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仇敌尽除,宣帝望着外面空寂的廊庑台阁,惚惚然竟若有所失……
杨坚第二天便入宫觐见宣帝。
君臣二人互道了辛苦并寒喧过后,穿戴甚厚的杨坚强抑不住地不时吼吼咳喘一阵。宣帝见杨坚脸色腊黄、鼻塞涕流的模样,忙问是不是路上着了凉?便催他先回府休息,又令宫监去传御医,命到隋公府诊治,又反复嘱咐杨坚回府后先安心养病,待身子康复后再上朝复命。
杨坚赶忙谢恩出宫。
孰知回府后,竟一头病倒在床,再起不来身了。
因杨坚此番回京后更不比往日,既为后父、又是新晋的朝廷大司马,赫赫新贵,分明是宣帝的首要辅臣。此时满朝文武都得知他回京途中患了重伤风,眼下在府中卧床不起的实情。
众人闻讯争先恐后地一齐前来探看,一时间车马盈门,弄得隋公府比前年娶小儿子媳妇那会儿还热闹。
独孤氏和往日一样谦和亲切,一面忙着令下人上果点、泡茶,一面却以杨坚发热畏寒、病症转重为由,也不让人近前与杨坚说话,只让前来探访的客人蹑手蹑脚地隔着幔子往里打量:众人见杨坚蒙着厚厚的被子,屋内拢着旺旺的大火盆子。一旁有一个小炭炉内正煎着汤药,满屋子都飘着浓浓的药香气。里面只有一个丫头一声不响地守在药锅旁。
众人虽不得与杨坚搭话问候,却清知独孤氏在隋公府是大当家的,便纷纷嘱咐了一番,说了会儿请独孤氏好好照顾病人等闲话,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先后离去。
如此,总算过了一段清静悠闲的日子。
宣帝当初下山时,慧忍就曾事先交待,宣帝遇毒后内伤尚未痊愈,因而一是不可过度操劳,二是要潜心修复;如今,宣帝万不料忽遭父皇崩殁,悲痛之外,又加上继位以来军国诸事的万机繁劳,遂骤然引发了五内迸乱。往日郁积在内的一些余毒竟致重新侵入血脉。如此,因内热过盛而灼伤了肝脾,致使性情也一反往日的温软,为人处事竟是一天比一天急躁易怒起来。
有时冷静下来,宣帝念及齐王一家老少数口之死时,毕竟同为宇文氏骨肉,便会有些不安袭上心来;然而再忆及当年所受的诸般屈辱,一时又咬牙切齿起来。遂连想到齐王虽除,然而齐王的头号死党郯国公王轨眼下却仍旧拥兵驻守一方,但又觉得忧恐不安起来。
郑译道:“陛下,莫非还有什么不得排解的烦忧么?”
宣帝叹气道:“往日,乌丸轨虽屡屡加害于朕,可他毕竟为大周国家朝廷屡建奇功。朕若为私仇杀他,着实顾虑他毕竟是高祖多年的忠臣,恐因此遭致物议。可是,当年他极尽陷害朕之诸事,朕即令不杀他,他也未必会感念朕的宽厚。只怕终究还会怨而生变,故此烦恼。”
郑译道:“陛下,臣也一向佩服郯国公的雄才奇略。可是若说他是大周的忠臣良弼和百战功勋,臣却不以为然。”
“哦?此话怎讲?”宣帝疑惑地望着郑译。
“陛下,当年乌丸轨与南陈八万水陆大军彭城之战中,广贴露布,收购民间千具铁轮万丈铁索,贯锁沉水、截断清流,以奇谋陷南朝常胜将军吴明彻数万兵马尽没清水,何其奇才大略啊!可是遥想吐谷浑之战中,有着如此雄才奇略的乌丸大将军,宇文孝伯同受先皇之命,总理一切兵事的进退,怎么近万大军在大漠延耽数月,为何竟会不见敌国吐族一兵一骑而落个无功返国的?”郑译说。
宣帝道:“吐谷浑之挫,怪朕初出茅庐,既不知轻重,也不谙将兵之策。”
郑译道:“若说陛下不知将兵,时日不久后,陛下再次西北征讨,闻听身边的左右辅将也不过是根本就不曾知名的微职将军,为何竟能屡屡大捷?陛下,当年西吐之辱,果然因郑某在营中演练阵曲,才导致的西伐大军不得胜敌吗?”
宣帝挥挥手:“与郑大夫无关,是朕阵前轻敌之故。”
“陛下,非也!当年吐谷浑一战无功而返,臣等虽有轻敌之责,但乌丸轨他们却把臣与他个人之间的恩怨冲突,转怒于陛下。当年之事,乌丸轨不止有辱圣命,更是误国欺君!忠良之臣,怎么会做有意使战事无功而返,且加罪幼主,并不惜以个人挟私之轻,延误社稷江山之重,有愧先祖重托期望之事来?”
郑译的话骤然惊醒了武帝!
往日宣帝也时常思量此事:自己率大军西讨,军驻数月无功而返,自己被父皇当众罚杖、身受屈辱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是,乌丸轨和孝伯二人身为朝廷重臣、高祖左右亲腹,受高祖重托和朝廷大任,身兼国家江山和辅佐幼主之要命,辅佐自己第一次临敌国、历兵事、历武功,末了竟因与郑译的个人冲突,误兵事而陷幼主,单此一条,其实便是万死不赦的欺君渎职大罪了!
旧日的屈辱和创痛重新沉浮,宣帝的脸渐渐苍白起来,眼中开始浮起阴郁之火,却沉默不语着。
“捋须之事,陛下可曾听说过?”郑译又问。
“捋须?捋什么须?”宣帝不解地望着郑译。
“臣近日闻听,当年陛下在御苑寿宴左右大臣,乌丸轨借酒醉移至先祖身边,当着众臣的面捋着先祖的胡须说,‘咳!可爱好老公,只恨后嗣太弱啊’。此事,莫非陛下未曾听说?”
宣帝的脸开始青紫起来:“竟有此事?”
“当时有好几位老臣在场,臣岂敢信口胡言?”
“奸臣!竟敢如此猖獗!若非父皇当年对朕父子情深,朕哪里还有今天?”宣帝抖着嘴唇说。
自诛杀齐王之后,宣帝其实已不想再诛杀他人了。眼下之大周,西北部落对中夏年年侵扰掠袭,南朝陈国也一直伺机以待。王轨、神举和孝伯个个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确是大周不可多得的龙虎之将。然而,蓦然记起旧事,令他禁不住重新涌起尽除宿敌的心思……
郑译继续说:“陛下固然有惜才之心,只怕那郯国公未必珍重陛下的这份宽厚。自古以来,哪一朝的江山社稷不是断送在所谓的旷世武勋手中?他们功大盖主,又原为党朋,始终于陛下心存嫉恨,臣只怕,早晚会从他们那里生出事端来!”
宣帝沉吟道:“如此,即令朕不杀乌丸轨,乌丸轨迟早也必生反变?”
郑译道:“陛下,臣以为,治国用臣,长久之计宁可用平凡之辈,上德之人;决不用奇略之才,下德之人;陛下若存妇人之仁,恐怕酿成大患。”
宣帝默默无语,当晚,整整碾转反侧了大半夜也未曾入睡……
第二天下朝后,令郑译召几位内史一齐进殿,当众诏布上大夫王轨诸般罪名,并命内史杜虔信等人立即拟敕:即刻诏敕斩杀乌丸轨。
孰知,中大夫元岩、岩复继和东宫早年的侍读颜之仪等人一闻听宣帝要拟诏诛杀王轨,俱都大惊失色,众人一齐叩跪在地,反复述说眼下大周强邻四敌、南北未一,南朝陈国几欲进犯,唯因有王轨把守而不敢轻动。恳求谏劝宣帝不可妄杀忠良、冷了人心。
岩复继更是垂泪脱巾、三拜三进,反复叩首恳求宣帝饶过王轨。
宣帝因一向信任这几位朝臣,故而才召来拟敕的。如今见众人齐齐都为王轨说话,一时郁躁难遏,不觉大怒:“朕当你们是多年的忠良辅弼,哪里知道,原来你们一个个竟然全是他的同党!”
岩复继叩地再拜:“陛下,臣等决非郯国公同党。臣等恐陛下滥诛功臣,失天下众望啊!”
颜正仪也劝谏道:“陛下若对郯国公有疑虑之处,可先下诏削除其官职,令其反省,以观后效。”
宣帝忍耐不住,便将当年王轨总领兵事进退,西征吐谷浑大军无功而退之事叙述了一番。
颜之仪叩头释疑道:“陛下,悬师西征,一入他国,便呈凶险四伏、生死难料之势。吐谷浑士卒一向骁勇善战,狡诈多变。当时臣也在军中,确时兵机不佳。郯国公辅佐太子深入敌境,身兼万钧重担。以当时之势,兵事胜败为小,储君安危事大。若贸然出兵,一旦有何闪失,即令砍掉十个、百个吐谷浑可汗吕夸的头,又岂抵得我大周储君之万一?”
岩复继道:“陛下,颜大夫所言有理。臣以为,当年郯国公辅佐太子西出无功而返,肯定有他的难言之隐。陛下何不过问清楚再做计较?”
宣帝见他竟为王轨如此辩解,越发气怒难忍了!一时五内躁热,暴怒之下,竟叱令内侍们将岩复继打出殿去。又气急败坏地喝令杜虔信立即拟敕,并命他带人速到徐州传旨并监斩王轨。
杜虔信原本胆小,见宣帝动怒,不敢再抗旨拖延,急忙依命拟旨并带人出京。
镇守徐州一方的王轨闻听新帝登基不久,郑译便官复原职的消息后,当即预感到祸事不远了。果然,不久便闻听齐王父子数人遭满门抄斩,连带安邑公等人也被诛杀的消息。
他料知,接下来轮到自己了。
他从容地安排好了公私诸事后,叫来左右心腹交待:“当初,我在高祖面前曾屡言太子之过。本心仍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所图。时至今日,祸变可知。本州控带淮南,近接强寇,若欲保全身家,实在易如反掌。但忠义大节乃王氏传家立世之本。况我受先帝厚恩,志在效死,怎敢因获罪嗣主而背叛先朝?今只有坐以待毙。望千载之后,功罪评说,苍天可鉴我心。我别无所求,死后只请照料好京城我的老母幼儿……”言罢,长泪不禁。
果然,王轨刚刚交待完后事不几日,杜虔信便带着圣旨和侍卫,赶到徐州传诏并赐郯国公王轨一死。
杜虔信监斩已毕、回京复命时,对陛下讲述上大夫王轨死前跪地谢恩、平静就死,并言说王轨死前之言,“吾受先帝厚恩,情愿伴侍先帝在天龙辇。臣虽知死之将近,而忠义之节并未违逆……”
宣帝闻说半晌无语!看来,这个王轨果然不同于齐王,齐王是恨怒而死;而这个王轨,直到临死之前,仍旧能平静谢恩,甘心受死……
如此,原打算决意要斩草除根、一并斩尽王轨满门子孙的念因此而打消了……
王轨被诛后,宣帝在宫中诏见了被冷落了好些日子的宇文孝伯。孝伯进殿后,宣帝冷冷地打量了孝伯半晌,而后先声夺势地突然质问:“公卿,你既然早已得知齐王有谋反之意,为何隐匿不报?”
孝伯闻听宣帝如此质问,清知齐王、王轨之后就该轮到自己了,然而却并无一点惧色,一面直言道:“陛下,齐王和郯国公效忠社稷,可惜竟为郑译、于智等群小陷害。臣受先帝嘱托,未能进谏劝止,有负先帝之托。陛下若欲赐臣死罪,臣甘心受死,决无怨言。”
其实,宣帝此番诏见孝伯的本意,原不过想敲山震虎一番,若孝伯知道惊怵,或是能为自己辩白一番,或是肯稍稍示弱的话,宣帝便会念在父皇去后,他曾一片忠心辅佐自己的份儿上,有意放过他去。
孰知,这个孝伯竟是如此的不识相!不仅不肯为自己辩解几句,反倒说什么“甘心受死”,这下竟弄得宣帝自己也无法下台了。
宣帝原是自尊极强,且是恩怨必报的性情,自然也不肯先自示弱。君臣相顾良久后,各自俱都默然无语了。然而,此时彼此皆已清知:他们两个的君臣之份已经到头了……
当晚夜半时分,宣帝突梦孝伯和宇文神举带兵执刀入殿,口口声声说要为王轨和齐王报仇。
宣帝从恶梦中骤然惊醒,通身大汗淋漓。
宣帝披衣起身踱到殿外,眼望四处灯火辉煌的廊台楼阁,思量自从除掉齐王和王轨二人之后,虽不忍再牵连宇文孝伯和宇文神举二人,但清知二人往日一向与王轨个人私交甚密,而且直到如今,孝伯仍旧还把弓拉得满满的,一点都不肯示弱。不觉又记起当年他和王轨辅佐自己西讨吐谷浑数月,大军无功而返之后,自己被父皇当众责杖,郑大夫和王端等人也被削官,而一向自称光明磊落的宇文孝伯明知自己愧负王命和社稷重托,却从未闻知他对此事有过什么自咎之举。
如今,他既然不肯有屈从示弱之意,势必对自己杀掉齐王和王轨二人已抱有怨恨之心。如此,实在也怪不得别人了。
第二天一早,宣帝仍令内史传旨:敕宇文孝伯在府中鸩死。同时诏命内史携圣旨和鸩酒速奔并州,敕令宇文神举饮鸩自尽。
内史执行鸩杀孝伯后入宫复命,言说宇文孝伯临死前谈到当年吐谷浑一战无功而返的隐情“郑大夫与郯国公战前交恶,因自古将相争端向为兵家凶兆,后来兼有占卜兆示不宜动兵。臣等私心在内,怕依当时之势,战事一旦失利,或是幼主一旦有何闪失,臣等万死亦难担待……加之后来着实一直未得兵机,故而未敢贸然用兵。又因先皇高祖一向憎恶释老占卜之流,故而西吐之战,臣等一向讳莫如深……”
“另,当年东平郡公宇文神举虽与臣等交好,因终年戍守在外,朝事多不参预,是故,臣祈请陛下留其一命……”
宣帝闻言,虽有心令人追回赐死宇文神举的诏命,然情知事已迟矣。
仇敌尽除,宣帝望着外面空寂的廊庑台阁,感觉竟是惚惚然若有所失……
心绪虚落的宣帝因见杨坚回京多时仍未归朝,不知病势如何了?于是亲临隋公府来探看慰问。因见杨坚强撑着坐起,仍旧面黄憔悴,忙命他依旧躺下。闻见满屋的药气,便问吃的什么药?一面又令人去传御医再来瞧。
独孤氏代杨坚谢恩道:“臣妾谢陛下隆恩浩荡。臣妾夫君受诏回京,因路赶得紧了些,途中受了寒累之苦,原以为三五天便好利索的。谁知直到至今仍旧体虚咳喘,竟迟迟不能效力朝廷。他心内越发着急了,可是越着急,倒越发的不肯痊愈了。这一病竟至近月,如今又劳陛下在万机之中亲来探看,臣妾夫妇万万不安。”
宣帝见说,又好言安抚了一番,再次嘱托杨坚:“公卿在外辛苦多年,如今病重,心内也不必急着上朝复命。只有好生将息才是正理”。一面孰促独孤氏好生照顾病人,一面又命已赶到隋公府御医“要用最好的药,用心诊治”等话。
宣帝去后,杨坚又疗养了半月时日。
这段日子,杨坚虽在府中养病,却也尽悉朝中一切大小变故。眼下,众臣无不诧异宣帝性情怎么变得这般暴戾?不独一反往日的绵软温和,且动辄大发雷霆。昨天闻奏时还是一脸喜色,今天同样的事再来奏复时,陛下莫明其妙地就会突然翻脸动怒。说文武百官在朝伴侍左右者,俱都战战兢兢,度日如年。生恐稍不留神便招来杀身大祸。
杨坚闻知后,久久无语。
虽说宣帝已替自己除掉了一干政敌,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一点轻松。正相反,过去齐王等人活着,宣帝怒也罢、杀也好,好歹总还有齐王他们一干人在前面挡着,往后的事,只怕就不大好说了。
杨坚思量,自己在府中养病转眼已过数旬,无论如何也该上殿复命,也要面对喜怒无常的新主和风诡云谲的朝政动荡了。
因见杨坚神情间显得忧心忡忡,独孤氏默默端来亲手做的滋补汤,先托在掌心用银羹轻轻搅了几下,尝了尝不大烫嘴时,这才捧到杨坚面前:“夫君,乘热先把汤喝了。”
杨坚接过汤碗,却又放在一边,他握着迦罗的手问道:“迦罗,我以前没看出来,怎么这个陛下的性情竟是这般乖戾暴躁?这可是帝王之大忌啊!而当朝为臣,每天若是伴侍在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帝王左右,只恐随时都有意外之祸,而国家百姓亦必将累及,如此,只怕迟早会生易变……”
迦罗又端起汤:“汤要凉了,夫君先喝汤吧。”
见杨坚喝了汤,迦罗道:“夫君,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禀性一向是温软喜静。我想,许是新承大宝,军国万机千头万绪的一时忙不来,急躁烦怒一些也是常有的事。还有一样原因,便是那次遇毒遗症。夫君不知,每每发作那时,满腹灼痛如烤,大冷的天,满身的躁汗,满口嚷嚷着要冰吃……”
迦罗一面说着,一面早已跌下泪来。
杨坚叹了口气说:“迦罗,陛下若是余毒侵乱,必得想法子尽快疗治才好。否则,这样情形下去,着实令人担心。”
迦罗道:“我当初去少室山探望太子时,有位在山上修行的头陀僧释慧忍,听太后说倒
也有些真手段。若能寻到他,请他下山来为陛下调理调理,情形或许会好一些?”
杨坚忧虑道:“我明天上朝复命。明日夫人也到掖宫看看陛下,是否果然遗毒所致?还有,那个头陀僧释慧忍,夫人也设法催着丽华,着人早日召进宫来为陛下疗治,千万莫给耽延了。”
“夫君最近要上朝么?”迦罗问。
“老躲在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先上朝一段日子看看,若陛下果然性情暴戾,为避祸全身之计,我还必得尽快寻机外戍的好。”杨坚道。
迦罗闻言不觉戚然垂泪起来。想自己从初婚不久,便开始过起了戍人之妇的日子。从此独自承当抚育孩子、服侍老人、关照小姑妯娌的重担来。夫妻别离多年,如今以为敌党已除、女儿封后,夫君也被委以朝廷重任,日子总算熬出了头。一家老小从此可以团聚一处了。谁曾想,夫君又要离京远戍……
迦罗心下虽一万个不情愿,然清知夫君并非那等怯懦无能之辈。一直以来,夫君正是凭了“守藏”和“避祸”的本能,才得以在二十多年动荡日子里,在两朝几茬的帝王的巅覆和几多权臣的替代沉浮里,多少王公大臣都被株连获罪、身家尽没,他却始终躲着暗礁险滩和灾难祸患,安然至今而毫发未损。
迦罗思量,夫君往日常年在边塞贫脊之地卫戍,受尽颠累。如今年岁大了,若能到得山青水秀的江南一带,比如富庶温暖的扬州任职,倒也是不错的。
夫妻拿定主意后,决定请多年好友郑译大夫帮忙代为奏请。
郑大夫是前朝魏国和当今大周两朝的开府大将军郑孝穆之子、三代武将之后。自小聪敏过人,过目成诵。不仅博览群书,骑射书画,音乐才赋更是名振中外。弦笙丝竹样样精通外,工尺音律也是信手拈来。
自吐谷浑一战被高祖去职削官后一直闲居在家。郑译自尊极强之人,起初一段日子神志沮丧,羞愧难当。所幸有杨坚的安慰勉励,加之后来太子也托人捎来信,令他潜心修学、等待机缘。因而便在府中发奋研习起文武学问并历朝辅弼之术来,盼望终有一天能够扬眉吐气、洗刷奇耻大辱。
宣帝亲政后果然不爽前约,立马诏敕他官复原职。郑译这些年在家中读书省思,比往日历练得知道成稳守藏了,又为宣帝的治政出了不少的点子,如下敕起用齐国七品以上旧官吏,请各地举荐德才兼备者入仕预选,令各州郡举荐博学高才者为秀才,扩建太学院。在朝廷中新设置四大辅官以分割要权等,渐渐竟成了宣帝须臾难离的智囊人物,一切大小机密军国之事,总肯先和他商定。
诸多新政颁布之后,朝野一时倒也一片赞声。宣帝据功晋封,先是拜为沛国公,接着迁为上大夫之职。这是自从前朝大魏国至大周以来,文官中第一例被朝廷晋为上大夫的文臣,从此一改数百年来朝廷在任用官职中一向重武轻文的偏向。
郑译虽说书生意气且恃才傲物,然而对有真才实学且谦虚孰睦之人却是颇知敬重。他与杨坚既为世交——他的父兄与杨坚和迦罗的父兄一向交好;又为同窗密友。自小两人都是无话不谈的。当年郑译被高祖武帝削官后,杨坚每次回京探亲,必要到府上探看安抚一番。因他无官无禄,知他用度花销必然拮据,平素也常用各种方式,但却是不动声色地资助于他。
郑译应邀来到隋公府后,杨坚也不拐弯抹角,待迦罗把茶点奉上之后,杨坚便坦言相求道:“沛公,储君登基,万象更新。我今既为后父,又新晋柱国,蒙陛下厚爱更兼总理兵事的大司马。然我自知才疏位重,骤然飞升,只恐满盈招祸。沛公,你我既为知交,你当知我一向只以守诚为全身之计。我往年多在寒湿之地,积下一身风湿痰症。若能到得一方温暖富庶之地戍镇,既可贻养天年,又能趋静避闹。唯求沛公能替为兄代奏一番,使兄得遂私心,不胜感念!”
说着,杨坚竟站起身来,望郑译深深地揖了一躬。
郑译赶忙起身还揖不迭:“隋公!你想折杀我啊!”
两人坐下后,郑译道:“隋公德高望重,深得人心。大司马之职乃众望所归。隋公根本不用惧畏小人谗谄。若隋公执意想离京外放的话,以兄弟之见,还须过一段时日的好。如今陛下新承帝位,万机待理,正值用人之际,此时提出似有不妥。”
杨坚连连颔首,以为郑译之话甚是有理,便听从郑译的话暂且留京一段时日,并开始上朝复命。
如此,虽说人在朝中,却每每只以痰症为由,诸事也不主动承揽,奏事言行也不张扬,仍以稳藏守拙为全身之本。
宣帝继位以来,一直念记母后当年所受的诸般委屈,一心一意要为母后建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御园,让母后得以贻养天年。
从下诏拨调重金敕令修建新宫,前后不足一年时间,便建成了一座华丽极致的洛阳新宫。宣帝又几次亲自驾临寺庵,恳求太后和公主一齐回东都洛阳宫居住。又几番诏敕母后皇太后的鸾驾凤辇和全副仪仗迎太后回宫。
只因太后一直未肯答应,宣帝这次竟派了一列更加隆重的仪仗卫队,整整在山间等了两天,末了,全体卫士和宫人在张宫监的带动下,竟然全都跪叩不起、呼请太后回宫。看样子,太后再不答应回宫的话,他们是不打算起身了。
太后无奈,再次与公主相商时,公主因留恋山上的翰成,仍旧不肯下山。李太后见状,悉心劝说公主:“女儿,如今情形已不比往日了。我们与其在此等他,何如带你奶娘一同回
宫,在宫中,我们随时催促你皇兄下诏恢复释老,周将军完成复法宏愿,自然肯听诏就命。”
公主觉得母后的话更有道理:只要皇兄能早一天下敕复法,慧忍自然没有什么借口再留守山中了。那时他若不听,太子自然会假以禁佛吓唬于他,加上又有奶娘和自己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也没有理由再做什么和尚了。
李太后和公主还宫后,果然天天催促宣帝,反复述说今伪齐既平,世事清明,母后、公主和太子都曾得益于佛门收留,受僧尼恩慧,理当回报佛门。而且恢复部分释老,既有助于朝廷治国理民,也是一样功德无量的善举等等。
宣帝知道母后的心事仍是为了公主妹妹,于是便答应母后,待与朝中诸臣商定后再做答复。
其实,即令没有母后和公主的催促,恩怨必报的宣帝也不会忘却自己在山间曾对自己的结拜兄弟释慧忍的承诺。自打继位后他对复法之事就时常念起,只因复法是先皇为了大周江山社稷,经过数次廷辩、几番削减方才彻底断除的,担心正式下诏恢复二教可能会再度引发失控,故而一时犹豫不决。
如此,他几次召集左右属僚,商定如何才能既恢了复佛法和造像,又不致再次引发释老的泛滥。
众人清知,太后和公主往日里便毅然背弃高祖武帝出宫修信之事,也清知太子一直都与佛僧交往甚深的实情。于是纷纷上策说,陛下可以先下敕恢复部分有名气的寺院,然后再令通道观官员对诏准恢复的释老寺庙的信众人数加以限制,便会杜绝再次泛滥的忧患。
宣帝觉得这主意实在不错。
于是便召内史拟诏:准大周境内少林寺等十家寺院道庙恢复道场造像,敕令慧忍大和尚暂时住持少林寺并代理朝廷全权修葺寺院。并格外拨给了少林寺和初祖庵两家寺院一大笔修缮资费。待少林寺修建一新后,立即回朝就命。
慧忍接到获准重开道场的诏敕和资费后,立即四处聘请工匠、购买原料,开始修葺山寺殿堂的事务。每日忙得不知晨昏,转眼几个月便过去了。
慧忍虽在山中忙碌,心中却总是惦着宣帝的情形——高祖武帝当初出师未捷、骤然驾崩的噩耗传到山上时,慧忍便开始惊虑不已起来。担心太子将会因惊痛忙乱,重新致令五内的迸乱,令残毒继续内侵。果然,时隔不久便闻听到宣帝在朝中暴戾无常、大开杀戒之事。朝臣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传言。
闻听众人对宣帝诸般议论,慧忍清知:一向温良软弱的宣帝突然变得如此躁怒异常,决非纯属朝事之故,肯定有积毒侵扰、五内迸乱的隐情!
因忙于复法和修葺寺院,而寺院里上上下下只有他们师兄弟十几个人,一时着实忙不来。朝廷派内史两番来山寺传旨诏慧忍回京复命,并专派车辇坐骑接他,慧忍却因忙着赶在四月初八佛祖诞辰日之前举办法会、重开道场诸事,还要亲迎隐修在外的佛法大海的两位师叔回归祖庭并托付寺务,故而一时未得奉旨回京。
他决计要把复法之事办得圆圆满满、辉辉煌煌地,在对师父的在天之灵做一个完整的交待后,然后再奉旨回朝……
洛阳新宫建成后,太后回宫之后,宣帝便诏独孤氏每日进宫陪伴太后,并请独孤氏从侧面劝解太后,希望太后最终能心怀释然,能在宫内新建的佛堂修行和礼佛,从此不再离开掖宫到深山野林去过苦修的日子。
独孤氏自然乐意效力。这些日子以来,每天一大早梳妆完毕,照例乘着四人小轿来到宫中,然后从早上一直到晚上,整日陪伴太后解闷散心、赏花听曲。
洛阳新宫的花匠在御花园里培育的各样品种花色的牡丹花乍开后,李太后和独孤氏商定,要遍请朝廷在京的二品以上夫人和众位王公女眷们一齐进宫宴赏花会花事。
花会这天,御花园里花团锦簇的一团团一簇簇的全是皇裔贵族、三公将军们的一品夫人和她们的侍女们。满园姹紫嫣红的牡丹花芳香四溢,五彩缤纷、形态各异的摇曳招展,令人目不暇接。小桥流水上的亭台楼阁里,有丝竹管弦隔水绕廊地隐隐飘来。
独孤氏陪着众位王妃夫人们,簇拥着阿史那太后和李太后两位太后观赏着五色牡丹正开心那时,突然听见花墙外面一阵吵嚷哭闹之声传来。
独孤氏对左右宫监喝道:“两位太后和众位客人在此,何人如此大胆,敢在这里哭闹惊驾?”
两位宫监脸色刹白地急忙跑去查看,不一会儿一位青衣小宫人慌慌张张地跪下,结结巴巴地禀报说什么后宫先皇的郑妃突然得了失心疯,下人一不留神被她溜出翠薇宫,跑在花园疯疯颠颠的发狂,刚才又是吃土又是嚼草的,已被宫监关了起来。
独孤氏闻听,一时柳眉倒竖:“简直反了!”
李太后闻听甚是惊愕,呆了一会儿,说要过去探看一番。独孤氏冷笑着劝阻道:“姐姐竟信她这一套?分明是旧日作恶多端,心内有鬼,如今想靠装疯躲过惩罚。陛下当初遇毒,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请姐姐及早派人查处嫌疑之人。”
李太后早已看淡了红尘中的是非恩怨:“妹妹,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其实,一切灾难和劫数都是前世注定下的。如今她已落难苦海,你我姐妹原都是修信之人,不仅不可计较前事,还当超度她脱离苦难才是。”
独孤氏原也是信佛之人,听太后这样说,想想郑妃当初是如何得宠,如今却是如何的惊慌恐惧、度日如年时,心想,她若不是真疯,而是装疯的话,恐怕眼下的日子比真的疯了还
要难捱。
傍晚,李太后送走诸位王妃夫人,带着两个小宫人,专门来到郑妃的寝宫翠薇宫看望。
一进院门,见往日恁般活泼俏美的一个人儿,如今竟是全身褴褛、满脸污垢,作践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乍见李太后到来,眼中骤然流露出一缕无法掩饰的惊惶。
李太后不觉心酸起来:“阿弥陀佛!罪过……”
原来,自高祖驾崩、太子继位之后,众人都知郑妃与太子和李娘娘的过节,就算她的旧日心腹也因怕祸及到自己,渐渐地竟相继找借口离开她了。往日丝竹萦绕、异花争艳的宫殿变得冷冷清清。院内花草疯长、虫蛇出没。窗台案几上落着厚厚的尘土。
李太后赶忙叫来御医为郑妃诊病。又责令内史官加派几位宫人过来服侍。亲自交待他们一定要好生照顾郑妃的起居饮食,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主子,一定罚去做劳役。因见宫人把煎好的药汤煎端过来,郑妃却不肯服用时,李娘娘竟亲自端着药碗来哄郑妃服用。
郑妃望着药碗一脸惊恐。李太后知道她多心了,于是当着她的面先舀了一勺尝了尝,微笑道:“嗯,不大烫了。妹妹听话,吃了药病就好了。”
郑妃透过披散的乱发,打量着仍旧一身素服着扮的李娘娘,见她的神情竟比往日更加恬淡和霭、一脸慈悯的模样,郑妃再也禁不住满腹的愧疚和痛苦,扑通一声跪在李太后面前失声痛哭道:“姐姐!妹妹对不起你啊……”
李娘娘双手搀她起来:“阿弥陀佛!自家妹妹,快请起来同坐说话。”
郑妃哪里肯起,仍旧跪在地上啼哭不已。一面开始忏悔说是因她之故才逼得姐姐离宫出家的。说当初太子遇毒虽与她无关,可是太子发病时她却每天在宫中演练歌舞不已。如今姐姐不仅不来惩罚自己,反倒如此宽厚关爱,她就是变牛变马也无法赎清自己的罪孽,无以相报姐姐的宽容和不罪之恩。
李太后忙道:“先皇驾崩,你我姐妹更当相慰相扶才是。过去之事今后再不许提起了。妹妹快请起来更衣梳妆,以后在宫中好好教导元儿,务必使他们兄弟之间和睦亲爱、共同报效国家朝廷。只有这样,先皇的在天之灵方得安息。”
郑妃哭倒在地:“宽厚善良的好姐姐啊……”
郑妃的情绪恢复常态之后,经这一场人世颠簸,总算真正幡然看破红尘福祸和荣辱无常来。也开始在宫中礼佛念经起来。后来,她闻知李太后仍要出宫回寺修行的消息后,匆匆找到太后,乞求太后留在宫中。因见劝说不通,便乞求道:“姐姐既然不肯长留宫中,妹妹情愿陪伴姐姐一起到山寺礼佛修持。请姐姐带妹妹一并出宫吧。”
李太后劝她说,元儿眼下还小,离不开娘亲的照顾,郑妃哪里肯听?说元儿和自己母女一条性命都是姐姐给的,即令自己出宫陪伴姐姐,陛下和皇后也会照顾他的。李后见郑妃一片诚意又长跪乞求,只得扶她起来,答应带她到寺里暂住一段时日,然后仍旧回宫教导元儿时,郑妃这才起身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