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异乎寻常的尸体

  在日间,我没有对老太太提出来的疑问,此际,我却对郑保云提了出来,我道:“郑先生,你不觉得你老太爷的身份很神秘么?”
  郑保云倒很肯接受事实,他点了点头:“是的,我也以为他很神秘,而且,在他活着的时候,有很多异乎常人的地方,他几乎从来不生病,他一生之中,只有过一次和医生接触的机会……那是我母亲说的。”
  我道:“而且,那一次,医生是逃离去的,我相信一定是被他用十分难堪的话骂走的。”
  郑保云笑了起来:“我猜想也是那样,因为他骂起人来,十分厉害,每一个人都怕他,他像是知道每一个人心中的隐私。”
  我又道:“那么,你以为,他死后在他尸体上的变化,是不是和他生前异于常人这一点有关呢?”
  郑保云想了一想,才道:“那要等到尸体解剖之后才能有答案。也许,我们永远得不着答案。”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以后的两天航程中,我们几乎每隔一小时就到冷藏库去看“他”一次。“他”相当平静,不再有任何动作。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郑保云先派人送他母亲上岸去,然后,将“他”用油布包了起来,和我两人,亲自押运着,到他的私人解剖室去。
  他的私人解剖室是在市郊,路途相当远,大约是二小时的车程,菲律宾的天气酷热,车厢中虽然有冷气,温度也相当高。
  在车行一小时之后,我和他两人,都有点忍不住油布包中所发出来的异味。
  郑保云将车子的速度提得更高,一面喃喃地说,如果不是怕自己的行动被人知道,一定利用直升机,可以快得多了。
  又过了一小时,异味越来越甚,已到了我们两人都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们不得不打开车窗子来。可是那样一来,却更糟糕了,因为车厢中的气温更高了!
  那异味自然是因为尸体变坏而发出来的,而尸体变坏,则是因为气温高的缘故,车窗一开,无异是加速尸体的变坏,可是我们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等到车子终于驶进了一个绿荫遮蔽,十分美丽的园子之际,我们两人都感到胃部阵阵抽搐,因为那种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
  车子一停,便有几个人奔了出来。可是那几个人一奔到车子旁边,便呆住了,脸上现出了奇形怪状的神情来,当然是因为他们也闻到了那难闻的臭味之故。
  郑保云和我,一齐打开车门,冲了出去,郑保云大声喝道:“站着干什么?快将那油布包搬进解剖室去,那是我……得来的一具尸体!”
  那些人既然是在解剖室中工作的,对于尸体自然不会太吃惊,可是腐臭的尸体,并没有解剖的价值,是以他们的脸上,仍然充满惊讶的神色,他们将油布包从车中抬了出来。
  郑保云又吩咐道:“连包浸在甲醛中,让我自己来解开它,我不需要你们的帮手,别来打扰我。”
  那几个人连声答应着,抬着油布包走了。郑保云转过身来,他说出了我早已想说的一句话:“尸体为什么腐烂得那么快?”
  我道:“我也在奇怪,或许,是因为他死了已有三年的缘故,我……想先洗一个澡,将身上沾染的臭味洗去,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也正想那样,尸体在浸入甲醛之后,不会起变化。”
  郑保云说着,将我带进了屋子,我看到了许多生物标本,和人体模型,郑保云道:“你觉得奇怪?”
  我只是反问道:“听说,你得过好几项博士衔?”
  “是的,”他多少有些得意:“我的天分很高,几乎对什么都有兴趣,我的四个博士衔中,有一个是生物学博士。”郑保云越说越起劲:“我的一篇论文,题目是‘抗菌在血液中的生存’,曾得过很高的评价,而我又有足够的财力,所以能建立一个完善的解剖室。”
  我道:“你可能有令尊的遗传,他不是有很多地方,证明他是天才么?”
  郑保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请使用这间浴室。”
  我走进了他指给我的那扇门,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精神为之一握,当我走出浴室的时候,郑保云早已在等我了,我们一齐到他的解剖室去。
  那解剖室设在一排房子的中间,要经过一条相当长的走廊,才到达门口,郑保云对站在门口的两个人道:“你们走开些,别来理我!”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道:“郑先生,那尸体……”
  郑保云不等他讲完,便突然怒吼了起来:“走开,我已经说过,不干你们的事!”
  那两人不敢再说什么,连忙低着头走了开去,郑保云打开了门,在我和他两人走了进去之后,他立时将门锁上,那是一间设备十分完善的解剖室,尸体仍然被油布包着,浸在一个白瓷池子中,池子中的液体,自然是甲醛,所以整个解剖室中,充满了那种怪异的味道。
  郑保云来到一个柜前,打开了柜门:“我不习惯甲醛的气味,所以我在解剖时,戴氧气面罩的,你也选用一副?”
  我向他走去,在柜中取出了一副氧气面罩来戴上,那使我呼吸舒畅,舒服了不少。而且,他的氧气面罩显然是特制的,压缩氧气自解剖室的天花板上传下来,有很大的管子连在面罩上。而在戴上了面罩之后,我们可以利用无线电对讲机,毫无困难地讲话。
  郑保云还告诉我,储藏在天花板上的压缩空气,和一般潜水人采用的压缩氧气是不同的,那是几个医生研究出来的,对人体健康最有益的空气,如同高山上清新的空气一样,令人在呼吸到这种空气时,有全身充满了活力的感觉,从而增进工作的效力。
  郑保云既然是财力如此雄厚的人,他自然不会对我虚张其词,而我在戴上了呼吸面罩之后,确然有一股异样的清新之感。
  我们一齐来到了那白瓷子之旁,第一步工作,自然是将油布解下来,这工作由郑保云来进行,他用一柄十分锋利的刀,在油布上,划了一下。
  油布包立时裂了开来。
  可是,就在油布包裂开来的一刹间,我们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布包的裂开,只见大量黑色的液体,自布包之中,漏了出来。
  那种液体是如此之多,以至在不到十秒钟之内,在我们还根本未曾料及发生了什么事之际,整个池子中的甲醛都被染黑了!
  那情形就像是在油布包中包着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大包墨汁!
  我和郑保云都呆住了,我听得郑保云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叫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至少比郑保云来得镇静些,我道:“可能是因为气温的缘故尸体腐烂变水了。如果我料定不错的话,那么,总还有骸骨留下来的,请你将染黑的甲醛放去。”
  郑保云有点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按下了一个掣,池子中的黑色液体迅速低落,我们也立即看到了那油布包,和剩在油布包中的一副骸骨。
  这证明我所料不错,油布包中的黑水,确然是尸体腐烂之后产生的。
  然而这时,我们却根本未去想及,何以尸体会腐烂得那么快,而且在腐烂了之后,会变成墨汁一样的黑水,因为我们全被那副骸骨吸引住了。
  那是一副人的骸骨,那似乎是毫无疑问的了,但是如果你去告诉一个医科学生,说那骸骨是人的骸骨,他一定会大摇其头。
  那副骸骨还十分完整,有臂骨、腿骨,指骨已脱落,但是那都不成问题,而令得我和郑保云两人,张口结舌的是两个地方,第一,它的肋骨是板形的,而且一面只有三条,有一条环向背后,成为一个田环,有半寸厚,五寸宽。
  支持肋骨的,是前后各一条长骨,和普通的脊椎骨很相似,但是它的节数却多得惊人,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们自然不及去细数,但也可以肯定,它决计不只三十六节,而至少在一百节以上。
  一个前后都有那脊椎骨的人,一定可以毫无困难地,不论向前或是向后,将身子拗成一个圆圈。
  而且,在盘骨之上,也有如同肋骨一样的骨骼,只不过比较细,像指头般粗幼,每一边有六格,呈环形。但是最奇特的,还是他的头骨,在他的鼻孔骨对上,有着四个孔;四个,那四个孔是在眼孔之下,我不能讲出这四个孔有什么作用。
  我和郑保云两人,足足呆立了三四分钟之久,他才发出了一下呻吟:“天,他是什么啊!”
  他是什么呢?郑保云的父亲,大富翁郑天禄是什么呢?不但郑保云在问,我心中也在自己问自己。他决计不是人,人是不会有那样的骨骼。他甚至不是脊椎动物,因为还找不到有什么脊椎动物的腹腔上有骨骼保护的。
  那么,他是什么呢?实实在在地说来,生活在人的社会中,而且,他还是一个成功的人,他的商业机构,遍布东南亚,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也有儿子。
  当我想到他有儿子之际,我不由自主,转头向郑保云望了过去。
  郑保云敏感地直跳了起来:“别看我!别看我!”
  接着,他喘着气,向我冲了过来,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在他自己的胸口乱按:“你摸摸,你看,我的肋骨是和你一样的,而且,我的肚子上,也没有骨头,你可以按得出来的!”
  他又将我的手,在他的腹际用力地按着。
  他说得不错,他的肋骨的确和我的一样,而且他的腹部,也和我一样,并没有骨头环绕着。可是,他的父亲却不一样!
  我的心中,起了一股极其奇诡的感觉,那种感觉甚至令得我说不出话来。
  郑保云大声道:“那一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没有人会有那样的骨头,那不是骨头,是甚度人用塑胶做了,来吓我们的!”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一枝木棍,在瓷池子中,用力地捣着,将那副骸骨捣散。然后,他拿起一块肋骨来,用一柄长刀,用力将那肋骨劈了开来。
  当那块肋骨被劈开之后,他停下手来。
  而当骨头被劈开之后,他也知道那决计不是什么人的恶作剧,而那是千真万确的骨骼了,那是任何人一看那肋骨的剖面就可以肯定的事。
  郑保云的身子摇晃着,像是要昏过去的样子,我连忙过去扶住了他,他喃喃地道:“为什么会那样?他是什么?他是什么?”
  我安慰着他:“他自然是人。”
  “人?人有那样的骨骼么?”
  “他或者是一个畸形的人,郑先生,人体有很多畸形的,有一种镇静剂,产生了成千上万的畸形人,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郑保云静了下来,望了我片刻,才又道:“你凭自己的知识说,那是畸形的骨骼么?那是一具发展得极其完整的骨骼,那是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进化的结果,而那种进化,一定是在一个和地球上的环境截然不同的地方进行着的,所以才产生了那种截然不同的骨骼结构,那不是畸形!”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我刚刚所以说那副骨骼可能是一副畸形的骨骼,那是为了安慰郑保云,连我自己的心中,对自己所说的话也不相信。这时,我自然更加哑口无言。呆了片刻,才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我一面说,一面向他望去,透过氧气面罩,我可以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就像在船上的时候,他将我当作僵尸而昏了过去的时候一样。
  我想讲什么,他却已向后退开了几步,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来到了他的身边,又问道:“你有你的看法,不妨说出来,站在科学的立场上研究这件事,大可不必顾忌什么。”
  郑保云竭力侧过头去,像是想避免回答我这个问题,但是事实上,他却没有法子躲避得过去,我等着他的回答。等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我才听到他用近乎呻吟似的声音道:“我以为……他……他不是地球人。”
  不是地球人!
  这也正是我想到的结论,但是,当我听得郑保云讲出这句话来之际,我仍然有一种战栗之感!
  我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两人,就一齐那样呆呆地坐着,坐了好久。
  我不知道在那一段时间中,郑保云心中的感觉如何,但是我自己的心中,却乱到了极点!
  郑天禄如果不是地球人,那么,自然来自别的星球。
  他来自别的星球,在地球上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甚至在地球上娶妻生子!
  如果他是星球人的话,那么,郑保云是他的儿子……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明白郑保云的脸色,为什么会像被判死刑的那样难看了。
  因为郑天禄是他的父亲,而如果郑天禄是来自其它星球的话,那么他,郑保云就是一个混血儿……一个外星球人和地球人的混血儿!
  那绝不是普通的混血儿,而是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混血儿。那实在是一件令人无法接受,甚至是无法想像的事!看郑保云的神情,他当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是以他才会整个人都呈现了神经崩溃状态!
  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和说些什么了。
  沉声叫道:“郑先生!”
  对于我的声音,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提高了声音,又叫道:“郑先生!”
  仍然没有反应,我第三下的叫唤,几乎已是扯直了喉咙在叫嚷了,我高声叫道:“郑先生!”
  他对那一下叫唤,总算有了反应,整个人都震了一震,失魂落魄地向我望来。
  我向地做了一个手势,又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道:“你说他不是地球人,我初步的意见,也是和你相同的,不过……”
  我才讲到这里,他便打断了我的话头,在我意料之中地道:“那么……我是什么?”
  我不理会他这个问题,郑保云始终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如果他认定了他自己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混血儿,那是一个极大的悲剧!
  我自顾自道:“那只是我和你两人初步的、直觉的论断,我们未曾有任何证据,来证明我们的论断是正确的。”
  郑保云听得我那样讲,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但是他随即又十分颓伤地道:“那副骨骼,难道……难道不足以证明么?”
  我摇着头,道:“自然不足以证明,畸形的骨骼,有时也会给人以完整的印象的,我们还得从各方面来搜集证据,证明他是外星人!”
  郑保云先生是低着头在听我讲,但在我讲完之后,他抬起头来,望了我片刻,才道:“你是想证明他是外星人呢,还是想证明他不是外星人!”
  我自然听得出,郑保云那样问我,是已然知道了,在我的主观愿望上,我希望郑天禄不是外星人之故。但是我要装得不明白他的意思:“那是没有分别的,我们只是按照搜集来的证据来判断,如果他不是外星人,那自然是地球人。”
  郑保云笑着,看来他已接受了我的说法了。
  我自椅子上站了起来,又向浸在瓷池子中的那一堆白骨,望了一眼,心中也不禁苦笑了一下。
  那件事,一开始便怪异绝伦,但是却做梦也想不到会有那样的变化,我们会开始怀疑郑天禄根本不是地球人!
  在我站了起来之后,郑保云也站了起来,我和他一齐除下了氧气面罩。
  一除下了氧气面罩之后,我们立时嗅得到,整个解剖室中,充满了异样腐臭味,郑保云几乎一口气地奔出了解剖室,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来到了一间十分华丽的起居室中,郑保云在吩咐仆人送咖啡来之后,问我道:“我们怎么开始?”
  我皱着双眉:“我们可以从两方面开始,第一,我们要详细检查……他的遗物,看看有什么证明他不是地球人的东西。第二,我们要和所有熟悉他的人交谈,在谈话中了解他的为人。”
  郑保云苦笑:“我想,我们不必找别人了,我是他的儿子,我自承我对他的了解不够深,因为我从小就在外国读书,但是我的母亲,却是对他最了解的人了,她几乎一生和他在一起。”
  我同意他的说法,但是我还是补充道:“有一个人,我们是必须找他谈谈的。”
  “什么人?”郑保云立时问我。
  “那位医生……你总还记得,他一生之中,只和医生接触过一次,而那医生却是逃一样地离去的,我本以为他是将那医生骂走的,但是现在,我却认为另有原因,可能因为是那医生发现了什么难以想像的事实,是以才仓皇离去。”
  郑保云望着我,在我讲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变换了好几次。
  我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一些什么,但是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我总可以知道,他正想到了什么!而在我讲完了之后,他又好半晌不出声,这令得我不得不问他:“你想到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随便一问,但是郑保云却十分明显地吃了一惊,而且,他用十分拙劣的谎话掩饰着,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嗯,那位医生,本来十分出名的,但是他现在已退休了!”
  我心中疑惑着,因为郑保云的态度十分不对头,显而易见,他心中有什么事瞒着我。
  但是那时,我却没有去想深一层,因为郑保云的心中若是有什么事不想告诉我,他是有这个权利的,所以我也不再去追问他,我只是道:“那不要紧,只要他还在生,我看,我们可以分头进行,你去检查令尊的遗物,我去拜访那位医生。”
  郑保云站了起来,他背对着我:“好的,那么,我要回马尼拉去,那位医生,据我所知,他退休之后,在市区附近居住,你可以向有关方面查问他的地址。在访问了那位医生之后,到马尼拉和我见面。”
  我点头道:“我必须向你借用汽车。”
  “那不成问题,我在这里,有好几辆车子,你可以随便!”
《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