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代有佳人
那女郎静静地听著,仍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在柔和的灯光下,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幻觉——看起来,她像是才从一幅什么画中走出来,还没有适应这个世界,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静态。
等宋自然说完,那女郎才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屋子去,那一刻,宋自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低的叹息声。那女郎的手,竟是如此动人,宋自然从来不知道,女性的手,竟也可以令得人心跳加剧。
他感到有点迷糊,才得跨出一步,那女郎的视线,忽然沉了一沉,望向他的双足。宋自然的视线,也被她引向下,他看到那女郎穿著一双月白缎子,锈著几茎墨兰的软鞋,洁白亮净。反观自己的一双皮鞋,却是肮脏不堪。他立时明白了女郎的意思。
因为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尘不染、洁净无比的地板。
宋自然一看到了那一幅地板,他的专业知识使他自信心大增,面对美女的窘态和失措,也自然消失。
那一大幅地板,全以小小的六角形,呈金黄色的木头拼成。
每一个六角形的一边大约是四公分——宋自然知道它的准确尺寸,应该是九分九(零点九九寸)。
他也知道,那小六角形地板,和普通的地板不同,并不是薄薄的一层,而是每一个六角形,都是一根小木桩,桩长九寸九分。
所以,这种用枋木铺成的地板,结实之至。枋木是檀木的一种,色泽很是华丽,木质也坚实,宫殿建造,多有采用。
这种地板的铺设方式,称为“蜂窝桩”,形制极古。不但可以上溯到三代,甚至可以追溯到尧帝时代,相传尧帝时有一个神工大匠,名字叫赤将子舆,就曾为尧帝的宫室,铺上“蜂窝桩”,取其长久之意,所以尺寸皆尚“九”。尧帝时代,还是部落时代,部落的领袖,和百姓距离不远,那宫室的地板,每天经几十人的践踏,而始终和新铺的一样。
赤将子舆由于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技艺,所以后世人把他渲染成了神仙,说他一天能走五百里。一年可以换皮肤十次!
(像不像外星人?)
宋自然看到了这种只在传说里才见到的地板,虽然在地板上,有那女郎美丽的双足和诱人的小腿,他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
那女郎就在这时,发出了“嗯”地一声。
虽然声音动听之至,但是却充满了挑战询问的意思,她分明是在问:“吸什么气,你知道什么?”
宋自然索性坐了下来,先脱了鞋——他明白女郎视线下移,是请他脱鞋。
然后,他模仿古人,盘膝席地而坐。
他用古法一坐,那女郎就“咦”地一声,俏脸之上,大有惊讶之色。
宋自然向她微微一笑,伸手贴掌,抚摸著地板:“枋木色彩虽然华美,但要有金黄色,非是百年老树的树心不可,这蜂窝桩竟全采用了老树心,只怕当年帝王宫室,也未必有。”
他在说的时候,直视著那女郎。他的话,犹如春风,吹走了女郎俏脸上的冷漠,她现出了七分喜,三分意外,一张俏脸,顿然活色生香,亮丽纷呈,看得宋自然赏心悦目之至,更是说话伶俐,把他对这地板的所知,一起说了出来。
等他说得告一段落,那女郎立时道:“宋先生果然是大行家!”
宋自然一挺身,站了起来,一面连声“不敢”,一面游目四顾,更是赞叹连声,各种各样的木料名称,自他的口中,流水般吐将出来,什么红楠木百年难逢,什么大栗木千金难求,什么黄杨木润比玉石,什么血木其色如血,最是怵目,什么赤枫、白枫,文理细腻,相传是蚩尤所弃桎梏所化┅┅滔滔不绝,全是就他视线所及,看到的木材在发挥!
那女郎更是佩服:“有什么木料是宋先生不识的?”
宋自然顿了一顿:“有,大门口那门环,黑色的,就不知是什么木。”
那女郎忽然现出佻皮的神情来,眨著眼,眼中灵光流转:“宋先生只要想上一想,;就定知道。”
这是很空泛的提示,但是却表示了那女郎对宋自然大有信心,那令得他大是兴奋。
那时,宋自然正坐在一张榧木的椅子上——他和那女郎已走过了进厅,到了厅堂,家陈设,全是明式的。
那女郎也坐了下来,她手中的灯,放在身边的几上,厅堂中另有几盏较大的灯挂著,式样古雅,一式的油丝灯罩,光线柔和之至。
那种做灯罩的丝网,本来就已极薄,半透明。再经过很复杂的油浸手续,使透明度更高,光线从这样的灯罩之中透出来,有一种朦胧的神秘感。再加上屋内的一切都是那么古典,俏女郎又是那么美丽动人,宋自然在恍惚之间,有身在幻梦之中的感觉。
他注视著那个女郎,她在给了他暗示之后,神情并不是在挑战他的智慧,而是善意的鼓励,使她看来,更是亲切和温馨。
宋自然本来思绪一片混乱,在女郎这种友好的眼光之下,他才能集中精神去思索:那种黑黝黝的,会发出金属撞击声的木头,是什么种类的木料呢?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呵”地一声,整个人也陡然震动,霍然起立。
他张大了口,盯著那女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那女郎从他的动作,也知道他猜到了,所以,在她的俏脸上,绽开了极动人的笑容。
宋自然在喉间发出了几下怪声之后,才大声叫了出来:“沉香木。”
女郎微笑著颔首。宋自然又“嗖”地吸了一口气,才搓著胸口:“真有这种沉香木?我一直以为那只是神话传说中的东西。”
女郎微笑不语,宋自然思绪紊乱:那沉香木,相传长于海底,是龙宫的宝物,人间哪能得见?他有许多疑问想问,可是一时之间,全然不知如何问起。
这时,那女郎已盈盈起立,重又提起了灯,柔声道:“宋先生远来困倦,该休息了。”
宋自然摇著头,直到这时,他才问出了一句话来:“这一切全是┅┅真的?”
女郎笑出了声来。宋自然有点手足无措,又问:“这一切┅┅怎么可能?”
女郎的神情变得很正经:“我也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连我母亲也不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接受宋先生来住的要求,要藉宋先生的研究,找出答案来。”
宋自然登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就连声道:“当然,当然,我一定竭尽所能。”
这时,那女郎在他的身前带路,和宋自然相隔很近,宋自然这样一说,女郎翩然转身,带起了一股淡淡的香风,令他陶醉。女郎在致谢:“那就有仗宋先生了。”
宋自然心中的疑问更多,他已进入半迷醉的精神状态之中,所以,是怎么跟著那女郎进入了房间,女郎又如何离去的,竟都模模糊糊,难以有清晰的回忆。
当他陡然想起,自己竟没有问那女郎的姓名时,他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那时,他已躺在一张桉木的大床上。
以桉木作床,能使人安然酣睡——汉字造字,颇有内涵,木字边一个“安”字组成“桉”,就已说明桉木有安神的作用。
(当宋自然向我作以上简短解释的同时,特地加重了语气,唯恐我不相信。)
(虽然他的解释前所未闻,但是我倒也可以接受。因为我知道,桉木,就是尤加利树——EUCALYPTUSGLOBULUS。这种原产澳洲南部的树木,是属桃金娘科的常绿乔木,极其高大,树皮和叶,都有药用价值,退热宁神,也许真可以使人安然酣睡。)
宋自然虽然很想立刻知道那女郎的芳名,但看了看时间,已过午夜,不便再去骚扰人家。
那一晚,他确然睡得很甜甜,第二天醒来,只觉房间之中,光线幽暗,阳光从窗前的木帘透进来,在地板和墙上、家具上,到处留下了神奇的图案。
宋自然一跃而起,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心想出得房去,第一件事,就是请教那女郎的芳名。
想起能和这样的美女朝夕相处,宋自然情怀荡漾,心旷神怡之至。
他留意到房间的一边,是一个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井,井旁有著木盆等浣洗的用具。宋自然已可以肯定这幢举世无匹的木结构屋子之中,决计不会有现代化的设备,非但没有电,也不会有自来水,他要用水,就得用那院子中的井水。
他出了房间,绕到了那院子中,来到了井旁,看到一切用具,都是上好木料所制,就是井旁的轴辘架,也是上好的乌木,水桶则是槭木所制。
他打了水,注入木盆中,井水清冽,洗了一把脸之后,精神倍增。他希望那女郎会出现和他相会,可是整幢屋子静得出奇,像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量著那院子,发现并无树木——这是很奇怪的现象,造这屋子的人,对木料的研究之深,只怕古今中外,再没有更深刻的了。而且,在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看出建屋人对木料的珍爱。
可是,这个建屋人却显然只喜欢木料,只对木料著迷,而不喜欢树——屋前屋后,以及在院子中,都看不见一株树,非但没有大树,连花枝灌木也见不到。
宋自然想到了这一点,惊讶之余,想把这种怪现象打一个譬喻,可是却想不出来。
(我在听他叙述经过时,倒想到了一个譬喻——他在那屋子中,后来有不少怪异之至的经历,他详细向我说,我再转述出来,自然要循序渐进,而且,也化繁为简,他在向我提到木料时,所说的比我覆述出来的详细百倍,单是说那个专打井水用的槭木水桶,就说了一千多字,要说照他说的全部覆述,看的人会发疯。)
(我的譬喻是:“这个建屋人不喜欢树,他是喜欢树的尸体。”)
(我的话说得很直接,宋自然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这种说法┅┅未免太可怕了。”)
(我道:“所有的木料,全是树的尸体,必须先杀死树,才能取得木料,就像必须先杀死牛,才能取得牛肉一样,虽然可怕些,但却是事实。”)
(宋自然苦笑:“卫斯理,你用词真怪,“杀死树木”这种说法┅┅”)
(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树木是有生命的,你不会否定这一点吧?”)
(宋自然眉心打著结,不出声,我又发挥我的意见:巨大的树木,可作栋梁之材,那是从人的立场来看,觉得这树有了用处,如果用树的立场来看,反对人类没有义务,它的价值观也必然是生长在深山中,远比叫人砍下来变成栋梁好。)
(宋自然摊了摊手:“好了,先别在这个问题上争辩,我同意你的譬喻就是。”)
宋自然在那院子里呆立了一会,口中吟著杜甫的诗句:“绝代有佳人┅┅”倍步走进了一条走廊,建筑公司允许他休息一天才开始工作,他有一天空闲,他在盘算,见了俏佳人之后,如何要求她作竟日之伴。
在走廊中走著,他只觉得屋中静极,他自然知道那是严密的木结构,起著良好的隔音作用。
走廊的两旁,都有关著的房门,宋自然不禁又是踌躇,他在人家屋子里作客,其实不能太骚扰人家,不便一间间房门去叫门,看看那女郎是住在哪一间。
他只能故意弄出点声音来,有时敲敲木壁,有时又大声咳嗽,希望能把俏佳人引出来。
可是,他一路行来,静悄悄的,却一个人也没有遇上。
不一会,他又走进了一个厅堂,两张八仙桌,表示那是饭厅。
桌上有一苹纱罩,宋自然走近去,揭开纱罩一看,不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纱罩下,是六碟佐粥的小菜,云腿虾米、腐乳腌笋、酱肉咸蛋,还有一锅兀自在冒著热气的香梗白粥。
宋自然老实不客气,在天然树根雕成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拿起沉甸甸的木筷子,端起黄杨木剜成的碗,舒畅地连尽了三大碗。
他在吃粥时,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之外,并没有听到别的声音。等到他心满意足,抚著发胀的肚子时,才听到了有木鱼声,隐隐传了过来。
那敲木鱼的声音,听来很是清脆,宋自然是大行家,一听,就听出那木鱼是铁榔木所制,发出的声响,特别嘹亮悦耳。
宋自然立刻想起,那女郎说她有一个母亲,敲木鱼的一定就是她了。
不知道那女郎是不是陪在她母亲的身边低声诵经,若是烟篆袅袅,佳人静心礼佛,这又是什么样的画面?
宋自然一面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一面循声寻去。木鱼声越近越是清脆。不一会,他就来到了一间小小的佛堂之外。
那佛堂的格式,相当异特,宋自然这时所站的一面,没有任何遮隔,完全开扬,所以宋自然一眼就可以把佛堂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佛堂中的陈设,倒是常规化的。正中是一座观音坐莲像,从那色泽来看,一望而知,是整块上佳的桩木雕成的。
桩木有一股天然的清香,可以历数百年而不减,这尊观音像雕得精美绝伦,佛像的那种详和,配上木香,就是天衣无缝的搭配。
像前是香案,香案上的陈设也如常,在香案之前,跪坐著一个老妇人——宋自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只觉得她乾瘦无比,头发已经全白,却挽了一个很是整齐的髻。
老妇人手中拿著木鱼棒,正在有节奏地敲著面前的一苹大木鱼。
那大木鱼并未髹漆,是木头的原色,宋自然看出那是铁榔木斯制,所以声响,才会如此清越。
在佛堂的两侧,是自屋顶一直垂到地上的白布幔,看起来还不止一重——最奇特的也就在这一点。一般来说,这样的白布幔,只有在灵堂上才会用得到,可是这里分明是一座佛堂。
也就由于这一点,使得这佛堂,看起来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
而且,两测的白幔,看来重重叠叠,有好多重,而且洗得洁白,显见那不是随便的布置,而是大有深意的。
宋自然当时所想到的是:这些幔幛,是要来遮蔽什么的呢?在布幔之后,是什么呢?
他来的时候,脚步很轻,站定之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老妇人仍是急一下、慢一下地在敲著木鱼。宋自然站了一会,觉得不应该打扰人家礼佛,就准备离去。他才后退了一步,还未曾转身,就看到老妇人停了手,把木鱼槌挂到了架子上,缓缓站起身来。
宋自然一见这等情形,不便离开,他等到老妇人转过身来,就很有礼貌地叫:“早。”
老妇人站了起来之后,更见乾瘦矮小,满面皱纹。不过看得出她精神很好,她目光炯炯,打量了宋自然一下,开口问:“宋先生?”
宋自然忙自报姓名,再问:“老太太怎么称呼?”
老妇人的回答是:“先夫姓黄——嗯,芳子说你简直是专家。”
宋自然心中大乐,俏女郎的芳名是黄芳子,那正是他极想知道的。
怪的是,老妇人居然接受了他的谦虚,点了点头,喃喃说了一句:“能略知一二,也不容易了。”
接著,黄老太就道:“宋先生若是对这屋子有兴趣,只管四处察看,就当是自己的家一样。”
宋自然心情兴奋,搓著手:“黄小姐呢?我想向她要些这屋子的资料。”
黄老太笑了起来:“她到学校去了——你问她,她也根本不知道这屋子的来龙去脉。”
宋自然听说黄芳子不在,很是失望,他随即道:“老太太你知道,也是一样。”
谁知道黄老太把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只怕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历。”
宋自然呆了一呆,这话,若不是出自一个老人家之口,他一定直斥其非,或是哈哈纵笑了。
他定了定神,摇著头:“不会吧,这屋子简直是木建筑的瑰宝,就算屋主人已失散,当地文史馆、博物馆、地方志,也必然有详尽的记载,这屋子属于整个民族的文化,而且是顶端的文化。”
宋自然说得有些激动,甚至挥舞双手,以加强语气。
宋自然有这样的反应,合理之至,这幢房子既然如此珍罕,那自然是受国家文物部门保护的文物,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它的资料?
若是世上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历,黄老太和黄芳子,又是凭什么资格成为这屋子主人的?这屋子,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价值连城,至少以亿美元计,怎会随便落人私人的手中?
宋自然以充满怀疑的神情望定了黄老太,他再也想不到,黄老太在这样的情形下,会向他问出了一句全然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来。
宋自然在向我说起一切经过的时候,把一切细节都说得很是详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望著我:“你可知道黄老太忽然问了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
宋自然的性格有些“黏”,不是很爽快的那种人。对付他这样的人,必须快刀斩乱麻,以免浪费时间,所以我连半秒钟也不思索,就道:“不知道,猜不著,也不想猜,你说吧。”
我的态度再明白也没有了,可是宋自然还是不立刻痛快地说,而是现出了不相信的神情来,摇了摇头——表示他直到那时,仍然不相信黄老太会突然讲出那样不相干的一句话来。
我在这个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曾说过“宋自然偶然地认识了黄芳子”,其实,也不是那么“偶然”,事情根本有可能,是经过了处心积虑安排的,而且,还安排得巧妙无比。
事情发展下去,有很多出人意表的事,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时,宋自然摇了摇头之后,又隔了一会,才道:“黄老太忽然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卫斯理的人。”
我陡然一呆,失声道:“什么?”
宋自然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禁大是惊讶,想不出何以那个敲木鱼的,住在价值连城的旧木头房子中的一个老太太,忽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