,不知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了?
  姜放道:臣以为洪凉两州兵马突于最前,正如匈奴右谷蠡王一部南突一般,我军不对其分割包围,敌军只怕会抢在前面动手。一旦凉州军被围,匈奴人就直接兵临出云壕营了。
  以你们所见,洪王世子所谓西翼全线反攻,可有胜算?
  姜放道:西翼反攻虽说是迟早的事,但臣觉得还不是时候。
  刘思亥也道:听闻匈奴均成单于的王帐已然东移,距渡口不过六十里路程,西翼定是他们重兵所在,与其反攻西翼,不如东翼兵马渡河,直插其软肋。
  姜放接着道:若在突出部份打几个小小的蚕食战,倒能分散匈奴兵力,东边长途奔袭,胜算更大。
  这两人是一般的心思,一搭一档说得默契,皇帝也忍不住笑了。
  听说你们是多年的好友了,果然心意相通。
  刘思亥道:原先在震北军中,年轻人就少,只得臣几个人整日里胡闹,无意间立下些功劳,更是跋扈得紧,自然受罚也在一处,要说交情,真真是被打出来的。
  众人大笑,跟着又将如何布兵,如何出击,如何调动洪州兵马俱细细地商议过了。几近三更,皇帝才心满意足,道:明日就将此计议同众将说了,我们也和匈奴人一样,声东击西。
  辟邪笑着咳了两声,道:皇上,匈奴人是声东击西,咱们可是声西击东。
  正是。刘思亥也笑。
  皇帝奔波了一天有些累了,辟邪也不能久坐,便要起驾回去。姜放和刘思亥恭送圣驾出营,仍觉意犹未尽,看架势要彻夜长谈。皇帝走出一段路,还能听见他们说笑,他回头看了看辟邪,见他冷然垂着目光,没有半点适才的高兴。
  你觉得刘思亥其人如何?皇帝回到行銮,特意到书房来问辟邪。
  辟邪已躺下休息,此时连忙起身,将小顺子屏退在外。
  姜放乃不世的豪杰,将来是皇上的肱股之臣,辟邪道,他在京中逍遥洒脱,却无一个真正有交情的朋友。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二人如此投契,可见刘思亥也是上将之资。
  确实。皇帝道,你看调他到震北军中如何?
  辟邪摇了摇头,刘思亥侍奉凉王已逾十五年,就算调过来,他心里的君主仍是凉王。况且,必隆此人有勇有谋,是个胸襟开阔的明主,不计他汉人出身,多年来始终如一重用不疑。就象姜放一般,得皇上重用,自然终身报效圣恩,他们一样的人品,想必刘思亥这点气节还是有的。
  皇帝叹了口气,可惜了。
  是可惜了。辟邪也道,然后按着嘴轻轻嗽起来,等着皇帝说出正文。
  皇帝道:撤藩是迟早的举措,待这场大战过去,不过就是五六年内的事,到时替朕领兵的还不就是姜放?他和刘思亥这种交情,日后倒是棘手得很。
  辟邪目光流转,最后慢慢地道:皇上想得深远。
  君臣二人就这样突然沉默,皇帝有些懊悔和惭愧,不知再怎么起头说下去。
  皇上恕罪。小顺子走进来,道,京营里有人打架,问辟邪是不是过去。
  那便过去吧。皇帝道。
  奴婢告退了。辟邪跪了跪,便扔下皇帝断然走了。
  闰六月中,刘思亥与洪定国各占据西南、东北两路,对匈奴右谷蠡王一部不时奇兵偷袭,交战几日间,便杀伤敌军近五千人,将中原联营又向北推进二十里,自努西阿退兵以来,这是中原军中了不起的战果了。
  凉州和洪州骑兵也各损一千骑,对皇帝来说,自然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在洪州营中,却是怨声载道,以洪定国为首,夜夜密议,想方设法推托掉这项军令。
  至闰六月十五日,洪凉两州骑兵愈见疲惫,急待休整。姜放不愿放弃眼前战果,便命乐州骑兵出战。这些骑兵几乎都是新丁,领兵的也是少在阵前的将官,一样的仗,却被他们打出个伤亡惨重来。
  皇帝不悦,召来姜放道:这么多的伤亡,还不如用洪凉两州的兵马吧。
  皇上,姜放看了看皇帝身后的辟邪,见他不动声色,只得自己道,这些兵不练,不打,如何成器?今后如何成为皇上手中的亲兵?
  皇帝笑道:朕只是怕这些亲兵,最后都白给了阎王。
  姜放道:只需有久经沙场的大将领兵,这些新兵都能极快历练的。
  大将?皇帝道,难道你要自己上阵么?
  姜放笑道:臣还不至于如此着急请战。昨日刘思亥的意思,是他替乐州带兵。
  凉州将带乐州兵?皇帝不由拔高了声音,姜放,你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是。姜放道,臣现在替皇上总瞰全局,想的是如何将这仗打得漂亮,既然凉州军也同归皇上麾下,如何不能用其大将。
  辟邪笑道:大将军说得是。
  皇帝回头看着辟邪,说得是?
  兵是要实战练出来的。辟邪道,不过皇上也缺历练过的大将,陆过很好,不如跟着刘思亥。
  姜放喜道:辟邪想得周全。
  皇帝点了点头,姜放,你这里用武将的心思看待全局,固然不错。可你不但是朕的大将,还是朕要紧的佐臣,你想过乐州军、震北军的将来么?难道要凉州大将在军中立威立信?
  是。姜放想了想,道,是臣欠考虑。
  辟邪道:大将军,现今不如让刘思亥仍带着凉州军与洪王世子一部换下乐州军,命陆过率震北军在后接应。
  这样不也好?皇帝道。
  是。姜放领命告退。
  皇帝不由叹了口气,同刘思亥在一起久了,共谋共划,姜放是不是忘了自己的立场?
  刘思亥今后确是个麻烦,辟邪看着皇帝,爽快地道,现在大战,还有机会,日后皇上回銮,想要翦除凉王羽翼可就难了。
  翦除?
  辟邪一笑不语。
  皇帝抬起眼来,慢悠悠打起了扇子,这件事,不能不说凶险。
  是。辟邪道,第一得罪凉州人,第二又恐为姜放所知。所以皇上不能办这件事,奴婢也不能办这件事。
  那么皇帝蹙着眉想。
  辟邪微笑,洪定国正闲着
  闰六月十七日,刘思亥与洪定国受命再战,自东西两路包夹敌军孤营。一个时辰前细作尚报知敌军毫无防备,待刘思亥率部赶到,却不见敌军踪迹。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杀机四伏,刘思亥顿觉不妙。洪州骑兵总是比凉州兵马晚到战场,这次也不例外,刘思亥命人飞马报知洪州军,前方可能中伏,一边急命本部人马撤军。不过退了十里,便遭匈奴人伏击,凉州八千子弟苦战不脱,洪州军却迟迟没有来援。
  其时陆过已调至震北军中为将,领姜放严命,为凉州、洪州骑兵接应,得知凉州军中伏,飞骑赶去相救。到战场时,凉州骑兵已不断败出重围,匈奴的大将将红马驻于坡上,静静看着脚下的混战,也不命人穷追,只是严令将刘思亥等千多精锐围困,
  陆过与刘思亥有过并肩作战的交情,当即杀入战团解救,重围中总觉一骑贴在身边,他回首看去,见是中原将士的打扮,也不是很在意。
  刘护军。他距刘思亥已很近,便放声招呼。
  刘思亥向他点了点头,却猛地一颤,胸中流矢跌于马下。
  陆过大惊,顺着暗箭的来势扭身观看,却不见有匈奴人在身后,而那如影随形的骑兵也早卷入战团,不见了身影。
  这一战下来,凉州损失千骑以上,多亏陆过救援及时,大多精锐得以脱围。只是刘思亥战死,连尸首也未抢回,出人意料。
  刘思亥在凉州的人缘很好,他营中彻夜举丧痛哭,惊动乐州将领纷纷前去祭拜。姜放极是悲痛,在灵前默然无语。
  一时有人通报道:内廷将军到了。
  辟邪在凉州军中已有盛名,乌维亲自迎出来,引他到灵前。辟邪素衣拜了拜,回首对姜放低声道:从戎多年,必有这么一天,所谓死得其所,却比许多人强得多了。他的目光在人丛中瞥去,落在陆过身上,静静一驻。
  陆过凛然一个寒颤,辟邪已对众人道:陆过接应不力,致刘护军阵亡,奴婢带来皇上口谕,陆过听旨吧。
  陆过忙撩起战袍叩头,辟邪宣示皇帝谕旨,将陆过调回京营当差,不再领兵了。
  谢恩吧。辟邪冷笑,陆将军这便回京营去。
  臣陆过谢恩,遵旨。陆过叩过头,在众人同情的叹息声中慢慢退出帐外。
  里面人终于忍不住哗然,围着辟邪和姜放道:此事与陆将军无关,请内廷将军和姜大将军奏请皇上收回成命。
  陆过听着帐中的喧嚣苦笑,仰头看着微微缺蚀的明月,热血中,白日里激战的炙热和暗箭的阴冷仍在不住交战,让他倍受煎熬。
  既是陆兄将刘思亥尸首藏匿,可见已猜到了八九分。有人在他背后突然道。
  似乎是刀锋轻轻拂过咽喉,陆过惊得如同浑身血液从毛孔里迸出。他僵硬地回首过来,见辟邪雪白的衣衫,雪白的面庞,正迎着月色缓缓绽开笑容。
  倒不如放开了吧。就像替陆过说出了心里话,辟邪清淡的口吻里,有那么一点无奈。
《庆熹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