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上元节临近,为了庆贺太子北伐大捷,武帝令内史颁诏:元宵节在宫中遍请各国使臣和在京二品以上王公大臣。宇文氏诸王,皇亲宇文孝伯、尉迟迥、李虎、李弼、长孙览、杨坚等十几位王公勋臣,俱可携父母妻小一并入宫共赴欢宴。
掖庭令和后宫诸官一下子忙活起来,上元节前十多天就开始预备各色佳肴美酒干鲜果点,另外还备有骑射比赛并歌舞、鱼龙、盘戏等诸多杂艺。
上元节前两天,正好天降瑞雪。雪和着园子里装饰的各色宫灯、缠在树上的五彩绢花与满湖镜水交相辉映,置身皇家御园如同到了天上仙境一般。
君臣同乐,也不拘了诸多的规矩。分设于宫中各殿的笙笳丝竹逸逸扬起时,仙乐袅袅,舞姿翩翩,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尉迟公子再也料不到,当他随祖母昌乐大长公主和父兄一齐入宫赴宴后,生来从不知苦为何物的自己,竟从此堕入茫茫无际的苦海之中——一场大雪把皇宫各处亭台楼阁、殿堂庭院装点成了水晶琉璃世界。加上处处丝竹袅袅、每每舞姿窈窕,满眼望去,男女老少个个紫绮红罗,花团锦簇得晃眼。
尉迟公子是尉迟迥嫡出的小儿子,打生下来那天起,便在祖母昌乐大长公主和母亲金明公主的呵护下,于金馔玉粒和罗锦缃绮中一天天长大的。后来又以父勋而被朝廷格外晋赏了一个四品闲职。
仗着天生聪明,尉迟公子的骑射攻读倒也样样过人。只因祖母执意要留下他这个小孙儿在膝下侍候,平素除了陪老公主和母亲开心之外,便是游荡于乐坊酒肆之间、王公子弟丛里,或是狩射歌舞或是棋酒歌赋地打发日子。
作为皇室的亲戚、三公要臣的嫡孙,元宵节这天,尉迟公子奉诏随祖母父兄一起来到宫中宴游。
因他生性恬淡无拘惯了,在席间略坐一会儿,便受不了君臣父子之间的那份拘谨了。乘人不备悄悄溜出宴席,他顺着一条青石小径,一路信步浏览起皇家御苑的仙国景致来,不觉忘了路径。
出了一个月亮门时,他发觉自己来到一处甚是幽静的园中,站在那里景致与别处不大相同。四处的亭台楼阁小巧玲珑,一些冬青类植物落了一层薄雪,湖畔有一行挂着冰雪的柳枝,树下随意系着两只小舟。雪景远处有一片乍开未开的红梅林,点点猩红衬着白的雪净的湖畔甚是娇艳。
转过一处山石,面前便豁然一片开阔地,地上的草坪上覆着厚厚的雪。尉迟公子抬眼时,蓦然看见前面不远处,背对自己雪地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位锦帽鹤氅的年轻公子。
原来,那年轻的公子正在专心对着一个靶子练习射箭。
尉迟公子心想,这一定是陛下的哪位皇子皇孙了。他颇有兴致地伫立在一株冬青后面,想看看这位小王爷的箭法如何?瞅了半晌,见那年轻公子又是拉弦又是弯弓,一连几箭射出去,竟然连靶子都没有撞上!有的甚至连弓都没拉满,羽箭便软绵绵地弹了出去,像是霜后的蚱蜢般轻飘飘地一头栽在几步远的雪地上。
虽说入主中夏以来,他们这一茬儿的王公子弟多凭着父兄的功勋封邑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好些人也不再像父兄那样成日疆场厮杀了,然而骑射剑击、读书诗文毕竟还是父兄为他们列下的必修功课之一,尉迟佑常年与一些王公子弟厮混在一起,还没见过哪家的王公子弟这么笨蛋的!一时忍不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听见笑声,那习箭的公子顿然惊了一跳!待他转过脸来和尉迟公子正打个照面时,尉迟公子不觉怔住了:原来,面前这位练习射箭的小王爷哪里是一位公子,竟是着了男装清丽俏美的一位姑娘!那姑娘见尉迟公子笑自己未中靶子,脸儿一红,一把将弓箭掷在地上:“你是谁?竟敢笑我?”尉迟公子忍住笑,好奇地打量起面前的姑娘来:见她披了件七彩孔雀帔氅,里面是一件紧身窄袖的明黄绣花锦袍,脚踏一双麂皮高腰靴子。神情顾盼中,那一番超然高贵,那一种洒脱秀逸,令他一时竟呆在了那里。
忽闻空中有鸟儿的啼声,尉迟公子俯身捡起弓箭,满弓朝天,只听一声弦音过后,眨眼就见一只鸟儿带着箭羽从半空径直坠落到雪地上。
“嗬!真是好箭法啊!”那姑娘一时便转嗔为喜,一边跑去俯身拾起那只带着箭和雪的鸟,一边笑嘻嘻地问:“你是谁?不在前面吃酒,怎么闯到这里来了?”尉迟公子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她,只把手中的弓拉得满满地说:“你看,刚才你拉弓的姿势不大对头。你这样,先慢慢地匀着气,拉满弓弦后,再瞄准靶心,最后再这样,借势把箭弹出去……”姑娘很是认真地看着,一边点头正要接箭来试时,忽听有人叫:“贺公主!”姑娘随声答应。尉迟公子不觉一惊:“啊!原来她就是太子的胞妹、自己的表妹宇文贺公主?”儿时,他曾多次随祖母大长公主进宫,也曾在太后那里见过儿时的她。想不到,当年那个又瘦又黄还老爱哭的小丫头,竟出落成面前这仙子般的公主了!尉迟公子转过脸去,见两位青衣宫人匆匆来到公主身边:“公主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老太后、皇后娘娘,还有娘娘和众位国公老夫人、夫人都到正武殿那边去了。太子他们过一会儿就要比赛骑射了,公主不是最喜欢看骑射吗?”公主见说,回眸对尉迟公子一笑,便随两个宫人踏雪而去了,那笑中有几分高贵、几分俏皮。随着公主渐渐远去的身影,尉迟公子骤然觉得这人间天庭琉璃宫殿的皇家御苑,廊下的大红宫灯,树枝的五色绢花,还有一丛一丛的红梅、白梅、腊梅顿然失色,一片茫然……尉迟公子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手中仍旧握着公主丢下的弓箭。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这箭不过是卫士常用的弓箭,只因公主刚刚握过的,便觉得珍爱异常,顺手挂在了自己的腰间。
他知道,刚才宫人所说的骑射比赛一事,在今天的象戏、击鞠、围棋等各样比赛中算是最重要的一样了。也知道这场赛事中,所有参与者包括近百位王公大臣和诸位将军统不过都是太子殿下的陪衬罢了。因尉迟公子平素争强好胜惯了,故而并不情愿参与这场陪衬别人的狩射猎骑,所以他有意离开众人。
此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为贺公主的胞兄大周太子做陪衬,他心甘情愿。当然,若有机会展示一番自己的骑射本领,他自然当仁不让。
他要让看台上的公主见识一下自己的雄武之风!当他顺着几人雪地上的脚印匆匆赶到猎苑时,以太子为首的众位王公和他们的子弟、属僚,此时大多披挂完毕并已骑在马背上了,拴马场那边只剩下四五匹马待在那里。
尉迟公子看见他的马弁手里牵着那匹雪龙马,正双眼四巡地瞅着自己。尉迟公子一边跑、一边解着身上的鹤氅,还没有跑到马跟前,就听那边的众人在一声呼哨里,早如脱弦的箭般奔驰而去了。
寂静的猎苑,一时仿如沉雷滚过。
尉迟公子一把将自己的鹤氅甩到马弁手中,一边抢过马缰飞身上马,扬鞭抖缰奋力追去——御苑的猎场白茫茫一眼望不到边际,远处有一些干枯的灌木丛和稀矮的乱林。马队过处,踏起的雪霰飘飞一如白云笼地一般。渐渐地,前面的马队便拉开了距离。
这时,只有太子一人的坐骑跑在最前面。
他身后左右是太子的胞弟汉王,明帝的儿子毕剌王和酆王;再略靠后是太子的内兄杨勇、杨广、杨俊兄弟三人,尉迟安、尉迟运、尉迟敬、尉迟惇堂兄弟四人;再往后是皇族宗亲和各王公、各柱国将军的子弟;跑在最后的是一群中级军官武将和太子的属下亲随等几十人马。
这时,忽见一大群麋鹿斜刺里跃过灌木丛,在马队的斜前方向远处的缓坡逃奔而去。
群马奔腾,如雷如瀑。
尉迟公子虽被众骑手甩下了好远的一段路,可他马术过人,背下的雪龙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激情,撒开四蹄在雪地上飘飞如云,很快就缩短了与众人拉开的距离。
马背上的尉迟公子,一手持箭一手紧握缰绳,身子紧伏在马背上,英姿飒爽似飘飞于雪地之上的一团流云。马蹄飞扬掠起的碎雪仿如拖了一条长长的飘带。
尉迟公子渐渐追了上来,一拨马头便绕开众骑,从一边的灌木丛腾空跳起,在灌木丛里打马奔跑一段路。待超过众人之后,他又跃马跳过灌木丛重新回到马道上,先是超过诸王公子弟,又超过杨氏三兄弟,继而又越过汉王和酆王,渐渐地便和一身明黄滚龙锦袍的太子并辔齐飞起来。
两处看台上,分别坐着以陛下为首的各国使臣、朝中王公重臣和他们的父兄;以皇太后和皇后为主的嫔妃、夫人、公主和各王公大臣的夫人和女儿。众人的目光,最后全都集中在了跑在最前面的尉迟公子和太子两人身上。
人们都知道穿明黄袍子的是太子殿下,却猜不出这位后来居上突然超过众王公子弟而蹿出的白马红衣、与太子并马而驰的是谁?武帝笑问尉迟迥:“与太子并驾的那位红衣少年是哪家的公子?”尉迟迥忙奏道:“启禀陛下,是为臣那个不知轻重的幼子尉迟佑。”武帝闻言大笑道:“哈哈!朕今天实在是开心啊!我大周真是良将代出、后继有人啊!”激情高昂地奔驰在马背上的尉迟公子,此时仿佛已经看见坐在高高看台上贺公主那双俏笑的眼睛。
群鹿在前方奔跑着。
此时恰是箭射的最佳距离了,尉迟公子兴奋得脸儿通红。他满弓而张正欲放箭时,突然记起忌讳:自己这是在皇宫御苑,不是在城外的猎场;是在陛下和众位大臣的视野里,而不是自己那帮浪子们在游猎狩射。陛下和群臣最希望看到的应是太子最先射中猎物啊。
可是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啊!于是,他微微拉偏了那么一点,箭矢带着哨音飞了出去,落在了领头鹿的旁边。
几乎同时,太子手中的弓箭也呼啸一声离弦,霎时就见最健壮的那头领头麋鹿应声倒地!远近一片呼声:“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尉迟公子紧接着再次拉满弯弓,箭弦飞处,便见另一头硕壮的麋鹿也应声栽倒雪中。
又是一串喝彩!接下来,随着一片箭矢离弦的响声,众位王公子弟的箭镞雨一般离弦而飞,纷纷击中猎物。
尉迟公子稍稍拉住马缰,放慢马速朝看台那边望去:只见那边是一片花团锦簇、轻裘绮罗的女宾,却看不清哪个是公主。也不知她刚才是否知道是自己?但他仍然很兴奋,因为他料定公主一定会在那里,自然也会看到自己飞马超越众人并弯弓发箭射中麋鹿的情景。
在女宾这边的看台上,叱奴老太后、大长公主等一群女眷,果然注意到了这位骑着白马的红衣公子,看到了他和太子并辔而驰,一前一后射中猎物。
“那个又是谁家的孩子啊?”坐在前排的老太后转脸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大长公主和宇文孝伯的母亲宇文老太太。
“老太后问的是哪一个啊?”宇文老太太反问。
“穿一身红衣、和太子一前一后射中大鹿的那个小哥儿。”老太后道。
宇文老太太呵呵笑着,望了一眼侄女金明公主。
尉迟公子的母亲、金明公主忙附在李娘娘和独孤氏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独孤氏便笑道:“老太后,那就是大长公主老姑奶奶嫡亲的孙子,也就是您老人家的侄孙子佑儿啊。”“啊?那个原是佑儿?老天!你们看看我,这老眼昏花的,竟连自家的孩子也认不出来了。”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宇文老太太笑谑道:“老太后,您老是天下第一大富大贵之人!孙子孙女、外孙子侄孙子提溜孙子统加起来,只怕有成百上千了吧?搁谁也认不全了啊。”老太后此时呵呵笑着:“叫过来,我近前好好看看,小猴子时候的鼻涕现在是不是擦净了?”众人又大笑起来。大长公主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转脸命身边的儿媳金明公主道:“着人快去把你那宝贝儿子叫来,让他太后舅奶奶好好瞧瞧,今天鼻涕擦净了没有?别又像当年似的,邋邋遢遢地一头蹭他老舅奶奶一裙子。”众人又笑了起来。
见老太后和大长公主如此说,不待金明公主吩咐,旁边早有尉迟家跟随的下人一溜烟地跑去传话了。
骑射结束时,众人扶着老太后等从看台移到了后面的暖阁。暖阁里四下烧着几个大炭火盆子,暖烘烘的仿如春天。屋角一个一尺多高的大瓷瓶里插着大束的腊梅,鹅黄的花瓣不时飘过一缕幽香。门外苑中冬青类花木上缀着绫绸做成的五色花,白的雪衬着粉淡紫嫣的花朵儿,直仿如四月阳春骤临人间。
众女眷们在暖阁里一边看歌舞听音乐,一边喝着温热的酒茶吃着糕点。说话间,就见一位着了红襦裤的年轻公子掀锦帘进得门来。
尉迟佑没想到,老太后和祖母大长公主竟会专意着人传自己到女眷这边来。这实在让他喜出望外!慌忙中,竟连鹤氅都没来得及披上便跟着家人匆匆来到女眷坐的暖阁。
一俟尉迟公子进了暖阁后,眼睛也顾不上朝老太后和祖母那一堆里望,却满屋子地搜寻贺公主的身影来,一眼便瞅见贺公主正和新过门到尉迟府的堂嫂河南公主悄悄说笑着什么。
来到女宾前面时,见人们正围着一个身穿明黄锦绣袍子、满头珠翠的老太太说笑。
他料定是当今陛下的生母叱奴老太后,赶忙趋步过来,跪下叩见:“见过老太后。”老太后叫尉迟公子起来说话,上下打量着尉迟公子,一边对大长公主笑道:“公主啊,才几天没见,这小猴子怎么转眼就蹿成这么俊气的一个大小伙儿了?现袭了什么爵?晋了什么职?可定下媳妇了没有?”昌乐大长公主笑道:“托老太后和陛下的福,现袭着一个闲职。孙子媳妇儿倒还没定下,我正为此事发愁呢。今天索性托老太后做主,帮着寻一个好的来。”老太后拍着尉迟公子的手乐呵呵地笑道:“行!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明帝的女儿、贺公主的堂姐河南公主几个月前新嫁到尉迟家,驸马正是尉迟公子的堂兄尉迟敬。此时,贺公主正和她姐妹两人说着什么悄悄话。忽见尉迟公子进了明阁,不觉怔了怔,却听堂姐在耳边低声说,来者是她夫君的堂弟尉迟佑后,方知刚才在御苑哂笑自己箭法的人,原来是姑奶奶的孙子、表兄佑哥哥。
儿时,老姑奶奶昌乐大长公主常带着这位表兄进宫。在皇祖母老太后的含仁殿里,贺公主也常和他一起玩耍。十多年不见,两下一时竟不认得了。不过细看上去,儿时的眉眼五官倒也没变。想想刚才大长公主说起他小时候爱流鼻涕的事,禁不住望着他捂嘴一笑。
尉迟公子不知贺公主这一笑所为何故,心下早已痴了。
他分别见过叱奴太后、祖母大长公主,母亲金明公主的姑妈、姑姥娘阳平公主后,任由老太后拉着手儿不住地夸着,然耳朵听太后和祖母、姑姥娘说着闲话,眼睛却不时地朝贺公主和河南公主两人站的那地儿望着。尉迟公子见贺公主似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不时探头朝窗外瞅。待他又回答了老太后几句什么话再拿眼去寻时,那边只剩下了嫂嫂河南公主,贺公主早没了人影儿了。
尉迟公子在人群中睃巡了几番,依旧不见公主的影子,一颗心如被人摘走似的,一下子虚落得发慌起来。长这么大,他也不记得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如此涩楚怅惘又拂之不去的东西……尉迟公子怅然若失地回到自家府上。一直以为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已无所不有的尉迟公子,发觉自己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就连自己的四品闲职,也不过是仗了父亲和祖父的功勋才被特别恩赐的。自己其实始终没有为大周朝廷、为陛下的江山社稷做过任何一丁点儿的事情。
一向淡看功名的尉迟公子,突然萌生了对功名的强烈渴望和建功立业的雄心抱负。
他决定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公府,离开京都。
当尉迟公子对父亲和叔父挑明要随叔父南下蜀秦的心迹后,尉迟迥和尉迟纲意外之余,倒也颇为高兴。尉迟家虽三代皇亲,然而子孙却多是靠自己的实力和文治武功获得官爵的。家里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是在京城府上安享富贵。
然而,只因尉迟家的男丁多是朝廷武将,成年在外浴血沙场,死生难测。这个小儿子又一直被祖母格外宠爱,虽无作为,毕竟能给常年守在家中的老人家一些慰藉。所以,众人对他的整日嬉游于教坊酒肆、放浪于声色犬马的作为,倒也从没有苛责过什么。如今他自己突然提出要从军离京,尉迟老兄弟两人以为,虽说佑儿不曾受过什么苦,然而凭他过人的天资,磨砺一番,也可成为国家朝廷的栋梁之材,于是一同来到后庭与母亲昌乐大长公主相商。
二人再没有料到,大长公主不仅不同意这个小孙子从军,反倒训斥了哥俩一通:“我尉迟家的子孙为了大周江山,打仗的打仗、戍边的戍边,有死的有伤的,也有虽活着却也是三年五年难得见上一面的,我从没拦过谁、怨过谁。如今我身边只剩下这一个小孙子了,不定哪天我伸腿了,就算一时你们都不在床边灵前,只要看着他在我身边替你们守着我也知足了,也能合眼去见你们那早死的老爹了……”老公主说完禁不住悲泣起来。
尉迟兄弟见老母伤心,一齐跪下劝说起来。尉迟兄弟早年丧父,母亲昌乐大长公主不肯改嫁,从此母子相依一晃多年。尉迟兄弟成人后也颇知孝敬母亲,就算人在远边,凡得了什么新鲜物,能送回京城府上的,总要设法送到京城请老娘尝尝见见。如今,见老太太如此拼命阻拦,两人谁还敢答应带尉迟公子离京从戎?众人却没有料到,尉迟公子竟是铁了心,说如果父兄不肯收留他的话,他便去投奔别的将军麾下,就是独自一人到西北要塞的军中也在所不惜。
大长公主和众人在一起揣摩了好几天,怎么也猜不出这个从不重功名、只知嬉游的小孙子,为何突然之间执意要出征打仗、建功立业起来?大长公主派人细细察访起来,问尉迟公子近日心绪可有什么不对头的?后来跟从公子的一个小子说,元宵节那天,公子从宫中带回了一把弓箭,从此常常喜欢一个人抱着箭久久发愣。一天,小子不小心把箭碰掉在地上,公子大发雷霆说这把箭是宇文贺公主用过的,摔坏了拿命也难抵。
小子说,跟公子这么多年了,什么宝贝他这般看重过?什么时候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来?大长公主觉得这里有些蹊跷,于是派人把箭拿来看看。见箭上刻着“御制”二字,别的也没有瞅出有什么异样来。于是便叫尉迟公子过来,装作无意地一面说话、一面却察看着佑儿的神情:“佑儿,这次我在宫中,乍见你贺妹妹,竟吃了一惊!怎么出落得仙女似的?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尉迟公子闻听此话,怔怔地望着祖母。祖母突然提起贺公主来,不知有什么含意?大长公主又道:“佑儿,你也该定亲了。我有心为你求聘你贺妹妹,不知你意下如何?”尉迟公子一张脸儿骤然窘得通红,一颗心咚咚地剧跳着,半晌才道:“祖母……孙儿眼下无功无名,不想被人小看。等孙儿凭自己的本领汗马取侯,再求聘贺妹妹不迟。”大长公主什么都明白了!她乐呵呵地说:“咳!真真一个痴心的孙儿!我尉迟家可是驸马世家啊!凭我们尉迟家的家世根底,凭我孙子的相貌人品,哪里辱没了她宇文贺?你却偏偏舍近求远!等我明天就去宫里,直接找老太后为你求聘贺公主!”尉迟公子忙阻拦道:“祖母,如此,只怕别人会说孙儿有攀附之心!”大长公主哪里肯听?当下就令家人备好武帝亲政后赏赐自己的九命一品公主大轿,着了一品礼服立马动身进宫,径直来到掖宫含仁殿觐见叱奴老太后。
姑嫂二人寒暄了一番,大长公主也不拐弯抹角,当下就把事情说了一番。
一位是大周的皇太后,一位是大周的大长公主,姑嫂二人私交又一向甚好。一个是你的嫡亲孙子,未曾聘娶;一个是我的嫡亲孙女,也没有定下人家。老太后又是刚刚见过那尉迟公子,心下已经见爱,见大长公主亲自来提亲,以后亲上加亲的,又岂有不乐意之理?两位老太太主意笃定后,老太后着人把武帝叫来说了此事。武帝元宵节那天在看台上也亲见了尉迟公子的骑射之术和英姿,心下也以为没有不妥之理,但却未敢答应太后,推说皇室诸王和公主的亲事都要通过朝议方可最后定夺。
但毕竟要促成这桩婚事的。一个是自己的母后,一个是姑妈大长公主,武帝也没敢推托得太久,武帝便把齐王、赵王、陈王、滕王几位弟弟,加上宇文孝伯、王轨等心腹召到殿上议定。
在公主和尉迟佑的这门亲事上,因尉迟家族本身就是驸马世家,又与齐王、窦炽、杨坚皆无大的积怨,故而诸王和大臣倒也都乐意成全。
只是武帝仍旧还有些顾虑:宇文氏和尉迟两家皆是胡人。按前朝大魏以来的祖制,两家的子女首先应考虑与汉族中的大姓通婚。只有汉族世家子弟中没有合适人选时,才能考虑在鲜卑本族中择婚。
孝伯奏道:“陛下,虽说自鲜卑入主中夏以来,为了天下的长久稳定和睦,自前朝孝文帝起,他本人就率先娶了汉姓女子做皇后,接着又令自己的子弟和鲜卑贵族全都娶汉姓女子为妻,并且禁说胡语、禁穿胡服。后来,就连婚丧嫁娶也都依循了中夏汉人的礼仪习俗。迄今百年,其实当今大周朝廷诸公当中,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清自己身上究竟有几分是汉人血缘、几分又是胡人后裔的?”齐王道:“陛下,尉迟家世代功勋。尉迟公子虽无功绩,却文武过人、仪貌超群,如今小小年纪,又代尉迟父兄十数人孝敬皇姑母大长公主,使父兄安心守疆,其孝义可嘉!”长孙览也道:“陛下,虽说按朝廷规制,王公子孙除世袭之外,未有功勋者不得晋为上品。但尉迟父兄十数人征讨南乱、平定蜀地、治理秦川数有大功,故请陛下以此再加封一位子弟,以示圣眷。”众臣皆随声附和。
于是,尉迟公子从四品闲职晋为从三品辅国将军之职、西都郡公的爵位。同时诏命尉迟佑留守京城,协助堂兄尉迟运总宿皇宫兵马诸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