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纯白色眼镜猴和打不开的房门
健一的声音极严厉,看他的神情,像是恨不得狠狠打我两个耳光:“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样虐待它?”
我忙摇着双手:“没有人虐待它,它不肯进食,自从捕捉到它之后,它就一直不肯进食。”
建一直冲向餐厅,一面口中喃喃地咒骂着:“应该将世界上所有的猎人,全都用网、用陷阱、用猎枪抓起来,串成一串,罚他们步行穿过撒哈拉大沙漠!”
我们跟在他的后面,进了餐厅,健一几乎是抢了一瓶牛奶,打开了瓶盖,将牛奶凑向眼镜猴的口中。
我真的无法不佩服他,他一面轻抓着柔软雪白的眼镜猴的细毛,一面喂着牛奶。眼镜猴的大眼睛中,露出一种极其感激的神采……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很快,就喝完了一瓶牛奶,而且,立刻就在健一的怀中睡着了。
建一赶走了那两个野生动物保护会的人员,和我一起上了他的车,直驱家中。健一是单身汉,他的住所,在一幢大厦中,当然凌乱得可以,而且,几乎所有的空间,都种满了植物,令得整个居所,像是原始森林。
一进门,他先将自己床上的一张毯子拉过来,整理成一个相当舒适的窝,然后,才将那头小眼镜猴放在这个窝中,轻拍着它,喉间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头小眼镜猴,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他。
然后,他取出两瓶酒,-了一瓶给我,留下一瓶给他自己,我们就着瓶口喝着酒,他一面将这几天在忙些什么,和忙了之后的进展告诉我,我就立即告诉了他我的看法。
“对,情妇!可是他的情妇是什么人?他们在什么地方幽会?”健一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叩着额角。
我笑了笑:“我看不难查,瞒着妻子和情人幽会的男人,心理全一样,第一,他不会使用自己的车子,第二,幽会的地点,一定是很静僻的地区!”
建一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头:“东京有太多静僻的地区!”
我道:“查一查板垣的司机,在那几次板垣假称有应酬的时候,他送板垣到什么地方下车,可以有眉目!”
建一道:“问过了,每次不同,都是一些著名的应酬地方,而且司机每次都看他走进去才离开的。”
我道:“可以剔除使用地下车或其它公共交通工具的可能,这些地方,大都有出租车停着等生意……”
我才讲到这里,健一就直跳了起来,用力拍了自己的头一下,他这个动作,将躺在毯子上的小白色眼镜猴吓了一大跳,一下窜了起来,用纤柔灵活的双臂,抱住了健一的颈。
千万别以为这头纯白色罕有的小眼镜猴,在这个故事中是无关重要的角色。事实上,它在整个事件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一头在印度南部的丛林中,被当地土人捕捉到的眼镜猴,怎么会和一个匿身于东京的一流杀手有关呢?这实在不可思议。但是造物的安排,就是这样的奥妙,可以在任何看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件事、物或人之间,用一连串看不见的锁链将之串连起来。
所以,请大家不要忽视这头罕见的、可爱的纯白色小眼镜猴。
我并没有准备在东京停留多久,因为目的是将那头眼镜猴交到健一的手中,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和在印度的那位动物学家通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可以放心,那头眼镜猴不但肯喝牛奶,而且可以一口气吃一条香蕉,体力迅速恢复,第二天,就已经可以在健一的住所中,跳来跳去。
当晚我住在酒店中,我深信健一的能力,可以破案,板垣一案,也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兴趣,因为看来无非是一宗买凶杀人案而已。由于健一很忙,我只在电话里通知他我回家了,可是他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家中,所以我只好自己赴机场。在机场,办好了手续,在候机楼中等着,不久,我乘搭的那一班航机,开始召集,我再给健一打电话,办公室和住所都不在,只好放弃,进了闸口,等候上机。
就在我快登上载搭客上机的车子之际,一个机场职员气急败坏地奔了过来,叫道:“卫斯理先生?哪一位是卫斯理先生?”
我忙道:“我是!”
那机场职员喘着气:“卫斯理先生,有极重要的电话,是通过警局驻机场办事处找你,请你立时去接听!”
我呆了一呆,那职员喘气:“是一位叫健一的警官打来的!”
哦,原来是健一这家伙,他有什么事找得我那么急?看来,我搭不上这一班飞机了!健一知道我要搭这一班机走,那是因为我打电话到他办公室去,他不在,我请他的同僚转告他的缘故。
我跟着那位机场职员走向机场的警方办事处,取起了电话,就听到健一的声音。他叫道:“天啊,你上哪里去了?叫我等了那么久,我快忍受不住了!”
我呆了一呆,“我快忍受不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好气说道:“如果你的电话迟来两分钟,我已经上飞机了!”
健一有点不讲理:“就算飞机已经升空,我也会引用权力,叫飞机再降落,不会让你走!废话少说,你快上车,用警方的车子,他们已经知道该将你带到什么地方来,我在这里等你!”
我是一个好奇心极其强烈的人,最忍不住的事,就是健一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讲话,我忙道:“发生了什么事?”
健一道:“我不知道,所以才要你来,希望你来了之后,会有合理的解释。看老天爷的份上,快来!”
健一说到这里,就挂断了电话。我也放下了电话:“健一先生说有人送我到一个地方,请问是谁?”
一个看来很活泼的小伙子忙道:“是我,请多指教。”
我没有和他多客套,只是道:“看来我们还是快点启程的好,健一先生好象十分心急!”
那小伙子没有说什么,只是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跟着他。我们出了机场,上车,由他驾驶。
我对东京的道路不是十分纯熟,但是这个小伙子却极其熟悉,穿来插去,车行三十分钟之后,驶进了一个十分幽静的高尚住宅区,而在不久之后,就在一幢临街的,十二层高的大厦前停了下来。
车一停下,我就看到健一自内直冲了出来,他显得十分焦躁,一奔到近前,竟然用力一拳,打到车顶上:“这车子是怎么来的?人推来的?”
我伸手,将他拦在车门前的身体略推开一些:“车子以最快速度来到这里,你不应该再抱怨什么!”健一仍然狠狠瞪了驾车的小伙子一眼,然后,一伸手拉住我的手臂,走进了那大厦。那大厦显然是十分高级的住宅单位,大厦的大堂,铺着云石,装饰豪华。
这时,有几个探员在,还有一个看来像是管理员一样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的样子很普通,神情古怪。
健一一直拉我进入电梯,按了“十一”字,电梯上升,等我再被他拉出电梯,我才发现健一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臂,不但握着,而且握得极紧,这证明他的情绪相当激动。
这一点,其实不容怀疑,如果他不是需要我的支持,不会在机场上将我叫回来。但是至此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需要我支持什么。
出了电梯,是一个穿堂,灯光柔和,有一盆橡树,作为装饰。穿堂的壁间,用彩色的瓷砖,砌出海底生物的图案,看来十分动人,穿堂的左首,是一扇住宅单位的雕花大门,门口,有两个探员守着。
健一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在大堂等我,叫绘图员来了之后,自管理员口中的资料,绘出那个年轻的女人的图形来!”
两个探员答应着,从电梯下去,健一伸手握住了门柄,转过头来看我:“这里,就是板垣和一个年轻美丽女人幽会的所在!”
我有点冒火,单是为了发现了板垣和女人幽会的所在,就值得将我从飞机场这样十万火急地叫到这里来?
我想责备健一几句,但是我还没有开口,健一又道:“在问过了近二十位出租车司机之后,其中有四个记得曾经接载过一个像板垣这样的人,到过这里下车,再经过向管理员查询,肯定了是这个单位,我们用百合匙,将门打开,因为里面没有人。”
我竭力忍耐着,才勉强将他讲的话听完,我冷冷地道:“就为了这样一件平凡的案子,有了这样一点进展,你就将我从飞机场叫回来?”
健一道:“请你进去看一看再说!”
健一推开了门。
听得健一这样说法,我心中也不禁相当紧张,以为这个住宅单位之中,一定有极其怪异的东西在。所以当他推开门之际,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可是门一推开,我向内一看,不禁脱口而出,骂了一句相当难听的话。
门内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客厅,连着用餐间,全部是西式布置,优雅整洁,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正当我要大声向健一责问之际,健一已向内走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他来到了一扇门前,推开:“这是卧室!”
我向内看了一下,卧室的布置,极富浪漫色彩,连天花板上也镶着巨大的镜子,的确是和情妇幽会的好地方。板垣这家伙,为了营设这样的一个地方,花费了不少心思。
可是我仍然看不出那有什么特别,特别得足以使健一将我从飞机场叫回来。
健一在门口站着,我也没有走进卧房去,健一转过身来,指着一扇较小的门道:“这扇门通向厨房和储物室。”
接着,他又指向另一扇门:“你想,这一扇门,应该通向何处?”
我对这个问题,实在极不耐烦,耐着性子道:“当然是通向另一间房间。”
健一道:“那应该是什么用途的房间?”
我有点冒火,大声道:“一间书房,或是另一间卧房。如果一间卧房已足够幽会之用,那么,可能是一间空房间。”
健一摊了摊手:“好,请你将这间房间打开来看看!”
要不是健一和我交情如此特殊,而且他的态度又这样神秘的话,我真想掉头不顾而去!我停了一停,望着他,走向那扇门,握住了门柄,想转动门柄,推开门。可是却未能转动门柄,门锁着。
东京警察厅的开锁专家是看来行动相当迟缓的中年人,可是他十指修长灵活,有经验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开锁的老手。
开锁专家的职责,就是专门打开普通人不能打开的各种各样的坚固的锁,包括许多构造极其复杂的密码锁。
既然称为“开锁专家”,当然对打开各种各样的锁,有超卓的技巧和丰富的经验。
“当健一警官十万火急,召我到现场的时候,”开锁专家事后回忆,在说的时侯,神情仍然带着相当程度的愤慨:“我以为他一定遇到了什么大难题,可是到了一看,他只不过要我打开一扇普通房门的门锁,这对我的职业尊严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我之所以要召开锁专家前来,是因为我们打不开这扇门。”健一的解释十分简单:“我们用百合匙打开了这个居住单位的大门,也从管理员的口中,知道了大厦单位的格式一样,每一单位有两间房间。我们弄开了其中一间的门,那是卧房,可是无论如何打不开另一扇门,所以才请开锁专家来帮忙。”
“我当时看到只不过要我打开一扇普通的房门,几乎立即拒绝。”开锁专家继续叙述着:“可是健一警官说他无法用百合匙打开这扇门,这实在不可能,这是最普通的门锁,近年来极流行,锁和门柄连在一起,要锁门的话,只要将门柄内的一个掣钮按下,拉上门,门就锁上了,在外面打开,必须用锁匙,在房内,只要转动门柄,门就可以打开。要打开这样的门锁,甚至根本不必动用百合匙,一个发夹,甚至一根牙签,都可以达到目的!”
“可是,结果……”我问。
开锁专家的神情变得很难看,很尴尬,也很莫名其妙。这种神情,显示出他内心正遭受着极度的困惑,他听得我这样说,叹了一口气,伸手抚着脸:“结果是,我足足花了半小时,从一根简单的铁丝起,一直到动用了最复杂的工具,都无法将这个普通的门锁打开,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让这不可能!我可以打开任何锁!”
健一道:“所以,我想起了你,卫斯理,你有很多种惊人的本领,开锁是你的专长之一,所以我立刻找你,酒店说你已经离开,所以我又作紧急召唤,将你从飞机场叫了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可以打开这扇门?”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推了一下门,没推开,门柄也转不动,锁着,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这样一柄普通的锁,实在没有理由打不开。
我笑着:“那位开锁专家呢?因为打不开这样普通的锁,引咎辞职了?”
我拖着开玩笑的态度说这几句话,可是健一的态度却十分严肃:“不,他回去取更复杂的工具,而且,如果他打不开这扇门,他不单引咎辞职,而且会引咎自杀!”
我把“切腹”两字,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吞了下去,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我很了解日本人的性格,这种玩笑,他们开不起。
我只是道:“那么,你叫我来,是要我打开这扇门……”
健一道:“先再让他试试,等他不行了,我再委婉地请你出手!”
我斜睨着那扇门,心中在想,这样普通的锁,让我来的话,我看只要十秒钟就够了!我想不等开锁专家来就出手,但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半秃的中年人,提看一只皮袋,已经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就是那位开锁专家。
他一进来,连看也不向我和健一看一眼,就直趋那扇门前,放下了皮袋,将皮袋打开。皮袋可能使用有年,显得相当残旧,打开之后,里面有着超过一百种以上的各种各样开锁的工具。
那些开锁的工具,全部十分整齐地排列着。我算得是开锁的行家,可是这个皮袋中的工具,我粗粗看了一眼,至少也有二三十种,我叫不出名称,不明白它们的用途。
在皮袋的内面一层,还有一行烫金的字,字迹已经剥落,但是还可以认得出来,那一行字是:“天下没有打不开的锁”。
这是一句十分自负的话,但从皮袋中的工具来看,这句话倒也不像是空头大话。
开锁专家先从工具中拣了一枝细长的铁签,签身柔软有弹性,一端有一个小钩子。照我看来,这样的一件工具,足够打开这具门锁有余了。
这种普通的门锁,使用的无非是普通的弹珠结构。也就是说,只要能够将其中的一粒或数粒弹珠按动了的话,锁就可以打开了。
开锁专家将铁签伸进了锁孔,小心转动着,我听到了轻微的“格格”声,这证明专家的手法熟练而快捷,专家的神情也充满了自信,去转动门柄,可是,门柄仍然不动,门还是锁着。
专家的面肉跳动了一下,换了一支扁平形状,两边都有很多长短不同的锯齿形突起的小铁枝,伸进锁孔去,转动着,锁的内部,发出“格格”的声响,他一手持小铁枝转动,一手试图旋转门柄,又不果。
他又取出一枝非常细,但是相当坚硬的铁丝来,也插进了锁孔之中,配合那小铁枝,一起转动着。
接下来,他又换了好几种工具,他面肉的抽动,愈来愈甚,额上也开始渗出汗珠。
看着他动用了那么多工具,还是未能将这个普通的门锁弄开,我也不禁呆住了!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以他这种熟练的手法,一具再坚固的保险箱也可以打开来了!
他既然打不开,就算由我来动手,也一样打不开。这时候,自他开始工作,已经将近半小时了,我忍不住道:“健一,锁弄不开,将门硬撞开来算了!”
我这个提议,最实用,最直接,可是我话说到一半,健一就急急向我打手势,不让我说下去,我不知道原因,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我的话才一出口,开锁专家本来蹲着,这时,霍然而起,以极其凶狠的目光凝视着我,好象我是他的杀父仇人。
接着,他就用嘶哑的声音吼叫起来:“谁敢这样说?”
他一面说,一面挥着手,又叫道:“我一定要将这锁打开来,这是我的责任!”
当开锁专家这样叫嚷的时候,健一的神情也十分庄严,可是我却只觉得滑稽,我耸了耸肩,转向健一:“好,请他继续开锁,开锁的目的,不过是想进入这间房间,我从窗子爬进去!”
开锁专家不断眨着眼,我要破门而入,伤害了他的自尊,他想和我拚命,但是我破窗而入的话,就和他没有关系,他无法反对!
健一也看出了这一点,他竭力忍着笑,拍着自己的头:“真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开锁专家愤然,不再理我们,继续用他稀奇古怪的开锁工具,努力开锁。我和健一出了客厅的大玻璃门,来到露台上。向左看,就是我们想要进去的那间房间的窗子。
窗子紧闭着,在窗子后面,是厚厚的深紫色的丝绒帷帘,看不到窗内的任何东西,从露台要攀到那房间的窗子,距离不过两公尺,极其容易,一个业余小偷也可以做得到。
这时,有一两个探员也上了来,其中一个走出露台来,看到我们在商量着由窗子进房间去,自告奋勇:“我来!”
这是一件任何动作矫捷的人都可以胜任的事,我和健一都没有意见。而这位探员,对于破窗而入这种事,相当在行,他先用一块布,浸了水,折好,咬在口中,然后攀出了露台,站在建筑物外的突出部分,向窗子移动。虽然窗子在十一楼,离地很高,可是建筑物的外墙上有很多突出点,不但可供踏足,也可以用手攀住它们,安全绝对不成问题。
大约三分钟之后,那探员就来到了窗前,他一手抓住了一条水管,一手自口中取下折好的湿布来,将之贴在玻璃上,然后,用手向湿布拍下去。
这样,不但可以轻而易举地拍碎玻璃,而且也可以不使玻璃碎片四下飞溅,伤及途人。他拍碎了玻璃,将湿布折叠了一下,-回露台来,然后,手自玻璃的破洞中伸进去,去打开窗子。
我和健一,在和他相距不足两公尺处的露台上看着他,对他的一切动作,都看得极其清楚。事后在回忆中,也可以毫无遗漏地回忆出每一个细节来。
那探员在第一次伸手进玻璃洞之际,不小心,手掌边缘在碎玻璃上擦了一下,刮破了一点,伤口流了极少的血。他缩回手来,将伤口处放在口中吮吸,接着,他又伸进手去,这一次,他成功了,他打开了窗子,窗子向外打开。
那时,风不算大,但是在窗子一打开之后,也足以吹动窗后深紫色的窗帘。
那探员一手抓住了窗子中间的支柱,一脚踏上了窗台,向我们挥着手,作了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身子一转,向窗子中跃进去。
探员在向前跃出之际,身子是撞向窗帘的,他这时有这样的动作,或许是心中故意在仿效某些电影中的动作。那个探员还十分年轻,年轻人往往会在刻板的工作中玩些花巧的,以增加其趣味性。
但当时,这探员是不是真的这样想,却永远也无法得到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