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后来,李娘娘觉得奶娘毕竟不比一般宫人,也是上有公婆、下有丈夫孩子的,也不好再久留下去了。于是赏了许多金银财物和布帛粮米,派卫士宫监用宫里的马车把奶娘秀月送回了山城老家。
那些年,周家靠着娘娘的赏赐,除了建下一座两进院子的青砖屋院外,还添置了二三十亩的田地和几头牛马驴骡,日子倒也过得平安富足。奶娘秀月迈进久违的家院,乍一见儿子翰成竟然长得一下子竟认不出来了,一把搂在怀里,一时又是哭又是笑的。
自从奶娘秀月进宫服侍公主以后,李妃专门派人交代山城郡尹,特许奶娘秀月的儿子到官学念书。奶娘秀月这次回家,凭着在宫里几年的见识,望着儿子写得端端正正的字,知道儿子出息了,泪水禁不住扑扑簌簌地滴在纸上,心内更是感念李娘娘的厚恩。虽说母子分离几年,可若不是自己服侍小公主,自家儿子恐怕饭都吃不饱,更别说念书写字了。
在宫里的几年里,秀月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可因娘娘为人和蔼又重情知义、体恤下人,每年都要派人到周家格外问候和赏赐一番。秀月虽思念儿子、挂牵家人,觉得只有尽心服侍小公主,才能报答娘娘恩情的一二。
这次归家,秀月虽说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持家过日子,不知何故,仍旧还是放不下心来。从见到小公主的第一眼开始,整整四年的朝夕相处,她早把小公主当成自家亲生女儿疼了。如今乍一离开,心里竟是空落得难受,白天眼前总是时不时地浮出小公主那花朵似的一张笑脸儿,夜夜几乎都梦见小公主,醒来忍不住唉声叹气地流一番泪。
十几天过去了,正要安下心来过日子,不想这天傍晚张宫监亲自带着车马卫士突然又来到家中传娘娘的旨意,要召她重回宫中。
原来,自她离开宫后,小公主醒来找不到奶娘,当即便哭闹起来。每天也不大吃饭也不肯玩耍,只是哭闹着要找奶娘。众人起初以为小孩子家的,过几天兴许就忘了,紫云殿里上上下下全都设法子哄她开心。谁知一连半个月过去了,小公主依旧黑天白日地哭闹。加上这几天又不小心着了凉,浑身发热,病中床上还是哭闹着找奶娘。李妃禀报陛下知道后,便令张宫监火速出宫来接了。
秀月望了望满头白发的婆婆和失魂落魄的丈夫,再看看偎在怀里紧紧抓着自己衣裳不松手的儿子,心都快碎了。可是,想想娘娘平素的恩情,再想想宫中正在病中的小公主,平素无论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小小的人儿每次都要让奶娘先看一看、尝一尝。再转脸看看这些年来家里起的屋、置的地,后院那满圈的高骡子大马……一咬牙,她毅然打起包袱跟着张宫监登车回京了。
病中的小公主一见奶娘,一下子扑到怀里,紧紧地搂着奶娘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松开了。李娘娘笑道:“连我都疑惑,莫非你们娘儿俩前世果然有母女缘分?怎么她一天也离不开你呢?”又交代说,“你这次进宫自然不同往日了。我已和内史、宫监都交代下了:以后你虽依旧在宫中服侍,可是每年清明和夏秋两季收庄稼,你都可以回家照顾一下,和家人团聚几天。”奶娘秀月忙谢了娘娘隆恩,从此越发一心一意地照顾起小公主来。
奶娘秀月只没有料到:这次进宫之后,后宫突然失却了往日的宁静,连着发生了好几桩对李妃不利的事。首先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的是:武帝决计,无论如何,今年也一定要迎回大周皇后、突厥汗国的阿史那公主……
突厥之变,对武帝来说,不仅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屈辱,更是大周朝廷的耻辱。论说,武帝并非一定要娶一位胡番之地的突厥女子来替自己掌管六宫不可。胸怀大志的武帝十分清楚:无论是北齐还是大周,谁与突厥的联姻成功,谁便无疑会以强势压倒对方。
这些年来,北方各游牧部落不时侵扰中夏,牙璋飞翰往来穿梭于东西两都。大周国两代国主的励精图治、拓疆开边,从一州之地而渐与北齐呈相峙局面,胸怀天下的武帝一定要实现一统大业。因此,无论突厥多么无理,大周使者仍旧连着三年长途跋涉于突厥和中夏之间,反复恳请突厥履行当年婚约,同时设法阻止突厥与齐国的联姻。
今年开春,四位王公奉命第四次千里迢迢北上突厥。在大可汗牙帐内,反复昭述大周国主的功勋圣德,论数伪齐的悖天不义和齐主高氏父子的荒淫无道,请求大汗同意大周迎娶皇后。
孰知,突厥可汗此番不仅不肯允婚,反倒当众羞辱起大周众位王公了一番,并威胁说“诸公若不即刻返国,出了什么变故概与本国无关”的话。
众位王公愤懑羞愧地退出了突厥大可汗的牙帐。
北方胡地的春天是最易变脸的季节。这里常常会突然刮起一种暴风,这种风骤发无常、来去无定。说来也巧,正当众公为无法回复王命而相顾悲怆之时,突然,好端端风和日丽的天空,蓦地翻过来大团大团的黑云,刹那间天地万物便漆黑如夜起来。打着旋儿的怪风一面凄厉地叫着一面扑天卷来,伴着一串惊人的炸雷轰响在半天。
众王公正惊骇万状时,忽听背后一声暴响,众人急忙循声望去:就见刚刚还好端端竖在那里的突厥大可汗的牙帐,此时竟被狂风轰然掀起,伴着浓浓的黄沙和黑云在半空中翻来滚去,转眼便消失无踪了!接着的十多天里竟然一直狂风不止,突厥遍地的兵营和附近部落的帐篷大多被狂风掀飞卷走。奇怪的是,驻扎在突厥附近的大周王公和卫士们所居的临时帐篷,竟没有被狂风摧毁一处!好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孩子,反倒被大周王公们请进来暂避一时风寒。
木扞大可汗和他的臣子们不禁大惊,以为定是神佛惩罚突厥的背信弃义,也有疑惑大周国有天帝暗中扶助的。于是急忙派人请来大周四位王公,主动提出请大周使臣准备迎娶阿史那公主回归中夏。
众位王公喜出望外!一面派人火速回京禀报武帝,一面准备大宴突厥王室和群臣。
突厥大可汗也备下了丰厚的嫁妆陪送阿史那公主。除了宝马毡车、华毯珍毛、珠翠琥珀之外,为了排遣公主远离故土的烦闷孤独,还专门陪送了一支由几十名突厥歌舞乐伎组成的突厥乐队。待择定良辰吉日后,汗王派了一支突厥王公和武士组成的送亲队伍,与大周国武士宫人一起,在中夏乐队和突厥乐队一路轮番的喜庆鼓乐声中,卫护公主归中夏与大周国主完婚。
突厥大可汗请迎亲的四位王公向武帝转达自己的格外承诺:大周攻打齐国时,突厥愿出十万兵马相助!京城里,武帝早已接到了八百里加急飞报,估算皇后到京城的日子,早已令内史备下了奉迎皇后的全副国礼仪仗和鼓乐宴席,等等。
突厥公主将要来到时,武帝乘坐龙御华辇,率文武百官、六宫嫔妃和城中军民数万,喜气喧天地等候在十里长亭,众人排列绵延直达城外十数里隆重奉迎皇后。一路两行,七彩旌旆从路边一直飘摇到皇宫,各色锦花宫灯也缀遍了京城内外巷道。
大周京城内外万人空巷,官兵百姓十里守望,翘首以待。
待王公几番亲自交驰飞报,众人终于看到了皇后的行殿遥遥隐现于远处。这边,只听鼓乐登时齐发,笙笳箫笛、金钹琴瑟齐声高奏《百鸟朝凤》,欢乐而喜庆的旋律直入云霄。于仙乐萦回、彩旌如林里,一身明黄衮绣、金珠冕旒的阿史那公主,在一群中夏宫人女官和碧眼凸鼻、胡人着扮的突厥送亲者的搀扶簇拥下,缓缓步下辇车。沿着一条长长的红花地毯,十八岁的阿史那公主在左右扶持下,缓缓地朝大周皇帝的龙辇走去,她身上的曳地裙裾和七彩罗袂与羽仪彩旌交映,长长的大红罗纱披巾在明丽的朝阳和微风中曳曳飘扬。
大周百官黎民朝拜之后,武帝亲自搀扶着阿史那公主一同登上了饰满凤羽流苏、缀满珠玑锦绣的八宝龙辇,在两排荷戟扶钺的卫士和彩旄旌旗列成的仪仗长阵中隆隆驶过。朱轮伴着鼓乐笙箫一路碾过皇城的青石大道,一路受到都城万民的瞻仰朝贺。
仪仗来到皇宫正门时,武帝和皇后改乘紫金溢彩、盘龙绣锦的大御轿,穿彩廊越宫门,末了,由武帝亲自携着手儿,扶下大轿,搀入天元宫。最后颁旨下诏:册为掌管六宫的大周皇后,同时诏布大赦天下,减免境内百姓当年所有赋税四成。大宴群臣和各国使臣,朝野共庆,喜气洋洋。
突厥一向是中夏北部的大患,如今大周天子娶回突厥公主,两国和亲,朝廷百姓俱都满心欢喜,祈愿两国从此永结和好,再无边扰。
大婚之后,武帝紧接着便召集大臣朝议册定大周储君。这样,当他亲率六军东征之时,太子就可以留守京师,在大臣的辅弼下实习掌朝理政了。
在议定太子之事上,朝中大臣们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激烈争议——以齐王、王轨为首的一势,与来和、窦恭为首的两帮朝臣各自据理力争,分毫不让。
尉迟迥家族几位主要成员却是各有各的打算。大司空尉迟纲表面倒显得格外超然,他起初不大说话,只是冷眼观看武帝的意思。后来因见两帮朝臣争执太过激烈,齐王一势对鲁王的攻击已令陛下明显感到难堪时,便出面为鲁王辩白了几句:“鲁王虽系陛下长子,可年龄毕竟还不大。这些年来一直坚持文武功课的修习,十几岁的孩子每天竟和众臣一样风雪无阻地上朝下朝,除了病痛,极少有过缺席,委实不易了。”王轨奏道:“立储不是一般的晋升。鲁王生母系南朝罪俘之后,系朝廷立储之忌,此其一;鲁王本人虽为长子,但行为轻浮、亲昵小人。而大周江山重如泰山,非天纵英明、雄才大略之辈恐难克承重任,此其二。据此两点,臣以为不可轻言立之。”大将军长孙览据理争辩:“李妃娘娘虽系罪俘之后,却是前朝之事。而且,阿史那皇后未归中夏以前,李娘娘也已实际掌管后宫多年,懿范可敬,从未闻知有过任何些微的失德之处。”孝伯启奏:“陛下正当壮年,谨行高德,万民率范,必得天运久长。国母阿史那皇后既已迎回中夏,母仪天下,大德厚福,终不负天下期望。立储之事关乎大周江山百代传承,臣请陛下还是从长而计,方不失稳妥。”于翼反驳说:“鲁王虽非嫡出,却系陛下长子。鲁王年纪尚小,为人行事虽有小过,却并无大差,不应过于苛咎。太祖当年立幼不立长,给奸相造成擅国专权的可乘之机,使我两位大周国主先后被弑,陷大周朝政多年混乱,民情凋零。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臣请陛下以国事为重,不应以嫡庶为念。”武帝的七弟赵王奏道:“自诛除奸相,大周国气象万新。陛下既志在九州一统,又拟明春黄河开化之时,亲率六军讨伐伪齐。国不可一日无主,及早立储,陛下亲征之时便可使太子留国理政。臣以为,鲁王少年聪敏,眼下虽无功绩,但上有陛下为之表率,下辅以德高望重之辈教导,必能与日俱进,不负众望。”王轨道:“赵王差矣!有志不在年少。陛下嗣位时也不过十几岁少年,而太祖生前便有‘成吾志者,必此儿’的断言。若非陛下天纵英明,少小大志,又怎能在漫长的十几年里藏韬略晦,终得天开日耀、诛除奸相,大周江山又岂有今日之宏大?鲁王才智平平,年近加冠却举止轻率,不知进取,臣以为圣质懿德不足以担当江山朝廷万机之大任!”见两帮朝臣因鲁王而争议如此激烈,武帝坐在御座上沉着脸一语不发。
这两年里,他也闻听不少鲁王的劣迹。加之原知他天性软弱,因而对他的管束教导比其余诸子格外严厉了些。只不曾料到,在议立他为太子一事上,朝臣们对他如此激烈贬抑,以致他这个做父皇的面子上也有些架不住了。虽说情知鲁王自纳隋公之女为王妃以来,势力加大,但多了一帮力量的支持,势必也会遭致另一帮力量的坚决反对。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平素行为不知检点、不够自律,才会如此授人以柄的。想到此,心下一时烦乱,也不想再听群臣的争执了,一挥袍袖说了声:“退朝!”丢下众臣竟兀自退去了。
众人哪里料到,其实武帝早已有心立长为储,故而平时对鲁王的约束才格外严厉苛刻。也因此才会命诸多内史官随时记录他的言语动作并按时奏闻,稍有过错即大加鞭笞。可惜,竟无人能从中悟出他对鲁王的这种异常的严厉,恰恰正是他盼子成龙的缘故。
也难怪武帝如此烦恼,原来另有一层谁也不肯说透的隐情在内——自鲜卑入主中夏以来,无论是东西两魏还是大周、北齐两国,皆有立弟为嗣的习惯。这是因为中夏一向为大汉天下,自两晋以来,八王之乱导致天下四分五裂。胡人乘势逐鹿中原而终得入主中夏北方,然而仍旧面临南北对峙、战事频繁的局势。为扩大疆域,鲜卑皇室贵胄皆亲自征杀,随时都有沙场送命、马革裹尸的可能。逢此乱世,若立嗣幼子,一旦薨崩,幼主肯定左右不了大局,只会酿成亡国灭族之灾。
武帝的皇位虽说是兄长按序相传,但武帝却是受命于险恶危难之中,独自一人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十数年,终于铲除了把揽军国大权的奸相。亲政以来又多次亲率三军浴血奋战、南征北伐,几番历险,大周的江山社稷,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艰辛。因而,一是不甘心把它再交给兄弟诸王,二是按长幼之序当轮到五弟齐王。可是,齐王当年毕竟是奸相宇文护的心腹,而六弟卫王虽是他一母胞弟,德性人品更不足担当社稷重任!他只有选择立嗣于太子。
然而,朝中诸臣多次朝议上,竟连孝伯、王轨几位多年的心腹也不能理解他的苦心,竟一味地反对立鲁王为储。
武帝不免猜疑:他们既然如此拼命贬抑鲁王,次子汉王比鲁王小了几岁,文经武纬更不如鲁王。下面的几个儿子也都在幼年,他们当中更看不出还有哪个更具帝王禀质的。那么,自己的九位兄弟诸王中,加上闵皇帝和明皇帝的诸子当中,按他们的意思,无论按圣质懿德还是长幼之序,谁更合适呢?不言而喻——肯定是齐王宇文宪!武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匆匆冲出大德殿后,也不令左右跟随,径直来到李妃的紫云殿。不及她开口问好,就劈头盖脑地把一通火气统统撒到了她头上,呵斥她教子无方、放纵鲁王,致使皇子行为不检,在朝中失却臣心、难当大任,等等。
李妃仿如一个晴天霹雳炸在头顶,望着大发雷霆之后拂袖而去的陛下,一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事后一个多月,陛下天天临幸翠微宫郑姬的寝宫,却一次也不曾再到过紫云殿来。
思念小公主时,宁可派人把小公主接去团聚一会儿,也不肯过来一趟。
李妃的心腹宫人不时悄悄向她报说:这些日子来,翠微宫的郑姬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开心。她每天在翠微宫又是鼓瑟作画又是裁剪新衣的,还为陛下献上从皇后那里学来的胡旋舞。刚从夫人位置上被封了姬,又想着下一步如何讨陛下开心,让陛下早些答应封她为妃。更有甚者,竟毫不掩饰她想要陛下立她所生的儿子宇文元为太子的想法……这还是其次。听说,她常常在陛下跟前说鲁王赟儿如何无德无行,如何在后宫嬉醺无度等;还曾暗示陛下,说是李妃自陛下迎回皇后的日子以来,常在下人面前流露怨恨,云云。
李妃闻听心腹宫人的禀报,直惊得手脚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