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忏情慧剑断情根
夏侯坚正待察看,忽听得乱丛中咳嚎的几声轻响,夏侯坚笑道:“原来这里还埋伏有看坟的呢,咱们也不能太大意了。”符不疑抓起一把碎石,扬手打去,登时听得有几个人摔倒地下的声音,接着有人大骂道:“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来偷掘王妃的坟墓?”登时在新坟的南北两面,窜出了十几条黑影,暗器如蝗,纷纷射至。
符不疑和夏侯坚各自发出一记劈空掌,将暗器在离身三丈之外便打了下来,符不疑道:“共是一十三人,其中有个功力较高,老谷,叔度,你们两人已尽可对付得了。”谷神翁裴叔度拨剑奔出,一个迎敌南面来袭的敌人,一个迎敌北面来袭的敌人,荒野里响起了一片金铁交鸣声,震耳欲袭,符不疑和夏侯坚仍在专心铲土。大约过了一支香的时刻,拼杀的声音静止下来。谷裴二人回来报道:“惭愧得很,还是让三个鹰爪孙逃跑了。”符不疑道:“那也没有什么,待他们将救兵请来,咱们早已完事啦。”谷神翁笑道:“遗憾的是咱们新练成的这套剑术,却尚未有机会找百忧老秃一试。”
这时坟头已经铲平,露出熏黝黝的洞穴,约有三丈多深,符不疑取出两条长长的铁索,索端有个尖钧,他与谷神翁各执一条,垂下洞穴,各勾着棺材的一头,用力收紧铁索,将棺材扯了上来,谷神翁笑道:“叔度,你可以安心啦,第一具棺材比第二具棺材要沉重得多,里面定然是两个人。”
裴叔度道:“雇的马车还没有来呢,会不会他胆怯不敢来了。”谷神翁抬头一望,月亮将近天心,笑道:“还未到约定的时候呢,你若心急,可以先揭开棺益看看,看你的师妹是否在里面?”符不疑忽地叫道:“有人来了,咦,不对,不是马车,是几匹快马,是百忧老秃!”话犹未了,只见当前一骑。旋风似的疾奔而至,距离还有十多丈远,马上的骑客便即飞身跃起,落在坟前,面对众人,哈哈大笑,正是百优上人。
原来百忧上人早就料到他们会来上坟,但以他的身份,当然不能每时在坟前守候,因此他一面请大汗派出十三个一等武士守坟,他自己则和灭度神君等人在离坟七、八里外的一个卫所住宿,准备随时接应,是以闻报即来,但出乎符不疑等人的意料之外。
但见百优上人迅着飘风,身形未定,立即便向谷神翁抓去,谷神前以蹑云步法闪开,符不疑挺剑便刺,百优上人哈哈笑道:“咱们两次交手,都未曾分出胜负,今晚再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吧!”符不疑是四大剑客之首,这一剑来得凌厉非常,百忧上人一念轻敌,举袖一拂,只听得“嗤”的一声,袖管已被削去一截。
百忧上人刚拂开符不疑的长剑,只听得背后“删”的一声,谷神翁亦已拔剑刺来,百忧上人斜跃数丈,提起禅杖笑道:“穷酸,你的剑法不坏呀,今晚也叫你见识见识老纳的伏魔杖法吧!”他知道在四个敌人之中,以符不疑的本领最强,故此先向他叫阵,但他掸杖一挥,却先碰上了谷神翁的长剑,谷神翁内力逊他一筹,这一下硬碰硬接,竟给他震得虎口酸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出。
符不疑喝道:“接招!”他不肯偷袭,先喝一声,百忧上人笑道:“来吧,兵器上咱们还未较量过呢?”掸杖挥了一个圆圈,将符不疑的身形罩住,符不疑用了招“横指天南”,剑光如矢,透过了他的包围,刹那之间,但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符不疑收剑一看,只见到剑刃上已损了三处缺口,要知百忧上人的内力本来略胜少许,以他的禅杖沉重,所以符不疑一交手便吃了点小亏。
百忧上人哈哈笑道:“你服不服,不服再来!”说话之间,后面几骑快马亦已赶到,乃是灭度神君、麻翼赞和菩提上人。
符不疑心念一动,也哈哈笑道:“我们这边四人,你们来的也是四人,正好决个雌雄,谁都不必以多为胜。”百忧上人哼了一声,说道:“你划出道儿来吧,是双方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门?今晚既是人数相等,要打就得判个雌雄,你们可不要再像上两次一样,末待完场,就溜走了。”
符不疑笑道:“上人此言,深合吾心。事不过三,今晚一定决个胜负便是。你们域外三凶,如同一体,我和老谷也是八拜之交的朋友,好,我和老谷愿与你们域外三凶先决个雌雄,呀,只可惜你们的天恶道人死了,三凶只能改称两凶啦!”百忧上人怒气勃发,掸杖一摆,叫道:“灭度老弟,咱们今晚与天恶报仇!穷酸,依你所言,你们两个来吧!”
另一边,菩提上人也向夏侯坚叫阵,他有点忌惮夏侯坚“金针刺穴”的本领,提出要和夏侯坚较量内功,夏侯坚道:“久仰上人是突厥第一高手,老朽体弱气衰,螳螂挡车,自是不堪一击,但上人有命,老朽敢不舍命奉陪了,便请上人划出道儿来吧。”菩提上人见他答应,满心欢喜,便指着一块圆如镜台的大石说道:“夏侯先生不必过谦,我久闻中士的武学粮深,内功尤其奥妙,今日正好互相印证印证。就在这块大石上比试如何,谁要是跌了下来,那就算输了。”夏侯坚道了一个“好”字,两人便在石上盘膝而坐,双掌相交,开始比拚。
还剩下一个麻翼赞,裴叔度一看,麻翼赞手中拿的正是李逸那把宝剑,原来麻翼赞乃是吐谷浑的剑术名家,李逸“死”后,他便请求大汗将这把宝剑赐给他。裴叔度存心要给李逸要回宝剑,一点也不客气,立即说道:“你持有宝剑,想必是精通剑术的了,来,来,来!我便向你请教剑术!”麻翼赞正想试试宝剑的威力,听裴叔度说要和他比剑,自是求之不得。
于是两方八大高手成三处搏斗,百忧上人颇为轻敌,禅杖一起。一招“神龙出海”,先向符不疑打来,符不疑哈哈笑道:“老谷,今天有机会一试啦!”陡然间但见两道匹练般的剑光,变成了一道圆弧,将百忧上人绞住,百忧上人大吃一惊,急急变招,手执禅杖中间,旋风疾舞,登时杖影如山,饶是如此,双剑从他头顶削过,百优上人也觉得头皮一片沁凉,若非他应变得宜;天灵盖早给削去!灭度神君挥动辟云锄参战,虽然稍稍减轻了百忧上人所受的威协,但却仍然不能冲破双剑所构成的剑幕!
百忧上人初时以为自己的武功要胜过符不疑一筹,灭度神君虽然较弱,但最少也可以和谷神翁打成平手,以二敌二,那是必操胜算,岂知双剑合一的威力大得出奇,斗了几十招兀是未能扳成平手,不由得暗暗胆寒。
符谷二人乃是剑术名家,第一次施展这套双剑合骛的神招数,初时还觉稍欠纯熟,渐渐便配合得天衣无缝。百优上人开始还可以占三四成攻势,到了后来,使尽浑身本领,竟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符不疑占了上风,越战越是精神,快意之极,但心中却也暗暗叫声“侥幸”,想道:“要是百忧老秃坚持单打独斗,今天可要糟了。”要知以符不疑和谷神翁的身份,当然不能夹攻百忧上人,所以百优上人初到之时,他们二人虽然接连吃亏,却还是不愿施展出双剑合壁的剑术,如今对方虽然多了个灭度神君,但双剑合壁,威力大了一倍有多,等于是四个符不疑和他们作战了。
另一边夏侯坚与菩提上人在石上试内功,两人盘膝而坐,双掌相交,过了一会,夏侯坚但觉浑身发热,对方的手掌,竟似炽热的火炭一般,掌力也越来强劲了。菩提上人则觉得对方的掌力柔和之极,但不论他怎样运劲强攻,却似按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的全不受力,也看不出对方有什么反应。这样一柔一刚,彼此相持,过了一盏茶的时刻,夏侯坚的头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菩提上人也流了一身冷汗。原来菩提上人所练的内功甚为怪异,能以本身的真气,发为高热,令对方受到煎熬之苦。若然禁受不起,被他把体内的水份“挤”干,那么纵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也要变成废人。
夏侯坚以几十年精纯的内功,用纯柔来对付纯刚,恰好是功力悉敌,两难取胜,但夏侯坚悬挂老友的安危,他深知百优上人乃是当世的第一高手,符不疑和谷神翁虽然练成了最精妙的剑法,却不知能不能克制他?他心有顾虑,又不能分神去看,而且虽然说双方人数相等,究竟是在敌人的包围之中,时间久了,难保没有其他变化,高手比斗,哪容得心绪稍有不宁?夏侯坚渐觉奇热难当,不由心头一凛。
就在这时,忽听得灭度神君一声厉叫,百优上人怒吼如雷,听那声音,似乎是灭度神君已受了伤,百优上人大约也吃了点亏,所以才忍不住怒骂。
夏侯坚猜得不错,符谷二人双剑合壁,这时已与百优、灭度斗了三百来招,优云老尼所创的这套剑法虽然只有三十六个式子,但两人合用,各使一招不同的招数,配合起来,变化便是穷得无尽,奇诡尽伦!灭度神君本领稍差,首先中了谷神翁的一剑,幸在没有伤着骨头,还可以支持得住。
菩提上人也是一位武学大师,当然听得出灭度神君是受了伤,最糟的是他又不能移开眼睛察看,不知灭度神君受伤的深浅如何,这样一来,心神当然大受影响,与他相反,夏侯坚则是精神一振,不止扳成平手,而且反客为主,占了上风。
夏侯坚与菩提上人尚在相持不下,另一对裴叔度与麻翼赞则到了生死立判的时刻。
麻翼赞是吐谷浑的剑学大师,他的剑集各域各派之长,凶悍之极,他见裴叔度不过是个三十几岁左右的中年人,最初颇为轻敌,一出手便展开了伤残的剑法,着着进攻。哪知裴叔度年纪虽然不大,但他在优云老尼门下最久,已尽得优云老尼剑学的真传,论他现在的本领,除了功力稍欠,火候未到之外,剑术上的造诣已不在符不疑、谷神翁之下。麻翼赞的攻势有如狂风暴雨,见招拆招,见式拆式,毫不畏惧。
斗了一阵,麻翼赞强攻不已,他持着有一把宝剑,毫无顾忌,横挑直刺、平斫斜削,随意施为,想仗着宝剑之力,先把对方的兵器削断,裴叔度在剑光笼罩之下,施展开佛门无相剑法,剑招轻飘飘的,一发即收,乍沾即退,如有如无,若虚若实,俨如彩蝶穿花,蜻蜓点水。麻翼赞的剑势虽然劲道十足,无奈对方的长剑竟似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一般,顺着的剑风飘来晁去,任他的剑势如何强劲,却总是无法使力削断对方的兵刃。
麻翼赞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哪还有丝毫轻敌?斗了一百多招,裴叔度乘着他锐气已消,功势顿挫之际,突然一声长啸,发剑还攻,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剑招快得出奇,麻翼赞虽然有把宝剑,但对方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他根本就碰不着对方的兵刃,这时他但求能够仗着宝剑自保,于愿已足,哪望还敢强攻?激战中,麻翼赞但见四面八方都是裴叔度的影子,竟似有几十把剑同时向自己攻来,不由得越战越慌,裴叔度见时机已到,举剑疾刺,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麻翼赞的手腕被裴叔度的剑尖点中,裴叔度的长剑也给麻翼赞的长剑削断,麻翼赞腕脉被挑断,宝剑把待不住,裴叔度扔剑夺剑,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转瞬之间,麻翼赞所得的李逸那把宝剑已到了他的手中。
麻翼赞失了宝剑,又惊又怒,裴叔度喝道:“饶你性命,还不走吗?”麻翼赞还想发掌死拚,但觉手臂软绵绵的,举不起来,麻翼赞想到自己右手的腕脉被挑,成了废人,已是终生不能使剑了!禁不住一声悲号,用左手拾起地上的一截断剑,忽然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原来他一生以剑术自负,想到自己从此不能使剑,一口气咽不过来,便甘愿自尽了。
裴叔度见他如此,心中也自为他叹息,想道:“麻翼赞倒不失为一条汉子,早知如此,我实该手下留情。”当下将麻翼赞身上那把剑鞘也取了过来,还剑归鞘,再去观战。
这时符谷二人与百忧、灭度,已斗了将近五百来招,百优上人自负绝世武功,料不到在符谷二人双剑合壁之下,竟是一筹莫展,好几度强攻猛打,都冲不破对方双剑交织的剑幕,本来就已有点胆怯,这时见麻翼赞一死,更为心寒,伏魔杖法的威力也为之大减,激战中符不疑忽地一声大喝,长剑一起,银虹疾吐,似是攻向百优上人,实是暗袭灭度神君,百忧上人回杖自保,灭度神君如何挡得住这等神妙的剑招,就在这瞬息之间,符谷二人,双剑疾发,交叉一剪,登时把灭度神君斩为三段!
百优上人好像受伤的野兽似的,蓦然大吼一声,一杖扫出,他急怒攻心,拚死决战,这一杖实是他毕生功力所聚,但见劲风起处,砂石纷飞,真有排山倒海之势,风雷夹击之威!剑光杖影之中,只见符谷二人凌空飞起,半空中倏的划过两道银虹,身法之快,招数之奇,连裴叔度这样深通这套剑法的人,也自目眩神摇,未曾看得清楚。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只见两道银虹交叉掠过,金铁交鸣之声兀自震耳欲聋,但这三大高手却已各自分开,各在一方站定,裴叔度眼光瞥去,但见地上有两截断剑,而百优上人的袈裟则已成了血袍。原来刚才在这一招之内,百优上人身上已是受了七处剑伤,而谷神翁的长剑也给他震断了。裴叔度见百忧上人在双剑合壁之下,受伤之后,突然还能够震断谷神翁的长剑,不禁大惊,他不知道百忧上人伤得深浅如何,生怕他狂怒反扑,急忙再拔出李逸那把宝剑,放在掌心,双指一弹,将那柄剑对着谷神翁平射飞出,同时叫道:“谷老前辈,请你换剑!”谷神翁接了宝剑,神色黠然,他与符不疑联成犄角之势,各自挺剑兀立,目不转瞬的盯着百忧上人,百忧上人横杖当胸,亦似珠无反扑之意,气氛静寂得令人感到特别可怖!
忽听得百优上人厉声叫道:“罢了,罢了!我平生无敌天下,不应为别人所杀!“呼”的一声,突然把禅杖掷出!符不疑叫道:“我们用的是优云老尼所留下的剑法,你是败给优云老尼,不是败给我们!”话犹未了,百忧上人已是一掌向自己的脑门拍下,硬生生的震裂了自己天灵盖!就在这时,忽听得“轰”然巨响,原来他的那根禅杖,插入了山壁!只露出少少一截,杖尾兀自颤动不休!符合二人见他如此下场,也不禁暗暗叹息。
夏侯坚与菩提上人比拼内功,这时也将到了胜负立决的时候,菩提上人本来就已处在下风,听得百忧上人临死之前那一声厉叫,心灵大受震撼,但觉对方的内力,绵绵不断的攻来,不禁心头冰冷,瞑目待死。要知比拚内功,比用兵器搏斗还更凶险得多,用兵器还可以趋避,比拚内功,那则是强存弱亡,绝无侥幸之理。
菩提上人正在瞑目待死,忽觉身上的压力一轻,睁眼看时,但见夏侯坚已经收掌起立,淡淡说道:“不必再比了吧!”菩提上人这才知道对方是有意饶了自己的性命,心里好生惭愧,低低说了一声:“多谢居士。”便即跳下石台,飘身自去。
激战之后,旷野一片静寂。月光已过天心,是将近四更的时分了。
夏侯坚撮唇长啸,过了片刻,只见一辆马车从山谷里出来,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孙壁的哥哥长孙泰,他的座位旁边还有一个猎户模样的人,长孙泰一下车便道:“夏侯前辈,请你看一看这位大哥,他吓坏了!”
原来长孙泰与白元化那一晚在草原上夜战程达苏,白无化被点了穴道,跟着长孙泰也被他所擒!后来得夏侯坚暗助,将他们救走。他们在李逸之前,先到了突厥的王廷,便匿居在这天格尔山一家猎户的家中,大前天才和夏侯坚他们取得联络。
这一晚夏侯坚与他们事先约定,叫长孙泰雇了一辆马车,三更时分来接。白元化则留在家中照顾李逸的孩子,马车上的那人便是给长孙泰带路的那个猎户,他们到来的时候,正值百优上人与符谷二人恶战方酣之际,他们便将马车在长林茂草里隐蔽起来,那个猎户平日敢于追捕虎豹,但却被这场惊天动地的恶战吓坏了。
夏侯坚上前一看,笑道:“无妨。”当下用雪水调了一些药粉给他服下,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神智方始清醒,兀自颤声说道:“好不怕人,好不怕人!”
在这时间,符不疑和裴叔度已把两具棺材搬上马车,立即驱车疾走。
一路上长孙泰也像裴叔度一样,心中忐忑不安,只怕他的妹子不能救活,要知人死复活,究竟是非常稀奇的事情,他虽然深信夏侯坚的医术通神,心中总是难免恐惧。
将近黎明的时候,他们回到了那家猎家,白元化和李逸的孩子早已在门前相候,白元化道:“这孩子昨晚一晚不肯睡觉,说是要等他的妈妈回来。”李希敏叫道:“我妈妈呢?还有我的爹爹和姑姑呢?为什么不见他?”夏侯坚怕他见了棺材害怕,便笑道:“你妈妈爹爹和姑姑正睡得很好,你不要打搅他们,你妈一定对你说过,好孩子晚上应该睡觉,不要吵醒大人。你现在快去睡觉吧,睡醒了妈就会在你身边了。”李希敏道:“好,我听公公的话,他们是不是又和大汗的武士打架了,晤,他们一定累得很了,你不必着忙唤醒他们。”这孩子满怀喜悦,白元化将他抱回卧室,他倒在床上不久就熟睡了。
这家人家早已腾出一大间空房,房中有一个大炕,炕底烧着媒球,暖洋洋的一室如春,房中还烧着令人精神宁静的檀香,这都是白元化预先布置好的。原来夏侯坚的灵药虽然能够在假死之后的七天之内将人复活,但他们“死”了这几天,生机已是完全停顿,在初醒时,抵抗的能力要比常人还弱得多,所以不能在冰天雪地的矿野之中开棺救治。
夏侯坚从谷神翁手中接过李逸那把宝剑,笑道:“这把宝剑正好合用。”将宝剑轻轻一划,棺盖立刻裂开,里面丝毫不受震动,当然要胜过用铁斧劈开了。
打开了第一具棺材,裴叔度舒了口气,那里面躺着的是武玄霜。只见她面色如生,丝毫未变,当真就像在熟睡中一般。
夏侯坚将武玄霜抱起,放到炕上,接着又去打开第二具棺材,长孙泰也舒了口气,这具棺材里面有两个人,正是李逸和他的妹子。
但见长孙壁双手抱着李逸,长孙泰竞是不能将他分开,众人无不暖叹,长孙泰不敢用力强分,只好将他们两个人都抱起来,放到炕上。
夏侯坚上前一看,只见李逸脸如白玉,颜色未变,但长孙壁的眉心却现出几点黛色的斑点,夏侯坚面色微变,轻轻的“呵”了一声。长孙泰问道:“怎么?他们能够救活吗?”夏侯坚道:“老夫的还魂丹在七日之内总能救活,除非是有意想不到的变化,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众人本来都是深信夏侯坚的医术通神,听了他这话,心头却似悬上一块铅块了。
过了一会,炕底的热气透上来,他们的手足渐渐有点暖和,夏侯坚倒了三杯药酒,取出三颗红色的丹九,撬开他们的牙关,依次将药酒和丹药,灌入他们的口中,室内诸人均是屏息以待,这三个人是死是生,就要揭晓了。裴叔度和长孙泰更是感到颤栗不安。
大约过了一支香的时刻,武玄霜身子动了一动,喉头咯咯作响,“哎哟”一声,首先叫了出来。夏侯坚道:“好了,好了,武姑娘醒来了。叔度,你给她推血过宫,让她早些恢复。”
再过片刻,李逸也像武玄霜一样,身子一侧,“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李逸的关节,已开始能够活动,夏侯坚施展巧妙的手法,将他的手轻轻一拉,将他和长孙壁分了开来。谷神翁上前给李逸推血过宫,长孙泰上前察看妹妹,长孙壁仍然是僵硬如死,动也不动,这时连夏侯坚也有点慌了。
武玄霜张开眼睛,第一句话就问:“壁妹呢?”夏侯坚伸手去摸,触着李逸的手,李逸刚惭复知觉,像是在一场恶梦之中醒来,张开眼睛,颤声叫道:“玄霜,是你!”
武玄霜凄然一笑,说道:“多谢夏侯前辈,咱们又逃过一次难关了。唉,壁妹,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呀?”她坐了起来,这时才看清楚了,长孙壁还是双目紧闭,僵卧炕上。
李逸道:“原来她也服下了那包药散,咱们既然醒了,她当然也会醒的。玄霜姐姐,你放心。”他劝武玄霜放心,但他摸一摸长孙壁的手足,只觉一片冰冷,他自己却首先慌了。
夏侯坚将李逸拉过一边,悄悄问道。“你妻子是不是怀有身孕?”李逸道:“是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我也还是那天才知道的,那天大汗让我们夫妻相会,壁妹告诉我她怀孕的事情。不久,玄霜就来了。夏侯前辈,她,为什么还未醒来?是不是因为怀有身孕,要迟一些时候?”但见夏侯坚面色灰白,李逸心知不妙,登时呆了!
原来夏侯坚这起死回生的灵药,男女老幼,均有灵效,就只是孕妇忌服,那日玄霜和他谈起这种灵药的奇效,他想不到她会盗去救李逸夫妇的,当时没有将这一层避忌告诉她。
李逸呆呆的望着夏侯壁,像一个死囚等待着判决,屋内的空气也好像要凝结起来,长孙泰颤声问道:“我妹子能不能救活,夏侯伯伯,请你实说!”夏侯坚虽然极不愿意说出,但真相总是难以久瞒,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她怀有三个月的身孕,生机一停,便难复苏,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此言一出,屋中静寂如死,忽听得“哇”的一声,武玄霜首先哭了出来,她费尽心力去救长孙壁,想不到长孙壁反而因此死了!唉,长孙壁死了,她真的死了?长孙壁好像正做着一个美梦,睡得那样宁静安详,她是死在她丈夫的怀中的,她是怀着幸福的感觉长眠的。可是武玄霜却还似对着她那幽怨的目光!武玄霜感到有生以来最剧烈的心灵震抖!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颤声说道:“都是我,我害了她!”夏侯坚低声说道:“这事不能怪谁,要怪只能怪突厥大汗。”
长孙泰满脸泪水,声音嘶哑,抱着李逸叫道:“你,你,你哭出来呀!”但见李逸的眼珠好似定着一般,武玄霜的哭泣,长孙泰的颤叫,他都好像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眼中只有一个长孙壁,长孙壁静静的躺着,就好像平常那样,睡在他的身边。八年来恩爱刹那间都在心头泛起,呀,长孙壁在八年长的日子里,热爱着他,而又怀着恐惧,恐惧会失去他。她这复杂的心情,只有他一人知道。唉,没想到反而是他失去了她。
李逸感到了刻骨的伤心,极端的难过,不只是因为失去了妻子,而且是因为感到内疚,感到自己在她的生前没有令她得到幸福。他和长孙壁的成婚本来甚为勉强,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爱她了!但是,这已经迟了,她已经一瞑不视了!
李逸缓缓跪在炕边,双手按在她的身上,喊了一声“壁妹!”忽地“咕咚”一声,倒了下去,双手仍然紧拉着长孙壁,他刚刚复活,禁受不起这样痛苦的煎熬,又是倒了。众人赶忙围着他施救,武玄霜却悄悄的走出去了!
雪地上冷冷清清,武玄霜孤身单影,她感到从所未有的寂寞与凄凉,渐渐她的心灵也好像冻得麻木了,脑子里空空洞洞的似是失去了思想,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呢?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有一个念头,不想和李逸再见面了。
忽然雪地上又现出一条人影,踏着她走过的足迹,靠近她的身旁,他是裴叔度。可是武玄霜好像并没有察觉她的师兄,裴叔度也没有开口叫她,只是跟着她默默的走。唉,他知道师妹此际的心情,而他的悲伤也实不在他师妹之下。自从武玄霜到过天山之后,他渐渐发觉了师妹对李逸的感情,他是多么害怕他师妹重蹈他姑姑的覆辙啊!而且除了这个害怕之外,他也渐渐发觉了在自己的心底也隐叙着一份对师妹的感情。
两人默默的走了好些时候,天又下雪了,鹅毛般的雪片撒在他们的身上,武玄霜停了下来,低低的说道:“唉,好冷!”裴叔度道:“师妹,回去吧!”武玄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裴叔度道:“师妹,你不要难过,这不是你的过错。”武玄霜默默无言的又走了几步,雪下得更大了。
裴叔度鼓起勇气,试探问道:“师妹,不如咱们一同回到天山去吧。这里的消息,你可以托长孙泰带回去给天后。师父对你的期望很大,希望你成为她的传人。在天山咱们可以切磋剑法,你也可以时时看到李逸。”
武玄霜听到“李逸”的名字,身躯突然颤抖,凄然说道:“不,师兄,我不愿意再见他了。我,我决定回转长安!”裴叔度怔了一怔,向道:“现在?”武玄霜道:“不错,我不想等至明朝了。你给我向几位老前辈告罪吧!”突然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直向前行。
裴叔度呆滞的看着她的背影,在雪地上冉冉而没,他没有追她,他知道追也是追不回来了。他更知道,师妹对李逸实是有难以忘怀的感情,她这样匆匆的走,正是由于她对自己这份感情地害怕。这一瞬间裴叔度感到冷意直透心头,他在风雪中悄然凝望,在荒野中独自站了许久许久。
到他回转那猎户的家中,已差不多是中午的时分,李逸早已醒来,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武玄霜已经走了,他的心灵也好像麻木了,裴叔度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长孙泰道,“敏儿刚才在梦中还叫着他的妈呢!”李逸低声说道:“好,我去哄他,说是他妈妈和他的姑姑一同走了。你将壁妹已掩埋了吧!”长孙泰叹口气道:“这孩子真可怜。这样也好,过一年再告诉他。也好在有现成的棺材!”长孙泰抱起妹妹的尸体放入棺中,想起自己远道而来,见着了妹妹的面,却不能和她说一句话,禁不住又洒下泪珠。他怕惊醒甥儿,强自抑制,不忍哭出声来。
三日后,山谷里起了一座新坟,这座新坟当然没有突厥大汗所建的那座宏丽,但却是李逸亲自为他的妻子营造的,墓碑上有他手刻的“爱妻长孙壁之墓”几个大字。长孙壁泉下有知,也应当瞑目了吧?
李逸的身体已经复原,他心灵上的创伤却是永远不能复原了,长孙泰伴了李逸三天,帮他料理了妹妹的后事,他深深感到李逸心中的哀痛,他本来还想多伴李逸几天的,但为了要回长安覆命,他也不能不走了,两郎舅就在长孙壁的坟前话别。
长孙泰道:“人死不能复生,我走了以后,还望你善自保重,稍节哀思。”李逸默然无语,长孙泰又道:“我这次虽然没有得和壁妹相叙,但从敏儿的口中,我知道壁妹很怀念故国。她常给敏儿讲中国的事情,答应过他将来要带他到长安去玩。”李逸道:“我知道,敏儿小时候一哭,她就常常这样哄他。”长孙泰道:“你也不愿敏儿长作域外之民吧?”李逸叹口气道:“我是不愿回去的了,唉,这八年来她伴我住在荒山,受了许多苦,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对她不住。”
长孙泰问道:“你现在对于天后的看法怎样?”李逸道:“是一个有魄力的女人。但是她用了许多我佩服的人,也杀了许多我佩服的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的千秋功罪,还是留待后世的史家去评论吧。”长孙泰道:“我是佩服她的,她确实把国家治理得不错,最少是比以前的皇帝要好得多。但她也不是没有缺点,她所重用的两个侄儿——武承嗣和武三思就不是好东西。唉,你不想回去,我不能勉强你,但是还有几个你所佩服的人希望你回去的。”李逸道:“谁?”心想:“除了上官婉儿还有谁望我回去?”长孙泰道:“张柬之做宰相你知道么?”李逸道:“听说他是狄仁杰保荐的。”长孙泰道:“不错,幸而有他和狄仁杰、恒彦范等一派正直的大臣,二武还不敢公然作恶,但究竟是朝廷的隐患。就是狄仁杰和张柬之他们希望你回去。”李逸道:“是希望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灭除二武么?”长孙泰道:“正是这个意思。现在天后传位她的儿子卢陵王已成定局,只怕将来难免一场兵变。若是二武得势,你们李家的子孙更无嗟类,相反,若是卢陵王即位,他的手下报复起来,武家的人恐怕也要玉石俱焚。在这样危机重重之下,多几个有见识的人主持大局,总要好些。你难道忍心置身事外,不理你的兄弟亲人,不理玄霜,也不管你的故国遭受劫难吗?”李逸听了他这一番话,不觉心乱如麻。过了许久,但听得他长叹一声,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