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很平静地道:“你完全弄错了,如果你放我回去的话,我相信,我可以替你们安排撤退的途径,使你们都安全返到印度境内去!”
那中年人怒道:“我们不离开我们的土地!”
我有点嘲笑地道:“你们的精神领袖,不也避开去了么?何必那么认真?”
那中年人怒道:“胡说,他是无所不在的,他就在我们的身边,鼓励我们战斗。”
我知道,在目前那样的情形下,触怒那中年人,对我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是以我不再和他说那些,只是道:“你没有扣留我的必要,因为我不是你的敌人。”
那中年人狠狠瞪著我,我却勉力镇定著,那中年人忽然道:“你说你自己是无辜的,你可敢在神的面前,证明你的无辜么?”
一听得他那样说,我不禁吓了一跳。这些人,他们虽然懂得为反抗强权而战斗,但是在智识上而言,他们还是在半开化的状态之中的。我也知道他所谓“神面前证明无辜”,是怎么一回事,那一定是要我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如果做到了,我就是无辜的,如果做不到,不消说,我遭到了凶险的话,那便是神对我的惩罚,死后还要落个不明白。很多落后民族,都喜欢用这种无稽的方法来考验一个人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那自然是可笑之极的事,我已立时准备拒绝他了。
可是,我的话还未曾出口,我就发现,如果我拒绝的话,那一定要被他们认为我心虚了!
因为那中年人的话才一出口,围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向我望来,在他们的眼神之中,都带有一种挑战的意味,像是他们都以为我不敢接受这项挑战。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在那一刹间,我完全改变了我的主意。
自然,去依那中年人所说,接受“神的考验”云云,是一件极其无稽的事情。
然而,在目前的情形著来,那似乎是我改变处境的唯一办法了。
是以我在望了中年人半晌之后,缓缓地道:“好的,我将如何在神的面前,证明我是无辜的,对你们是全然没有恶意的?”
连那中年人在内,所有的人面上,都现出了一种极其惊讶的神色来。接著,他们便发出了一阵震动山谷的欢呼声来。
这一阵欢呼声,倒实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但是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却还是后面,那中年人突然满面笑容,向我走来。他热烈地握著我的手,摇著我的臂,表现了一种异常的亲热。
他们是粗卤、扩蛮、率直的民族,我不相信他们会像一些有著优良文化传统的民族那样,懂得虚伪和做作,那中年人现在对我的亲热,显然是出自真诚的,但是他的那种改变,却未免太突然了!
我苦笑著,道:“为什么你忽然对我表示欢迎了,你不是以为我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么?”
那中年人笑著,道:“是的,我这样认为,但是你愿意在神的面前,证明你的清白,只有一个真正的勇士才敢那样做,而我们崇拜勇敢的人,即使他是敌人!”
我耸了耸肩,原来是那样,我的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个十分滑稽的问题。
我在想,如果我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因而死了,他们是不是会追悼我?
那中年人仍在热烈地摇著我的手,道:“我叫晋美,是我们全族的首领,你别看我们现在人不多,我们本来,有两千多战士,他们大部份都战死了!”
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晋美那样说的时候,语气之中,一点也没有悲哀,反倒充满了自豪。
反而是我,却感到了深切的悲哀,因为我四面环顾,我看到的壮年男人,不会超过两百人,那也就是说,他们之中,十之八九战死了!
那自然是一个深切的悲剧,他们自己或者不觉得,但是我这个旁观者,却已深深感到这一点了。
晋美拉著我的手,道:“跟我来。”
我不能不跟著他向前走去,在我跟著他向前走去的时候,我曾在暗中,和他较量了一下腕力,我发现他是一个壮健如牛的男人。
在我们的身后,跟了很多人,当我回头看去,我看到离我最近的,是四个戴著十分恐怖面具,披著毛茸茸大氅的人,他们的手中,都执著一面皮鼓。
这四个人,可能是他们族中的法师。照说,康巴族人也应该是佛教徒,但佛教徒在中国、在印度和在西藏,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三种宗教了。佛教的教义溶在民族性之中,喜欢作什么样的解释都可以!
我们由一条很崎岖的小路,登上了一个山头,然后,我们踏著厚厚的积雪,来到了一座悬崖之前,一到了那悬崖之前,我就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在悬崖之下,至少有两百码深,是一个峡谷,一道急流,就在那峡谷下流过,水挟著冰块,发出如同万马奔腾也似的声响来。
每当湍流撞在大石上,溅起老高的水花时,两面峡谷,发出打雷似的声响来。
峭壁上冰雪皑皑,两面峭壁,相距约有二十公尺,就在两面峭壁之间,有一道天然的石梁,那石梁在接近两面峭壁处,约有三四尺宽,但是在中间部份,却细得和手臂一样。
而且,在那度石梁之上,积著一尺来厚的冰,那层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了,可能自它结了上去之后,就一直也没有溶化过,晶莹透彻得如同是厚厚的一层水晶一样,一到了断崖之前,晋美便指著那道石梁。道:“你得走过去,再走回来!”
我早已料到所谓“在神的面前证明清白”,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情了,但是我却还未曾料到,事情竟会荒谬到了这一地步!
别说那道石梁上结著冰,我只要一踏上去,就会滑跌,就算不会的话,那石梁的中心部份,只有手臂粗细,是不是能负担我身体的重量,还大有疑问。
我在那一时之间,不禁气往上冲,我冷笑著,道:“你以为一个人有可能在这道石梁上走过去又走过来么?”
晋美的回答,更令人啼笑皆非。
他竟然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道:“当然不能,没有人可以做到过一点。连松鼠也难以在上面走来走去。”
我咆哮起来,道:“那你又叫我走来走去?”晋美冷冷地道:“如果你是清白的话,神会保佑你,使你平安无事!”
我狠狠地骂了两声,道:“他妈的神在那里?”音美的回答却十分富于哲理,他向我的胸口拍了拍,道:“在你的心里,朋友!”
我的手心在冒著汗,山头上的寒风凛冽,气温自然在零度以下,我的手心却在冒著汗!而那时候,那四个戴著奇形怪状面具的人,却已然渐渐用手掌拍起他们的皮鼓。我对于康巴人的鼓语,早有研究,但当时全然是为了一时的兴趣而已,却再也想不到,竟会有一天,听康巴人用鼓声奏出他们的死亡之歌来。
那四个人手段动作,是全然急得一致的,他们腰际的小具皮鼓,发出整齐划一的鼓声来。
我听得懂他们的鼓声是在说:“去吧,去吧!如果你是清白的,你什么都能做到,如果你是罪恶的,神会令你永远沉浸在罪恶的深渊中。”
我向那四人望了一眼,向晋美望了一眼,向所有在我身后的人望了一眼。
当我望了他们,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之后,我知道,如果我这时,拒绝在这道石梁上走来走去的话,那么,我就毫无疑问,会被他们推下深谷去,我的结果,可以说是一样的!
我再望向那道石梁,心中在苦笑著,我走过这道石梁的机会是多少呢?
由于我和德拉要爬山的缘故,是以我一直穿著鞋底有尖锐钢钉的钉鞋,钉鞋或者可以钉进石梁上的冰层中,但如果我不能平衡身子,或是那石梁根本负不起我的重量,那我就会掉下去了。
一想到我会掉下去,峡谷底部,湍急的水流声,听来更是震耳欲聋,我唯一差堪自慰的是,我想,我可能不等到跌下去,便完全失去知觉了。
在我呆立著的时候,鼓声突然停止了!
晋美望著我的目光,又变得十分阴冷,他道:“你应该开始了!”
我的心头,泛起十分苦涩的笑容来。当一个人步向死亡的时候,滋味是怎样的,我再清楚也没有了!
我向前走去,来到了石梁之前,我一脚重重踏了下去,鞋底的尖钉,敲进冰层之中,我用力向下踏了踏,才跨出了第一步。
当我跨出了第一步之后,我已经完全在石梁上了。
石梁的开始部份十分宽,我不必怕什么,因此,我又很快地跨出了第二步。
当我跨出第二步的时候,我的身子幌动了一下,石梁上的风似乎特别猛烈,我的面上和手上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刺痛。
我背著风,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为了减少恐怖,我不该向下看,但是我还是向下,看了一下,我看到了汹涌的湍流,我感到了一阵目眩。
我连忙抬起头来,又急速地向前,跨出了三两步,在那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内,我心头涌起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来。
我估计石梁到峡谷底的湍流,大约是两百公尺。如果我跌下去。而水又够深的话,我不一定死。世界著名的墨西哥断崖的死亡跳水,高度是四百五十公尺!
当然,先决条件是要水够深,水不够深的话,我是绝没有机会的。
一想到我决不是已经死定了的,我的胆子便大了许多,向前走出来的时候,也稳了许多,我张开双臂,平衡著身子,一步步走去。
我已经快要来到石梁中间的部份了,那需要极度的小心。我已经小心之极的了,但是要就是神不肯保佑我,要就是神的力量,敌不过物理的规律,当我一脚踏下去的时候,石梁断了!
我的身子向前一俯,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我的身子便从石梁中空的部份,直跌了下去,一阵自石梁上散落下来的碎冰,落在我的头脸上。
我听到晋美他们发出的怪叫声,和急骤的鼓声。在开始的一刹间,我的感觉甚至是麻木的,我几乎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自然立即清醒了过来,我勉力扭了扭身子,双手插向下,这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下面的水够深,可以使我插进水中去。
我的泳术十分精良,水虽然湍急,我自信还可以挣扎著冒起头来,只要能在急流中冒起头来的话,我就可以有生还的希望了。
我刚来得及想到了这一点,陡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我已经跌进了水中。
一到了水中,我就挣扎著,使我自己不再下沉,而变得向上浮起来。
我在水中翻滚著,被巨大的力量涌得向前滚了出去,但是我终于冒出了水面,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实在是极其可怕的经历,事后,我想起我居然没有死,可以生还的最大原因,倒并不是那河的河水够深,而是河水居然十分温暖。
我在水中翻滚著,好几次,我试图接近一些大石,攀住了那些大石,我好爬出水面来,但是我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
河水实在太湍急了,每到我顺著水流,向前冲去,自己以为这一次一定会撞中石块之际,水流的力量将我冲开去,使我连碰到那些石块的机会也没有。
我一直被湍急的水流向前冲著,也不知被冲出了多么远,我在湍急的水流中,已经尽可能节省体力的了,但是我还是快要筋疲力尽了。我勉力支持著,使尽了全身每一分气力,我知道,只要能支持得到河水流出这个峡谷,水流就会缓慢下来,我也就有希望了。
终于,我在水流两旁的高山消失了!
自然,那绝不是说,河流已到了平原上,而是山势不再那么险峻了,被聚在峡谷中的河水,向四面八方奔流著,散了开来,形成数十道小溪,非但不急了,而且也变得浅了许多。
我在水中打了几个滚,被冲进了一道溪水之中,挣扎著站了起来。
河水在一冲出峡谷之后,就变得冷不可当,当我站起来之后,寒冷的感免更甚,像是有千百枚利针,一起在刺砸我的身子一样,我的双腿发著软,水虽然是只到我的腰际,但是我还是一站起来就跌倒,接连跌倒了好几次,才来到了溪边。
我伏在溪边上,双脚仍然浸在冰冷的水中,溪岸的石上积著雪,我身上的衣服变得硬了,它们已结了冰,那种致命的疲乏和寒冷,实在使人消失了生的意志,觉得就此死去,让痛苦随著生命的消失一起消失,也是一件很值得的事。
我勉力抬起头来,如果不是在那时,我看到在一块岩石,近溪水的部份,生长著一大片苔藓的话,我真可能就此流进溪水中淹死算了。
那片苔藓生得很繁茂,平时看了,自然不会有什么印象,但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这一片绿得发黑的低等植物,却给人以生的鼓舞。
我挣扎著站了起来,脚高脚低的向前走著,身上结了冰的衣服,发出“咔咔”的声响来。
我已记不清我是如何走进那个山洞的了,我可能是滚进去的。在山洞口,有一丛灌木,那丛灌木可以供我生火取暖,然而,我何来的火种,在滚进了山洞之后,至少,砭骨的寒风,已不会再吹袭我了,我鼓起最后的一分气力,跳著,跑著,而且脱下了我身上的衣服,然后,我再抓了两把雪,在我的身上,用力擦著,直到皮肤擦成了红色。
那样一来,我的精神居然恢复了不少,同时,我一直将那包浸湿了的火柴夹在胁下,然后,又将半干不湿的火柴头,细心地放在耳中转动著,那样,会使湿的火柴头快一些干燥。
我将洞口干枯的灌木枝,尽可能地搬进山洞来,然后,小心地企图将它们点燃。
在我的手几乎已冻得僵硬的时候,我才燃著了一支火柴。在我一生之中,也可以说经历过许多风险的了,但是我也决想不到,一支火柴和一个人的生命,在某种情形之下,会发生那么密切的关系。
我的手在剧烈发著抖,火柴升起微弱的火头,我是死是生,全要看这一支火柴,能否点燃这一堆枯枝了。
抖动的手,终于使枯枝燃烧了起来,一股暖意,流遍全身,我也变得更有劲起来,我搬了更多的枯枝进来,我围在熊熊的火头之旁,发出如同原始人一样的呼叫声来。
我焙干了衣服,我从来未曾想到,穿起了干的衣服,竟是那样令人舒服,而在感到了舒服之后,我真正挪动一下身体的力道都没有了,我就在火堆没倒了下来,而且立即睡著了。
我不知睡了多久,我是被寒冷和如同猛虎吼叫似的声音弄醒的,我醒了之后,翻了一个身,身子缩成一团,又睡了极短的时间。
但是由于风声实在太惊人了,我不得不弯起身来,向洞口望去。
当我看清了洞口的情形时,我不禁呆了半晌,我的运气实在太坏了,我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随著旋风,卷进山洞来。
在半个山洞中,已积了有半尺来厚的雪,在那样坏的天气之中,我可能寸步难行。
虽然,我如今勉强还可以在山洞中栖身,没有枯枝可以供我取暖,我也没有粮食,坏天气不知要持续多久,看来我是死路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