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至性至情龙入海 尽善尽美鸟依人
雯儿道:“些微末技,不值方家一哂。”
曹寅只觉得对方的话字字饱含着讥刺,沙哑着声音道:“姑娘武功出神入化,佩服,佩服!”
雯儿道:“晚辈迫不得已,贸然出手,冒犯了老前辈,还请老前辈见谅。”
曹寅越听越气,忖道:“这姑娘得了便宜卖乖,不是存心消遣老夫么?”
他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雯儿也不介意,继续道:“老前辈是北京王氏大成掌的嫡传弟子,晚辈倒要请教:修习大成掌,若是走火入魔,该当如何救治?”
曹寅一怔,不解地问道:“走火入魔?你问这个做甚么啊?”
忽然,曹寅恍然大悟,朝地下一跪,向着雯儿的后背叩头道:“多谢姑娘援手,曹氏祖祖辈辈,感谢姑娘的大恩大德。”
韦小宝大是奇怪,暗道:“曹大花脸他奶奶的是个好色之徒,见了美貌姑娘便要磕头的。”
韦小宝于武功一道知之甚少,不懂得一个人修习武功,特别是修习高深的内功,若是超过了本身的负载极限,就会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轻则造成残疾,重则有性命之忧。
曹雪芹只有六七岁,却被曹寅误以七成不到六成多些的“大成掌”贯通了任、督二脉,一个从未习过武的小小孩童,如何能承受得了?那后果比起一个成年人修习“大成掌”走火入魔更为险恶。
雯儿“反踢连环”,准确之极地踢在曹寅的八处大穴上,而曹寅明白,这八处大穴,正是治疗“大成掌”走火入魔的要穴。
曹寅感激莫名,心道:“姑娘踢我穴道,并非卖弄武功,而是示意,她要为雪儿疗治内伤。”
治疗内伤需要极强的内家真力,以曹寅的功力,目下还远远达不到这种程度。
曹寅望着雯儿窈窕而略显得单薄的身子,心里不禁担忧:“姑娘武功倒是不低,不过治疗走火人魔,她的真力够么?”
仿佛知道了曹寅的担忧,雯儿的一只衣袖向后微微飘起,曹寅就像被一只强劲之极的手托住了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起来了。
雯儿道:“老前辈这等客气,太也折杀晚辈,晚辈担当不起。”
韦小宝道:“姑娘不必客气啦,得遇姑娘,是曹大……
曹大人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修来的福分。即便他磕上十七二十八个响头,也是应该的。”
韦小宝顺口胡说,倏忽之间,雯儿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
韦小宝道:“咦,雯儿呢?”
曹寅道:“她走了。”忽然醒悟,问道:“韦爵爷,她叫甚么?”
韦小宝心道:“老子为甚么要告诉你实话?”便道:“我听她说话像只蚊子叫,飞来飞去的又像只蚊子般的轻巧,便叫她‘蚊儿’了”。
韦小宝说着,开门便要向外跑。
曹寅道:“你做甚么去?”
韦小宝道:“这里有个死鬼假双儿躺着,你道好玩么得紧?”
其实他在心里,极是害怕单独与曹寅在一起,付道:“老子与曹大花脸已是撕破了面皮,老子手里的肉票又叫雯儿抢了去了,没有了帮手,老子可万万不是曹大花脸的对手。”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韦小宝口中说话,已是窜出了屋子,三步并做两步,不一会儿,出了丽春院,到了大街上。
韦小宝心道:“刚才听得洪安通老乌龟用甚么‘传音入密’的功夫找我,目下他不知在甚么地方?老子可得千万小心,不要躲开了大花脸,再遇到老乌龟,老子可也倒霉之极了。”
天色已晚,其时大街上已是少有行人。
韦小宝略一思忖,决定还是去原先的客栈之中,找茅十八之后再定行止:“茅大哥武功虽说不强,可他对老子倒是一片好心。”
他刚一举步,身后一个人冷冷道:“走错了,该往东才是。”
韦小宝一怔,道:“曹大……老爷,你老是缠着我做甚么啊?”
曹寅也不理他,自顾自向东走去,嘴里自言自语道:“泰山石敢当。”
韦小宝道:“泰山……”
暗自沉吟道:“哦,他要带我去救亲亲好双儿去。不过曹大花脸诡计多端,话儿可不能全信,不要再弄个甚么圈套叫老子去钻。”
又想到了双儿,忽然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他奶奶的,韦小宝无情无义!亲亲好双儿在甚么‘泰山石’手里,老子却一门心思只是顾忌自己的周全,是不是人哪?”
曹寅施展轻功,瞬间已只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韦小宝也施展“神行百变”,大步追赶了过去,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月牙三更,扬州城外,一座荒凉萧索的墓地,树木深沉,磷火飘忽。
韦小宝胆小,不由害怕,紧紧地靠着曹寅,问道:“曹大人,到这里来做甚么啊?”曹寅冷冷道:“你不是疑心我劫持了尊夫人么?我让你亲眼见见,尊夫人到底是谁劫持的。”
韦小宝惊诧道:“我说过么?我能说这样的话么?我怎么不记得啦?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的脑袋,越来越糊涂啦。”
曹寅谂此人无赖之极,也不与他歪缠,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曹寅拉了韦小宝一把,悄然走到一座巨大的坟墓前,那坟墓前立着一块极大的石碑,石碑上镌刻着五个大字:“泰山石敢当”。
韦小宝只认识一个“山”字,心道:“这一定是哪个大佬的墓,辣块妈妈,这么大,里面的金银财宝定然少不了。
原来曹大花脸穷疯了,来做盗墓贼,邀了老子做帮手的。”
曹寅让韦小宝隐身石碑后面,低声说道:“韦爵爷,你的匕首不是削铁如泥么?待会儿卑职进去,把他们引出来,你便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
韦小宝倒抽一口冷气,惊道:“他们是谁?为甚么要杀了他们?”
曹寅道:“他们都是些厉害之极的恶鬼,不杀了他们,就救不了尊夫人。”
韦小宝生性怕鬼,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见韦小宝将信将疑,曹寅又警告道:“而且我们两人若想全身而退,也是万难。总而言之,性命交关,韦爵爷,可是大意不得。”
曹寅做了个手势,叫韦小宝不再说话。
他伸手在石碑上轻轻地连拍三下,轻声道:“泰山石——”
就听得墓穴之中,传来了几乎是弱不可闻的声音:“——敢当。”
韦小宝心道:“怪不得雯儿一句‘泰山石敢当’,就将曹大花脸吓得孙子一般,原来是他与墓穴之中死鬼联络的切口。”
忽见墓碑转动起来,出现了一个洞口。
曹寅向韦小宝打了个手势,纵身跃了下去。墓碑又轻轻地转回了原地。
韦小宝隐身墓碑后面,虽然明知墓穴里不会如曹寅所说的那样有甚么“恶鬼”,还是胆战心惊地死死盯着墓碑。
忽然,墓碑无声无息地挪开了。
洞穴里,暮地探出一个斗大的头颅。目光如炬,缓缓地扫视着。
真的出来了一个“鬼”!
韦小宝害怕之极,手握匕首,籁籁发抖。
那“鬼”四处打量了一下,没有发觉甚么蛛丝马迹,慢馒地从墓穴里走了出来。
倏地,他看到了墓碑后的韦小宝。
他低吼一声,扑向了韦小宝。十指尖利,犹如鹰爪,抓向韦小宝的咽喉。
韦小宝大吃一惊,慌忙闪避,却又哪里闪避得及?瞬间,脖颈已被紧紧地掐住。他顿时呼吸急迫,连大叫“投降”也来不及了。
那“恶鬼”的喉咙里发出快意的低吼。
吼着吼着,忽然止息了,掐住韦小宝喉管的手,也渐渐地松了开来。
韦小宝大奇,道:“喂,你做甚么啊?”
使劲儿一推,却是推他不动。
见他面对面地伏在自己的身上,面目狰狞,极是可怖,韦小宝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那“恶鬼”却仰面朝天,兀自死了。肚于上,旧旧流淌出鲜血。
韦小宝自语道:“怪事,是谁杀了他?难道是他自杀的么?”
一低头,却发觉自己的手里握着那把削该如泥的匕首。匕首上的鲜血还在滴答着。
韦小宝恍然大悟:“老子眼看要死了,可也不大甘心,就将匕首捅进了恶鬼肚子里去啦。恶鬼老兄,你反正早已死了,再多死一回也没有甚么区别。老子可活得好好的,却不愿与你一样做鬼。”
那“恶鬼”死了之后,却依然目光如炬。韦小宝看了害怕,道:“他奶奶的,这里的恶鬼邪门得紧,老子还是避一避他的好。”
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了双儿:“亲亲好老婆落在这等恶鬼手里,吓也吓死她了。曹大花脸答应了救她出来,不知是真是假?”
又想道:“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单凭老子的武功,却不是恶鬼的对手。老子还是去找了亲亲好师父、亲亲好义妹、亲亲好义弟来,捉拿墓中恶鬼,解救亲亲好双儿,才是手到擒来,瓮中捉鳖。”
为自己想足了理由,便转身欲跑。
却见墓碑又轻轻地转动了起来。
韦小宝眼睛偷偷一瞥,却吓得再也挪不动脚步了:从墓穴里出来的,是一个披头散发、舌头伸得好长好长的“女鬼”!
那“女鬼”见“恶鬼”躺倒在地,轻轻地尖叫了一声,急忙跑了过去,一摸“恶鬼”的嘴,却是气息全无,已是死了。
摹地,“女鬼”犹如一匹受伤的母兽,发出凄厉的低啸。
这啸声饱含着绝望与惨烈、愤怒与复仇的怒火,在荒凉的墓地,在荒凉的野外,在沉沉夜色中低徊,令人毛骨悚然。
当她看到吓得不知所措的韦小宝时,眼里忽然冒出了怨毒的光。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犹如嗜血的野兽见到了猎物。
韦小宝被吓得艰难地向后退去。
“女鬼”步步进逼。
韦小宝挥动着滴血的匕首,惊恐地叫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女鬼”真的如鬼一般,倏地不见了身影。
韦小宝心道:“人呢?他奶奶的,老子难道当真遇到鬼了么?”
思忖未已,忽觉脖颈一紧,身子已被翻倒在地,那“女鬼”压在自己的身上,张开了大口,露出森森白牙,猛地咬向韦小宝的喉管。
韦小宝大骇,心道:“老子遇到吸血鬼了。”想起自己的手里还有削铁如泥的匕首,便欲举了起来,如法炮制地给“女鬼”来上一刀。
可是,手臂却被“女鬼”摹然间点了穴道,再也抬不起来了。
近在飓尺,“女鬼”的嘴里喷出热腾腾的血腥气,使得韦小宝几欲呕吐。韦小宝屏住了呼吸,无可奈何地闭目待死。
那“女鬼”已然咬住了韦小宝的喉管,韦小宝自分必死。
忽然,她的喉咙又发出了“咕噜”声,身子慢慢地软瘫在韦小宝的身上。
韦小宝觉得自己身上的压迫减轻了,睁眼一看,那“女鬼”又是死了。韦小宝奇怪道:
“难道又是老子使匕首捅了她么?”
想验证一下,手臂却依然抬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将“女鬼”拉了过去,又将韦小宝拉了起来。
一个女子道:“相公,你没有事么?”
韦小宝定睛一看,却是朝思暮想的双儿。
韦小宝翻身跃起,一把抱住了双儿,大喜道:“亲亲好双儿,可想死我啦。”
尽管曹寅就在身旁,双儿却真情流露,失去了往常腼腆、羞涩的情态,紧紧地偎依在韦小宝的怀里,任凭韦小宝爱抚。
韦小宝道:“好双儿,又是你救了我么?”
就在韦小宝汁无可施的时候,曹寅救了双儿,正从墓穴里出来。双儿见夫君受制,立即出手,杀了那“女鬼”,救了韦小宝。
其实“女鬼”的武功,实在高出双儿许多。一则她要为死去的“恶鬼”报仇,二则双儿是出其不意,才在一击之下取了“女鬼”性命。
双儿没有回答韦小宝的话。
在她的心里,为相公所做的一切,甚至献出了性命也是自己份内之事。
然而韦小宝冒险来解救她,倒是叫她极为担心。她眼含珠泪,道:“相公,你身上担着多大的重担,怎么为双儿冒这么大的险。”
韦小宝笑道:“为了亲亲好双儿,上刀山,下火海,韦小宝在所不辞。”
忽然想起方才在危急的时候,自己想扔下双儿,嘴头上说是去搬救兵,其实心里想的却是逃命,情不自禁地掴了自己一个耳光。
双儿关切道:“相公,怎么啦?”
韦小宝掩饰他说道:“他奶奶的,一只蚊子咬了老子一口。”
默默地站立在一旁的曹寅,这时候插话道:“韦爵爷、尊夫人完壁归赵,卑职得去找那只‘蚊子’去了,就此告辞。”
韦小宝一怔:“蚊子?”
忽然想起自己顺口胡诌,将雯儿说成了“蚊子”,心道:“曹小花脸落在了雯儿手里,曹大花脸自然要去寻找了。”
又想到一直认定了曹寅是劫持双儿的凶手,便迁怒他人,在心里自己说道:“他奶奶的,盐枭的小子与茅十八那个糊涂王八蛋,一心在曹大花脸身上栽赃,老子倒是冤枉了他。”
不过他素来不认帐,笑道:“曹大人,那只‘蚊子’武功高明得紧,你倒是需要小心。
不过她与我有些来往,要我帮忙么?”
曹寅道:“不必了,那姑娘武功既然那么高强,自然说话算话,一言九鼎了。”
韦小宝道:“武功高强便一言九鼎么?那也不见得罢?
神龙教的洪安通教主武功登峰造极,泰山北斗,便一言十鼎了?你曹大人武功比‘蚊子’姑娘低了几分,便一言八鼎、七鼎了?我的武功却又比你差了许多,便一言一鼎、两鼎了么?”
曹寅“哼”了一声,转头便走。
韦小宝喊道:“喂,你停一停啊。”
曹寅站住了,转过身来,道:“韦爵爷,你还有甚么吩咐?”
韦小宝的眼睛“咕噜咕噜”的转,心道:“虽说曹大花脸帮忙,救出了双儿,可内里关碍甚多,老子得将他的实话掏出来,再让他走。……可是,这人老好巨猾,却用甚么方法叫他说实话呢?”
心里打着主意,嘴里随便敷衍道:“曹大人,你知道是谁叫我来找你救双儿姑娘的?”
曹寅鄙夷道:“难道是皇上不成?”
韦小宝惊讶道:“曹大人,原来皇上早就给你说了么?”
曹寅冷笑道:“韦爵爷手眼通天,圣眷甚隆,太后、皇上的旨意,张口就来。卑职官小位卑,哪里去讨皇上的圣旨啊?”
韦小宝斜着眼睛,道:“甚么叫‘太后、皇上的旨意,张口就来’啊?我倒是不憧了。
哼哼,曹大人难道是说我假传圣旨么?”
曹寅一见韦小宝认了真,倒也有所畏惧,心道:“这小流氓仗着皇上的恩宠,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若是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也是不妙。”
便向韦小宝拱手道:“韦爵爷的笑话,卑职实在担当不起。”
韦小宝道:“我想你也担当不起。哼,别说假传圣旨甚么的了,便是皇上知道你伙同江湖黑道,劫持浩命夫人,只怕尊驾也担当不起罢?”
曹寅苦笑道:“韦爵爷,你始终疑心卑职参与了劫持令夫人的事,卑职也不敢辩。不过,尊夫人就在你的身边,你问她罢。”
说着,倒退着出去数武,躬身敬礼,一跃而起,如飞一般地去了。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脸,甚么东西了,这等神气?”
双儿道:“相公,你确实冤枉他了。”
韦小宝强辩道:“我怎么冤枉他?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人人都说你是被他绑了票的。”
双儿摇头道:“江湖传言,尽多不尽不实。那一日我与相公一起被盐枭抓走之后……”
盐枭是先找到了买主,才出手绑架的。
韦小宝被卖给了丐帮,双儿却被卖给了扬州的一个神秘莫测的叫曹银的人。
双儿被带到了这座墓穴里,才知道出了高价买了自己的这个“曹银”,是“盗墓帮”的帮主。
“盗墓帮”以盗窃古墓为生,是江湖黑道上最为心狠手辣的帮派,谁惹了他们,便如恶鬼缠身,一辈子不得安稳。
是以江湖各派,即便如少林、丐帮等大帮派,也不愿意与“盗墓帮”结仇。
曹寅在江湖黑、白两道中都有眼线,知道双儿被绑架,韦小宝与江湖门派,将帐算在了自己的头上,虽说异常恼火,却也不愿意得罪了“盗墓帮”,便自作聪明,真的从盐枭的手里买了个女子,放出风来,说是叫做“双儿”。
岂知聪明反被聪明误,韦小宝的帮手竟然捉了他的孙子曹雪芹作为人质。
曹寅被逼无奈,才来到了“盗墓帮”拘禁双儿的这座古墓,设计骗出了亲自看守双儿的曹银夫妇,救出了双儿。
方才在古墓里,曹寅简略他说出了这些,双儿才知道原委。
韦小宝兀自强词夺理,道:“反正曹大花脸叫‘曹银’,盗墓贼大花脸也叫曹银。这银子与那银子一样的拐卖妇女。”
双儿道:“这曹银的‘银’字与曹大人的那个‘寅’字不是一样的写法。”
韦小宝笑道:“都是一锭银子,还能有多少写法?……
咱们说这些做甚么!亲亲好双儿,来,大劝告成,亲个嘴儿。”
双儿一笑闪过道:“亲亲好相公,这里怪异得紧,咱们还是快些走罢。”
韦小宝抓住了双儿的手,道:“双儿,当真想杀了我了。”
双儿不再躲避,红了脸,低声道:“双儿也想相公得紧呢。”
两人相拥相抱,半晌,双儿忽然挣扎着跳了起来,惊恐万状他说道:“相公,这里委实大过危险,咱们赶快离开罢。”
却听得一个声音笑道:“韦副教主,目下再走,不嫌晚了么?”
四尺四寸长的白胡子老头洪安通,笑嘻嘻站立在韦小宝与双儿的面前。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老子走了乌龟王八运了,刚刚离开了曹王八蛋,立即又遇到了洪大乌龟。老子可也倒霉之极了。”
韦小宝将双儿掩向自己的身后,面上却堆满了笑,道:“教主,你老人家好啊?属下祝愿你老人家寿与天齐,仙福永亭。”
洪安通黯然道:“我老人家寿与天齐有甚么好?仙福永享又有甚么好?还是你小人家艳福齐天,艳福永享,那才美得紧呢。”
双儿顿时羞红了脸。
韦小宝心里骂道:“奶奶的,老乌龟实在没出息,看人家两口儿亲热,要脸不要?”
洪安通坐在石头上,道:“韦小宝,你要知足,这个双儿姑娘落在了盗墓帮之后,我每夜都来偷听,不管如何的威遭利透,双儿姑娘始终不吐露秘密,他对你可是忠心不贰。不像……”
忽然住了口。
韦小宝知道他要说的是“不象苏荃”。
苏荃是洪安通的夫人,却被韦小宝使手段拐了走了。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绿帽子戴不得。洪老乌龟至今还耿耿于怀呢。”
当下没有接口。
洪安通又道:“老夫暗暗地听了儿日,心中对双儿姑娘敬重得紧。老子走南闯北,见识了多少女子?像双儿姑娘这般的却是少见。”
韦小宝心道:“你老乌龟自然是少见多怪,老子七个老婆,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忠心护主。”
洪安通直直地逼视着韦小宝,道:“我老人家这辈子护定了双儿的周全。韦小宝,你他奶奶的祖坟冒了青烟,得了这样好的媳妇,若是有朝一日你亏待了她,我老人家第一个就不依。”
韦小宝心中诧异:“老乌龟今日怎么啦?想媳妇想疯了么?”
口中笑道:”教主说的甚么话!我怎么能亏得亲亲好双儿?”
洪安通冷笑道:“你是个天下第一的小滑头,说话十成之中没有一成可信。老子却是信你不过,你且发个誓老子听听。”
韦小宝心机极多,觉得内中大大不妥:“洪安通老乌龟向来只关心他自己,连苏姐姐他也不管,但凡对苏姐姐好些,也不会戴绿帽子了。”
今日一反常态,大有替双儿打抱不平的味儿,韦小宝心道:“这样说话,不似洪安通老乌龟的为人,老子倒是小心的是。”
想了想,韦小宝笑道:“你老人家说得对,姓韦的祖上烧了十六二十八住高香,韦小宝才得了双儿这样一个媳妇,我怎能不对她好?”
洪安通摇头道:“我信不过,你发誓。”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发誓便发誓。韦小宝若是对双儿姑娘……”
双儿忽然捂住了韦小宝的嘴,柔声道:“相公,好端端的发甚么誓?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是知道的。你不对我好,能这样冒了危险来救我么?”
洪安通道:“双儿姑娘,你不要信他,哼哼,这小滑头可是个混骗女子的好手。”
韦小宝笑道:“是啊,我专门混骗人家女子,却又叫人家男子做乌龟,戴绿帽子……”
洪安通大怒道:“你!”
长长的胡子一根根的竖起,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韦小宝害怕之极,不由得往双儿的背后躲去。
双儿道:“前辈,你老人家对我相公知道得太少,你看他说话确实有点儿油……油腔滑调的,不过他的心不坏。
真的,他有时候对人滑头,对有的人滑头,不过他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滑头,也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滑头。好起来,他是极真心的。”
韦小宝听得呆了!
双儿是江南庄家送给韦小宝的丫头,平素温柔可人,直如依人小鸟。
她与韦小宝相处时间最长,可从来没有提出过她自己的要求,甚至连一次说这许多的话,韦小宝也是第一次听到。
岂知她在自己的心里,将韦小宝看得这样透。
见韦小宝不语,双儿道:“相公,我说错了,你别生气。”
韦小宝一把抱住她,在她的樱唇上就是一吻,笑道:“我倒是错看了你了,那句成语叫甚么来着?生我甚么父母,知我甚么双儿。”
双儿红了脸,一笑闪开。
洪安通“哼”道:“插科打诨,是韦副教主的拿手好戏啊。”
韦小宝道:“甚么叫插科打诨?有了双儿这样的亲亲好老婆,赌咒发誓算甚么?”
洪安通道:“你说,若是双儿姑娘遇到了危难,你不尽心营救,那便如何?”
韦小宝笑道:“属下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神龙教的副教主,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敢与双儿过不去?那样,不是也给教主过不去了么?属下无能,教主也不能让人欺负啊,是不是?”
洪安通道:“双儿姑娘,你听听,这小滑头推三阻四,连个誓也不敢发,还说甚么真心!”
韦小宝道:“发誓便发誓。”
洪安通道:“好,我听着。”
韦小宝心里却在打鼓:“他奶奶的,发个甚么誓好呢?
‘碎尸成段’?不好,双儿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总得有人为她报仇雪恨才是。双儿无亲无故,我不给她报仇还有谁?老子陪她死了,这仇就没法报了。‘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好,十七层、十六层也比十八层好得多啦……”
忽然看到双儿合情脉脉地望着自己,自己骂道:“韦小宝你这个小王八蛋,你若是死了,七个老婆之中,只怕只有亲亲好双儿能舍得将命搭上,如今你为她发个誓,还讨价还价!”
刚想将毒誓出口,却又看到洪安通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动:“洪老乌龟与双儿素无交往,为甚么逼迫老子发誓?他这等关心别人,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再一想,暗道“不好”:“他说双儿宁死不肯吐露秘密,是甚么秘密?老子只顾与双儿亲热,将大事忘记了。哼哼,洪老乌龟这等耐心,日日来这里听鬼话,只怕也想得到这个秘密。”
甚么秘密,“盗墓帮”要,洪安通也要?“鹿鼎山藏宝图!”韦小宝几乎脱口而出。
韦小宝的心思本来极是活络,这样一想,心头顿时一片雪亮:“洪老乌龟骗得老子发誓,他再如法包制双儿,我遵守誓言,便只得听他摆布,也就是将鹿鼎山藏宝图告诉他。哼哼,洪老乌龟啊洪老乌龟,你忒也小瞧了老子了,赌咒发誓?老子从来说过就忘,没一回当真的。你道老子与你那般傻么?”
韦小宝猜个正着。
洪安通一直暗中跟随“盗墓帮”,想从双儿的身上得知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来个渔翁得利。岂知无论盗墓帮如何的威逼,双儿坚不吐口。
江湖人物极讲究信义,洪安通确实想骗得韦小宝发誓,教他无法自食其言,从而以此来逼迫他吐露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
其实洪安通高看了韦小宝。
韦小宝虽说混迹江湖,其实根本不讲究江湖上的规矩。他不知多少次发誓,每次都能给自己找出违背誓言的借口。
并且他对誓言,历来是边说边忘,当真不得。
韦小宝暗暗地抵了一下双儿,叫她着意提防,嘴里笑道:“启禀教主,属下大小老婆总共七个,单独为双儿一个人发誓,那其余的六个老婆一定会打翻了醋缸,老子夹在中间,可也太不好做人哪。”
双儿微笑道:“老前辈,相公真的待我极好,不用发誓的。”
洪安通知道自己的心思没有瞒过刁钻古怪鬼精灵的韦小宝,冷笑一声,道:“好罢,老夫倒要亲眼看看,韦小宝对你到底如何?”
韦小宝惊道:“双儿,小心了!”
话音刚落,洪安通一个“狮子摇头”,那无数根长胡子便像无数只手,一齐袭向双儿。
双儿自小受到了庄家的正宗武功熏陶,功夫虽说比洪安通相去甚远,临敌机变却是极快。
洪安通眼里杀光一显示,双儿端坐不动,凭空倒退了十余丈远。
洪安通点头称赞道:“唔,小妞儿的功夫,倒是看得。”
韦小宝笑道:“小妞儿的功夫看得,老子的功夫便看不得了么?”
忽然“哎呀”一声,洪安通的胡子,已是将他卷了个结结实实。
韦小宝周身如同绑上了千百根铁索,顿时动弹不得。
韦小宝骂道:“哎呀……洪安通,洪老乌龟,说动手便动手么?”
双儿大急,叫道:“相公!”抢向洪安通。
韦小宝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是洪老乌龟的对手。”
双儿道:“不行,我得救你。”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你来了也是白送死。别说你一个,便是老子的七个老婆一拥而上,洪老乌龟也是照单全收。”
洪安通笑道:“韦副教主武功不济,也他奶奶的太过丢人现眼,不过眼光倒是有的。双儿姑娘,你看老夫给你耍猴儿如何?”
说着,胡子一甩,将韦小宝抛出了丈余高。
待得韦小宝即将落地的刹那间,胡子又倏地甩出,卷住了他。
韦小宝被越抛越高,直至数丈。
虽说每次都被洪安通轻描淡写地接住了,双儿的心也是越悬越紧。
可是她也明白,对方的武功实在大过高强,并且怪异之极,若是强行攻了上去,不但救不了韦小宝,自己也搭进去了。
洪安通好整以暇,笑道:“双儿姑娘,老夫的内力有限得紧,若是待会儿内办不济,将韦小宝扔在地下,你可不要怪我啊。”
别说韦小宝已被他瞬间点了穴道,便是不点穴道,韦小宝的武功差劲之极,这么高摔了下来,便是不死,也得残疾了。
双儿想了想,咬牙道:“好,老前辈,你便划下道儿来罢。”
洪安通道:“好说,只要姑娘将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说了出来,老夫不但放了他,还传授他一套武功,双儿姑娘,这笔买卖还做得么?”
双儿犹疑道:“这……”
此时韦小宝正被洪安通的胡子抛向半空,忙叫道:“做不得!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忽然声音止息了。
原来,他的身子落了下来,又被洪安通使胡子死死卷住,几乎窒息,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待得重又被洪安通抛上半空,韦小宝赶紧道:“快去告诉亲亲好师父、亲亲好义弟、亲亲好义妹、亲亲好老婆去。”
韦小宝说出的人,都是堪与洪安通匹敌的。未说完,又被洪安通卷住了。
双儿知道,韦小宝是叫她赶快赶快走,去找些厉害的对头来营救他。
可是,丈夫身陷险地,她怎忍撇手就走?
正在犹豫,韦小宝又在空中道:“你走告诉亲亲好师父他们,老子遇到了一只老乌龟,本事大得紧,将老子荡秋千玩儿呢。”
洪安通笑道:“秋千荡乌龟?倒也有趣。”
韦小宝身在半空,骂道:“乌龟荡老子!……死婊子,臭小花娘,他奶奶的还不走,等着做寡妇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是那么好做……”
忽然再也不吭声了。
原来,洪安通使胡子点了他的哑穴。
双儿眼含珠泪,向洪安通微微躬身道:“前辈,晚辈告辞了。”
飞身而去。洪安通道:“喂,你听我说……”
双儿的身影已自小了。
洪安通看了,也不禁愕然:“这姑娘如此秀弱,轻功倒是如此了得。”
只顾出神,却忘了韦小宝还在半空,待得甩了胡子去接,已是晚了,韦小宝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
“哎呀,哎呀!”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洪老乌龟,要摔死老子么?”
洪安通直如没听见一般,他在心里盘算道:“双儿姑娘去了,定是要引些厉害的对头来。别的人倒是不怕,就是甚么独臂神尼九难师太,还有那个憨头憨脑的于阿大,倒是难缠得紧。”
河北沧州地界,韦小宝脚步踉跄,走进了一家小小的客栈。
洪安通跟在后面。
店小二见他一瘸一拐,又是面带病容,憔悴得很,心道:“如今瘟疫盛行,这人一副痨病鬼模样,只怕患了瘟疫也说不定。”
当下立即向前拦住,满面赔笑道:“小店客满,请客官见谅。”
韦小宝被洪安通以独门手法点了穴道,逼迫着自江南向北而来,十余日之间,折磨得死不死活不活的,一肚子的闷气正没地方出,闻言勃然大怒,骂道:“他奶奶的,老子算是倒足了大霉,随便甚么路上的王八、水里的乌龟都来欺负!”
说着,一扬手,一只物体迎而朝店小二打来。
店小二大惊,慌乱之下,伸手抄过,沉甸甸的原来是一只银锭。
他立即满面堆笑,点头哈腰他说道:“客官请进,客官请进。”
韦小宝骂道:“哼,狗眼看人低!”
洪安通对这些浑不在意,拖着四尺四寸长的胡须,笑眯眯地跟在韦小宝的后面,进了客栈后院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客房。
洪安通虽是江湖人物,但贵为一教之主,数十年也是养尊处优惯了。韦小宝有的是银子,一路之上侍候得他极是舒服。
韦小宝要酒要菜,一面侍候洪安通大吃大喝,一面在心里道:“老子平日到处都是师父、兄弟、老婆、朋友,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都他妈的一个不见了。日后再见了他们,老子一纸休书,休了师父、老婆,也休了结拜兄弟、狐朋狗友。”
一纸休书休了老婆,韦小宝在戏文上是见过的,能不能休了师父、兄弟、朋友,他就不知道了。
想了想,忖道:“既是老婆能休,别的甚么不讲义气的东西,自然也是能休的了……不过,雯儿妹子休不休呢?”
不知道自甚么时候起,韦小宝将雯儿放到了自己一生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韦小宝立即对自己说:“雯儿妹子自然不能休。她定是有重要的事体,不能来救我。一个人,总有许多比救人更重要的事体的。”
被洪安通胁迫,一路北行,韦小宝始终充满期望,盼着九难师太、雯儿、于阿大他们前来解救,却是一个也没见到。
越是向北,他的心头越冷,对“不讲义气”的朋友们越是怨恨。
韦小宝给洪安通斟了酒,试探道:“教主,今儿好好歇息,明日便可以到北京啦。”
洪安通道:“谁说去北京?”
韦小宝道:“这里离北京极近,那等繁华之地,教主不去,岂不可惜?”
洪安通似笑非笑道:“京城里你帮手大多,老夫可是不敢去的。”
韦小宝一本正经道:“教主,正是因为属下在北京帮手多,你老人家才非去不可。”
洪安通道:“为甚么?”
韦小宝道:“教主请想啊,你老人家武功高强,神通广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单打独斗,世上哪有敌手?只有进了北京,属下仗着人多势众,陪你老人家动手过招,才能显出你老人家的绝世神功。”
若是在数年之前,神龙教鼎盛时期,洪安通听了韦小宝这一番歌功颂德的话,定然飘飘欲仙。
可眼下,洪安通只是淡淡一笑,再无下文。韦小宝心道:“洪老乌龟不说话,摸不清他的念头,老子倒是无法可想了。”
那日在扬州郊外,洪安通制住了韦小宝之后,倒是并没有逼迫他交出藏宝图,而是立即带着他日夜兼程地北行。
韦小定原先以为,洪安通一定是押着他来北京,一则脱离开九难师太等对头,二则断定那藏室图定然藏在北京,逼迫他取出来,没想到临到了北京的边上,洪安通却说不去了。
韦小宝暗道:“洪老乌龟狡猾得紧,老子须得早打主意才是。”
打定了主意,韦小宝摸过酒壶,呷了一口,皱眉道:“他奶奶的,这客栈忒也差劲之极,就用这等劣酒,来款待武林泰山北斗的么?”
一迭连声地叫道:“店小二!店小二!”
店小二跑了过来,道:“客官,甚么事啊?”
韦小宝揪住他的耳朵,将酒壶对着他的嘴,强行灌了下去,道:“这酒是人喝的么?”
店小二接连呛了好几口酒,才说道:“客官息,息怒,客,客官息怒……”
韦小宝喝道:“还不快换了好酒,款待老爷们,等着老爷们烧了你这鸟店么?”
店小二接过了酒壶,连滚带爬地跑了。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这些小人,真正的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话问,店小二换了酒来,战战兢兢他说道:“客官,这是隔年的汾酒,请客官品尝。”
韦小宝揭开壶盖,放在鼻子下嗅嗅,道:“唔,货真价实,遇假包换。”又笑着对店小二道:“你偷喝了多少啊?”
店小二道:“不敢,不敢。”
韦小宝道:“老子倒是不怕你偷嘴,只是你们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漱口,脏了酒壶,目下瘟疫四起,传上了可不是好玩的。”
店小二道:“是,是。”
心中却忿忿不平:“咱们两个,到底谁得了瘟疫还说不准呢。”
韦小宝从怀中摸出了雪白的手帕,在酒壶的口上抹了又抹,才斟了酒,敬给洪安通。
洪安通轻轻地喝了一口,韦小宝问道:“教主,这个甚么隔年的老汾酒,味道怎么样啊?若是不行,咱们再换它一换。”
洪安通咂巴咂巴嘴,皱眉道:“酒倒是不错,只是味儿特别了些。”
韦小宝道:“是么?”
说着,韦小宝接过洪安通的酒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韦小宝笑道:“大约隔年的酒,味道都是这样的。教主,你请多用些罢,过几日出了关外,就轻易喝不到这等好酒啦。”
洪安通点头道:“你倒是想得极周全。”又对店家道:“店小二,将你们店里这种隔年汾酒,给我们带上几瓶子罢。”
韦小宝本来是试探,没想到教他猜了个正着,不免几分惊惧,几分得意:“他奶奶的,我说洪老乌龟为甚么不进北京,原来是直接押了老子去鹿鼎山挖宝!老子的智谋赛过诸葛之亮,这等好混弄么?对不住得紧,待得一时三刻,老子就要开溜啦。”
便也为自己斟了酒,与洪安通你一杯、我一杯地将一壶汾酒喝了个精光。
韦小宝酒量不大,顿时醉眼膝陇。不一会儿便倒在床铺上,鼻息如雷。
月挂中天,韦小宝醒来,见一支蜡烛半明半暗,照着酣睡中的洪安通的脸,一部长长的白胡子,一直垂到了地面上。
韦小宝轻声道:“教主,教主。”
洪安通没有应声。
韦小宝大喜,翻身坐起,道:“哈哈,任你老乌龟好似鬼,喝了我小白龙洗脚水。”
手里握了匕首,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洪安通的床前,想在他的心窝上插一刀,心里害怕,迟疑着不敢下手,自语道:“老子既是答应了做副教主,总算洪老乌龟的属下,杀了他,岂不是犯上作乱了么?犯上作乱的事,老子无论如何不做。”
转身要走,又道:“老乌龟的这把胡子太厉害,老子斩草除根,割了这把乌龟毛算啦。”
那胡子此时柔软、雪白,美丽之极,浑不是当作兵刃使用时那等的狰狞、吓人。
韦小宝的匕首削铁如泥,只要划落下去,洪安通的胡子便被剃个精光。
然而韦小宝也是下不了手。
他道:“洪老乌龟以前何等的威势,如今虎落平阳,神龙教没有了,连老婆都他妈的没有了,就这一部胡子当作兵刃使用,老子若再将他的胡子绞了,教他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想了想,将匕首收起,拱手道:“教主,咱们好合好散,就此别过。”
韦小宝走到门口,刚刚将门拉开,忽听得洪安通笑道:“上哪里去啊?”
韦小宝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发足疾奔。
却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洪安通的长胡子猛的甩出,裹住了韦小宝的脚踝一卷,将他拉了回去。
韦小宝跌落在洪安通的床前,脚髁被他的胡子卷得刀割一般的疼痛,“哎呀”、“哎呀”地叫唤着,嘴里暗暗骂道:“他奶奶的洪老乌龟,老子的脚是肉长的,你不能轻些么?”
洪安通道:“韦小宝,你好大的胆子啊,敢弄了下三滥的蒙汗药给本座吃!”韦小宝懊悔不迭,心道:“老子忒也粗心了些,洪老乌龟武功高强,那个泰山北斗,些许蒙汗药,有甚么用处?”
嘴上却“哈哈”笑了起来。
洪安通冷冷道:“有甚么好笑的?”
韦小宝道:“属下的判断,果真不差。教主连蒙汗药也不惧了,当真百毒不沾,可喜可贺。”
洪安通道:“哼哼,若是甚么小贼随便使蒙汗药便麻翻了,本座还用在江湖上混么?””
韦小宝大惊小怪地叫道:“教主,这你可错了,大错特错了。你老人家知道属下使的是甚么蒙汗药?那是遏罗国进贡皇上的。遏罗国的使者说,他们国里四十八个喇嘛,在深山老林里采集了八十四种药材,炼制了四十八加八十四天……”
洪安通顺口道:“甚么四十八加八十四天?一百三十二天就一百三十二天,说话太也罗嗦。”
韦小宝惊诧道:“原来教主早就知道,这蒙汗药炼制了一百三十二天。真正了不得,教主神功盖世,识见渊博,哪里瞒得过?”
洪安通也暗暗心惊:“原来他这蒙汗药是遏罗国来的,定然霸道得紧。”
韦小宝道:“遏罗国的使臣,将这种蒙汗药吹得天花乱坠,说是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吃了一丁点儿不被麻翻了的。”
洪安通道:“你心里不服气,当时便讨了一些,来让本座吃,是不是啊?”
韦小宝拍手道:“教主,你老人家当时就在场么?那你一定听得我说了?‘若说这蒙汗药厉害之极,我自然相信;若说甚么人都能麻翻,我却是不信了。’那使臣道:‘难道中土真的有这等高手?,我道,‘别人我不敢说,却有一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大豪杰……’”
洪安通几乎与韦小宝同时说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老英雄。”
韦小宝惊愕地看着洪安通。
洪安通道:“韦小宝,你拍马屁也拍不出新鲜道道儿来,我听着也乏味得紧。”
韦小宝见马屁拆穿,倒是并不尴尬,笑道:“教主,既是属下这个马屁经编造得不好,待会儿便再来编过,也就是了。”
韦小宝顿了一下,道:“教主连这等厉害的蒙汗药也是不怕了,属下实在为教主高兴。”
洪皮通道:“哼,你自己瞧一瞧桌子底下罢。”
韦小宝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就见洪安通方才坐着喝酒的地方,那凳子下面有一片水,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酒味儿来。
洪安通道:“你做那些手脚,岂能瞒得了本座?本座喝酒时便使了内力,将药酒自脚趾的‘少商穴’逼出来了。
韦小宝心道:“洪老乌龟武功当真厉害得紧,嘴里喝酒,脚趾流出!老子在有几个号称名满江湖的师父,谁又交过老子这手功夫了?”
这种自己使内力逼出体内毒药的功夫,非同一般,江湖上极少几个高手才能做到。韦小宝从来不认真学过一天功夫,却将过失都推在师父的身上,当真是无赖之至了。
洪安通道:“本座却也想不通,你与本座一起喝的药酒,怎地也没被麻翻?难道你的武功精进如此?倒是当真的可喜可贺了。”
韦小宝心道:“老子吃了丐帮百毒不沾的药物,蒙汗药却能奈何得了老子?只是这个道理却不能说与洪老乌龟知道。”
韦小宝便笑道:“大约这蒙汗药毫无毒性,暹罗国的使臣胡吹法螺也是有的。”
洪安通知道,韦小宝的十句话中连一句也靠不住,当下也不再追问。
洪安通将头一偏,胡子收回,同时解了韦小宝的穴道,郑重说道:“韦小宝,你既是本教的副教主,理应与本座同心同德,共谋复兴本教的大业,不该同床异梦才是。”
韦小宝口不应心,连连道:“是是,同心同德,同床异梦。”
洪安通不禁失笑道:“很好,很好,那就同心同德,同床异梦罢。那咱们便去鹿鼎山,将宝藏挖了出来,我们二人联手,好好做一番大事业。”
韦小宝苦着脸,道:“教主,鹿鼎山宝藏甚么的,属下委实不知道啊。”
洪安通道:“本教向来不做捕风捉影的事,没有十足的依据,也不会费这等心力。韦小宝,韦副教主,别的心思,你也不必多动脑筋了。”
韦小宝敷衍道:“是,是,动那些没用的脑筋,又有甚么用处?”
洪安通竟又酣然入睡。
韦小宝却哪里睡得着?直到天色将明,依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忽然,街上有人吟诵道:“神龙鞭子神又神。”另一个声音接口道:“上打天子下打臣。”
韦小宝心头不禁一阵狂喜:“他奶奶的老子的徒子徒孙来啦!”
又一人说道:“扫尽天下不平事。”
韦小宝忽然说道:“也打丐帮变心人。”
街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韦帮主,是你老人家么?”
韦小宝听得出来,这是丐帮八袋长老过山虎的声音,心道:“过老爷子与洪老爷子虽说都是白胡子老头,两人的武功只怕相差太远。”
韦小宝道:“是我老人家啊,不过,还有神龙教洪教主他老人家也在这里。”
他这是给过山虎打个招呼。
过山虎显见也知道洪安通的厉害,沉默了一下,说道:“帮主放心,属下明白。”
一直呼呼大睡的洪安通,这时忽然插话道:“他奶奶的,丐帮的乌龟王八蛋们,要打就进来,鬼鬼崇崇的算甚么好汉。”
外面,却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轻轻的响,显见过山虎他们已是走了。
韦小宝心里大骂:“过山虎老王八,胆子如兔子一般,甚么过山虎?简直就是过山兔!
他奶奶的见死不救,老子日后见了你,赏你一顿神龙鞭。”
说话间天色已是亮了。
洪安通犹如甚么事也没发生的一般,吃了早饭,便领着韦小宝上了路。
沿途之上,只见三三两两,要饭的花子越来越多。韦小宝暗自高兴,心道:“过山虎老兔子原来是去召集帮手去了,倒是错怪了他。”
洪安通惯走江湖,自然早就看出了苗头,不过他艺高胆大,正眼也不看叫花子一下,鼻孔里不时发出“嗤嗤”冷笑。
韦小宝使眼角瞟去,只见叫花子们大都是一、二袋的弟子,五袋以上的弟子一个不见,连过山虎也是不见了踪影。
韦小宝不由得心里泄气:“这些老兄比老子的武功实在也强不了甚么,哪里是洪老乌龟的对手?又哪里能救得了老子的性命?”
中午时分,走到了个小树林里。
跟在后面的丐帮弟子们,忽然都消失了。
韦小宝久在江湖,知道遇到这种情形,这等险要的地势最为紧要。
洪安通却在树林中间停了下来,道:“咱们歇息歇息,吃些干粮罢。”
韦小宝心内大喜,面上却极平静,道:“属下的肚子早就饿了。”
洪安通冷笑道:“只怕比你肚子还饿的人,还多的是呢。”
说完,蓦地大喝一声:“呔!臭要饭的,都给本座滚出来罢!”
一声喝叫,韦小宝就觉得头晕眼花,情不自禁地摔倒在地!
洪安通使了强劲内力发出的吼叫,比起于阿大“狮子吼”的上乘功夫,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狮子吼”源于佛家正宗内功心法,而洪安通的这一声,却是霸道之极。
就见树上、树后,跌跌撞撞地倒出数十个丐帮弟子,一个个的面色苍白、丧魂落魄,哪里还能与洪安通比拼,哪里还能救人!
韦小宝丧气之极,勉强坐起了身子,道:“他妈的,丐帮的弟子一个个的无用得紧,教主,你也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咱们走罢。”
洪安通笑道:“你急甚么啊?厉害的对头还在后面呢。”
他话暗刚落,果然,从他们身周的四棵树上,“飓飓”
地落下四个人来,一人占定了一个方位,将洪安通与韦小宝围在了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