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口余生
这些雪狼为谷中的肉香所诱,在谷外搜寻着,不住地发出了狺狺的叫嚣。
而且山谷四周的石上,也都出现了一头头雄健的身影,采取了包围的姿态。
杜英豪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却也不免有点心慌,因为他从没有经历过
这种场面,也没见过狼群。以前,在山野间,他倒是遇过狼,但只是一头而已,那
头狼本想把杜英豪当一顿午餐的,结果却被杜英豪当成了午餐。杜英豪可不是吃它
的内,他奋勇苦战,将近有半个时辰,最后终于把那头灰狼活捉住了,提到镇上,
卖给制皮货店里,竟得到了十两银子一张狼皮本不值那么多钱,但是有个豪客向那
家皮货店定制一张狼皮椅褥,声明要整张全狼皮,不能有一点破损,订的价钱很高。
要一张丝毫无损的狼皮还真不容易,因为猎人卖出的狼皮不是破头,就是穿胸,
被兽阱夹住的,多数又是少只脚的,杜英豪这一头活捉的苍背老狼太理想了,所以
他讨了将近十倍的价钱,人家也一口答应了。
杜英豪对这件事很自豪,常吹给同伴们听,说自己是伏狼天王,又说狼是他的
财星。
因为这,他听李诺尔说是有狼来袭,杜英豪还表现得毫不在乎,还有兴趣跟三
个女的调笑一番,说狼鞭是最佳的壮阳剂等等,要好好弄它几条。
但是他真正见到了成群的狼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再也笑不出来了。这些
雪狼毛皮雪白,比他所猎到的那头灰狼要大出一倍来,即使是一头,他也不见得真
有把握能收拾下来,别说是一大群。
其他人也是一样,个个表情严肃,不过倒没人惊惶失措,李诺尔尤其沉稳,低
声告诉大家:“不要慌,狼是很谨慎的野兽,不会蛮勇乱攻的,握住兵器,准备好,
当它扑土来时,要看准了才出手,攻它的肚子,那是最脆弱的地方,用劲一脚也能
踢死它,火千万不能熄。
他这裹絮絮叨叨地还没说完,已经有两头雄狼作试图性的冲入。一头扑向李诺
尔,他很沉着,把手中的钢叉迅速地剌出,狼也很机警,居然闪身躲开了,退后继
续作着要进扑的姿势。
另一头攻击的对象是王月华,她手中也是一柄双股钢叉,学李诺尔的样子剌出
去,狼也是躲开了,但是她没有李诺尔那样俐落攻得快,被那头巨狼咬住了叉柄,
双方力争起来。
李诺尔正要过去救援,他面前的那头雄狼立刻趁势欲攻,吓得他不敢动了,连
忙叫道:“王大姐,快摆脱开,别让它缠住……”
狼不但狡猾,而且聪明合作,这一头纠缠不退,后面的一头立刻趁势跟进。
别的人都无法空出手来帮助她,因为每个人都要守住一块地方,以免让狼群冲
进来。
谷口大约是五丈来宽,六个人都要守住七八尺的空间,谁都不敢移动。
王月华究竟是干杀手的,虽慌而不乱,她忽然双手使劲往上一提,使那头巨狼
人立而起,两相对面,狼的肚子整个卖空出来,王月华紧接着飞起一胸,踢在狼的
小腹上。
她是天足,穿的又是裹了铁尖的靴子,这一脚出来,劲沉力猛,那头巨狼如何
吃得消,翻跌出去,发出一声惨厉的长嗥,滚倒在雪地上,血花四溅,小腹被踢出
一个血洞。
睾丸、肾都在那个位置,全是致命的部位,那头巨狼眼见是活不成了。
杜英豪摇摇头道:“月华,好!这一脚干净俐落,这头畜生是报销了,不过你
以后对付人的时候,可别使那招,要了命倒也罢了,若是把命根子踢断了,不死不
活,可有多要命。”
他是想,两句轻松一下,可是一头巨狼之死,却已经引发了群狼的仇意,杜英
豪说话疏神之际,两头巨狼飞扑而起咬了过来。
杜英豪一叉掷将出去,从前胸刺进了狼躯。那是一头很魁伟的雄狼,受痛倒地,
强自挣扎,而且一口咬住叉柄,死也不肯放。
杜英豪急切间抽不回钢叉,另二头也攻到了。杜英豪没有办法,只有在身上掏
了样东西,朝前一杵,他是想掏匕首的,那知掏错了边,只摸到了一根黑黝黝的短
家伙,却是一支火铣。
这支短铣是他从罗刹入那儿得来的战利品,而且还是巴罗夫侯爵亲自致赠杜英
豪,以表敬意的纪念品,十分精致,有两根枪管并列,可以装填两发弹药,分两次
先后击发。
杜英豪插在腰间,倒不是为了防身而是为了神气好看,那知这下子忙中有错掏
了出来。
扑来的巨狼动作很敏捷,张开大口竟咬住了枪口,杜英豪是在慌乱中扣下了扳
机。
轰的一声,枪弹由口中一直钻进肚子,再由小腹处穿出。那股力量变大,把那
头巨狼撞得飞了起来,叭达一声摔下来就没再动。
杜英豪跟着又是一枪,瞄准了一头待扑土来的巨狼,枪弹由头骨中钻进,又报
销了一头,举手之间,就是三头雄狼,而且响声,火花也把狼群结吓住了,一声厉
嗥,所有攻击的狼群都退后了十来丈。
可是它们没有逃走,也没撤退的打算,在十几丈外,又聚了起来,依然采取包
围的姿态。
这边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检点一下,杜英豪杀了三头,王月华一头,李诺尔一头,其余的人只使对手受
伤而已。
李诺尔道:“大哥,还是你行,一举手连杀三头雪狼,雪原上还没人能有此伟
大的纪录。”
杜英豪苦笑道:“我是幸好仗着这支火铣,否则它们已经在啃我的骨头了。”
他们带去的两头猎犬,这下子也不怕了,绕着狼直转、直叫,向着狠群示威地咆哮
着,狼群中有一头特别雄壮的,龇牙对猎犬吠了一声,居然又把两头狗儿吓得退了
回来。
杜英豪本来要笑它们狗仗人势的,见状不禁诧然道:“那头狼好威风,隔着这
么远,轻轻地吼一声,竟然把狗儿吓退了回来。”
李诺尔道:“那一定是狼王。”
“狼王?畜生还有王的?”
赵之方道:“一群之中,必有一头为主,发号司令,订定秩序,排解纠纷。”
杜英豪忍不住又问道:“狼儿也有纠纷?”
“群居在一起,纠纷必然难免,争食、争偶,甚至于争一个较好的洞穴,都会
起冲突,这时便需要首领为之排解。”
“那首领一定能够公平处理吗?”
赵之方道:“兽类不会偏心,所以当狼王排解纠纷时,必然是依照传统的习惯
公平处理,而其他的臣民也绝对服从;在狼群中还有一件最难得的事,就是对狼王
的忠诚,它的部属不管在任何的情形下,都不会背叛它。”
“啊!有没有篡位夺权的事情呢?”
赵之方想了一下道:“狼王是全群中体力最强、智慧最高的,它当这狼王,有
两项特权,就是最先进食,最先择偶,但是要有很多的责任,作战时身先士卒,指
挥大局,决定进退,行进时领路,栖身时守卫,比别的狼辛苦得多,所以这个职位
的责任多于享受,到了它的能力不支,群中有一条狼优于它时,它会自动退让,拥
立新王,因此,两群狼会争领域而战,同一族的却从未有夺权之争。”
杜英豪听得呆了,李诺尔也钦折地道:“赵将军对狼性的了解如此深刻,真是
难得。”
赵之方道:“我是听人讲的。在我家乡有个老人,幼年被一条母狼哺育,跟狼
群一起生活,后来才回到人间生活,这都是他告诉我的。想必不会错,至于我对狼
的了解,比李壮士可差多了。”
杜英豪望着那头雄狼,轻轻一叹道:“由此而看,狼倒是兽中的君子,这头狼
王也是一位英雄了,我实在不忍心伤害它。”
李诺尔道:“大哥,你要除掉狼王?”
杜英豪道:“我想把它解决了,其余的狼群无主,必然会散了,可是我倒有些
不忍。”
李诺尔道:“狼王若死,狼群必散,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大哥,那太难了。
狼王在密密的保护中,必须要先把那些雄狼杀死,才能接近它。”
杜英豪想想道:“顾不得了,现在不过才午夜,离天亮还早得很,我们守不了
这么久的,而且柴火也不够,必须要及早驱退它们。”
赵之方急道:“杜大人,能早点驱退它们自然是最好的,但是用什么方法呢?”
杜英豪看看那枝火铣道:“用这个。”
李诺尔笑道:“大哥:不行的,这只能及于一丈之内,再远就没劲儿了,狼王
离我们远远得很,除非抬门铜炮来才够得到。”
杜英豪笑道:“兄弟,西洋人会造火炮,但最早的大炮却是我们中华人土所创,
宋朝时候,就已经有霹雳炮了,瞧我教你一手。”
他用了十几颗铁弹,找了一个装酒的反袋倒空,装入铁弹,又倒了一角火药,
然后再用小石子、土块,把袋子塞得紧紧的,最后在袋子外面浇上一些烈酒,点上
了火后,用力抛了出去,一溜火光,落向狼群中,还没有落地就轰的一声炸开了。
那些塞紧的石块、铁弹,被强烈的炸药爆发向四下飞射,又劲又密。杜英豪投
掷的目标是指向狼王,所以狼王与几头雄健的壮狼首当其冲,被炸得血肉横飞,断
肢残毛,散得一地俱是;余下的狼群既失其主,又见到敌方声势太强,胆略怯的先
已逃走,剩下的也渐受影响,逃得一头不剩。
山谷中又恢复了寂静。杜英豪等人已经没有了睡意,围在火旁谈天,这时每个
人都对他倍加尊敬,连深知他底细的晏菊芳,也开始怀疑起来……那个已做了她庶
母的陶大娘是否骗了她,没有把杜英豪的真实历史告诉她。
像有些事,固然可以解释为幸运,但是像今夜惊退狠群的表现,绝非幸运二字
所能解释的,那还要有过人的智慧以及对火药应用的知识,这远非一个流浪汉,混
混儿所能了解的。
但是杜英豪却在肚子里好笑,他知道今天晚上的表现非常幸运,但也是一项巧
合而已。
他小时候家境很穷,玩心却又特重,看见别的儿童玩一些玩具时,自己买不起,
便拿手头有的材料自己制作来玩,有时不免要动些巧思,他日后之所以能灵活地运
用思考能力,就是如此养成的。
像今晚炸弹的制作,就是一项例证。民间儿童每到过年,总有商人制作了各种
的爆竹、火炮来卖给他们燃放玩耍。这些火炮已进步到使用硝石、硫黄以及炭末等
混合,以纸衣包塞,加上药线来燃放,比前人燃烧锯成一节节的空炸筒进步多了。
其中有一种叫掼炮,是将药末中渗合了许多细小的石砾,再用纸卷成一个圆筒,
灌进约半筒的石粒火药,两端用黄蜡密封。轻摇时,沙沙作响,用力往地下一掼时,
小石子互相摩擦出火花,使药粉拉然一声炸开。
这样一个掼炮价钱很贵,而且还不一定个个都响,杜英豪是买不起,但是吃了
它很多的苦。有些富家小儿,常以此掷来吓人为戏,远远地挪过来,轰然一声,将
人吓得跳起来,有时还被炸开的小石粒溅得很痛,虽不至受重伤,却也会擦伤外皮。
他要想报复,却又买不起掼炮;那时,他们都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例:就是
以牙还牙,怎么来的怎么去,人家用火炮来欺负他,就必须用火炮回敬,要不然只
有自认吃亏。
杜英豪是个从不认输的人,他只有捡人家丢掉的那些失效不响的废炮来,拆开
加以研究,知道了爆响的原因,也研究出所以失效往往是因为药未受了潮湿之故,
就放在火没烤干了,再丢回去,果然就响了。不过那很危险,有时烘得过热,就在
火边爆开了,而且爆得更为猛烈。杜英豪就加以改进,将一根火炮的药线插进掼炮
中,点着了丢出去,已经是十试十灵,因为这种掼炮中的火药本十分容易起火爆炸
的,药线发的火又很强,就是药粉略为受潮,也照样能爆炸了。他发现了这个道理
后,每逢过年,他反而成了侵略者了;因为他的掼炮比别人的爆炸更烈,而且还能
在空中爆炸,连躲都躲不掉。
以后长大了,当然不玩掼炮了,可是他的这夥弟兄,在码头上被另一伙更为强
大的流氓欺凌得抬不起头来,对方人多势众,组织又全,不但跟官方有连系,而且
还有武器,他们吃了亏还有冤无处申。杜英豪一直就想报复他们,终于想出了计划,
那是因为他们在码头上搬运时,承接了一船爆竹行的货,运的是材料,尤其在搬运
硝烟硫黄时,押运的人告诉他们说这是制掼炮的药,要十分小心。
杜英豪心中一动,触发儿时的记忆,便每样设法偷拿下了一小包,然后他找了
许多碎铁角、破瓷片等,跟药末做一定的比例混合好,用桑皮纸袋裹好扎紧,再用
油纸包了几层,使它不致受潮,每个都制成有橘子大小,最后在外面用黏土封好,
放在微火上烘干。
他已经有了儿时的经验,所以做得很成功,做成一试验,他的霹雳子居然大有
神效。
他就带了十来个弟兄,每人揣了十几个泥球,冲进了对方的总坛,逢人就送上
一颗大泥丸,不是将对方炸得遍体鳞伤,就是伤肢残足。对方的老大更惨,被炸瞎
了一只眼睛,痛得乱滚时,叫他们按住了,杜英豪还砍掉了他双手的大拇指与食指。
剩下六个指头无法再握刀了,才放他走路。
这一次胜利使他大出风头,然而他并没有将霹雳炮的做法告诉任何一个人,因
为那太容易,别人也能如法泡制地来对付他的。
今夜,他又靠着这手艺救了自己一次。
由于这种枪枝用的火药是外国人做的,力量更大,杜英豪自己也没想到有这么
大的威力。
水青青道:“杜爷,你这项发明真了不起,竟不让江南的霹震堂雷家专美于前。”
以前,杜英豪是听不懂这话的;他根木不知道江南霹震堂是什么玩意儿,自从
当上了江南总捕之后,才算知道了,那是一个制火器的武林世家,因此他正色道:
“雷家的霹雳堂虽使火器称雄武林,但是因为太过霸道,有伤天理,为人所不容,
终于被人围攻,突袭暗杀而灭了门,所以我这火器的制作从不告诉人,也希望你们
看过就忘,不要再记在心里,那对你们有害无益。”
他俨然是一派大宗师的口吻,却有想到在场的各人中,他却是武功最差的一个,
甚至于连身为将军的赵之方,都会比他高一点。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他身怀万流归宗秘笈中的神奇招式,如果每个人按部就班,
老老实实,一招招地跟他对打下去,不燥急,不求功,杜英豪必然是最后一个;若
是别人想取巧速战,则一定会栽在他的身上;若是跟他斗心眼儿,则无疑自找苦吃。
杜英豪是从江湖最假最下的那个圈子里熬出来的,害人整人的主意,他此谁都行。
只是此刻,他满脸正气的一番谈话,却使得每个人都肃然起敬。赵之方本来还
想建议杜英豪把那种火药包的制法贡献给朝廷,加以阐扬改进,成为国防利器的,
这时也闭上了嘴。
天终于亮了,狼群已经退后一头都不剩。李诺尔检视了一下四处的兽迹,叹道
:“狼王一死,他们分成了三堆逃散,奔向不同的方向;这一群雪狼恐怕维持不了
多久,就会灭种了。”
杜英豪道:“怎么会呢?它们若是分散了,生存地域更广,应该繁殖得更多,
更快才是。”
李诺尔一叹:“不是这么说的。它们之所以要群居,全由环境使然;它们的敌
人太多,若是没有足够壮大的实力,就会变成被狩杀的对象。”
“它们还有些什么敌人呢?”
“深山的虎豹熊蟒,都是它们的敌人,零星小群,便无法抵挡大兽的吞噬,但
最大的敌人则是人。雪狼皮很贵,雄狼的鞭更是壮阳补亏的灵物。猎人捉到了雪狼,
视为至宝,山居的人家对它们也视同寇仇,遇上了落单的,绝不会放过。”杜英豪
叹了口气道:“那也没办法,对驱散它们我很抱歉,但我不是佛祖,不能为了救它
们的饥饿,把我的身体去它们。”
他是想说笑话,冲淡一下气氛的,但是却没人笑得出来。大家看了那雪白的美
丽体在原野上暴露,心中都感到一阵歉意;虽然,昨夜他们已饱受惊恐,但是山原
是它们的生存领域,是人侵犯了狼的生存,因此,每个人多少有点犯罪的感觉。
只有两头狗最高兴了,在前面汪汪地叫着,起劲的跑着,好像是镳局里的趟子
手过山喊镳,而这镳局又是最罩得住的,喊声中有示威之意。
它们深通灵性,一开始就似乎知道这一行人中,杜英豪最有地位权势;因此,
它们对杜英豪也最服从,歇下时也时时献媚似的向杜英豪亲热,杜英豪也很喜欢它
们。
这时见它们走得远了,怕它们遭遇危险,忙拍马追了上去。三个女的则因为刚
谈到一个有趣的话题,不想停上,没人追上去。
李诺尔与赖正荣则要照顾辎重的驴马,因为它们发了性子,不肯前行,一时没
在意;赵之方则因为年纪大了几岁,精神不足,一夜没睡好,这时更懒得动了。
杜英豪追出了好远的一段路,发现两只狗在对着一丛杂草吠叫,像是里面藏着
什么东西似的。
杜英豪下了马。倒也深怀戒心。他手中持着一把猎又,便试探着向草丛中刺去,
里面发出了一阵低稚的叫声,充满了愤怒与悲哀。他用叉柄将草拨开了一点,终于
看见了两团白色的小身体。
是两头小的雪狼,雪自可爱,而且爪子上已有血迹,想是昨夜紧急逃去时磨破
的。
它们虽已断奶,却还不足以脱离母亲的照顾而独立生存,现在却躲在这里,想
必是它们的母亲已经遭到不测,而且就在不远的地方。
他把两头小狼抱了起来,放在马脚下面,同时还叫一头狗儿看好它们,不让它
们乱跑开,自己却带着一头狗儿,继续拨草前进。走了有十几丈处,终于看见了母
狼的体,却是被一支利箭,穿透了胸腹,而且还被倒吊在一棵树上。杜英豪十分讶
异,他知道这必然是人为的,而且可能是山中的猎户干的事儿。
杀死了母狼,何以不及两头小狼呢?而且把狼吊在这儿,又未免太残忍了。
杜英豪正想走过去解下来,脚上忽然一阵奇痛,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脚
踝。
杜英豪没有去探视以前,就知道自己中了捕兽夹的圈套。那是两个半圆形的钢
环,相叠重合,在接触之处呈锯齿状,就像是人嘴中上下两排牙齿一样,下端用弹
簧撑开,用一根小铁栓撑住,平放在草丛中,然后用短铁链系在一根深钉入地下的
铁桩中,安置在兽类经常出没的途中。野兽一不小心踏上去,把卡栓踢动,弹簧的
力量把钢齿圈弹合,夹住了兽脚,锯齿咬进皮肉,无法拉脱,只有在那儿等着猎人
来捕捉。
不过,也有较为聪明的动物,被夹住后,狠下心来,咬断被夹住的肢体而脱身
的。
杜英豪自己也曾装过小型的,用来捕捉狐免,所以他知道自己被夹住后,立刻
咬牙忍痛,稳住身体不动。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措施。这种大型的捕兽夹是捕捉虎狠等猛兽的;而一头受创
的猛兽,挣扎时的力量很大,一条铁链未必能拉得住,很可能会被它拉断铁链,带
着夹子逃走,因此一定还有些其他装置。
那头母狠的体也给他很多的警惕,狼身上的箭不是人射的,而是连环的机关装
置中射出,以免它中了圈套后又挣扎逃走。
这类装置多半是连在圈套上,牵动机关,就能装置在暗发的弓箭剌出,而弓箭
的范围,也必然是在圈套四周。
杜英豪没有动,只慢慢地移近了圈套,用手分开浮草,果然看见铁锤的桩上还
打了一条细绳子,铁链如果拉直的话,细绳就会扯断,势必会引发第二道埋伏。
杜英豪先看了自己的脚,又细心地研究了一下那具圈套,还好,这是捕大兽的,
齿牙的咬口虚有三寸来宽的距离,那使被拉住的野兽,只受轻伤,不至断骨残肢。
这是很聪明的设置,因为野兽受了重伤,就舍肢而去,只受一些轻伤,它是下不了
狠心自残肢体的。杜英豪发现自己受伤也不重,腿骨没有断,更幸运的是皮肉伤的
也不严重,那是因为他穿的反靴质料很好,经过特殊的鞣制,柔软、坚轫而温暖,
内层还衬了一层金丝夹头发的里子。
这是柳小英送给他的。这位女剑客虽然因为情势所趋,嫁给了那位扬州首富,
但内心之中,对杜英豪始终还有着一片情意,听说杜英豪将有北荒之行,特地送上
这双靴子。它不但可避兵刃、水火不侵,而且能防上毒虫蚁兽的伤害。
柳小英的主要目的只是给他保暖,因为这双靴子还具有绝佳的保暖作用,冰雪
不透,效用还胜过长自三宝之一的乌拉草。
杜英豪先伏下身子,把细绳的一端慢慢解开。那是他的小心,而这小心果然有
用。
细绳的弹力也很强,一个夹不住,由指缝中滑出,立刻就是一阵嘎嘎声,无数
枝的强箭,由他的身上擦衣而过。
假如他被夹住后,用力一拉,或是刚才没有伏倒下来,此刻他一定跟那头母狼
一样,满身是箭。
箭射完后,杜英豪才慢慢地板开钢齿套,把自己的脚扳了出来,褪下靴子一看,
还好,只有两块淤青以及些微的擦伤而已。
他身上的药物很全,立刻倒了一些金创药,并撕下了一片衣襟包扎好。试着跳
了两步,发现只有一点痛,走路略感不适。
不过,杜英豪心中很生气。
这个安置圈套的人太没公德心了。
装铁夹子捕兽,除了不可安在路途上之外,而且在附近还要插上明显的标志,
警告行人,以免不小心被夹住了。他记得有个瓜农,因为所种的西瓜常被人偷走,
一气之下,在瓜田里安了几具捕兽夹,结果虽然把偷瓜贼抓住了,那瓜农仍然挨了
一顿板子,赔偿了偷儿的医药费用。
那县官所持的判由,就是因为瓜农安装害人的陷阱,未曾设立警告,偷儿侵入
瓜田固然不对,然而不是偷儿,也可能走过来看一看那些成熟的瓜儿,这瓜农防卫
过当,蓄意伤人,居心不善。
这个判例引起很多人议论,但最后还是支持县官的人多,因为这种设陷阱人的
装置太过歹毒,有伤天理。而这儿不但把陷阱设在已成的小径上,更还不加标示警
告,装了更为歹毒的暗弩。
他认为有惩治一下对方的必要,所以他小心地把地钉找了出来,把兽夹另换了
一个位置装好。
在这些方面,他不但内行,而且还是天才,只不过略微加了一些小变动,对比
先前更周密了。
然后,他才去解下了母狼的体,刨了个坑,把它埋了,心里感到十二分的歉意。
这项母狼不是他杀的,但间接也是因他促成的。他所定的这条路是狼群已经遇
的,若非他那一阵霹雳巨爆,炸死了狼王,这头母狼不会盲目地回窜,因而被圈套
所陷了。
埋好之后,他才黯然地回行。来到马匹的地方,却见两头小狼与那头大猎犬倒
已处得很好,在互相扑戏了。狼与狗原是近亲,血脉相连的,因此它们倒也不算异
类。
狼与犬之间相遇,搏斗自是难免,却极少吃对方的内。它们同类相残,却不会
互食,这也是兽类的道义吧!
杜英豪对那两头小狼倒是很怜爱,它们由于经杜英豪过一次,对他已无敌意,
跟着狗儿一起跳过来欢迎他,而且还伸出舌头舐他的手。
杜英豪从鞍袋中又取出一块肉脯来它们。看它们吃得很高兴的样子,不禁眼眶
湿了,这两个可怜的小生命,不知道它们的母亲已经死了。
杜英豪不禁为它们的未来发愁了。若是任它们在山野中流浪,它们还没有求生
的能力,极有可能成为其他兽类的口中食;若是给人捉到了,那就更惨,幼小的雪
狼皮是皮革中的珍品,有钱人家的小孩子,用来做成帽子戴,据说有益智健身邪之
功,因为它们太难猎得了。
杜英豪想了半天,只有带着它们了;因此,他牵了马慢慢地走。一对狼儿,一
对狗儿,并排地跟在他的后面,这是一种自然的习惯,杜英豪看了免得很有意思。
走了没有多远,杜英豪听见了一声尖叫。
那是人的声音,而且是女人的声音。
声音来自他设阱的地方,倒把杜英豪吓了一跳,他脱队已久,后面的人一定会
找他,不要是王月华、水青青或晏菊芳她们之一被夹住了,那杜英豪可就作孽大了。
他的原意是要惩诫一下那个没公德心的猎人的,谁知却又害到自己人呢?真是
害人之心不可有。
杜英豪在自谴、自怨中,又赶了回去,却见一个女人,抱着腿坐在地上。
他新设的兽夹咬住了她的小腿,血流得很多。那个女人很年轻,大概才二十来
岁,跟李诺尔一样,也是个二转子(汉人与白俄的混血儿)。
她身上穿得很少,只有一件皮制的背心,敞着胸,露出了雪白的手臂与高深的
乳沟,裸着大腿,只有一块布遮住了下体。
金黄色的头发,高鼻梁,倒是黑眼珠。它的身旁还放着一具木橇,橇上堆着七
八头雪狼的体,与一根短短的组木棒,看样子正是山中的猎户。
她的双手在拨弄那具兽夹,但因为经过杜英豪动过手脚,所以打不开来。看见
杜英豪后,她显得十分讶异地道:“喂!你是汉人吗?”
杜英豪一听她说的汉话,点点头道:“是的,姑娘是怎么了?”
“我是山上的猎人,前两天过了一群雪狼,我没赶上,不知怎么它们又回头来
了,我好高兴,追着打了一批,不小心碰到了这具兽夹。”
杜英豪只有装傻道:“你自己装的兽夹,怎么会不小心踩了上去呢?”
那女郎却道:“我才不用这玩意儿呢!这鬼东西不知是谁装的,不但不止标志,
而且还装在道路上,我找到他,非给他一顿棒子不可。喂!汉人,你帮我把这个圈
子去掉好吗?”
杜英豪一听心中连连叫糟,这个陷阱虽然没有害到王月华等人,但受害者仍然
是个无辜的人。
圈套是他改装的,他自然知道如何拨弄,几下子就打开了。那女郎比他还健壮,
立刻跳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道:“谢谢你!汉人,你有没有酒?”
杜英豪当然有酒,就挂在身边皮袋上,他取下交给她。女郎接过来,喝了一大
口。杜英豪倒是吓了一大跳,这是最烈的烧刀子,连最能喝酒的男人,也只能小口
小口的饮,她却大口地灌。
不过,那女郎却没有喝下去,她对着自己腿上受伤的地方,大口的喷了上去,
然后解开衣襟,想找块布来擦拭的,但她身上刮只有那一件无袖的皮裘,以及下体
那一点小小的黑布,她略顿一顿,就准备去解那块像是短裤的黑衣了,杜英豪忙道
:“姑娘!我这儿有布。”
他身上的布,只是一件内衣而已,刚才已撕了一块,包扎自己的腿伤,剩下大
半件破衣,他没穿上去,胡乱塞在腰里,这时忙取了出来,先撕了一半道:“姑娘,
你躺平了别动,我来替你弄。”
杜英豪跪下在她脚旁,若那女郎已开上了眼,敞开了胸腹,体态之美,是他从
所末见的;因此,他的心已极烈地跳了起来。
她的腰肢纤细,肤如白脂,腿修固有致,甚至于脸部的轮廓,都美得不可方物
;更因为她躺下的姿势与社英豪此刻所处的位置,连那一块布角所遮掩的部位,都
由于边角掀起之故而隐约展现。
斯时,斯景,我们的大英雄原不是柳下惠,也不是木头人,岂有不动心哉。
不过,他的眼光由左腿上扫下来,殷红的一片血迹与十几个锯齿咬出的伤痕,
却又使他触目惊心;尤其这些是由于他造成的,更便杜英豪心中充满了愧疚,因此,
他连忙端正了心神,细心地把血水擦去,又用所掳的刀创药,倒在每一个伤口上。
药很好,那女郎很舒适,长长地吁了口气,居然平撑起身子,斜坐起来问他:
“汉人,你的药真好,又凉又舒服,此我们猎人所用的还要好呢!这叫什么名字?”
杜英豪道:“冰麝散,是用冰片、麝香以及许多生肌毒疗伤的药物磨碎了制成
的。”
“这些药都是贵重品,配置一瓶不便宜吧!”
杜英豪笑道:“是的,很贵,但是不会比人的性命更贵。它疗治伤口,除伤毒
很有奇效,姑娘只是外伤,敷过这一次,三天后再换上第二次,就差不多了。这瓶
里还有一半,你留着吧!”
女郎摇摇手道:“不行,不行,你用掉的这一半,我都不知道如何还给你呢?
不能再要另外一半了,我拿不出多少钱。”“姑娘,我可不是卖给你,这药是我自
己照一张古方配的,有些药物很难找,有钱都未必买得到;因此,你也别客气了,
这能说是缘份。”
女郎一愕道:“缘份?你我不久前才认识,而且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
就是缘份了?汉人,我只有一半是汉家血统,还有一半是罗刹入,你会要我这样的
一个女人做老婆吗?”
杜英豪倒是被她弄糊涂了。听这女郎的话,似乎有下嫁之意,而且是自己先向
她开口求亲,但是自己却明明记得,没开过这种口呀!
详细地探讨了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才知道对方弄错了缘份的意思,当作是
姻缘了;于是笑笑道:“姑娘,你弄错了,我说的是缘份,只是一种见面相识之情
而已,姻缘也是缘份的一种,但要结为夫妇后,才是姻缘。”
女郎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地问道:“两个人结成夫妇,就是有缘份。”
“不错,所有的缘份,都是命中天意注定的;比如说你我从来也没见过面,突
然在这个地方,因为一些突然的事故而认识了,你受了伤,我身边带着药,我帮你
一点小忙……,这种种的一切,都是缘份,天意安排的缘份。”
这是很难解释的两个字,杜英豪以前摆渡时,有个行脚僧生了他几趟渡船,当
然是不给船钱的,杜英豪也不计较,倒是那个行脚偕不过意,在船上就讲些浅易的
佛法给他听,也提到缘份这两个字。
杜英豪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尽所知的说了一堆,也不管对方懂不懂了;但那
个女郎居然懂了,略感怅然地道:“你是说你并不要我做老婆。”
这使得杜英豪很窘迫,但也感到很意外。他结结巴巴地道:“姑娘,这……话
不是这么说的,正如你起先说过我,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互相不了解,连姓名也没
通过,只是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们相见了,那里就谈得上婚姻了。”
女郎点点头,低声道:“是的,是的,你们汉郎都不肯讨个罗刹入做老婆,我
爸爸当年就是如此,他在罗刹境内,不得已跟我妈妈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他要
回去时,却说什么都不肯带我们跟妈妈同行,只把我的大哥带走了,因为我大哥长
得像他,而我跟弟弟长得像妈妈……”
杜英豪对这一点倒是很清楚,他叹了口气道:“姑娘,这一点倒是怪不得令尊,
内地的人都很保守,对外来的人总是充满了敌意,他即便是带了你们向去,你们生
活得也将很痛苦。”
“他把我们丢在这里,我们也同样的痛苦。罗刹人因为我们是混血儿,不肯承
认我们,而汉人也不承认我们是同类。”
“这……?那是一些浅见的人,并不是人人都如此的,有些人仍然会把你们当
作朋友。”
“不会有人的,我们住在深山,就是为了远避人群,因为人人都不愿意跟我们
接近。”
杜英豪笑道:“没有的事,我就没有把你们当成外人,我这次同行的同伴中,
就有个混血儿。”
“真的吗?他叫什么名字?”
“李诺尔,你认识这个人吗?”
“李诺尔,认识,认识!他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一定是来看美娜娃的。”
“美娜娃是谁?”
“美娜娃是我的表姐,也跟我们一样是二转子,她跟李诺尔很好,李诺尔说今
年会来娶她下山。噢!你们是来迎娶的吗?”
杜英豪这才知道李诺尔在山上有个相知的女郎,难怪他要提议来狩猎,原来是
要探望一下他的恋人,因此笑笑道:“这倒不清楚,他是领我们上山猎熊的,他没
有提要娶亲的事,也许他只是来告别,因为他即将远行。”
“远行?他不是在巴罗夫那儿做通译吗?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干了?”
“你不知道,他帮了我一次大忙,反出了巴罗夫那儿,现在打算跟我一起回到
内地去。”
“他去那儿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
“他立了大功,若是肯做官,朝廷会给他一个官做,做了官有了地位,就不会
有人看不起了。”
“是吗?那真好。他立了什么功?我能不能也立个什么功,同朝廷讨个官做做。”
杜英豪笑道:“女孩子怎么能做官。”
那女郎道:“你别看不起我是女孩子,他能做的事我都能做,而且比他做的更
好。他的武功就不如我,他、美娜娃、加上我弟弟,三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我,你
看这些雪狼,都是我一个人用木棒打死的,他行吗?”
杜英豪注意到那些雪狼的体了,有些还是健壮的雄狼,然而却都没有伤痕地死
了,只有在口中渗出鲜血,吐出舌头。起初他以为是它们吃了毒饵被毒杀的,听她
一说,才讶然地道:“这些狼是你用木棒打死的。”
女郎道:“是的。噢!不,我只是用木棒把它们打昏过去,然后再捏断它们的
脖子,因为我要整张无损的狼皮,那样方可以卖得很高的价钱。”
杜英豪看看这个美艳而骠悍的女郎,她的臂上肌肤虽然自,但是却隐隐地隆起
着微凸的线条;那都是一条条的肌肉,充满了力的象徵。
于是他激赏地道:“你的力气一定不小吧!”
女郎骄傲地道:“是的,我的力气大,跳得高,跑得快,动作敏捷,那些雪狼
见了我就逃,在这乌拉山区,没有一个猎人能比得上我。”
不过,很快地,她的得意就消失了,变为哀伤地道:“可是我也知道,一个女
孩子太强了并不是好事,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一个女大力士的,连跟我一样的二转
子都不敢亲近我,所以找只有拚命地赚钱、存钱。”
“你在这山上,要银子干吗?”
“我在山上用不着银子,可是我存了很多银子后,就会有男人来求亲了。”
杜英豪不禁替她难过了。一个如此美的女孩子,居然会没有男人来欣赏她、爱
护她;因此,他有点不平地道:“这儿的男人都瞎了眼睛,像你这么美的女孩子,
他们居然不懂得欣赏。”
那女郎高兴地道:“你认为我很美丽?”
“是的,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那么你喜欢不喜欢我?”
“喜欢,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喜欢你。”
“可是我认识的男人却都不喜欢我,他们说我太高、太野、太凶,简直像一头
母熊。”
杜英豪叹了口气:“他们怎么会那样说你?”
“因为我的确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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