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脉三花

  当赵大人见独孤信竟派了他两个儿子亲自赶来送信时,当时便预感到事情有变了!
  他匆匆展开信,见信上却只有寥寥数字:“楚公,再再叩拜:请楚公为江山社稷而计,万勿轻率!珍重!珍重!”
  赵贵一眼便读懂了字里行间深藏着的险恶情势!
  前思后想,不觉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直到此时,方感到因一时躁动和义气用事,事情确实做的有失周密了。
  于是,急忙把已经拟好、正要派人送达京朝,请宇文护并陛下校阅兵马的奏章毁掉……
  宇文盛连夜赶回京城后,连水也未及喝一口水,便携儿子宇文述一早赶到天官府。待获准进见时,命儿子等在外面,自己一人入殿,将赵贵秘谋之事和密信一并禀报大司马宇文护知晓。
  宇文护大惊!
  他匆匆结束了早朝,却留下于谨、李弼、贺兰祥等人,众人一起布下了将计就计之计——单等赵贵邀发巡阅的书信送来,谋反的人证物证俱悉获拿后,立即捉拿赵贵诸人……
  宇文护这里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单等着赵贵邀请大周皇帝陛下和太师宇文护校阅的奏书呢!
  孰知,等来等去,直到密信中所预定的日子过了两天了,仍旧没有什么动静,也不见有请求自己和陛下前往巡阅兵事的奏章送到京中,宇文护便开始焦虑起来。知道赵贵可能有所警觉,又担心夜长梦多,生怕赵贵再生出新的图谋,自己猝不及防之中再致异祸。于是即刻诏命京畿附近诸州刺史总管回京,禀奏各地宿防诸事。
  为防止赵贵生疑,宇文护在给赵贵的诏书中,专门另附了一封意恳词切的私信:“……遥想世叔楚公当年,领率诸公一齐拥戴太祖匡扶前朝,众公协力齐心,以一州之地而踞三分且一之天下,且终成革魏兴周之大业……世叔楚公数十载如一日,以忠勇善战而著名遐迩。护系太祖亲侄,受太祖教导,世叔楚公于大周功绩,护始终未敢有忘!今辅佐嗣帝,独木难撑,护再再恳请世叔楚公和诸位世叔和舟共济,同心共助,合力扶持幼主……
  赵贵正为事不机密,几天来心神不宁,处处惊疑时,忽见诏书和宇文护的私信,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想,宇文护原本无名之辈,如今立足未稳,而新建大周国则是四面强敌,风雨飘摇。他满心以为,看来,眼下宇文护还是离不开他们这些百战武勋的,所以才如此拢络自己。
  于是,竟毫无疑惑地赶回京城了。
  待进京之后,又命属将到别的官吏府上探听虚实,因见京畿附近诸州的官员果然都已接诏回京,越发放下心来入宫参见。
  孰料,一俟他解剑脱履,刚一踏进乾安殿,就见左右突然拥上一群禁卫,将他一把按倒,不由分说便当众缚下!
  虎入牢笼,纵然赵贵阵前杀敌武艺绝伦、威猛过人,此时也无可如何了。
  宇文护命左右当场以陛下的名义宣诏:
  昔太祖率众,匡扶先朝。诸公齐心,共治天下。自始及终,二十三载,今仗群公,协力一致,革魏兴周,拥朕大位。朕虽不德,然于群公情如亲胞。太傅赵贵,竟与万俟几通、叱奴兴、王龙仁、长孙僧衍等阴谋勾结,图危社稷,阴谋害朕,丧心病狂、十恶不赦!
  诏:立即诛除罪人赵贵、万俟几通、叱奴兴、王龙仁……
  又:太保独孤信虽犯知情不举罪,然念其功伟名高,除官免死!
  父亲独孤信有惊无险,终于躲得一劫。
  伽罗在大姐府上得知:此番,陛下为父亲之事,几乎与宇文护公然翻脸。
  按宇文护的意思,是执意要父亲性命的。不想,拟诏之时,陛下争辩道:“太师,当下国基未稳,四邻强悍,江山社稷正值用人之际,独孤信一向信义为本,德勋过人,素有文治之才。赵贵之乱,独孤大人为了朝国大局,社稷安定,已事先劝戒赵贵,故而,才使赵贵知错而止。虽说知情未举,亦属本性使然。太师不如以除官免爵论处妥当。若一并诛杀,与理不通。朕以宽怀事朝,不想即位不久便落下滥诛功臣的名声。”
  宇文护说:“什么信义为本?赵贵犯上谋乱,为大不赦罪,他身为重臣,知情不举,按律当斩!”
  陛下愤然作色:“你分明是公报私仇,若执意要杀他,那就别借用朕的名义发诏,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当初,独孤信曾力主立长为嗣,宇文护以为,陛下一定会忌嫌此事,视独孤信为政敌。今见陛下竟如此袒护独孤信,实在出乎意外。
  因独孤信为人一向宽厚忠义,于谨、贺兰祥也多与他交好。见此情状,也纷纷为独孤信求情,请念其平素德望,免其一死……
  宇文护见状,勉强同意了独孤信免死。诏敕:坐罪除官,罢其爵号邑封……
  新婚的这段日子,伽罗竟是在胆战心惊中熬过来的——
  当初,幸好公爹在宇文泰葬仪结束后便匆匆返回穰州任上,因而,虽与赵贵和父亲私交甚笃,却因任地遥远,谋逆一事才幸而未被牵连其中。
  公爹若在京中或京畿附近任职,此番,娘家和夫家必然共同牵累其中。
  那样,孤杨两家只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伽罗回到独孤府时,见侥幸躲过一死的父亲,骤然苍老了许多!
  伽罗清知,父亲虽说承蒙陛下和于谨、贺兰祥等几位大人的协力保全,侥幸未能丢命,然而,从今往后,恐怕很难再有复出的机会了。
  可怜父亲一生雄心勃勃,一向把功位勋爵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如今被除官在家,颓丧郁闷之中,恐怕迟早会憋出病来。
  伽罗想,若让父亲真正忘却烦恼,除非引导父亲修信佛法。这些日子,伽罗回到家中,在父亲面前,有意无意谈禅说佛,见父亲颇感兴致,便觉有些希望了。
  伽罗在夫君杨坚陪伴下,前往河东嵩山少林寺拜访少林大禅师。
  嵩山乃佛教禅宗的发祥之地。夫君杨坚初诞之时,曾被嵩山少林尼师抚育多年,直到杨坚年及开蒙才飘然而去。伽罗也早就闻知嵩山少林大禅师修行高远,能窥破前世来生。故而,希望大禅师能到京城的伽蓝寺讲经说法,使父亲能超脱烦恼。
  大禅师一俟看见独孤伽罗和杨坚夫妇,即刻便有一种曾似相识的感觉——他屏神敛息,开启慧目,欲勘破这对夫妇与佛门的前世缘源,不想,面前的二人竟被一种奇异的光晕护罩,使智慧极高的大禅师也不得识破天机!
  大禅师心头一惊!清知二人来历非同寻常,且必与佛门有着深厚的因缘。可惜,因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事酿成的孽力至今尚未偿尽,故而,以自己目下修行,仍不能得识二位的前生来世真身……
  当伽罗告诉大禅师自家父亲的名字时,起初,少林寺大禅师无动于衷。当得知独孤信原名叫独孤如愿时,任是出家人,大禅师也一时神色激动起来:原来,大禅师与父亲竟有同袍之谊,是多年前并肩作战的生死至交!
  伽罗这才得知:面前这位少林寺独臂大禅师,出俗之前原和父亲一样,皆是大魏国的百战功勋。在二十多年前一次有名的大捷之后,不知何故,毅然摒弃凡俗,自断左臂而遁入空门……
  大禅师虽识不透独孤伽罗的前生,因知伽罗和杨坚与佛门的夙缘,也有意结纳。故而,得知独孤信眼下正在红尘苦海中颠宕,便有意引渡他超脱苦海,廓清迷惑,放下执着,得大自在。
  大禅师与独孤信故友重逢,仿如隔世。大禅师在独孤府驻锡几日,每天讲经说法,亲领慈航,有意要超度这位老友勘破幻相,使之及早脱离功枷名锁,了却对死生轮回的惊怖之心……
  独孤信因一时还未悟破幻相,故而在大禅师辞行之际,便以自己未来的吉凶祸福而求教大禅师。
  大禅师沉吟了一番说,“请独孤公随便写一字上来。”
  独孤信持笔蘸墨,信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独”字。
  大禅师一看,顿生悲悯:蟒枭入庙坐旺,鲲鹏逢煞落陷!
  唉!独孤公啊独孤公,你怎么偏偏就写下这个“独”字哪!
  独孤信满怀期望地仔细端详着大禅师的神色,想从上面先看出一些答案来。
  大禅师未作一语,用剩下的一只右臂,却拿起独孤信刚才用过的笔,在“独”字下面,奋笔书下四句解来。
  独孤信拿起纸,发现上面原是四句偈语: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独孤信反复端详着偈语,终是不解,一脸的迷惘相问:“老兄,可否再详细些?”
  大禅师道:“独孤,你我原为故交,曾共生死。老纳清知独孤公与佛门原有夙缘。故而临行之时,才破例将此偈语留下,独孤若能潜心省悟,悟破个中玄机之时,便得圆满自在之日。不独可把前生今世的功位荣辱,生死悲喜一一勘破,即令来生后世诸多因缘,也可一并识透……然而,天机玄奥,各有因缘。即使悟破,也不可将所悟结果示与他人。否则,不仅与事无补,你我也将同时俱坠地狱沸鼎,且永无超生之望……”
  独孤信一面点头,一面品咂大禅师话中深意。
  大禅师飘然而去之后,独孤信每日跏趺禅坐,诸事不问,就大禅师的四句偈语,早晚禅悟,希望终能证得根本,求得圆觉……
  伽罗见父亲果然放弃挂碍,淡却名位,一心隐修,渐入佳境,不觉暗暗舒了一口气……
  自除掉赵贵诸人后,宇文护刚刚松了一口气,万没料到,被自己亲手扶上大位未足三月的大周陛下宇文觉,竟也开始秘密联络左右腹臣,也要谋取自家性命了!
  宇文护再也无法容忍了!
  想自己为了辅佐这个嗣主入篡大位,四下奔波,联络大臣,革魏兴周,日理万机。终于了却了叔父的临终心愿。为了社稷安稳,又连着诛杀和削除了一大帮子异图不端和不肯归属的重臣,为此,结下了许多的仇人不算,自己百年之后,恐怕还要替他人担当废君弑主的千古骂名。更不说自己是如何为着朝廷社稷废寝忘食的操心劳神,通宵达旦的署理繁务了。
  为了他宇文觉的江山帝位,自己刚过四十岁之人,短短几个月下来,望望镜中容颜,竟是满脸憔悴、两鬓花白。
  如今,小小嗣帝根基未稳,羽翼未丰,便要诛杀替他革魏兴周的第一功勋了!
  宇文护整整思量了数日之后,终于咬牙决定:废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如或不然,等到他羽翼丰满之日,定然是自家灭门之时。
  其实,他自己一人身死名灭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沙场征战,出生入死,他早已不惧生死了。可是,人不能这么个窝囊的死法,更不能让自己的仇人得意称快。
  当得知当今陛下与孙贵、李植等左右近臣欲联手诛杀宇文护的实情后,贺兰祥、尉迟迥、达奚武等人无不感到了心惊肉跳——眼下,他们与宇文护已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之势,宇文护一旦失势,接下来,首当其冲的便轮到他们几个陪葬了。
  因而,当宇文护废除宇文觉的提议一出,众人异口同声拥赞立即废掉这个“荒淫无度,昵近群小,疏忌骨肉,谋诛贤臣”的昏君,另立明达宽仁之君!
  然而,在思量废掉宇文觉、另立何人为新帝一事上,宇文护却犯了大愁:一旦废掉宇文觉,按朝廷无嫡立长的规矩,便当拥立叔父的长子、自己的堂弟宇文毓为帝了。
  若扶立叔父其它年幼诸子为帝,不仅与理不公,与情不符,就连朝中几位心腹诸臣,也会疑惑自己有取代之心。
  眼下大周,帝祚初定,四患未平,国基未稳,邻敌骄强,他还真不敢说,离了朝廷中叔父多年扶持起来的诸多文武旧臣、社稷栋梁时,自己还能否把得住大局?
  看来,只要废掉宇文觉,就必得遵奉“立嗣以嫡不以长,立嗣以长不以贤”的规矩,必得扶立叔父的长子宇文毓为新君。这不仅因为在宇文毓背后,颇有几位有力的支持者,更因为,这几位支持者恰恰也正是他宇文护所倚重的心腹要臣。
  而这几人,偏偏皆与宇文毓有姻亲往来:贺兰祥之子,尉迟纲之子,娶的都是宇文毓的女儿。于谨的次子于翼,李弼的次子李耀,娶的皆是世宗的胞姐。
  然而,他实在不情愿立宇文毓为帝!
  这里有两个原委:其一,宇文毓眼下已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背后又有诸多重臣姻亲的支撑,一旦扶他为帝,自己恐怕很快就得还政于他。而一年半载中就把军国大权归还宇文毓,他宇文护是决计放心不下的!他既担心宇文毓亲政之后不肯再听命于自己,也担心他果然如叔父所说,“温弱有余,刚毅不足”,难负万机之重。
  其二,也是令他最忌讳的一点,宇文毓的岳父,正是刚刚被自己免除一死、削官去职的独孤信!
  虽说独孤信眼下已无半点职权,然而,对他,自己是不敢掉以轻心的。这个独孤信是蜇伏于灌木丛中的一只猛虎,一旦扶立宇文毓为帝,只要他亲政的那一天,必然会重新启用他的岳父独孤信的!
  思来想去,他虽十分不情愿扶立宇文毓为帝,却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最后,他决定:若要扶立宇文毓为帝,必须得除掉后父独孤信以绝后患。这不仅自己所担心的事,也正是叔父当初之所以不敢立长为嗣的真正顾忌!
  如此,虽说贺兰祥、于谨与独孤信私交颇好,他们决不会为了保全独孤信,宁可放弃扶立与他们唇齿相依的姻亲宇文毓为帝的。
  利害倏关,如何取舍,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果然,当宇文护提出只有先诛除独孤信,才能议立宇文毓为帝时,贺兰祥、于谨、李弼等人,竟点头默认了……
  这天清晨,神清气爽的独孤信再次跏趺禅坐,继续勘悟少林大禅师留下的那四句偈语: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慧光明灭之间,独孤信忽地骤然开悟:天哪!原来,我独孤郎竟有如此造化——红尘轮回,三朝兴衰,俱与我独孤的后人有如此重大干系。即使今日轮回,往生极乐,亦算识破三世,超渡五苦。而千秋风流,更无他人,独孤郎又何憾有之?一面微笑,一面拈髯兀兀默自吟诵:
  一脉香吐三世花,
  兴衰枯荣堪嗟讶。
  凤衔紫气九重劫,
  千秋风流独一家……
  吟罢,哈哈大笑一串,急命左右服侍自己沐浴更衣……
  当噩耗飞报府上之时,伽罗骤然惊呆了!
  她哪料到:原本已被下诏除官免死的父亲,这才几天日子?怎么会突然又被朝廷重新下诏赐死啊?
  魂飞魄散、神胆俱裂的伽罗奔至独孤府门前时,远远地便看见许多的兵马已将独孤府团团围定了。
  大街两行,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商贩……
  伽罗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闯进府门后,见几位前来宣诏并传赐毒酒的内史和太监们,个个面无表情,单等着独孤信辞别家小后,饮鸩受死。
  阖府早已是哀声动天了。
  伽罗疯似的径直闯往父亲的禅房时,见屋里屋外到处跪着一群悲声哀哭的兄长和家人,而父亲独孤信此时却兀自阖目趺坐在一张大大的蒲团之上,阖目诵经、一脸恬静!
  伽罗拨开卫兵,一头闯进屋来、扑在父亲膝下,失声悲道:“父亲!父亲!你原已与世无争,只差未入佛门!他人为何还会紧追不舍,非要父亲一死?”
  神情安详的独孤信阖目而语:“伽罗!何谓生?何谓死?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异毁为喜,寂灭即乐!父亲这是证得圆满,往生极乐去了!”
  伽罗呆住了!
  独孤信舒了一口气,缓缓而道:“伽罗,父亲未肯就往,正为有几句话托付:父亲虽已悟破了大禅师的禅谶天机,却不能够泄露于你。父亲今将禅谶留传与你,若你自己能够潜心得悟几分玄机,也算你的造化了。”
  父亲说着,将一张纸递过来。
  伽罗见上面一个大大的“独”字是父亲的手迹,下面,是少林大禅师所留的四句偈语: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伽罗一看,不觉又骇又惊!虽知个中大有深意,却不知从何论起?正欲将问个明白之时,突然外面又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父亲满面微笑,阖目默诵:“……种种功德,种种庄严,志心归依,顶礼供养。是人临终,不惊不怖,不颠不倒,即得往生,彼佛国土……”
  当伽罗亲眼目睹在内史宫监的催促下,父亲端起毒酒一饮而尽那时,伽罗因恨极痛极,竟骤然昏死了过去……
  父亲幸得少林寺大禅师亲领慈航,超度苦海,悟破轮回,临终之时竟然不惊不怖,不痛不悲,这或多或少使痛不欲生的伽罗的心底多了几分安慰……
  父亲既死,伽罗的几个兄长遵父所嘱,匆匆携母亲妻儿悄悄离京远去了。曾经辉煌富丽的大司马、卫国公府第,人去屋空,满地狼籍……
  伽罗遵从父亲遗嘱,为避人嫌疑,仅和几个姐姐一起将父亲草草下葬。
  大姐夫宇文毓,四姐夫李昺,和她们姐妹一样,皆是一身的素服。
  当五姐毗罗和五姐夫宇文述一身素服的进了门后,竟被四姐连推带骂地轰出门去……
  五姐不肯走,跪在门外,直哭得昏死过去……
  她已经隐约得知:父亲是因公爹宇文盛密告赵贵一事受到牵连……
  五姐何辜?
  伽罗一面悲咽着,一面流泪劝说四姐。大姐和伽罗一起,流着泪,把昏倒在地的五妹扶入灵堂……
  五姐夫宇文述原也不知那天父亲连夜匆匆回府并带他到太师宇文护的天官府所为何事,事后得知,也已于事无补。他直挺挺在跪在岳父的灵前,双泪长流,整整一天一夜,任谁去拉,都一动不动,最后,也昏倒在灵前……
  父亲的生前好友,甚至儿女亲家们,也不过悄悄派人过来问候一下,竟没有一个人敢公开过来吊唁抚恤一番的。
  父亲的诸多属僚中,只有父子两代一直追随父亲麾下的高颎和郑译两人在场。
  伽罗没料到:偏午时分,宇文泰的四公子宇文邕,五公子宇文宪兄弟二人,竟然公开过府吊唁来了。
  伽罗知道,宇文邕过来,是因为他和大姐夫的关系一向交好的原故。宇文宪平素和独孤家并无太深交往,此时竟也不避嫌疑地过来吊唁,危困之际,众人避之犹恐不及,他竟能如此,实在令伽罗既意外又感动。
  二人一身素服,令属下奉上丧仪后,在伽罗几位姐夫的引导下,来在独孤信灵前深深地拜了三拜,亲自换了一柱香,再次拜过后,才转身来到伽罗的大姐夫和大姐跟前慰问安抚。
  宇文宪转过脸来,深碧的眸子望了望正在灵前低头垂泪、满脸憔悴的伽罗,目光中满是怜惜和关切,却是欲言又止……
  宇文宪、宇文邕、高颎、郑译等人,和大姐夫,杨坚,五姐夫李昺等人低声说了一番话,当众人告辞离开时,伽罗看见宇文宪把父亲的佐僚高颎拉在一旁,不知交待些什么事。
  高颎、郑译两人,和府中父亲别的亲腹佐僚一样,因父亲之死,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牵连。高颎因京中并无存身立命之处,所以,父亲的葬仪过后,都要各奔东西去了。
  高颎要举家搬回渤海老家去,郑译闲赋在家。当初父亲被削职之后,伽罗便想把高颎和郑译引见到杨坚幕府的。父亲当时就阻止了她,说独孤府上的佐僚如高颎、郑译、刘昉等人,私下怎么接济都行,为避嫌之故,千万不能直接引荐他们到杨家幕府和大姐夫两家幕府。又说,几人俱为才高八斗之士,因缘际会,自然各有前程。
  话虽这般说,伽罗还是放心不下他们,在父亲的葬礼上,也曾对大姐和大姐夫商议过如何接济他们的话题。
  见宇文邕兄弟二人告辞去后,伽罗对高颎说:“玄昭*,我已为你备下两辆车辂和马匹,叔母和内眷们乘坐倒也宽绰,恕伽罗不能相送了,路上请多保重。”
  虽说高颎自在为独孤府幕宾,伽罗与他交谈,和别的诸多王公大臣一样,都是直称高颎的字。
  高颎道:“谢谢七小姐记挂。车马,只怕眼下已用不着了。”
  伽罗望着高颎:“怎么?”
  高颎说,“刚才,五公子安城公邀请我到他的幕府做记室。郑译和刘昉两人也被四公子辅城公请到他的幕府做事了。”
  伽罗闻听,又悲又喜。悲的是父亲一死,树倒猢狲散,往日亲朋好友属僚故近都各奔生路去了。喜的是,宇文宪竟不避嫌疑,纳高颎入幕府,毕竟有了归属,高母妻儿不再千里迢迢受奔波颠簸之苦了。
  众人散尽后,伽罗独自望着空荡荡的大司马府,望着被风吹得四处飘零残碎的挽联悼幡,蓦然记得父亲临终之前留给自己的大禅师四句禅谶: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这四句偈语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禅机?
  父亲圆寂前,到底悟破了什么?
  伽罗兀自趺坐在父亲用过的那方蒲团之上,阖目屏息,努力入静,一时间,只觉得面前明明灭灭,正要有所得悟之际,突然,因连日来的悲愤、惊惧与操劳,只觉得面前突然一片天昏地暗……
  *水、浒、塘、舟四字,暗寓隋、许、唐、周四国,而四国主的生母或皇后,俱为独孤信的女儿。许,指宇文化及大业末弑其表弟杨广,曾一度称帝并建立许国。
  *玄昭,高颎的字。
《少林禅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