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百结愁肠

  初冬十月,关洛古道上,某天黄昏时分。
  一白一黄两匹骏马,正沐浴着落日余晖,向洛阳方面缓策徐行。白马上坐的是一名年纪十七八,双眉紧锁的青衣少年。黄马上也是一名少年,一身紫衣,年事更轻,才只十四五岁光景。
  这两名少年便是葛品扬和赵冠。
  这时,原来落后半个马头的赵冠,忽然一夹马腹,抢至葛品扬马前,回过头来,马鞭一指,皱眉大声道:“你看又是一天过去了。你到底怎么打算?也得开开口,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呀!”
  葛品扬摇摇头轻轻一叹,默然转脸望向远处,怔怔地发起呆来。
  他呆呆地望着,望着苍茫暮色中,西天那座山峰逐渐在迷-中变成一座堡楼,堡楼窗口,隐约地出现一张俏丽的少女面庞,柳眉深敛,杏国遥凝,流露出一片期待,无限幽怨……
  慢慢地,面庞消失了,堡楼也消失了。
  接着,一幅白色纱帐,悠悠自天顶垂落,纱帐上,缓缓化开一个三寸见方的洞孔,洞孔中,隐约地现出一片润如凝脂的肌肤,上有五点殷红,状若梅瓣,红点四周,暗透着一层浅紫同时,在虚渺中,他仿佛听到一阵低低的抚慰:“忍耐……孩子……那位葛少侠已经肯定地给了我们保证,快则三月,迟则半年……师父信任着他们天龙师徒,你得信任师父……
  孩子……忍耐一点……现在已是十月,没有多久了。”
  葛品扬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转过脸来,视线微垂,低声说道:“对不起,冠弟,你一个人去云梦二老那里吧,我不陪你了。”“。
  赵冠楞了楞,注目道:“那么你要去什么地方?”
  葛品扬毅然说道:“武功山。”
  赵冠愕然失声道:“天龙堡?”
  葛品扬仰脸道:“是的,没有选择,我只有这条路好走了。”
  十天后的另一个黄昏,武功山下,葛品扬拭了拭额角,然后扬手一鞭直往山腰上纵马奔去。
  到达堡前广场,马缰一带,同时急急抬脸望向堡楼窗口。
  堡楼窗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葛品扬仰脸望了望天色,喃喃自语道:“她说黄昏左右,现在日头已落,是我迟了一步了。”
  他跳下马背,牵着缰绳,缓步走向堡门,人至场心,堡楼上,忽然有人高声惊叫道:
  “你看,这多巧那不是三弟么?”
  葛品扬已听出是二师兄霍玄的声音,不禁微微一楞,暗忖道:“巧?这个巧字是什么意思?”
  思忖未已,面前已然双双飞落两条人影。
  葛品扬抬头一看,正是大师兄常平和二师兄霍玄,他见两位师兄均是一身劲装,颇似欲作远行,不觉又是一楞。
  这时,霍玄抢上一步,指指常平又指了指自己,向葛品扬叫道:“看我们,刚扎束停当,正要去找你呢。”
  葛品扬张目促声道:“找……找我?”
  他问着,一颗心不由得狂跳起来,他记得在他被逐离堡的那天,两位师兄曾安慰过他:
  “你暂时去吧,师弟,师父最疼爱的就是你,他老人家这也不过是一时之气,迟早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
  他,心狂跳着想:总有一天……这一天……到了么?
  大师兄常平,狠狠地白了二师兄霍玄一眼,走上来拉起葛品扬的手,温和地说道:“先去里面见师父吧。”
  说着,转身命两名迎上来的堡丁,一人牵过马匹,一人入内通报,然后,师兄弟三人,相偕着向堡中走去。
  在走向堡后书房的路上,葛品扬碰见很多熟人。
  堡众们,见到他们师兄弟三人,人人均迅速退去道旁立定,俯身为礼,神态恭敬,一如往常。
  葛品扬一路含笑颔首,走着走着,他渐渐有点不安起来。
  因为有两件事,使他颇感惶惑:第一、他断定今天师妹一定不在,要是在的话,早该迎出来了。第二,他预感到目前堡中,可能正遭着什么重大事故,因为,他忽然觉察到,每个人的脸色,都似乎超过了应有的严肃,而无可掩饰的,显得有些阴沉。
  堡中有着什么事故呢?
  师妹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想知道,但师父书房一步步接近,已无询问的机会了。
  师父的书房到了,书房前,四盏气死风灯高悬着,风灯下,八将中的三四两将,目光平视,垂手肃立。
  常平、霍玄双双一摆手,将葛品扬去势约住,然后齐步上前,向房内躬身报告道:“启禀师父,三弟回来了!”
  房内,天龙老人得了一下,冷冷接口道:“很好,叫他进来!”
  常平、霍玄直起身退至两边,葛品扬整了整衣襟,微微吸气定神,眼望地面,走入房中。
  面对老人,双膝跪倒,垂首道:“罪徒叩问恩师安好。”
  凝结的空气中,可以听到灯花跳动的必剥之声,天龙老人精目微合,缓缓仰起脸,悠悠问道:“谁叫你回来的?”
  葛品扬咬咬牙,毅然答道:“罪徒万死,在外面失手伤了人……”
  老人没容他再说下去,冷冷一笑,接口道:“出手用的是本门绝学天龙爪是吧?”
  葛品扬一呆,惊忖道:他老人家都知道了?
  正错愕间,忽听老人沉声喝道:“平儿霍儿进来!”
  常平、霍玄应声趋入,老人接着挥手喝道:“先带他去后面看看。”
  葛品扬听了,又是一呆,脸甫茫然抬起,二位师兄已然来至身旁,弯腰轻声说道:“看完再说,三弟,就在这后面。”
  葛品扬点点头,默默起身,默默地随着二位师兄,走出书房。
  书房后面,竹林内,不知于什么时候,已张起一座布篷,这时,篷内一灯如豆,篷外,两名堡丁在看守着。
  两位师兄以目示意,意思叫他一个人进去。
  葛品扬皱着眉锋走入林中,伸手掀开布慢,俯身探首,目光至处,一声低“啊”,不禁完全呆住了。
  两具尸体,在荧荧灯光下僵直地并躺着。
  葛品扬一眼即已认出,里边那个方脸短髭的,是追随黄山白石先生半生,有着义奴之称的黄山金钢掌常中豪。外边,这个面目俊秀、年事甚轻的,则是王屋八指驼叟唯一的一个爱徒,小旋风乔尤。
  葛品扬见两尸面貌如生,心头不禁一动,走上去匆匆将死者头部托起,拨开衣领一看,脑后正中成梅瓣状,赫然有着五点深色紫斑,这情形正是死于师门天龙爪绝学的征象。
  葛品扬看完后,颓然一叹,梦吃般喃喃自语道:“唉唉,又是她,怪不得没有见到她人……”
  这真是一个可们亦复可悲的误会。
  葛品扬一直以为少林、武当两派弟子之死于龙鳞镖,以及终南派弟子之伤于天龙爪,均系师妹蓝家凤所为。
  他为减轻师父的伤痛,也为顾全师门声誉,不惜自苦,含屈奔波,以冀消除大错于既铸。讵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复见黄山金刚掌、王屋小旋风,双双毙于师门绝学之下,不禁大为灰心。
  而龙女蓝家凤的误会之深,几乎与他完全相同。
  那夜,在山下,葛品扬将三支龙鳞镖塞给她,令她百思莫解,她一再自问:“他给我这三支镖,究竟什么意思呢?”
  两个月来,每天黄昏时分,不论阴晴风雨,她都站在堡楼窗口,凝望默想,呆呆地守着日落。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二个月过去了。
  不料三天前,平地一声雷,两具死尸突然送来天龙堡。
  两派来人放下尸体后,转身就走,什么话也没说;堡中连夜紧急清点彻查各项记录,结果发现最近两个月来、八将以上的高手,唯一不在堡中的仅有一人,那便是葛品扬。
  龙女得悉,第一个为之惊骇欲绝,经过两昼夜焦苦思考之后,龙女终于在昨日凌晨,悄悄出走了。
  因为,她相信:杀人的,一定是葛品扬。
  同时,她相信:葛品扬杀人一定有杀人的理由。
  虽然她很清楚葛品扬的为人,纵然闯下这等滔天大祸,早晚还是会回来的,但是,她却不能再等待了。
  因为她明白,能为葛品扬出面辩护,全堡中只见一人能办到。
  所以,她想在葛品扬自动回堡之前,先将葛品扬找着,好好地问个清楚。
  而现在,葛品扬所懊恼的亦复相同。他觉得,那夜山下,他就该问她:她以师门暗器和武功连续杀伤各派门下,到底为了什么?
  可叹苍天弄人,两人于进出间失之交臂,竟为本有线索可循的幕后真凶,阴错阳差地又一度作了掩护。
  葛品扬走出帐篷,仰望满天星斗,欲语无言。
  大师兄常平走过来,悄声埋怨道:“三弟,你一向是个明白人,这次怎地竟做出这等糊涂事呢?”
  葛品扬想开口,终又忍住。常平见他不表否认,不禁叹了口气又道:“杀死的要是黑道中人,也还罢了,黄山、王屋两派,均与本堡有着深厚渊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二个,纵有十恶不赦的罪犯在你手上,你也不该这般冒失啊。”
  他头一低,黯然喃喃地又接道:“你想想看,现在怎么办?”
  葛品扬苦笑了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心念偶动,忽然注目问道:“大哥,师妹哪里去了?”
  常平摇摇头道:“谁知道呢?”
  又一次澄清错误的机会误过去了。
  龙女对葛品扬一往情深,常平与霍玄可说比谁都清楚,如今葛品扬这样问,二人会错了意,还以为这位师弟是为了要向小师妹求援,以致二人明知小师妹这次不辞而去,原乃是为葛品扬着想,只缘前脚与后脚,时间不巧而已,但二人却唯恐葛品扬遗憾难受,竟连该说的也没有说出来。
  葛品扬深深吁了一口气,毅然向二位师兄点点头,平静地道:“别耽得太久。我们回前面去吧!”
  说着,领先向前面书房走去,常平、霍玄默默跟随着,葛品扬走进房中,面向老人一声不响,屈膝跪下。他以无比的勇气,准备接受无可避免的命运。
  他没有开口认罪,是因为他在等待中,尚存有一个期望,他期望着师父能这样问他一问:“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那时,他将不计一切,在师父作任何可怕的决定之前,向师父提出最后一项要求,承认终南派那名弟了系自己一时失手所伤的,请师父念在师徒一场的情份上,去为终南那名弟子将丧失的一身功力恢复过来。
  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继续着……
  天龙老人缓缓抬起脸,出人意外的,这时睁眼微扫之下,竟以异常平和的语气,向站在门口的首二两徒,颔首吩咐道:“常平、霍玄,你们两个也过来。”
  常平、霍玄,躬身一诺,双双举步向前,分别在葛品扬上下首跪下。
  老人俟两人跪定,平静地接着说道:“现在,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师父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们,那就是:一个做师父的人,最希望有着什么样的徒弟?你们三个,有谁能够回答吗?”
  师兄弟三人,谁也没有敢接口。
  老人顿了顿,注目继续说道:“根骨好、品德好、机智和才华过人是这样的吗?”
  师兄弟三人低低应了一声:“是的。”
  老人手一指,向三人道:“你们三个人之中,谁具备着这些优点,你们自己知道不知道?”
  常平、霍玄一致低答道:“三弟。”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一般说来,你们三个,都还不差,因为这儿是天龙堡,如果不够条件,你们也不会成为天龙门下。”
  他脸一仰,静静地接着说道:“你们三个,平儿失之过柔,玄儿失之过刚,而你们三弟,则刚柔适可,可说是师父这一生中,仅见之异材。”
  稍顿,他突然端平视线喝道:“扬儿抬起头来!”
  葛品扬挣扎着直起腰,以袖掩面,抽泣不能成声。
  老人寒着脸,注目沉声道:“师父这番话,说不说都是一样,因为你在师父以及这座天龙堡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目中,一直占着何等的位置和份量,谁都心里有数。而今天,师父之所以这样当众赞美你,就等于告诉你:今天,被你一时任性所毁了的,并不只是你自己一个……”
  老人说至此处,凤目含泪,语音颤抖,再也无法矜持下去了。
  葛品扬心痛如绞,不禁伏地放言道:“师父,师父,扬儿,扬儿有苦难言呵……”
  老人双目微合,缓缓说道:“不必再说什么了,师父了解你,但对死者二人,也同样知道得清清楚楚。金刚掌,小旋风,一称义仆,一称神童,前者忠憨,后者聪秀,久为天下所共知,就是丢开他们两个本身不谈,单凭他们的尊长白石先生和八指驼叟这两个名号,师父想,他们二人纵一时有错,但是说什么也不可能犯下不赦之罪才对。”
  说着,手一挥,沉声吩咐道:“平儿,玄儿,将你们三弟武功废去!”
  也不知隔了多久,葛品扬一声轻叹,悠悠醒转。转侧间,他感到,自己正睡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睁开眼,阳光耀目,因此,他知道现在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他缓舒四肢,轻轻呼吸着,结果发现全身除酸软无力外,别无痛苦之处。
  他闭上眼,告诉自己:而今而后,我已不再是武林中人了。
  他想着,感到一阵宁静,也感到一阵空虚,缓缓以衣袖拭去即将溢出的两串热泪,支撑着将身子坐起。
  环顾之下,他看清了,这儿正是他自己的书房。
  他试着下床,走了几步,觉得还好,唯一感到不习惯的,便是身心均有点轻飘飘之感,有如大病初愈。
  他知道,这是师父开恩,二位师兄手下留情,方落得目前这样的情形,他丧失了武功,却非丧失于本门绝学天龙爪力。
  他知道,目前的虚弱只是暂时现象,再经三五日调养,常人的健康并不难恢复。
  他走至窗口凝望窗外,窗外,是一片草地,这片草地,他这样望着,近十年来,已计算不清多少次数了。
  在春夏两季,草地上是一片茵绿,而现在,已是秋天过去了很久的仲冬,草地上能看到的,仅是一片凄凉的枯黄。
  自他懂事的近十年来,春天,他在上面放过风筝;夏天,他在上面追逐过萤火虫;秋天,他在上面欣赏过晚霞变幻;冬天,他在上面堆积过各式雪人。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了。
  在这片草地上玩的人,自然不止他一个,不过,二位师兄比他大,武功练得早,和他在一起,最多最久的,还数师妹。
  他在心底微笑起来:记得,那时她喊我“坏三哥”,我则喊她“脏凤妹”。唔!那时的她,的确脏得可以呢。
  他从一株老榕树上移开视线,心想:真怪,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想不到,想起来却是和昨天一样。
  想着,缓缓转过身子,缓缓向书橱走去。
  他用指头轻轻地抚摸着每一本书的书脊,以跳动的心,在无形之中,打开了每一本书页中所夹带的记忆。
  他,再度流下眼泪来……
  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回首望去,竟是两位师母,有龙堡双娇之称的白夫人柳文姬和黑夫人章曼华,大师兄常平、二师兄霍玄微垂着头,跟在两位夫人身后。
  葛品扬跨出一步,垂手俯身道:“两位师母好!”
  黑白两夫人似为葛品扬这份超人的镇定和雍容所惊愕,怔了怔,这才双双走过来,一人拉起葛品扬一只手,同时颤声轻喊道:“孩子,受苦了。”
  葛品扬咽下一日辛酸,低低答得一句:“谢谢两位师母关注。”
  然后,抬起脸,含笑问道:“恩师他老人家呢?”
  白夫人轻轻一叹,道:“剑室打坐,从昨夜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过呢。”
  黑夫人也叹道:“待人宽,律己严,他就是这点不好,遇事也不先查查清楚,打坐?打什么坐?在里面伤神罢了。”
  说着忽有所触,皱眉注目问道:“对了,孩子,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才将金刚掌、小旋风二人处死的?”
  “为什么?”
  每一个人都不免要这样问的,可是,葛品扬能拿什么回答?他,又何尝不想问上一句?
  黑夫人见他苦笑不语,不禁微温道:“你师父不问你,是他不对,现在,两位师母问你,你不说,就是你不对了。”
  葛品扬缓缓抬脸,坚定地道:“扬儿现在仅能这样报告两位师母:扬儿一天有气在,便一天是天龙门下,曾经做过什么事,将件件对天可表,不辱师门,不愧良知,过去如此,未来也一样!”
  白夫人点点头道:“我们相信你,孩子。”
  黑夫人皱眉道:“可是,死者已死,双方当事人只剩下你一个,你如不将事件经过加以说明,教人从何了解其中是和非呢?”
  葛品扬苦笑道:“这也不过迟早而已。”
  黑夫人不悦道:“等到哪一天?”
  葛品扬俯首道:“明年中秋之后。”
  黑夫人“咦”了一声,惑然注目道:“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现在说出来有什么两样?”
  葛品扬低声黯然道:“因为,到时候说明的也许不是扬儿了。”
  黑夫人诧异道:“此次事件,很显然的,当事者只有三人,两个死人,知道内情的,仅有一个你,你不说,谁还有资格出面解释?”
  葛品扬哑声道:“是五派掌门人……也不一定。”
  黑白两夫人同时失声道:“谁?五派掌门人?”
  葛品扬黯然思忖:事情若像这样演变下去,我葛品扬这颗人头,将展现于来年中秋的君山月色下,可说已成定局,那时,我的遗言,五派掌门人难道说还忍心不予转述么?
  想着,抬起脸,点头凄然一笑道:“日子过起来也很快,今天,扬儿只有这么多好说,两位师母将来自不难明白。”
  黑白两夫人对望一眼,眉锋微皱,一时没再说什么。
  葛品扬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去书案前,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将十二支龙鳞镖一支挨着一支,慢慢而整齐地排成一列,呆呆地凝视了好半晌,这才又轻轻一叹,又向锦囊中探手摸去。
  这一次,取出的是一面三角小旗。
  旗面系以黄缎制成,三边等长,约五寸左右,血牙杆,紫红相间镶边,一面绣有一条金龙,爪舞须扬,栩栩如生。
  这种三角小旗,正是天龙堡威信的代表天龙令符。
  这种天龙令符,全堡仅有三面,天龙堡主一面,双娇一面,三徒一面。
  由于三徒中葛品扬最得师父天龙老人恩宠,因此,大师兄和二师兄均自动逊让,这面具有无上权威的天龙令符,平日都由葛品扬负责保管着。
  葛品扬抚弄着旗角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眶中再度润湿起来。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孩子,在你武功恢复之前,这十二支龙鳞镖,带着也是累赘,你想留下,不妨留下,至于这面天龙令符,多少有点护身功用,你仍旧收起来吧。”
  葛品扬听出是白夫人的声音,转身呐呐道:“这怎么可以?”
  黑夫人抢着责备道:“你师父虽然废了你武功,却始终没有抹除你们师徒的名份,你既然还是天龙门下,有什么不可以?”
  葛品扬头一低,泪如断线,颤声道:“是的,师母,我……我要保有它……因为,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黑夫人转脸望着白夫人,后者点点头,于是,二位夫人同时自袖中取出一只形式相同的锦盒。
  黑夫人接过白夫人手上那只,两只一叠,递向葛品扬道:“龙门山附近有位龙门棋士,你知道吗?”
  葛品扬怦然心跳,愕然惊呼道:“水火珠?”
  白夫人微笑颔首道:“是的,这对球子原为他老人家赠送的,你只须找着他老人家,你就明白了,至于你师父这方面,你尽管放心,等过了年,真相大白后,师母们自会为你说情,外面马已备好,你这就上路吧……”
  隆冬腊月,一匹黄骠马,正扬鬃溅着积雪,向云梦方向疾驰。
  马上,头戴护耳皮帽,身裹紫狐裘的葛品扬气喘吁吁,又劳累又兴奋,他目注前方,不住喃喃自语着:“到了,终于到了。”
  武功丧失后的葛品扬体力大减,不耐风寒、不耐奔波,平日只须三五天的路程,这次竟走了半月之久。
  不过,云梦还是到了。他祈求着,最好能碰上龙门师徒。
  他想:“能以这对‘水火珠’,先将终南那名女弟子武功恢复,那么,我纵使不能活过来年八月十五日,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天色逐渐苍冥,一座梅林遥遥在望。
  葛品扬紧挥一鞭,纵骑近前,跳下马系好缰绳,定神调匀呼吸,然后大踏步穿林而入。
  越过梅林,是一条结了冰的小溪,溪上一座红木小桥。葛品扬站在桥上,眼望那所覆盖着一片银白的雅静庄院,不禁有点踌躇起来。
  眼前这所静雅的庄院,正是云梦二老的云栖之处:风雨茅庐。
  这座风雨茅庐,葛品扬四五年前曾随师父天龙老人来过一次,现在他想:云梦二老不会不认识我,假如龙门师徒正巧也在,他们要是知道了我葛品扬是天龙门下,而今却为一名被天龙门下武功所伤的终南弟子奔走,我将如何措词?
  尤其令他难过的,便是他现在已没有了武功,他又想:云梦二老是武林中有名的好好先生,我只须巧妙地规避眼神,也许能够蒙混过去,可是,要逃过龙门师徒那两双锐目,谈何容易呢?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牙一咬,胸脯挺起,尽量装出一派轩昂、从容、洒脱的神态,向庄门走去。
  庄门虚掩着,葛品扬不假思索,一推而入,进门后是一片竹园,修竹丛中,婉蜒着一条羊肠小径。
  小径所经之处,或临小池,或翳巨石,极尽出尘之致。
  葛品扬一路浏览,不禁暗暗赞叹:人说云梦二老淡泊得不带一点烟火气,此刻看来果然不虚。
  走完羊肠小径,当道是座风雨石亭。
  到达这座石亭以前,葛品扬已在想:“临雪煮酒,傍炉对局”前面亭中,也许正有着这么一幅雅士行乐园,也不一定呢。
  结果,头抬之下,葛品扬大失所望。这时石亭内积雪盈尺,冷落异常,别说不见人影,甚至雪层上连脚印都没有一个。
  葛品扬怔怔呆立,暗诧道:“这座风雨亭,二老建起,原意即为夏日纳凉,冬月赏雪之用,照眼前情景看,难道龙门师徒都没有来,抑或来过又走了?
  眼光转动间,皱眉又忖道:“龙门师徒来过没有来过尚在其次,雪层上已足有三日以上未曾有人经过的痕迹,二老虽有踏雪无痕的成就,日常起居,也没有施展轻功的必要,这且不去说它,扉中下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想着,忽然震忖道:难道二老已搬离此地不成?
  扫目四顾,四下里一片宁静,果似空无人居一般。
  若在往日,葛品扬可能早忍不住腾身而起,扑往各处查看了,可是,现在的他身心不能如一,心念驰驱,身躯却仍站在原处。
  轻轻一叹,无奈何,只有一步步向前走去。
  穿过石亭是一座荷池,绕过荷池拾阶而登,踏上一条围有朱漆栏杆的回廊,他知道,平时二老即分居在回廊两端两间书房中。
  而现在,他觉得向左不是,向右也不是,稍稍犹豫,就向迎面厅中走去。
  目光所至,他见厅门此刻也像外面庄门那样虚掩着,心想:这些雅人们的心理很难说,也许他们此刻都在厅内亦未可知。
  在厅外,葛品扬站定,轻轻咳了一声。
  见里面没有反应,这才谨慎地伸手将门扇向里推开,“伊呀”一声,门开处,葛品扬的一只手在空中僵住了。
  大厅内,云梦二老,两位都在。
  不过,从他们身上那片血渍的颜色上估计,二老绝气,最少也已在三天以上了。
  葛品扬一声惊呼,疯狂般地抢上前去。他一脚踢开两尸间的棋盘,先看乐天子,再看无忧叟。结果葛品扬发现,前者死于龙鳞镖,后者死于天龙爪,都是他师门的绝学。
  师门绝学,又一次沾染可怕的血腥。
  从两尸倒卧的姿势和方位判断,显然可知凶手仅有一人,案发之时,二老可能正在专心对奕,而凶手以冷袭手段,一镖自乐天子后脑打入,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疾手法,一掌将受惊的无忧子击毙。
  葛品扬脸白唇青,摇摇欲坠,他无心再去他处查看。摸索着,艰难无比地走出了这所沉没在一片死寂中的风雨茅庐。
  雪,又下了起来,天色更为灰黯。
  葛品扬感到一阵心灰意懒,心情天色一般阴沉,他不住哺哺自语:“我已丧失武功,我,我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候,前面梅林中忽然走出一人。葛品扬惊然一震,定神望去,看清只是一名挑着柴捆的粗汉,这才轻吁一口气,稍稍定下心来。
  挑柴汉眨眼走近,于葛品扬面前放下了担子,抹了抹额角,向葛品扬点头一笑,挑起扁担上肩,便拟进庄。
  葛品扬忙含笑摆手道:“就放在这儿好了。”
  汉子放下扁担,有点发怔。葛品扬接着笑道:“两位老人家正在风雨亭陪客人下棋,不可打扰我姓葛,是两老世侄。”
  汉子“哦”了一声,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老人家既然有客人,我当然不便进去。”
  葛品扬缓缓跨上一步,漫不经意地又笑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经常往这儿庄上送柴吗?”
  汉子忙答道:“黄大,小的叫黄大。”
  稍顿,又道:“年年冬天,庄上用的柴火都是小的包办,三五天一次,六七天一次,不一定。”
  葛品扬手一指道:“那么你就居在这附近了?”
  汉子也是手一指说道:“是的,是的,小的就住在这附近,从这边出去,沿着溪走百来步,再拐个弯……”
  葛品扬点头阻住汉子说下去,接着故意皱眉道:“唉唉,又下雪了,看样子我也只好走了。”
  汉子“哦”了一声:“相公等人么?”
  葛品扬点点头道:“是的,来不来却很难说。”
  汉子忙问道:“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一老一小?”
  葛品扬心头一动:“一老一小?那么,龙门师徒来过了?”
  耳中又听汉子接着说道:“如等的是他们两位,相公就不必再等了。”
  葛品扬含混地“唔”了一声,注目不语。
  汉子解释道:“老的七十多,胡子又白又长;小的一身紫衣,才只十四五左右。小的先到,老的后到,只差一天,不过走却是一起走的。”
  葛品扬道:“走了多久了?”
  汉子道:“十多天了,相公等的就是他们两位吗?”
  葛品扬微微摇头。汉子眼皮眨动,蓦地手一拍,若有所悟地叫道:“相公等谁,小的知道了!”
  葛品扬侧目道:“你知道是谁?”
  汉子引颈笑道:“一位大姑娘,对不对?”
  葛品扬心头一动,强作镇定地点点头道:“猜是给你猜着了,不过你说的那一位,她人……”
  汉子接口道:“准错不了!”
  葛品扬哦道:“何以见得?”
  汉子笑道:“在这庄上进出的大姑娘,几年来就这么一位。还会错得了么?”
  葛品扬道:“人长得怎么样子?”
  汉子摇摇头道:“三四天前黄昏时分,我打集上回来,那时那位姑娘身披紫狐裘,骑着一匹枣红色马,由于雪大风紧,马又跑得快,在林外,她从我身边一掠而过,小的仅依稀看出年纪不大,最多不过十六七,详细容貌却未能看清。”
  葛品扬暗暗顿足:“紫狐裘……枣红马……年不过十六七……不是她还会有谁?”
  这时的葛品扬,就没有这么想:普天之下该有多少袭紫狐裘?该有多少匹枣红马?又该有多少妙龄十六七的少女?
  是的,龙女蓝家凤有着一袭紫狐裘,天龙堡中,也有着一匹枣红马。
  但事实上,衣在衣箱,马系马廊,“紫狐裘”和“枣红马”,此刻并未离开天龙堡。日前,龙女情急下出堡时,根本就是一身蓝色便装,而坐骑,也仅是就近解下的一匹普通马匹。
  汉子见葛品扬寒着脸,望天无语,不安地低头又道:“没错吧?你们事先难道没有先约好日子?”
  葛品扬缓缓转过脸来道:“是我耽搁了。”
  未容汉子有所表示,接着又道:“两位老人家刚才有话交代,要你明早再来一趟,庄上有点事,可能要麻烦你一下。”
  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一些,冰雪未解,严寒如故。
  在前往终南的官道上,葛品扬想:送去这对千年水火珠,然后请她们自己派人去找龙门棋士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一个没有阳光的午后,葛品扬艰难地控马上坡,终干到达一品宫前。
  葛品扬刚自马背上跳下,宫门内,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已突然叫道:“快,师姐,您瞧谁来了?”
  另一个少女失声喜呼道:“啊,葛少侠!”
  葛品扬头一抬,二条灰色人影已如飞近前,正是上次他来时所见到的那两名银衣少女。
  葛品扬从容躬身,含笑道:“两位师姐好。”
  年事稍长的素兰姑娘,这时微笑道:“上次是我们两个接待少侠,这次又是我们两个,这有多巧。”
  年事较轻的丹杏姑娘,忽然抢着笑问道:“葛少侠,您会不会下棋?”
  葛品扬一楞,茫然不知所答。素兰姑娘向师妹狠狠瞪了一眼,回过脸来赔笑道:“别理她,少侠进去喝杯热茶吧。”
  葛品扬心念微动,瞠目道:“莫非龙门棋士”
  丹杏姑娘拍手笑喊道:“佩服,佩服!”素兰姑娘又朝师妹瞪了一眼,这才点点头,微笑道:“是的,半月前,他们师徒都来了。”
  葛品扬急急问道:“现在还在不在?”
  素兰姑娘笑着摇了摇头,葛品扬不禁为之一凉。
  丹杏姑娘见葛品扬露出失望之色,忙道:“在,在。兰姐说不在,只是说此刻不在而已。”
  葛品扬一“哦”,眼中顿然光亮起来。
  素兰姑娘解释道:“情形是这样的,早在十几天前,他们师徒突然不速而至,经恩师接待后,方始知道,这次他们师徒来到终南,纯为那位赵小兄弟的主意,至于龙门棋士本人对此行则显得甚为不乐哩。”
  丹杏姑娘掩口笑道:“没有棋下,乐自何来?”
  葛品扬疑问道:“那么他怎会呆这么久还没有离去的呢?”
  素兰姑娘点点头道:“是的,他老人家虽然留了下来,不过,却勉强得很。他们师徒,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我们云绢姐姐功力被毁,龙门棋士几次要提到得知消息的经过,结果却都被那位赵小弟以目光阻止了。”
  葛品扬听了这番话,对赵冠暗暗感激不已。
  素兰姑娘接着又说道:“当天,他们一到,龙门棋士即拗不过那位赵小弟的纠缠,随即动手将我们云绢姐姐的伤势查看了一遍。”
  葛品扬急急插口道:“看了有什么表示?”
  素兰姑娘蹙额道:“一面看,一面摇头,什么话也不说,那位赵小弟却似乎故意在室外向我们姐妹拍胸大声说:“你们放心,咱师父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老实说,他老人家事先若没有几分数,根本就不会到这儿来。’龙门棋士沉吟半晌,最后说道:“给老夫考虑几天再说吧。”
  葛品扬促声道:“后来他如何决定的?”
  丹杏姑娘笑接道:“当然答应了。”
  葛品扬道:“当然?”
  丹杏姑娘掩口道:“听说我们云绢姐姐的棋下得好呀!”
  葛品扬道:“云绢师姐原来也精此道?”
  素兰姑娘摇头道:“懂而已,精却未必。”
  葛品扬道:“那么”心中一亮,注目问道:“说她棋好,是不是那位赵小弟暗地里出的主意?”
  素兰姑娘头一点,轻叹道:“那位赵小弟的热忱,实在使人感动。”
  稍顿,接着说道:“决定以后,龙门棋士就写了一封信,交给那位赵小弟:‘最好别让蓝老儿知道了,径交黑白两夫人,快去快回来!’”
  葛品扬暗忖想:“一定是去讨‘水火珠’了。”想着,又不禁脱口喃喃说道:“是的,这世上的巧事,真是太多了。”
  葛品扬见过凌波仙子,于一品轩中,直候至日落,尚未见龙门棋士归山。
  宾主正猜疑问,院中突然有人自语着道:“长安棋风这样衰微,设非酒不错,简直就一无可取的了。”
  语歇,人现,正是那位一头银发的龙门棋士。
  龙门棋士一脸酒气,见到葛品扬,先是一怔,跟着戟指顿足道:“唉唉,早知道你这娃儿……”
  显然对留在长安空喝了一天酒,大感后悔。
  葛品扬忙站起来躬身笑道:“晚辈午后才到,来了还没有多久。”
  龙门棋士“哦”了一声,立见释然。葛品扬托出一对锦盒,笑道:“赵兄弟去武功山,可能要空跑一趟了。”
  龙门棋士愕然道:“水火珠?”注目间,突向葛品扬一指,失声道:“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葛品扬轻轻一咳,忙乱以他语,大声笑道:“赵兄弟去了没上十天,结果珠比人先到,老前辈有点意外是不是?”
  龙门棋士不住摇头道:“费解,太费解了!”
  葛品扬笑接道:“下棋时再说不迟”
  紧跟着指向轩外,又道:“西厢中,棋盘棋子都已备好,这次只要你让七子就行。”
  龙门棋士欣然颔首道:“好,先来一盘,查查你近来进境也好。”
  二人进入厢房,待导引女弟子退去,葛品扬立即说明道:“晚辈去武功山,谅冠弟已报告过您老,简单一点说,晚辈失去武功,便是这次讨得这对‘水火珠’的代价,白掌门人面前,务望代守秘密。”
  龙门棋士眼中一亮,似有所悟,注目问道:“你是天龙第几徒?”
  葛品扬知道已无法再掩蒙下去,就地跪倒,俯首垂泪道:“晚辈……葛品扬……排行第三,尚祈老前辈恕罪。”
  龙门棋士注目又道:“这女娃儿的武功,当初就是你毁去的吗?”
  葛品扬摇摇头道:“晚辈没有,究竟是谁,晚辈也无法确定,不过,终南这位弟子的武功系毁于天龙绝学却属无可否认。”
  龙门棋士道:“你的武功又毁于何人?”
  葛品扬黯然道:“两位师兄,奉师命行事。”
  龙门棋士道:“就为终南这女娃儿?”
  葛品扬低声道:“不,黄山金刚掌、王屋小旋风,日前毙于天龙爪力,尸首抬去天龙堡……”龙门棋士道:“令师怀疑你?”
  葛品扬道:“可能因为那期间只有晚辈一人不在堡中。”
  龙门棋士道:“而你确属无辜?”
  葛品扬道:“晚辈没有任意出手伤害他人的理由,同时,晚辈要是那种人,事后也不会再为这事奔走了。”
  龙门棋士道:“是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葛品扬道:“这次金刚掌和小旋风的死于天龙爪力,实出晚辈意外。前此,因终南弟子事件师父并不知道,晚辈怕他老人家知道了会伤心,所以才赶去龙门您老人家处,冀图有所挽救,后来,经您老一分析,晚辈这才知道,一番苦心,已属徒然,要恢复终南弟子一身功力,除返回天龙堡向恩师表明认罪外,已无他途可循,左思右想,乃与冠弟在洛阳附近分手,没有想到。恩师一听晚辈自己承认在外失手伤了人,误以为是指金刚掌、小旋风二人而言,震怒之下,不由分说……”
  龙门棋士听到此处,精目光闪,突然沉脸喝道:“住口!”
  葛品扬一楞,愕然抬头,龙门棋士戟指怒斥道:“天龙绝学,系出武圣,当今除武功山一脉,普天之下别无支派。终南弟子以及金刚掌、小旋风等人伤于天龙爪力既为不争之事实,而你小子刚才也承认,事件发生时,只你一人不在堡中,你说你无辜,其谁能信?”
  冷冷一笑,又道:“仅此一家、别无分铺的天龙绝学,遽尔公然肆虐武林,在天龙堡而言,这是多么可惊之事!而你小子身为天龙门下,不但不于发现后从速据实报告师门追究,反欲从中加以弥补掩饰,你小子且说来听听看,你既与此事无关,这样做,是何居心?”
  葛品扬头一低,哑声道:“是的,晚辈这样做,实与凶手同罪。”
  龙门棋士一怔道:“这样说凶手是谁你敢情早知道了?”
  葛品扬垂着头道:“晚辈刚才说的是:‘可能因为那时只晚辈一人不在堡中’,晚辈这样说,是因为事实上那时不在堡中的,也许还有他人。”
  龙门棋士忙问道:“哪人是谁?”
  葛品扬道:“师妹,龙女蓝家凤您老知道的,她是恩师的独生女。”
  龙门棋士瞠目一“啊”,半晌无语。
  葛品扬轻轻一叹道:“怪都怪晚辈不好,当初,晚辈假如不为她掩瞒,在五派问罪君山之后,向她问个清楚,并晓以利害,也就不会闹至像今天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龙门棋士沉吟了一下,毅然道:“没关系,这事由老夫来处理。”
  葛品扬惊疑地抬头道:“事已至此,前辈尚有何策?”
  龙门棋士持须缓缓道:“家凤那丫头,老夫虽已多年未见,但那丫头的性格,老夫却知道得异常清楚。这丫头就跟她老子一样,脾气虽躁,心地却十分光明。她出手伤人,纵然出于一时偏激,不过老夫相信,多多少少总该有她出手的道理,待老夫先找上她问问,然后……”
  葛品扬苦笑摇摇头道:“晚辈以为,前辈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了。”
  龙门棋士愚然注目道:“为什么?”
  葛品扬废然一叹,垂首道:“晚辈以前也曾有过这种想法,但是现在,已经完全灰心了。”
  龙门棋士“哦”道:“现在,现在怎么样?”
  葛品扬痛苦地低声道:“终南这位女弟子,年事与她相当,一言不合,因而动手,可说是极为普通的事;而金刚掌与小旋风,一个粗直,一个冷傲,偶团细故而起冲突,也并非全无可能。”
  低叹一声,接下去道:“可是,德高望重、与世无争的云梦二老,乐天子脑插龙鳞镖,无忧叟天灵碎于天龙爪,双双陈尸风雨茅庐内的风雨轩中,又该作何解释?”
  龙门棋士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双目暴睁,精芒闪射间,忽然袍袖一拂,阻住葛品扬开口,右手一扬,格达一声脆响,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平齐如削地应声嵌入三丈外的石壁中。
  葛品扬瞪视着,茫然不知所以。龙门棋士回头朝身后石壁上那两颗棋子望了一眼,转过脸来,向葛品扬点点头,平静地道:“起来!”
  葛品扬站起身,龙门棋士点头接着道:“过来!”
  葛品扬不安地走过去,龙门棋士手向壁间一指,注目问道:“你在武功丧失之前,要将两枚棋子同时出手,打入石壁而与壁面平齐,你能吗?”
  葛品扬想了一下,摇摇头,坦承道:“不能。”
  龙门棋士紧接着注目又问道:“你师妹比你如何?”
  葛品扬微微垂下视线道:“说句前辈别见怪的话,非是晚辈自许,师妹功力虽比二位师兄稍强一筹,但似乎仍赶不上晚辈。”
  龙门棋士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似嘲似怒,高亢激昂,憾人心魄!
  葛品扬嗫嚅申诉道:“晚辈说的,是实情……”
  龙门棋士笑声墓地一收,霍然转过脸来道:“你知道老夫笑的什么?”
  葛品扬一呆,无以为答。
  龙门棋士冷笑道:“知道老夫笑的什么吗?笑你小子太老实、太笨!老实得讨厌,笨得可怜!”
  葛品扬又是一呆。
  龙门棋士冷笑着接下去道:“老夫问你们师兄妹能不能,不过为了便于说明一件事而已:事实上,老夫这一手,别说你们这些后生小子无能为力,就是换了你们师父蓝老儿来,也一样强得有限。现在你小子可以听清,就凭老夫现有的这份成就,也无法一举击毙云梦二老!”
  葛品扬心头一亮,脱口叫道:“是呀,我好糊涂!她,她纵然强过金刚掌与小旋风,又怎会是云梦二老的敌手呢?”
  龙门棋士抓起桌上水火珠,一哼起立。
  葛品扬喘着问道:“那么,这些案子会是谁人作的呢?”
  龙门棋士哼道:“早知道这样问不就好了?害人误己。”
  袍袖一摔,恨恨地大步出室而去。葛品扬情急之下,脚下一垫劲,一口气却无法应念提运,忆及一身武功已失,不由得颓然止步,喃喃自语道:“是的,我确是罪有应得。”
  眨眼之间,三天过去了。
  巫云绢这位不幸的终南女弟子,凭借一对千年水火珠的助力,在龙门棋士全力施为下,终于完全康复。
  第四天清晨,龙门棋士一声不响,走出一品宫。终南派上上下下知道挽留无用,只好默然恭送。一行刚出宫门,那位黑白小圣手赵冠恰好赶至。
  一脸风尘之色的小圣手,眼见师父沉脸出宫,而自己一趟武功山又是徒劳无功,脚下一顿,不安地搓着手,正想说什么时,龙门棋士眼角一溜葛品扬,突然向爱徒挥手喝道:“回头,咱们走!”
  赵冠惑然望了望葛品扬,葛品扬连忙偏脸望向别处。
  龙门棋士上前扬掌叱道:“听到没有?”
  赵冠又望了葛品扬一眼,快快转身。师徒背影,转瞬消失。
  葛品扬待龙门师徒去远,走至凌波仙子面前,垂手躬身道:“葛品扬也要告辞了。”
  凌波仙子道:“少侠稍等一下好吗?”
  葛品扬不解,暗忖道:等?等什么?
  一念未已,忽听凌波仙子“噢”了一声道:“来了,来了。”
  葛品扬头抬之下,不禁为之一呆。
  由一品宫内,在十数名银衣佩剑少女的簇拥下,款步走来一名头戴青巾、身穿青布儒服、眉如新月、眼若荷露、鼻挺唇红的俊美少年。
  葛品扬暗讶道:“终南不收男徒,这少年何人?”
  思忖间,青衣美少年已走至凌波仙子身边,凌波仙子指着葛品扬,向青衣少年微笑道:
  “这位就是葛少侠。”
  青衣少年怯生生地低头喊了一声:“葛少侠。”
  凌波仙子又指着少年向葛品扬说道:“幸获再生的,便是这丫头。少侠大概已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吧?”
  葛品扬点点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另有两名银衣少女牵来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葛品扬骑来的那匹黄骠马,凌波仙子手一摆,蔼然说道:“你们上马吧。”
  葛品扬心头一震,失声道:“这,这”
  凌波仙子走上一步,敛容道:“葛少侠你知道这丫头受伤的部位很不巧,葛少侠,假如你拒绝,教这丫头以后如何自处?”
  葛品扬结舌无言,易钗而弁的巫云绢,霞涌粉靥,娇不胜羞,赧然俯首。
  凌波仙子顿了顿,又道:“昨日听了龙门前辈之言,白素华这才知道少侠为了救这丫头,一身武功已经丧失。少侠因何事触怒令师,白素华不敢过问,不过,有一点白素华敢向少侠保证,云绢这丫头向为白素华所宠爱,这丫头一身微薄成就,小有可观,于井臼之劳外,足可当健婢使唤,少侠在武功恢复之前,若遇小小风浪,亦可赖这丫头获得消解也不一定。”
  葛品扬低头颤声道:“白掌门人,我,我不能耽误了这位师姐的终身啊。”
  凌波仙子凄然一笑,仰脸缓缓说道:“白素华相信,不为这丫头,少侠绝不至落得今天这样,同时今天的少侠,白素华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配做一个好丈夫的地方。少侠的话,白素华不懂。”
  巫云绢粉首黯垂,清泪潸滴。
  葛品扬目光所及大感不忍,当下吸了口气,毅然上前向凌波仙子下拜道:“谨谢自掌门人关爱。”
  微顿,低低恳接道:“唯名份问题,尚须禀明家师后方能决定。这一点,愿白掌门人惠予谅解。”
  凌波仙子顿转欢容,忙伸手道:“请起,请起这个当然。”
  葛品扬拜毕起身,从容走去巫云绢身旁,低声道:“云绢姐姐,别过令师,我们上路吧!”——
  
《烛影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