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小鼢鼠

  人世间充满着各式各样的苦。
  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也是苦。
  走正道的人苦吗?任重道远,必须谨言慎行,兼且以诛奸灭邪为一生重任,贯彻始终,否则一步之差便会被世人指摘——再没机会回头——尘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半步不差?
  走邪道的人也是苦——必须与正道周旋,坚持己见,绝不能以救灾救难为己任,一日为魔,终身是错。
  与心里所喜欢的人事物分离也是苦;想拥有而不能如自己所愿者则最痛苦。
  天诛已达苦的最终之处——不然冷酷无情的她不会有泪——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竟然会落泪。
  离开了“仙梦冢”,携着唯一的老朋友“八焚天刀”沿山道缓缓而行,至一山势险斜、高耸入云的山峰处放眼俯视群山,忽觉眼前一切犹如蚁侄,愁思袭人,眉头心间,无计回避。
  过往不断提升功力,多次从死亡手上讨回生命,只为胜出“飞升坛决”,成为新一代“道教”“掌门”却失败了。
  倒下了,再站起来,“道教”不能容纳,向魔道求存,失去一个“道教”还有“七邪门”。
  一念之差,一念成灾。要不是投身入魔,便不会有老天诛捣乱乾坤自未来回归,幸而事过境迁””老天诛的出现,是上天的安排吗?要对她投身魔道作出惩罚?
  恁地再强,此一生也只会被压在下面,“神宗四圣”中她永远是二妹,大哥永远是曼陀罗。
  不可能突破,连爱也必须放弃,还剩下什么?只有“孤独”两字终身伴随,五脏就似被掏空一样,生命企图从七孔飞出去,只等待一声命令。
  不过是个女人,可怜她只想要获一凭藉。
  “既然有另一个天诛可以取代我,她或许比找更适合生于这乱世之下。”相信了“美梦种子”会替自己达成最后希望,换来的却又是欺骗。
  “只有一个天诛就够了,但那个人决计不是我。”
  “就算前生是仙神,投身下凡只为挽救苍生免祸劫于“涅盘劫”中,也做得很足够了。”
  面前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孤身只影不知往何处去,不如归去。
  轻轻抚摸着她的老朋友“八焚天刀”,天诛已然拿定主意:“咱们都是无亲无故无可依靠,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
  纵身跃出峰峦,飞坠而下,撤去一身护体罡,任凭自己随风而飘。
  “再见吧!美梦。”
  脑后风声呼呼,再不多久便没法再听到声音。
  “呵呵,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去死?”不是错觉,在呼啸声中有一个声音在跟天诛说话。
  天诛道:“已无牵挂,不死何用?”
  声音道:“你没有牵挂,可是有人却对你牵肠挂肚,食不能安,寝不能眠。”
  天诛道:“不会有这样的人,就算有,也不要在此刻告诉我。”
  声音道:“你固执冷漠,桀骜不驯,总是跟世俗规条对抗,这一点跟我很相像。”
  天诛道:“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别阻碍我寻死的路。”
  声音道:“正因我喜欢跟人作对,你要死,我就偏暂不让你死。”
  天诛道:“嘿嘿,你还可以挡住我吗?”
  砰的一声,天诛并没有坠至山崖之下,却安然着地,眼前是一片青翠树丛,正是天诛离开时的“仙梦冢”。
  天诛道:“怎么还要把我带回来?”
  声音道:“从何处来,便往何处去。”
  天诛道:“我从死里来,便往死里去。”
  声音道:“我可以跟你打赌,要是我带你所看到的一切不能改变你寻死意决,我绝不阻止你再度寻死。”
  已经再没有可以令天诛动心的事情,死前能胜得了这个古怪声音,总算可以讨回最后的尊严,天诛也不再搭话。
  只是一刻间,天诛对自己寻死的意志就有点动摇,因为眼前景况着实奇诡异谲,她看到自己在树丛之内。
  不但看到自己,而且所看到的自己有如天神一般高大,容态淫媚,正享受着给人拥吻爱抚──是“假天诛”代替自己去找亥卒子示爱的一幕。
  天诛尝试叫唤自己,却无法发出声音来,心底实在有点惧怕,不自觉的退后一步,又发现这一步比平时一步明显走得小了点。
  再尝试多退一步,情况如故,这时她惊觉不止是眼前的天诛如天神般巨大,连灌草也长得比自己高出许多。
  想伸出手来拨开草丛,手也不见了,没有手!怎可能突然失去双手?
  声音道:“你现在是借用“别人”的身体,它没有手可用,你当然也不会有手。”
  声音所说的“别人”,竟然是一头细小的鼢鼠。
  声音道:“记起来了吗?当时你身边有一群虫鼠蛇蚁环绕四周,其中一头鼢鼠就是你现在的躯体,因为你要死了,躯体对你来说没用,已经给我据为己有。”
  实在是过分的荒诞离奇,天诛竟然成为一头小鼢鼠在丛林中走动,更看着在之前一段时间的自己在感受孤独。
  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好想过去给“自己”一点安慰。
  声音道:“这儿的事情你早已清楚,你不想去看看亥卒子那边的情况吗?”
  有什么好看?他不是正被“假天诛”情挑引诱吗?
  心是这样想,脚下却还是奔出了丛林,向小屋处跑去。
  跑啊跑的,忽然好痛恨怎么会是鼢鼠,脚太短,走动太慢,要是跑到后那边发生的事已经完了,她可能会懊悔万分。
  不是人人可以再回头看看同一段时间里面两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
  那边究竟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事?
  终于来到小屋外面,天诛停下来,不打算入内──因为没有这个需要。
  她不过是要再多见一个人一面,此刻的他正好在屋外,却偷偷望着屋内。
  是亥卒子。他不是应该在屋内跟“假天诛”相依相拥的吗?怎会躲在屋外?
  而且亥卒子跟树丛中的天诛一般状况,“感受”到“假天诛”所带来的温暖。
  声音忽然又道:“既然你吃下“美梦种子”种出一个“假天诛”来,亥卒子当然也可种一个“假亥卒子”呀!”
  终于明白,亥卒子不过跟她一样,无法摒弃自己的身分坦然相爱。
  已经是出家人,皈依我佛,现实中不能做到的事,就在梦中去完成。
  他跟天诛有同样的事。
  所以屋内缠绵温馨的男女,不过是“假天诛”与“假亥卒子”。
  想哭,怎么没有泪?
  借来的鼢鼠身体不会落泪。
  声音道:“怎么样啊?你明白了一切后还打算去寻死吗?”
  天诛答道:“正因为已明白一切,此生此世再怎么努力,结果依然一样,所以更想死。”
  声音道:“哈哈!好,天诛果然是我所欣赏的天诛,果敢决断。”
  天诛道:“你服输了吧?”
  声音道:“输?还早,要你看的事情不止这些呢!”
  又是一道夺目华彩,跟着是砰的一声响,天诛眼前景况已完全两样。
  一柱鲜血迎头洒向天诛双目,正欲扑向闪避,却发现不能动弹,一具尸体便倒在面前,竟然是班禅三世,虽然半边头颅被割成两半,但依然可以认出那双怒目。
  怎会死?曼陀罗呢?风飞凡呢?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游目四顾,从半山上一座建筑找到端倪──是庄严肃穆的“布达拉宫”,怎么已经来到西藏了吗?
  风飞凡的惨叫声把天诛的视线吸引过去,他刚被一庞然巨物重重轰了一拳,风飞凡举臂抵挡,结果废了双手。
  天诛对那庞然大物相当熟悉,他有一张自己面对了十多年,十分讨厌、十分痛恨的脸,毛老道。
  四周尸体横陈,“布达拉宫”为应付毛老道已牺牲了多少人?
  怎可能只剩下曼陀罗跟他缠斗?亥卒子呢?他不是比自己更痛恨毛老道么?怎可能临阵退缩?
  杀吧!由我不败杀神去割下他的头颅!怎么还是不能动?
  “八焚天刀”呢?为何不在身边?
  声音道:“这场战役在你死了之后才发生,你不应该在场,你能够看得到,只因你现在借了亥卒子的尸骸。你早就不在了,“八焚天刀”当然也不会在你身旁。”
  我死了之后?在亥卒子的尸骸之内?对啊!已死了的人又怎可能动?
  声音道:“要不是你执意放弃生命,对付“魔君”,凭你们“神宗四圣”合力亦应尚可一斗,缺了你一个,无论如何也斗不过,曼陀罗只是苟延残喘,再过一会儿他也要倒下。”
  天命所归,就算身受折磨也必须完成使命,只有天诛一人可以办到的事,绝对不能由其他人完成。
  逃避、放弃,就要由其他人承受恶果。
  天诛选择逃避、赴死,没有完成投胎下凡挽救苍生的天命,最终恶果是所有人都要陪葬。
  不不不不不!不能就这样去死。
  杀杀杀杀杀!李问世与毛老道的头颅必须要由我来割下!
  已经不想死,“声音”有没有办法将她推回山崖上去?
  声音道:“呵呵呵,我只赌你最后会后悔寻死,已经跌下山崖的人如何可救?”
  不可能死,一定可以站起来,只要能动,即是未死!
  砰地一声巨响,天诛发现自己回到飞坠山下的情况。
  是幻象吗?刚才听到的声音,所看到的景象都不过是幻象吧?
  没法停住急坠之势,直往下跌……
  “别动。”经过一连串古怪幻象后,天诛悠悠醒转,听到的第一句话出自一个小孩口中。
  “爹说过要是你醒了的话,必定会急着离开,在爹回来前你绝对不能动。”眼前这个小孩子脸圆圆,头圆圆,眼珠灵巧黑白分明,天资灵秀,意气高洁,是个人见人欢喜的小女孩。
  “又是一个小女孩……”天诛在嘀咕,已经回到了仙神界都还是记着小天诛所带给她的烦恼。
  仙界是何模样。
  先是有画,挂满一室。尽是描绘着同一个女子的动静神态。
  画中女子相貌清奇,姿容迷人,笑靥如花般娇艳,无论动与静皆各具丰采,绘画之人只捕捉她的愉悦表情绘成丹青,似不愿看见美人愁思。
  绘画人必定很爱画中的美丽女子。
  跟着还有诗卷,黄纸柔韧,墨色浓厚,用笔丰腴跌宕,纵横奔放,风韵妙媚,字体清丽端秀,诗词中尽是赞美歌颂一名女子的情话。
  画中人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手卷中诗词高雅,透现绘画者除了是惜花之人,其文采才学亦是当世佼佼者。
  诗卷中只有一卷是带着愁思。
  芙蓉失笑十悲秋,难忘清脆声婉柔。
  僚亮如凰碎哀愁,透心乐趣伴温柔。
  梦入神伤多苦候,神功未成痛泪流。
  皇天不负疾心求,今夕兰香解君忧。
  写诗词者,练什么神功?他锺爱一个女人,甘愿为她付出十年流金岁月,除了诗神画圣之称配得上绘者外,也应称许他为“情痴”。
  不是人间才有情爱痛恨苦恼吗?仙神界也有贪嗔痴之苦?要逃到哪里才能脱离困扰?
  天诛心念电转,眼前一切景况根本是人间无疑””她还没死。
  “还好你是从“思云崖”处选择死路,不然现在已赴黄泉。”一个男声把天诛从迷惘中惊醒过来。
  “爹,我完全照你的吩咐,一步没有离开过床头。”清秀标致的小女孩扑向从外面归来的村夫时说道。
  在村夫的身边有一相貌清奇女子,细看之下正是画中人。
  村夫对于天诛来说并不陌生,更不陌生的是他手握着她的老朋友“八焚天刀”。
  “太乙真?”天诛语带惊愕。
  太乙真居然就是那个诗神画圣,就是那个“情痴”?
  刚才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幻象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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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