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禅师挥了挥长而宽大的僧袖冷冷一笑:“缘木求鱼!罢!罢!”
沉厚的少林寺大门在大禅师的身后訇然合拢……
年轻的大将军被一阵凉风渐渐吹醒后,见自己躺在一片无人的矮树丛,前后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他的马儿在一旁悠闲地啃着地上的草叶。
大将军拽着马缰,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回过头去,遥遥望见西面那残骸遍野的山岭于落日余晖下血气蒸腾着,在山岙子上空滚涌翻卷、漫天遮地的朝大将军这边渐渐扑来。
隐隐中,就见那血烟中似乎裹挟着数不清的少肢断手的鬼魂们,越卷越近,从低声呜咽到大声号啕,一路惨叫着,悲啼着,一路朝他卷来。那哭号声渐渐喧嚣成山洪海啸一般,一浪一浪,此起彼伏:
“娘啊,我要回家——”
“娘的儿,回家吧——”
“夫君,回家啦——”
大将军突然头疼欲裂:“天哪!罪孽啊!”
血雾翻过,刹时,大将军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如同被人浇了烧红的铜汁一般,嘶嘶啦啦地冒起火烟来。
伴着那位老母亲断肠裂肺的招魂声、年轻女子的悲咽声,众多肢体残缺的鬼魂哀号啼哭着,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再也挥之不去了……
年轻的大将军口干舌燥,五内如烤,他发疯似的打着马,想要寻找一处清凉之水狂饮一通、镇镇自己躁热的身心。
可是,每当他寻到一处清水流溪、迫不及待跳进水里之后,便发觉所有的河水不仅一概灼热烫人,而且无一例外全都带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和尸体皮毛的焦糊味。
那晚的月亮一如暑天的骄阳,月光下的一切全都泛着烟火和血气。
大将军惊恐发疯地到处寻找清净之水,希望能洗去难耐的灼热和满身的血腥气,能镇一镇冒烟的喉咙。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畔隐隐提示:朝前走,一直走下去,只有那里的水才是干净能清凉的……
于是,他便不停地打马一路走、一路寻,马累倒了,他丢下马独自步行走。从黄昏走到夜半,从夜半又一直走到凌晨……
就在一颗心将要被烤焦烧着之时,就在东方那颗启明星的辉芒闪烁于暮蓝的晨空时,蓦地,他听见从密林掩映的深处,隐隐传出几声悠长如水的禅院钟声:
“咚——嗡——……”
“南无阿弥陀佛……”
一阵山风拂过,山寺众僧们的早课诵经之声随风飘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
“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亡时罪亦亡……”
刹时,大将军觉得自己一颗灼热、狂乱、骇怖的心骤然清凉宁静了下来。大将军望着山寺的方向匐然长跪,流泪哽咽道:“弟子感谢佛祖引领!”
尔后,朝着京城的方向,年轻的大将军深深地长跪三叩之后,挺立于崖前,一把握住自己的发髻,青铜宝剑的利刃划落处,万千烦恼丝随风漫漫飘飞于千崖万壑。
此时,大将军记起了二祖慧可断臂求法之事……
大将军高举宝剑,朝着自己的左臂奋然斩去……
霎时,少室山涧的密林幽谷,霞光似血、血光如霞。
从此,大魏国一位年轻的附马,一位前程无量的常胜大将军沓无踪迹……
夕光已经裉尽,天色更加黯淡了。
山风扬起,大禅师身上那宽大的缁衣于渐浓的暮色里猎猎作响。
杜宇的啼声穿透林丛,徊徨于神秘的幽谷密林。
晚钟暮鼓和着众僧悠然的诵经之声悠然飘来,与山涛流溪、鹧鸪杜宇的啼声混成美妙的天籁。
自禅宗祖师达摩一苇渡江缥逸而来,在少室山默玄洞整整面壁九年终于得悟并传法于众僧之后,大乘佛教便在嵩山一脉生根开花。禅宗祖庭少林寺因而香火延续。少林弟子不刻意执着于文字,素以悟禅修持为主。寺院要求弟子们除了坐禅诵经之外,还要掌握研药诊脉搏和拳法武功,治病救人、抑制强暴,自度度人、自觉觉他。
自佛灯引领,大禅师主持少林的这些年里,红尘世间动荡不已,宗室更替越加频繁。各路英雄动辙伐国去兵,拓疆开边,无不希望最终能揽中原而得天下,实现江山一统的帝王霸业。
沙场厮杀、战尘如云,刀戟剑丛里,成千上万的兵卒将士们性命朝不保夕。加之朝廷赋役繁重,兼天灾人祸不断,民间生计愈加艰窘。五浊混流,五苦无常,佛寺便成了众生躲避
苦难、死亡和恐惧的一方净土,人们在此寄托梦想,祈求平安。于是信奉三宝的人众与日俱增,各寺院香火一天天越发旺盛了。
大禅师住持少林寺的这些年,寺僧已经增至四五千之众。
然而,世间万事万物莫不是太阳则阴,过盛则衰。香火过盛,自然也会带来一种浮热燥动之气。而佛教本贵清静,过于绮丽繁华终将会引来灾厄、埋下祸源。
大禅师的神情里透出了深深的悲悯和无奈……
圆月初上,清光轻泻于万籁俱寂的少室诸峰。山下,寺里武僧弟子们练武的步声和吼声,随山风和林涛隐隐传来。
大禅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几千弟子当中,大禅师最喜爱的一位弟子就是武僧释慧忍了。
他是三年前初夏的一天傍晚来到寺里的。
当时,寺里众僧都在忙着收麦打场。有个徒弟对大禅师报说:有个毛头小伙子在寺里等了三天了,缠着一定要见见大禅师,说要入寺学武。
少林神功乃达摩祖师相传,一代代发扬光大,越发有了名气。民间一些百姓弟子或是江湖武人纷纷化妆成修信的居士来到寺中,有意与少林武僧一比高低。后来有几位被降服者,竟死心塌地的请求大禅师为他们莲台剃度,非要皈依佛门。对这一类,大禅师多不肯收留的。一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往往并不肯潜心修信佛教,只不过想入寺来学些少林武功罢了;二是这些人大多都是百姓家的青壮劳力,国家的丁役,若不加限制,随意剃度,致弟子泛滥,最终将会致祸佛门。
大禅师听寺里的几位执事僧说,这个小伙子已经等了整整三天了,几番催他回家,可是任人怎么劝,那小伙子就是不肯离开。非要见到大禅师不可。执事僧说,这小伙子甚是执着,不如请大禅师见上一见,也许这小伙子果然有些善缘慧根也未必呢!
原来,这三天里,小伙子一直帮着寺僧们割麦拉碾、扬场垛垛,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几天相处下来,弄得寺僧们心下都喜欢上他了,纷纷跑来替他向大禅师传话求情。
当大禅师走出山门,远远地看清正在山门外麦场上帮众僧拉碾的小伙子那一张脸时,心内不觉一动:小子怎地这般面善?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大禅师站在台阶上,阖目禅定片刻,静观三生,不觉一惊:阿弥陀佛!原来,面前这小伙子与佛门竟有如此善缘……
大禅师正在阖目禅悟之时,那小伙子早已得了众僧的暗中指点,此时已经跪到了大禅师面前。
“师父!请收下弟子吧。”小伙子一脸是汗,满脸诚挚地仰面请求。
大禅师一边阖目捻着佛珠,一边面无表情地问:“施主仙居何方?俗姓什么?入寺意欲何为?”
“弟子祖居山城,姓周名翰成。求师父收弟子入少林修学武功,将来马上天下,报国救民!”小伙子合十应答。
大禅师挥了挥长而宽大的僧袖冷冷一笑:“缘木求鱼!罢!罢!”
沉厚的少林寺大门在大禅师的身后訇然合拢。
当晚,少室山一带下起了小雨。山风掠过少室山、翻过层层殿堂,卷着利哨在屋外回旋着。
寺外,方圆百里的少室诸峰明明灭灭响了一夜的雷,闪了一夜的电。
大禅师久久地趺跏打坐在自己的寥房内。他知道,小伙子并没有远离寺院。他担心小伙子在外面会不会被淋坏?
第二天,大禅师领着众位弟子冒雨上殿,刚刚做完功课走到殿堂廊下,被雨淋得落汤鸡似的小伙子早等在殿外平台上,见了大禅师,扑嗵一起便跪倒在雨水中:“请师父收下弟子吧!”
大禅师道:“溯回从之,道阻且长。不为修佛,难入佛门!小施主,哪里来的、哪里去罢!”
“师父,弟子求师父慈悲收留。”小伙子长跪不起。
“天色已暗,小施主莫再痴妄了!趁天色尚早,赶快归家去罢!”
小伙子道:“师父不答应收留弟子,弟子就不起来了。”
大禅师不再理他,披上徒弟递来的蓑衣,兀自去了。
小伙子倒也倔强,在雨中直挺挺地整整跪了两三个时辰。
半夜时分,冷雨骤停,清冷的斜月挂在殿堂的挑檐。而方丈室内的大禅师并未入睡。此时,蓦闻殿堂的钟磬之声悠然传来。大禅师披衣出门,一眼便望见了在殿前依旧直直跪着的小伙子,眼中不觉一热:“真我佛门弟子也!”
小伙子听见脚步,转脸望见月光下的大禅师,不觉惊喜万分地叫了一声:“师父!”
大禅师抚了抚小伙子的头发:“嗯!来吧,为师亲自为你剃度,法号就叫……慧忍吧!”
这几年里,为了度化慧忍能早得正果,在寺院几百名武僧弟子中,大禅师对他一人格外教导。平时,除了令他演练少林武功和佛家必修的禅宗佛经等诸多功课外,还督促他操练长短剑、射箭和长枪等马上阵前常用兵器,并布置下诸多兵法布阵的修习和草药脉诊等各样功课。
这几天,他听说了大周国欲对大齐动兵,官府正在山下广贴露布、招兵选将的消息,小伙子便蠢蠢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