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卜城之主
由狐川子的表情变化,战传说猜出了他的大致心理,笑了笑,很认真地道:“狐兄是否想问此战传说是否就是被不二法门追杀的战传说?”
这样的问题让人有些难以回答,但狐川子却没有再犹豫,点了点头。
“不错,在下就是曾被不二法门追杀的战传说,也是乐土传闻中已死在一个叫陈籍的年轻人剑下的战传说。只是,恐怕没有几人知道,所谓的陈籍,其真实的身分就是战传说!”
对于局外人来说,他的这一番话显然太不可思议,太不合逻辑了,既然说“陈籍”就是战传说,那么战传说又岂能自己杀了自己?
而此事还牵涉到不二法门,其中的曲折关节,恐怕更是错综复杂。
饶是狐川子绞尽脑汁,也是难以洞悉所有的真相。
但他心头之震愕是可想而知的,战传说被不二法门追杀的事早已传遍整个乐土,关于战传说的种种说法沸沸扬扬,不一而足,狐川子亦有所闻。在没有见到战传说之前,狐川子想象中的战传说绝不会是如此形象。事实上,战传说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颇为让人意外了。
战传说在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之前,自己内心也经历了一番矛盾。而最终促使他下决心不再对他人隐瞒自己身分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灵使已亲口承认冒充“战传说”者是他的亲生儿子。
事情既然已大有眉目,战传说相信离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日也已不远。
而成功力拒千岛盟大盟司这等世间罕见的有数高手,亦让战传说平添了不少自信。
与其继续“陈籍”之虚名苟存于世间,等将来再澄清自己的谎言,倒不如从今日起便光明正大地以真正的自我面对世间。
狐川子的反应,当然在战传说的预料之中。
但狐川子纵有满腹疑虑,却没有追问更多,而是道:“原来是战英雄。”听得出他言辞恳切,并无半点做作。
战传说下了床,觉得除了全身因为包扎了太多处伤口而有些不自在外,倒没有更多不适,不觉有些欣喜。
狐川子见战传说重伤之后恢复得这么快,既意外又佩服。
这时,帐外有脚步声传来,随后有人掀帘而入,却是单问,难怪可以在武备营中出入自由,连进入战传说、狐川子的帐内也不用让人先入内禀告。
单问入帐后,见战传说竟已下了床,而且看上去与常人并无不同,不由大为惊讶!略略怔神之余,忙拱手笑道:“少英雄禀质过人,真乃神人!这么快就已无恙,实是可喜可贺!”
战传说对单问颇有好感,对其体恤部属的举止十分佩服,因此也有些欣喜地道:“多亏诸位照顾周全。”
狐川子向单问道:“单尉,少英雄是当年在龙灵关力战千异的战曲战前辈之子。”
单问在卜城地位举足轻重,仅在落木四、左知己之下,鉴于战传说的特殊身分,绝非小事,故狐川子要将此事及时告之单问,倒不是搬弄口舌。单问乃卜城的智囊,狐川子相信单问一定会妥善对待此事的。
听完狐川子的话,单问的神情几乎没有任何异常,他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热情而自然:“当年战前辈力战千异,将成千古佳话,今日战英雄义拒大盟司,与令尊相比亦不遑多让!”
仿佛他从来不知道有不二法门追杀战传说一事。
战传说不由暗暗佩服单问的涵养!
狐川子见单问并未因为知道此事而改变态度,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单问接着道:“眼下我等皆奔波于战事,多有怠慢,待战事平息凯旋返回卜城之日,务必请战英雄赏脸前往卜城一行,以让我卜城对战英雄相助之恩略表谢意!”
战传说试探着道:“单兄自信卜城将很快就能取胜?据我所知,坐忘城战士数万,而卜城围城人马仅万余,又不占地利,何以能如此自信?”
单问想到战传说在晕迷前曾说过“战传说”三字,再联系方才他所说的话,隐隐感到战传说与坐忘城有着某种渊源。
于是单问道:“卜城不占地利,却拥有人和,师出有名。虽然仅有万余人马兵临坐忘城下,但在卜城身后,却拥有整个乐土的坚强后盾!”
战传说道:“单兄说师出有名,在下倒想听一听,以何为名?”
“讨伐叛臣逆贼!”单问的回答毫不犹豫,显得斩钉截铁,成竹在胸。
战传说心头却有些愤然不平之气油然而生,他沉声道:“如此说来,是殒惊天有负冥皇,还是坐忘城万民对冥皇不够忠诚?”
单问何等人物,由战传说神情言语的微妙变化,已断定他是坐忘城之人,至少,在卜城与坐忘城之间,他偏向于坐忘城。
单问不由有些失落。
他的失落并不仅仅因为战传说的修为如此可怕,坐忘城若能得战传说之助将是如虎添翼,更重要的是他想到将要与战传说成为敌对的双方,这是他所不愿面对但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尤其是想到战传说明知卜城是为进攻坐忘城而来,却仍能出手相助,足见他的深明大义,在面对千岛盟大盟司这种乐土共同的敌人时,能够抛开两城之间的怨仇,这更让单问对战传说心生敬佩之情。
而且,战传说有意无意中将自己的倾向流露出来,让单问断定他是一个豁达而非工于心计之人,这也平添了单问对战传说的好感。
所以,单问想委婉避过与战传说的言语对抗:“单某身轻言微,许多事宜未必知晓得全面,只知身为臣子,报效君恩,奉令行事乃份内之事。”
战传说察觉出单问是在有意回避,不由有些气恼,但对方一直恭逊有礼,自己也不宜穷加追问,略一转念,道:“不知落城主现在何处?在下想与他一见。”
他的这一要求倒出乎单问的意料之外,但单问仍是应对从容:“怎能劳战公子奔走?战公子只管在此歇息,明日我家城主自会来此与你一叙。”
战传说也算帮了卜城的一个大忙,对说动落木四来此与之相见,单问还是很有把握的。
而他改了对战传说的称呼,则是考虑到日后也许真的将不得已与之互为敌我,若再以过于尊敬称谓称呼战传说,未免显得有些言不由衷。而他对战传说的敬佩之情,其实未改。他以为这么说战传说不会有何异议,孰料战传说竟道:“我想今夜便与落城主相见。”
单问不由有些警惕了,心道:“他为何急于见到城主?难道他是奉殒惊天之命而来,本是欲伺机刺杀城主的?为了乐土大局,他可以与大盟司一战,但这与他要伺机接近我家城主并刺杀城主并不矛盾……”
也难怪单问如此担忧,战传说所显示出的惊世骇俗的修为太可怕了,恐怕城主落木四也非其敌。
不过,事实也并非如此严重,只要有足够的警惕,那么战传说要想在千军万马中对落木四构成致命威胁也是微乎其微。单问只有极为短暂的迟疑,便应允了战传说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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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木四看望了受伤的卜城战士后,返回大帐时,发现二城主左知己正在他的帐外等他。
二人入帐后,落木四开门见山地问道:“将重山河及他的部属共三十三具尸体送回坐忘城,是你的主意?”
“正是,这样一来,坐忘城全城皆知此事,可以打击他们的士气,重山河是坐忘城有数高手之一,他的死不能不让其他人顾念自己是否比重山河更有能力与卜城抗衡!”左知己道。
“但你是否知道杀了重山河的人很可能不是卜城的人?”落木四道。
左知己对此事并不在意,道:“这并不影响大局。恰恰相反,也许这正好证明坐忘城覆灭乃是天意!”
落木四冷笑一声:“天意?难道你真的相信天意吗?恐怕有些言不由衷吧!为何你就不曾想到杀重山河的人是千岛盟的人?而千岛盟这么做的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让卜城与坐忘城拼个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左知己很平静地道:“落城主所想的,我也考虑到了。就算重山河的确是千岛盟的人所杀,那又能如何?难道卜城应当向坐忘城将此事解释分辩?若真是千岛盟所为,那么正如你所说,他们此举包藏野心,但我们还有退路吗?就算重山河不曾死,我们也已没有别的选择了!大冥乐土本就是以武立国,千岛盟的种种伎俩在我大冥乐土的铁与血中只能是无功而返!冥皇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若是乐土存在着叛逆者,那么即使以数年安宁为代价,也要平定逆臣乱贼!此之所谓拒外必先安内,内患不息,何言抗御外敌?落城主体恤两城城民性命,我何尝不知?但我等岂能因一己之仁而坏乐土大业?”
落木四虽觉左知己所言难以说服自己,但却又一时语拙,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左知己所说的一番话是立足于一个事实之上,那就是卜城的确已别无选择。
正静默间,忽闻帐外侍卫禀报:“二位城主,单尉领客人欲见二位城主。”
落木四与左知己都有些吃惊。
两军对垒之际,怎会有客?
当单问与战传说相继入帐后,两人才恍然大悟。
落木四见战传说伤势已无恙,自然大喜。左知己已听说了有关战传说的事,对战传说亦十分客气。
因为是行军在外,就连落木四的大帐内也未设几椅,只是以毡垫席地而坐。
单问为主客双方作了引见,听说“战传说”三字时,落木四很是吃惊,相形之下,倒是左知己更沉得住气一些,神色几无变化。
而战传说得知那显得无精打采,像是纵欲过度、连说话都懒洋洋的人是卜城二城主时,不由多加留意了。因为在与大盟司一战前,他隐于暗处时,由卜城快马营统领乌代口中听出卜城两位城主似乎不睦。
因为双方各怀心事,故气氛有些局促,一番寒喧后,战传说直奔主题。
“二位城主,在下与坐忘城城主殒惊天相识,也算得上有些交情,所以今日想代殒城主向二位城主讨教一些事。”
单问心头“咯噔”一下,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而且战传说对他自己与殒惊天有交情的事竟直言不讳,让单问不由替其暗捏了一把汗,心忖你为何不能旁敲侧击?
落木四与左知己相视了一眼,见对方都有凝重之色。显然,他们没有料到战传说会与坐忘城有渊源。
落木四缓声道:“战公子有话请讲!”
战传说当仁不让地道:“坐忘城与卜城相距数百里,彼此间素无间隙,不知卜城此次何以要对坐忘城大动干戈?”
左知己笑了笑,道:“这是冥皇之令。”
“是否冥皇之令无论对错,卜城都将惟命是从?”战传说开始步步进逼。
“如此说来,难道战公子认为冥皇圣意有错不成?”左知己的言语慢吞吞的,但他的思维却绝对不慢,甚至可以说是敏锐之极。
战传说郑重地道:“冥皇非但错了,而且可谓是忠逆不分,草菅人命,昏昧之极。”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落木四、左知己、单问听来却是字字犹如惊雷!饶是三人皆非喜怒轻易形于色者,亦难免动容。
帐内竟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谁也没有料到战传说会就此事慷慨陈辞,而且毫无回旋余地,似对冥皇有极大隐愤。
若是此言出自乐土臣子口中,无疑是大逆不道的万死之罪!
虽然落木四等三人皆非怯懦之辈,但对他们而言,纵是与禅都相距千里,冥皇之威依然深植心底,虽口伐冥皇者是战传说而非他们三人,但却让他们有惊悸而寒的感觉。
对落木四、单问来说,还有一层担虑就是左知己是来自冥皇身边的人,此时若言语间有所差错,就非寻常可比。
单问虽是一动不动地坐于原处,但他的双手却已涔涔汗湿。
终于——
左知己打了个哈哈,道:“我终于明白殒惊天何以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逆乱之举了。”
顿了一顿,他接着道:“因为他本就已无所顾忌,冥皇意欲讨伐殒惊天,也绝非偶然!”
落木四也觉得战传说所言有些夸大其辞,但顾念战传说对卜城之恩,他还是斟酌着字句委婉道:“泛泛虚指,乃我辈所不屑为之,落某愿闻其详。”
战传说心知落木四怀疑自己责讽冥皇之言是空穴来风,凭空捏造,当下道:“在下与殒城主相识不过十数日,其中也不过数面之缘,说有交情,其实仅是战某敬重他的性情为人而已。”
随后,他便将前些日子在坐忘城发生的诸多事宜大致向三人叙说了一遍,其过程虽然曲折离奇,但由于战传说亲历了这些事,所以听来不会让人感到太过离谱。
听罢,左知己抚掌大笑道:“精彩,精彩,左某几乎也相信战公子所说的故事是真的了。”
战传说只觉怒意由心头“腾……”地升起!
他强抑怒焰,沉声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绝非故事!”
“哦?那依战公子看,冥皇何以要因为劫域哀将被战公子所杀,就要对坐忘城大动干戈?难道说在冥皇的心目中,乐土的安宁、皇室的大业还不如区区劫域重要?!”左知己直击战传说最薄弱的要害处,他指出的这一点,正是连战传说、殒惊天等人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以至于若非甲察亲口承认是奉冥皇之命击杀殒惊天,连他们都不敢确信自己的推断。
战传说道:“其中详情,日后自有水落石出之时,至少冥皇欲置战某与殒城主于死地是不争的事实!”
“何以见得这就是不争的事实?”左知己道。
“甲察身上有‘十方圣令’,而且甲察自己也亲口承认了此事。”
“‘十方圣令’又能证明什么?甲察身上有‘十方圣令’,是因为‘十方圣令’是甲察私自盗取的,谁都知道拥有‘十方圣令’可以办到一些以一己之力难以办到的事,甲察身为皇影武士,私取‘十方圣令’并非没有可能。冥皇察觉这一点,便让地司杀追缉甲、尤二人。司杀府执掌司杀大权,追缉甲察乃天经地义的事,但坐忘城却强加阻挠,最后地司杀大人虽然除去了甲察,但却付出了二百司杀骠骑的代价!坐忘城阻挠地司杀大人行份内之责,岂非公然与大冥王朝分庭抗礼?”
“甲察是为了杀殒城主而来,坐忘城怎会为了他而得罪冥皇?!”战传说已有些激动难耐,仿若在他眼前的已不是卜城三大首领,而是冥皇本人。
“说来说去,能证明甲察、尤无几曾试图刺杀殒惊天的只有坐忘城的人或甲察、尤无几本人。前者的话自是难以让人完全信服,而让凶手自己证明自己是凶手,岂非也是十分荒谬?何况殒惊天在两大皇影武士的攻击下,却还安然无恙地活在世间。而有关二仪门的说法……嘿嘿……”左知己干笑几声,不再继续说下去,但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战传说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气极之余,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直直地望着左知己。
他的目光让左知己有些胆寒,这时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言语间也许犯了一个错误:不该过于激怒战传说!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既有力挫大盟司的实力,那么他的愤怒无疑将是十分可怕的!虽然此时是在卜城大营中,且左知己对自己的武道修为也一向很自信,但这些却已不再能如往日那样让他从容不迫。
战传说缓缓地站起身来,道:“在下之所以对诸位说这一番话,并不是担心坐忘城无法抵挡卜城人马。只是此事是由在下杀了劫域哀将而起,我不愿看到卜城、坐忘城为此而无辜地付出许多性命!既然诸位信不过我,那么再见之日,我与诸位将是敌非友!虽然我本非坐忘城中人,但殒城主陷身此事本就是为了我,我自当为坐忘城竭尽全力!”
单问心中暗叹一声,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看样子此事已无法挽回了。
左知己慢悠悠地道:“战公子就想这么离去么?”
战传说目光与他的目光正面相迎,哈哈一笑,道:“如何?莫非左城主还想将战某强行留下不成?”明知自己此刻置身卜城大营中,势单力薄,但战传说却殊无惧色。
左知己的神色微变,虽然对战传说的修为有所顾忌,但战传说这种毫不掩饰的挑战性目光仍是让他难以接受。
落木四及时插话道:“战公子,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至少今夜你仍是卜城真正的朋友!嘿嘿,一个敢公开宣称自己杀了劫域哀将的人,一个敢在卜城大营中承认自己已是坐忘城朋友的人,仅这些,就足以让我落木四佩服之至!我相信你不会是一个对我等有虚妄之语的人,但所谓的‘冥皇暗中依照劫域旨意行事’的说法实在太不可思议,就算我落木四能相信,卜城万民也不会相信!你力挫大盟司,于卜城有恩,于乐土有功,落某今日便答应你十日之内绝不攻城!这也是我力所能及的极限了,但愿你在十日之内能找出真正让世人心服口服的证据。那时,纵是拼着舍弃这城主之位,我落木四也会撤兵卜城;若是十日之内一切如旧,那么落某也只好依冥皇之令而行了。”
未等战传说有何表示,左知己已先忍耐不住道:“落城主,冥皇给我们的期限也只是十五日而已,从离开卜城至今,已过去将近一半的时日了,若再拖延十日……望落城主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