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紫气萦门
继而,又闻听齐王府中,除了齐太妃并姬妾女眷之外,齐王府满门男丁子孙尽被除死的消息时,伽罗突然感到心内一阵刺疼,不觉泪如雨下……
后来又闻知:齐王幕府中,诸多文武官吏惊闻齐王被陛下除死的音讯后,一时四下逃散,竞相奔命。只有一位名叫李纲的属将,得知齐王被除死的消息,一路悲号着把齐王的尸首载出帝宫,一路扶棺痛哭,末了,又缞麻丧服,亲自堆土而葬,长哭叩拜不已……宣帝闻知,当即诏武卫将李纲一并捕杀。
接着,又听说齐太妃见王府骤降大祸,满门子孙俱被当面杀死的情景时,年迈之人,怎禁如此惨祸恶变?当即鼻口窜血,惨号一声,登时气绝……
夜深人静,繁星满天。
偌大的随国府,远处错落叠嶂的皇宫诸院,还有整个繁华帝京,此时竟如死一般,万籁俱寂。
向晚的凉风中,素衣简饰的独孤伽罗一人静静地禅坐于庭院的天井。
她的面前,一个矮几,几上几碟果点,一个香炉。炉中燃着三柱香烟,烟缕萦萦,飘向暗夜。
天空中,一颗星划过夜空,殒落于不可知的远方。
又一个雄韬伟略的英雄去了。
不死不生,
不毁不兴。
当年,少林寺大禅师所译玉铤上的四句偈语,突然浮出水面。
其实,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不死不生,不毁不兴的?
因清知齐王府的家资财产已被尽皆抄没,伽罗悄悄命人将一百白金送到齐王府的几位女眷手中,以资葬仪……
伽罗久久地趺坐于自家佛堂,默诵无量寿经,超度亡灵……
一行清泪跌落于她的腮畔……
齐王被满门诛斩之后,太子妃杨丽华被正式册封为大周皇后。
做为朝廷命妇和皇家姻戚,独孤伽罗亲眼目睹了皇后的隆重册封加冕仪式,目睹自家女儿杨丽华冕旒珠翠、衮袍朝靴,与大周皇帝陛下宇文赟携手并肩,接受中外使臣、文武百官、命妇世子朝贺觐拜。
庄重雄浑的洪钟大吕之后,丝竹齐发,颂歌飞扬,伽罗耳沐音乐,眼望雍容无比、华贵无比的女儿,竟喜极而泣。
皇后加冕册封大礼之后,郑译第一个来到随公府祝贺,并对伽罗透露,陛下这两天就要诏敕随公归京晋拜大司马之职。
伽罗沉默了。
二十年来,她亲睹目历了王权朝代的频频更代,生死荣辱的颠宕沉浮,虽说依旧渴望夫君能于家于国有一番大作为,名垂青史,却不敢忘却父亲对自己的那番“动变之际,急于择栖,虽有可能骤得大富贵,但也极易遭灭门之祸”的教诲。
她思忖,眼下,虽说宣帝已经入践大位,也除去了一向与夫君为敌的宇文宪。然而,朝廷中有陛下叔父诸王六七人,宗室诸公十数人,还有附马世家的尉迟迥叔侄十数人,甚至还有受先帝遗托辅佐太子的齐王的至交宇文孝伯,郯国公、上大夫王轨,宇文神举等。未来局势究竟如何,仍需再等待一些时日。若杨坚此时回朝,以皇后之父,骤然跃居于总管朝廷兵马的大司马之职,赫然高居朝廷权力之争的中心,接下来的事,是吉是凶,就难以预料了……
伽罗也清知,宣帝是有意先令郑译传话于自己的。因而,也须有话回禀。她斟酌了一番语言,仍请郑译将自己的意思传禀陛下:陛下以新承大宝,万机之繁,仍如此牵念臣妾夫妇,臣妾夫妇深感陛下隆恩天高地厚。然而臣妾以为,陛下亲政未久,外戚后父此时骤然升迁,势必牵累陛下遭人非议。臣妾夫妇恳请陛下先行安抚和晋迁诸王并诸公臣僚,如长孙览、王谊、于翼等忠节义臣,为了社稷人心,请暂缓晋擢外戚……
郑译将独孤伽罗的意思转述给陛下后,陛下点头赞叹,甚是敬重随国夫人的深明大义,并命内史拟诏:晋薛国公长孙览为上柱国,总兵辅政,拜赵王宇文招为太师,陈王宇文纯为太傅,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卢国公尉迟运并为上柱国。进封平阳郡公王谊为扬国公……
初践大位的宣帝在左右朝臣的辅助下,倒也勤政从谏,日日早朝。在大周境内广施仁政,安抚流民,扶助鳏寡,救济灾疫,荐用贤才,决断冤狱等等。
一时间,无论朝廷帝京还是地方州郡,倒也海宴河清,百官黎民诚心拥赞。
尽管随国公尚未归京,比起以往,随公府到底还是骤然热闹起来——每天,府门一开便已是车马盈门。就连以往与府上往来不多的,此时也开始频频拜访走动。客人中,除了名士商贾、诸王百官,也有常年客居帝京长安的南北使臣和商旅。还有当年武帝断灭佛道二教后奔逃隐藏到南朝陈国或是山林民间的释迦弟子,请求一向佛尊敬僧的随公夫妇转呈陛下,请求恢复释迦道场,并请转呈恢复释老对朝廷百姓诸多益处的奏章。
每天的迎来送往,令精力过人的伽罗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忙禄。亏得杨广和族中子弟都来替她分担一些,府上诸事倒也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转眼已是秋凉季节了。
夜晚,当伽罗送走最后一拨客人,独自来在内室小厅,长长地舒一口气,一面品茶,一面望着檐下橙红色宫型纱笼,耳畔传来草虫悦耳的低吟,晚秋夜风飘来满室四季桂、蔷薇和秋兰的芳馨,想到即将到来的夫妻晨昏相伴的日子,眼睛一时也湿润起来:为了这一天,她等的太久了。
也许,眼前的浮华和辉煌还会像以往一样,还会如父亲独孤信曾任朝廷大司马,大姐被册为大周国皇后,公爹杨忠曾官拜朝廷大司空一样稍逊即逝。然而,她仍旧还是感到一种暖融融的惬意和满足,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她为之拚争半生,守候半生的命运之树,在历尽了岁月的霜打日晒和风摧雷击之后,终于就要等到它开花结果的一天了……
冕旒衮服的大周国宣帝陛下望着下面乌鸦鸦一片三叩九拜的文武百官,庄严肃穆的《皇夏》扬起,钟磬鼓钹,混声歌颂,毫无表情地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尊崇。
一如郑译所说,从古到今,年轻的皇帝太多了。而未满二十岁便继承皇帝大位,继位之日便掌管朝廷军国万机并生杀予夺大权,不受任何人指手划脚者,却是史上少有。
似乎是一夜醒来,他便从过去那种处处受制于人的处境,骤然一跃为至尊的天子,常常让他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年轻的大周宣帝雄心,开始于这山呼万岁中,在文武百官毕恭毕敬中,滋生出一种从过有过的豪情壮志和济世救民的使命感来。
回想从他被册为太子的第一天开始,便开始遭受因嗣储之争而带给他的迫害。从此,以齐王王轨为首的一帮子大臣,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不堪大任”、“德才中平”、“不荷家国”等等贬损之词,屡屡奏禀先帝,必欲废掉自己的太子才心甘。
多少年来,他始终都是在危机中,在沮丧和不安中一天天熬过来的。他清楚:从古到今,一旦被立为太子,被扶为皇帝,或被册为皇后,便注定永远不可能有退却之路可走了——有史以来,等待所有废太子,废皇帝,废皇后的命运,不是被人被人秘密处死,便是被人公然杀掉。从来还没有听说过有任何一个能逃得性命或得善终的。
所以,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一天天地支撑着。他咬牙发誓:如果他能够活到入践大位的那一天,他一定要向天下人证明,他宇文赟并非王轨等一干人攻讦自己的“难当社稷,不克负荷”。
继位以来,他便开始雄心勃勃的演武练兵,巡阅三军,决计效法先帝,御驾亲征,南灭陈国,北平突厥,完成先帝未竟的大业,实现天下一统的帝王雄图!
正在这时,突然有急报传来:幽州卢昌期率数万人马举兵作乱。眼下已经攻据范阳,一路杀人抢掠,并向南进发。
宣帝骤闻急报,一时未免有些紧张。他担心的是,有人会借机乘势而起,里应外合,动乱大周国基。
朝堂之上,诸公纷纷提出平敌之策。宇文孝伯奏请,遣东平公、司武上大夫宇文神举帅众讨平。
宣帝虽清知宇文神举乃王轨齐王一党,本心不想派他平敌,环顾左右,又担心自己的几个亲信诸将未必有百战百胜的把握。自己初践大位,第一次举兵必得师出大捷,不仅可彰显自己的英威,稳定社稷,于是诏准了宇文孝伯的奏请。心下却思量:宇文神举此番出师大捷倒也罢了,否则,他便以宇文孝伯举荐有误一并除之!
不想,前方很快便有捷报传来:数万叛兵已被平灭,叛军首领卢昌期也被活捉并正押往京师。
宣帝见叛乱平息,暗自舒了一口气。
事过之后,左思右想,突然觉得滋味有些不正:此番平定叛乱之人,竟是极力攻讦过自己的一党,用他,犹如用王轨一样。
当年吐谷浑一战无功而返之耻,他终生难忘!他因此断定,这些人根本靠不住!
莫非,大周国中,除了他们几人,竟无别的领兵之将,别无知兵之人,别无胜敌之计了么?
下一步朝廷要举国发兵,自己要御驾亲征,南扫陈国,北平突厥,超迈前人,最终实现一统天下的帝王雄图。如此,岂可用他们这帮多年的夙敌来掌管和调度大周六军兵马?
朝廷诏布长子杨勇被晋封为博平侯、次子杨广被晋封为雁门郡公的诏书发到随国府时,伽罗招待传诏的使臣喝茶的同时,又得知晋拜随公杨坚为上柱国、大司马的诏书,已经八百里加急发往南兖州的消息时,伽罗真是又惊喜、又惶乱。
这些年来,她倾其全心辅佐夫君,化解嫌隙,上结两代国主及后妃,下交百官和内眷,或联姻于三公,或接济于寒士。逢人烧香,处处结缘。而夫君在外戍守四方,十几年间可算得忠心奉公,功业卓著,守藏谦和,谨慎韬晦,即使如此小心,人家还不时奏他“反相”,“不臣”,性命几番险遭谄害……
伽罗盘算,正值秋高气爽的日子,夫君此时赶路,风细天晴,不足二十来天便可抵达京城。算着他赶到家的日子,正好也是自己的三十五岁生日,借自己的生日,顺势聚一聚旧日亲朋,也不显得张扬显摆了……
她当下便命家人着手准备各样待客东西,免得临时手忙脚乱。
随国府内上下人等一时各自忙碌起来,或洒扫庭除,或采买酒菜,伽罗则亲自招呼女仆更换帘帷椅垫被褥等。
此时,郑译、刘昉、高颎、来和等人,每天都会抽时间到府上来看看,或是帮着筹措接送迎往的歌舞新曲,或是列拟需要延请的亲好客人。
闻听皇后之父、大司马、随国公杨坚被朝廷诏敕正在归京途中的消息后,府上越发热闹了。有前来馈赠佳酿菜肴,说是为随公接风用的,有奉上奇鸟异花说是凑个趣儿的。只要不是贵重之物,无私贿之嫌,伽罗倒也爽快地承领了诸位的美意。
满座高朋相继散尽之后,随国府一下子显得寂静下来。
抬眼见正深情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夫君,伽罗竟嫌得有些羞涩了……
风儿不时拂动着窗帷,送来庭院中金桂和秋菊或是浓郁或是清淡的芳馨,送来一片秋虫的低吟和栖鸟的呢哝。
自嫁到杨家至今,这已不知是第几次的别后聚合了。
就着温暖的灯光,伽罗轻手轻脚地为夫君换上浴袍,亲手替夫君抖开发髻,缓缓地,温柔地,一下一下地为他梳理和揉洗着。她抚着杨坚的鬓角和额头凝注久久,一年多未见,夫君的发间又添了一些白发,饱满光洁的额头眼角,又多了些皱纹。
伽罗鼻子一酸。想他成年累月一人在外,饥一顿、饱一顿,而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转眼已经是双鬓花白的不惑之年,心下一痛,眼中不觉滚下泪来。
杨坚一手握着伽罗的手,一手用绢子为她拭泪,“伽罗不要伤心了,虽说咱们夫妻风风雨雨几十年,到底有惊无险。你看,从前朝大魏到今日大周,从东面齐国到南面梁陈,哪一轮的兴替,哪一次的废立,不是牵连了成百上千的人?哪一场的举国伐兵,有多少公侯将相马革裹尸?更遑论那千千万万的士兵百姓了。像你我夫妻,虽说常年分离,毕竟衣食无忧,子女安逸。二十年间,虽说朝代动变,帝祚几移,几番险厄,你我夫妻不仅毫毛无损,反倒越发历练了心智……”
伽罗松了一口气,是啊,环顾周围,多少王公后妃因江山社稷的兴代送命;多少文武百官因王权帝祚的易人而满门灭绝……
他们夫妻儿女全都好好的活着,而且,还等到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
……伽罗贪婪地嗅着夫君熟悉的气息,抚摸着他依旧结实的胸膛和臂膀。这是常年演武练兵、毫不松怠放纵之人特有的结实健壮的身板。
伽罗吻着夫君的肌肤,品咂着长久的离别和思恋后,梦境般的今夜。杨坚蓦地两臂紧紧箍住伽罗,报之以热烈得几乎要令伽罗窒息的热吻……
灵与肉的交融纠扯,幸福到极致的爱意之后,仍旧还有着无穷无尽的渴念和依恋……
伽罗蛇一般缠着依旧健壮的夫君,啮咬着他的臂和唇,身与心,灵与肉俱皆沉醉沉溺于实实在在却又如梦似幻的欢愉之中……
杨坚拥着伽罗,似睡非睡。虽说季节已至立秋,天气依旧有些燥热。娶回伽罗后,杨坚便发觉伽罗的身子竟有一种奇妙之处:越是天热,她的身上越是凉润如玉,拥之使人暑意顿消。而到了冬天寒凉时,她肌肤反倒变得温软似绵——常年累月的军旅生涯,杨坚便是带着对爱妻伽罗刻骨铭心的爱欲和思念中一天天度过的。也正是这种激情和相思,使他在远离家园的二十年里,不管爱妻娇儿离自己多么遥远,也不管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妖媚诱惑,他竟从未有过哪怕一次的对伽罗的背叛。
坚冷如铁的军旅生涯,刀剑如林的征战杀伐渐行渐远……
此时的杨坚,怀中紧拥着美妙可爱的娇妻,静静享受着久违后的渴望与满足,而伽罗不尽的温柔和爱抚的回报,如水似梦一般,浸润抚慰着他的整个身心……
伽罗沉醉在杨坚的怀里低声悄语:“那罗延,等咱们的丽华再为陛下生下个皇子,立为嫡嗣,此生,我再无可挂牵的事了。”
杨坚抚着伽罗的头发:“伽罗,凡事不可太满啊。你想过没有,眼下朝中,上有宇文氏两代几十位王公在那里盯着,下有三世元老、附马世家的尉迟迥父子数十人,于谨于翼父子两代数十人,长孙览父子叔侄两代数人,李穆父子叔侄十数人,他们和皇室俱有各种姻亲联结。如今,咱们丽华贵为大周一国之母的皇后,我又骤然被陛下晋为掌管着大周兵马的大司马。我料定,时日不久,只怕就会有人因嫌嫉而生谄言了……”
伽罗心下一惊,却道:“齐王已死,宇文孝伯和王轨也是自身难保,即使苟延一时,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于翼、长孙览、李穆、韦孝宽、尉迟迥、王谊这几位朝中重臣,往日和咱们也算睦好,且多与咱们家有姻亲往来。这倒次要,主要的是,当今陛下和咱们家丽华情深义厚,是咱们两眼瞅着双手扶着长大的孩子。总不成他还会听信外人的离间,反倒疏忌咱们吧?”
杨坚道:“伽罗,当今陛下若是位有主见的国主,即使没有外人的离间,只要丽华有了嫡子,他也会像先皇武帝一样,有意疏远和设防于我。他若是个没有主见的国君,即令丽华没有嫡子,即使齐王和王轨都死了,还有别的诸王三公,他终究也会有听信他人离间,疑防于我的一天。而且,陛下初践大位,此时无论骤然晋迁重用谁,谁都会即刻会成为众矢之的。”
伽罗无言了。
夫君已远非当年太学同窗的那个少年的那罗延了。
韬晦让人学会闭上嘴巴,用眼睛去观察世相百态,用心神去辨明万物。积年累月的隐忍,能使一个才智中平的人变成一流的哲人。先皇武帝宇文邕整整十三年的藏韬晦略,最终将成就他为一代雄才大略的国主。
二十年的面壁坐禅,使得杨坚越发睿智超人了。
伽罗重新感觉前路迷茫,她突然有了冷的感觉。她紧紧地箍住杨坚的脖子,偎在他宽厚温暖的怀中:“夫君……”
杨坚双臂用力拥紧伽罗,热吻着她饱满的额头:“伽罗……其实,凡尘世间,荣华也罢,权贵也好,在我心里,比起我的伽罗来,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