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金大富一来,礼数周到,态度恭敬。虽然他所用的言词有点古怪,听来不是很顺耳,可是既然他态度那么好,也自然不会人反感——这是我能够听完他那无稽故事的一个原因。
请注意,我只是认为他的故事无稽,并不是认为他的故事好听,这是我听完他的故事的另一原因。
金大富人极聪明他在和我寒喧了几句之后,就知道他若是不开门见山,我很可能在三分钟之内就下逐客之令,他更知道,要是他所说的话不是一下于就能吸引我的话,结果也是一样,所以在吞下了一大口烈酒之后,他一开口就道:“我知道在中美洲,有一个外星人的基地。”
我当时的反感,是翻了翻眼,连“是吗”两个字,都懒得问。
要说明的是,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态度,并不是认为在地球上不会有外星人的基地,我相信地球上极有可能有外垦人的基地,更可能不止一个。外星人在地球上建立基地的目的很多,有的可能绝非地球人所能了解。
然而我却不信金大富的话,金大富只不过是一个暴发户,或许他有过人的商业手段,但是他如何会在中美洲发现外星人基地?
金大富看出了我的冷淡,用力一挥手:“我的财富来源,就来自那个外星人的基地!我到过,进去过,卫先生,真的!”
金大富的神情,却又迟疑起来,有点低声下气地:“我是不是可以从头说起?”
我点头:“可以,不过,请你长话短说。”
金大富连连点头:“我是一个海员,很多年之前,为了脱离一个没有自由的环境,在一次到中美洲的航行中,我在英属洪都拉斯跳了船。”
我明白“跳船”的意思,那是相当悲惨的一种行为:生活不好的船员为了改善环境,在到达另一个国家之后,没有合法的入境许可就私自上岸,成为这个地方的黑市居民。
结果如何,前路茫茫,当时全不可测,那是对自己命运的一种赌博。我加插了一句:“请别说你的奋斗史,只说那个外星人基地的事!”
金大富的样子,像是十分为难,但他还是尽量把事情简了:“一连好多年,我什么都做,只是胡混,后来,替当地的一个巫师充当助手。”
我心不中禁暗骂了一声:乱七八糟,什么东西?
真是够乱的,巫师助手(那算是什么职业?)又怎么会和外星人基地发生聊系?
金大富在急急解释:“那巫师的巫术,其实十分简单,说不定他根本不是巫师,他的巫术,其实就是催眠术,而催眠术所表现出来的一些情景,确然十分神奇,所以我们混得不错,有一天,替一个土人施催眠,那土人说的一番话,改变我的一生!”
金大富多半是觉得他所说的已够吸力了,所以饼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去喝一口酒。
真使得我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他开始时提到了外星人的基地,又说他曾到过,我才不会听下去。所以,这时我相当礼貌地提醒他:“请快说!”
金大富一口酒没吞下,已然被我催他说下去,虽然我的语气温和,一口烈酒还是呛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不敢等到咳完全停止,就继续道:“这个土著,是一个桃夫,常受雇挑了货物到各种人迹不到的地方去,见识经历都十分丰富,在受了催眠之后,他说出了一段十分惊人的经历,他说,在这里——”我和金大富在我的书房之中谈话,书房里有一具相当大的地球仪,金大富说到这里,来到了地球仪之前,转动了一下,用手指着一处:“看来,根据他的话分析,他有惊人奇遇的地方在这里。”
我叹了一声:“金先生,请你注意一点,我只听你的叙述,不听你的转述,那个挑夫的经历——”金大富立时接了上来:“和我亲身经历大有关系,他最早发现外垦人的基地,我是根据他的叙述……才到了那地方的!”金大富在说到了“才到那地方”之际,有一点犹豫,我当时并没有留意,直到他说完,我才知道他玩弄了什么样的狡猾。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地球仪,金大富指的地方,是英属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和墨西哥的交接处,这里有着世界上最奇特的国界线——成直线的国界。
那地方,直到现在,不是山区,就是丛林,自然属于没有开发的地区。
金大富在继续着:“那挑夫有一次,在这一带迷了路,乱闯了七八天,给他闯进了一个奇异莫名的地方。”
我听出了一个破绽:“一个土著挑夫,就算闯进了一个奇异的地方,他也无法把这个所在设想成为一个外星人的基地的!”
金大富“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地方奇特之至,后来我也到了那地方——”我打断他的话头:“以阁下的想象力和知识程度而论,似乎也不会联想到外星人的基地”金大富被我屡屡抢白,不免有点恼怒,他提高了声音:“当我在江湖上混混的时候,我很爱看书,杂七杂八的书都看,包括阁下早期记述的几个故事在内。”
这家伙,倒也历害,把我早期记述的故事,归入“杂七杂八的书”的范围之内,我还不能发作。
我只好冷冷道:“那地方像什么样子?一艘巨大的太空船?内部就像我曾记述过的‘米伦先生的大空船’那样子?”“米伦先生的太空船”是我早期记述“杂七杂八”的故事之一,有着一个凄婉之极的故事,一头金发、美丽绝伦的米伦大太,给我的印象深刻之至,我相信金大富读过这个故事,所以提了出来。
金大富侧着头想了一想就否定:“完全不一样,那地方极大,大到了不可思议,是一个很大的空间,视线所及之处,完全方形的一格一格。而各格之中,又有许多小格子,勉强经形容,就像是几万个蜂巢密集地排在一起,那地方,静到了极点,在许多小方格中,不时有闪光发出来。”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望着我,等我的反应。
也不知道是他形容的本事不好,还是我的想像力不够丰富,我闭上眼,用心思了一会,竟然难以想像那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金大富苦笑了一下:“的确,若不是身临真境,十分难以想像那是什么样子的,只要一身在其中,就可以知道那决不是地球上的建筑,地球上不会有这样的……建筑。所以我就设想它是一个外星人的基地!”
金大富这样的叙述,很具吸引力,但当然未能使我全神贯注。我不是很起劲:“你听了那挑夫的描述,就去找那个地方?”
金大富迟疑了一阵:“那挑夫是在催眠的情形下,提到他曾有曾有过这样奇遇的,他对那地方的描述,十分简单,根本没有提到什么小方格,只是他的一句话,吸引了我,使我想到那地方去了。”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说直去。
金大富又大大喝了一口酒,显然那挑夫说的话使他十分震惊,他如今回想起来还需要酒精的安慰,酒喝得太大口,又是绝不香醇的烈酒,他又呛了几下“那挑夫说,他在那个地方,一直在看电视——总算他有机会接触过电视,所以他才把那些小方格说成是电视机,那一年,他接受催眠的那一年,恰好有一件全世界人都知道的事发生,而那挑夫在催眠之后,竟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金大富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在等我的反应。我叹了一声:“请你说得明白一些。别使用太多的未知数。”
金大富道:“好,由于我是中国人,对这件事自然留意,所以知道这件事,那挑夫绝无可能知道,可是居然说了出来。更奇的是,当他在那地方的‘电视’上看到这件事的时候,这件事,根本还没有发生!”
我不觉坐直了身子,因为金大富的叙述,很有点意思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
大有可能,那所在真的是外星人的基地,许多小方格,或许是许多电视荧光屏,打开一格,就可以在荧光屏上看到过去未来的情形,外星人就在这个基地之中,研究地球人的一切行为。
金大富看到了我大有兴趣,也很高兴,我间:“挑夫看电视看到了什么?”
金大富叹了一声:“事情极怪,挑夫在接受催眠之后,把他听到的、他全然不懂的语言,也全一字不易他讲了出来,这实在不是人类脑部的功能!”
我大喝一声:“什么事件?”
金大富被我的呼喝吓了一大跳,急急喝了一口酒,现出委曲的神情:“挑夫潜意识中记住了那句话,在催眠状态中说了出来,由于是一种方言,当时我也不是很听得懂,经过我反覆地追问讲这话的人的外形,才算是确定那是一句什么话。”
他还是没有把那件事直截了当讲出来,我不再呼喝他,只是冷冷地望着他,让他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果然,这样反而有效,他立即道:“挑夫是看到战场上的情形,有一座石桥,不是很大,交战的双方有西方人和东方人,使用的武器人力十分威猛,他看到西方人的人数比东方人多很多,东方人正在拼命抵抗,可是显然处于下风,一个一个在枪炮声中倒下去。”
我皱着眉,事情很怪,东方和西方人交战,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第二次世界大战,日军和盟军就曾在亚洲各处都发生过战争。
那挑夫看到的战争,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既然使用了枪炮,自然不会是古代的事。
我问了这个问题,金大富有点狡猾地眨着眼:“那挑夫很无知,能分出是东方和西方人在交战,已经很不容易了,在战火连天的情形下,根本连要分清楚黑人和白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这一点是真的,对无知的土著挑夫,自然不能要求太苛,金大富又道:“最后,挑夫看到一个年轻东方军官,相当勇敢,他不知想有什么行动,想冲向前去,却中了枪,有好几个军人扑向前,拼着枪人,将他拉到了石桥下面,拉他的军人都在叫着——”我也不禁有点紧张:“那挑夫把他听到的叫声记在潜意识之中,然后在被催眠的情形下叫了出来!”
金大富点头道:“是,他叫出来的话,我一下就听懂了,那些人都在叫:不能死!你不能死!”
我冷笑一声:“在战场上打仗,有谁是不能死的,啊,我明白了,那年轻军官,一定有十分重要的特殊身分,所以他的同僚一看到他中枪,就自然而然这样叫着!”
金大富在一刹那间,现出对我极敬佩的神情来,忍不住说了句:“你真是名不虚传,卫先生!”
我心中也陡然一动,作了一个手势,请他暂时不要说话,以免打断我的思路,然后,我自信已捕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又问了一次:“你的意思是,那挑夫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发生了,而当他在电视上看到这件事的时候,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金大富点头:“我肯定,相差至少有半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世界上竟然有一处地方,有一具“电视”,可以预演出半年之后发生的事,那么,称这个地方为“外星人基地”,自然再相宜不过。这样一想,我对金大富就有点另眼相看,替他斟了一大杯酒,金大富自然也感到他的待遇正在改变,所以神情兴奋:“接下来,战争场面没有了,看到了一间大房间,有许多东方人在,大多数坐着,有几个人站着,一个身型高大的人,神情十分激昂,正在讲话,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人的身上,这个人有着十分权威的脸形和眼神——”金大富讲到这里,我突然接了一去:“这个人的头发,两边比较高耸,他的下颚上——”我接下来的所说的,全是这个人的特征,金大富听得直跳了起来,指着我,神情如见鬼怪,一叠声地道:“你,你,你,……也曾看过那电视?我摇头,不禁为自己丰富的联想能力、高强的推理能力而自豪:“我是根据你的叙述推测出来的。嗯,这件事,确然是一件大事,而且在发生之后,也过好久,才为世人所知,一个远在英属洪都拉斯的土著挑夫,确然没有理由会知道!”
金大富的五官,由于惊讶过甚,给人以一起在移动之感,他过了好久,才又重复道:“你真名不虚传,那挑夫听到的几句是什么话,你也知道了?”
我先是神情轻松地点了头,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些事,令我感到震动——那个身形高大的人所说的话中,提到了报应,他是这佯说的:“始作俑音,其无后乎?我,一个儿子发了疯,一个儿子在战场上被打死,报应?”
而这几天,我们和陈丽雪的谈话,也都设想到了报应这种事,那纯粹是巧合,还是金大富当年在中美洲的经历,竟然和如今发生的事有关?霎时之间,我思绪极乱,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要知道,那时候,金大富和陈丽雪还不曾打照面,陈丽雪也还未曾就报应这件事发表她那么强烈的意见,所以我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后来陈丽雪一说到报应,我也那么激动,自然是先有了金大富的叙述之故。
当时,找和金大富互望了片刻,我道:“毫无疑问,那个地方的‘电视’上映的,不是电视剧,确然有着精确之极的预言作用。”
我闭上眼睛一会,“预知能力”一直是人类梦寐以求的事,“早知三日事,富贵已千里”,我已知道金大富后来真的到过那个地方,他忽然之间成了暴发户,只怕就因为他在“电视”上看到了将会发生的重大的经济事件!
我点了点头:“有这样的诱惑力,当然会使你去寻找那个地方。结果你终于去了?”
对于我那么普通的一个问题,精明能干的金大富却迟疑了一阵,才道:“是,我终于到了那个地方!”
他的这种神态,一看就知道,他在到达“那个地方”之前,还有一些事发生,而且多半是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他才会吞吞吐吐。
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因为我只想知道他到了“那个地方”之后的情形,对于他是如何到那个地方的,我并没有兴趣。
但是我也很不喜欢他这种对我隐瞒事实的态度,所以我“嘿嘿”地笑了两声,提醒他在以后的叙述之中,最好实后实说。
金大富神情略为尴尬:“我……终于到了那个地方,才知道那挑夫的形容力十分差,的确,那是极大的,一个空间,有许多方格排列着,我很快就发现,每一个方格,都有“电视”可看,而且,有一组按钮,可以控制方格移动,方格似乎无穷无尽,在移动之间,又随时可以停下来,那情形……就像……就像……”
他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我代他设想了一个:“就像一个可以转动的资料库?”
金大富犹豫了一下:“可以这样说,但是那地方……实在太大了,唉,那种资料的储存法,其实十分落后,现在地球人利用电脑储存资料的方法,就进步得多。”
我闭上眼睛,设想“那个地方”的情形,的确,那种资料储存法,不能算是进步的方法,如果真是“外星人基地”,那么,这种外星人,可能有十分占怪的性格。
金大富又喝了一口酒:“我在那地方停留了很久,不断地看着‘电视’,开始的时候,看到的一切,都莫名其妙,渐渐地,我找到了一些窍门,我发现所有的资料,都是按年份储存着的,当我看到一个人……一个德国人在地窖中举枪自杀之后,我就可以肯定,那一年,是公元一九四五年!”
我发现了“啊”地一声:“你应该也可以看到许多日本人被送上绞刑架!”
一九四五军,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独裁者希特勒自杀,大批日本战犯被送上了绞刑架——金大富看到的,自然就是这些事实!”
金大富看到这些情形时,这些事情都已发生,我忽然想到的是,如果在一百年之前,就有人到了那地方,是不是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情形?如果可以,看到的人自然也不明白那是什么现象,就像金大富才到那地方时,看到了很多不明白的景象一样!这时金大富的声音之中,有着兴奋:“我一发现了这一点,心中的兴奋,真难以形容,我竟然可以在这里看到发生过的事和将来的事,我立即想到,若是我可以知道以后的事,那我就是一个有预知能力的人!”
他说到这里,望定了我,我也望着他:“又有什么意外,你显然未曾成为有预知能力的人!”
金大富皱着眉,神情十分疑惑:“我也不明白,以一九四五年为起点,我一年一年看下去,看到的,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很多是灾难,各种各样的死亡,看得人遍体生寒,直到我看到两个男人被关在监狱之中,我才呆了一呆。”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你把这一段过程说得详细一点,你所看到的,全是十分不幸的事?”
金大富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拍打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显然,他在那时看到的景象,一直到现在,都是极不愉快的回忆。
他点了点头:“是,全是一些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十分悲惨的下场。”
我再追问:“你所谓莫名其妙的人,是什么意思?”
金大富道:“是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的意思,直到那两个在监狱中的男人出现。”
我闷哼了一声:“这两个男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金大富急速地眨了片刻眼:“我认得出他们,他们是在金融界叱咤风云的大亨,操纵着几种贵金属的买卖,可以控制它们在世界市场的价格,像这种超级豪富,如何会身陷囹圄呢,如果他们坐牢,是日后必然会发生的事,那么,是不是表示,在某一时候,他们的事业会失败,会溃不成军?”
在金大富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用力鼓了几下掌,表示对他的欣赏。在那种如梦如幻的境地之中,他还能保持着头脑清醒,对看到的异象作出理性的分析,那自然以难能可贵之至,值得欣赏。
金大富吸了一口气:“我记起了那一年的年份,在当时,那是两年后的事。”
我性子急,连忙间:“结果是——”金大富吞了一口口水:“那一年,一种贵金属的价格被哄抬到不合理的高价,谁都知道就是这两个富豪操纵,我由于预知这两个人必然会有坏下场,所以在贵金属市场上,倾我所有大量抛空,结果自然是得到了超乎想像的巨额利润!”
我作了一个手势,令他暂时不要再说话,因为我的思绪有点紊乱,需要整理一下。
正如我所料,金大富是在那个地方看到了一些将会发生的事而致富的,可是情形却有点曲折,他并不是直接看到了那种贵金属的价格在那一年直线下降,而是看到了对贵金属市场有大影响的两个豪富在那一年中进了监狱,再由此推测将来的事——这表示他有过人智力,致富不单是运气和偶然,还动用了他的头脑,自然,他有了那样的‘提示’,要作出正确的判断,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从他所叙述的情形看来,在那个地方“电视”上能看到的一切,都是人,而不是事,都是人的下场,至于这些人为何会有这样的下场,并没有显示出来。
我约莫有了一个概念,可是还不能具体说明是怎么回事。
金大富等了一会,直到我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他才继续道:“那一次,我在那地方记住了三宗事,第一宗是那两个豪富入狱,第二宗,是一个著名东方国家的皇帝客死他乡——这使我想到这个国家会发生巨大的变化,那时我已经有相当数量的资本,知道那个国家会发生巨变,再根据那个国家和附近地区的形势来判断,很容易会知道某种商品的价格会上涨——”我提高了声音:“石油就石油,什么某种商品!”
金大富道:“是,在石油价格增涨的过程中,我使我的资产扩展了二十倍。”
金大富的经历,当真可以说神奇之至,这时,我仍然猜不到他为什么要来见我,把这些告诉我,我知道他一定有求于我,但不知他要求我什么。
金大富神情颇有得色:“第三宗,我看到的是尸横遍野的战争,在以后的几年中,连续都有,我知道那是一场长期战争,在画面上,我认出交战的双方,其中的一方,恰好在石油买卖中相熟,于是……我想到了战争中最需要的物资……”
他说到这里,居然神态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沉下脸来,闷哼了一声:预知了会有一场长期的战争,金大富当然是从事军火买卖。军火交易和毒品交易,是世界上两大赚钱的行业,金大富自然又使他的资产扩大了若干倍!
我们保持了片刻沉默,金大富才道:“那个地方我想过许多遍,结论是,在那里可以看到的‘电视’,显示了许多人的下场,而且全是十分不幸的、悲惨的下场,时间,可能上下数千年,也可能更久,我在那里逗留了大约三天——由于环境太奇幻了,我完全无法记得起正确的时间!”
我自己也有过不少次这样的奇幻的经历,在那种境地之中,确然不容易记得确切的时间来。我点了点头表示谅解。金大富道:“我实在不愿意离去,可是……可是……忽然我在一个画面中……一个画面中……”
他自开始叙述以来,一直侃侃而谈,可是说到这里,突然好像舌头打了结,面色灰白,神情惊惶,欲语又止,接连喝了三大口酒,还没有说下去,看到他这种情形,我脑际陡然闪过一丝灵光,脱口而出:“在一个画面中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你自己?也和画面中所有人一样,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的话才一出口,金大富就陡然震动了一下,手中的一杯酒,竟因之而抖出了一半来,全淋在他的身上,他取出了手帕——手帕上有春金光闪闪的绿花,却不去抹额上的汗!
由此看来,我随随便便一说,竟然就说中了事实!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看,他在额上抹了又抹,又把那半酒一口喝了,这才开口说话。寻常人在这样情形下,一定只顾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却还不忘恭维我:“卫先生,你真了不起!我早就知道,我的遭遇,只能对你说”我闷哼了一声:“你看到了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不可能世界上每一个人的下场全可在那个地方看到吧:应该……至少是重要一些人才有,嗯,不错,现在你早已不是巫师的助手,而是相当重要的人物了!”
金大富叹了一声:“卫先生别调侃我了,我……真的以看到了我自己……在一间什么也没有的房间中,身上穿着白布衣服,那房间门上,有一个小窗子,小窗子上有着铁枝——”我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形容的太详尽了,简单点说,或者正视现实一点说,你是在一间禁闭疯子的神经病院的病房之中!只有极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才会有这样独立的房间!”
我的话自然说得直接之极,金大富身于发着抖,双眼夫神地望着我。我知道他在那地方看到的情景,其令人震骇的程度,必然还不止此时,所以又问他:“你看到自己在做什么?”
金大富声音发敲:“我……那时神情痛苦之极,五官都扭曲,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这种样子,那没有道理是我,可是我们偏一看就知道那是我……我痛苦之极,在用力向着墙壁上撞头,懂得极有力,发出可怕的声响。”
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一个人看到自己有这样的疯狂行为,又知道那时候一定痛苦莫名,这的确令人感到震憾。
我趁金大富在口喘息之际,补充着:“一般来说,严重的精神病患者都有自残的倾向,所以那房间的四壁和地板,一定全是柔软的橡胶。”
金大富几乎哭了出来:“你……怎么都知道,那样……直接地说,太残忍了!”
我冷笑几声,我对金大富始终没有好感,这是我和他说话时毫不留情的原因,我催促他:“只是撞头?”
金大富叹了声:“先是撞头,后来发现撞向墙上、地上都没有用,就拼命向上跳,想撞向天花板,但当然撞不到,我看到自己跳得筋疲力尽,软瘫在地上,不住喘着气,忽然之间,神情更是痛苦,动作也更疯狂!”我摇头:“在这样的房间里,你想不出什么花样来自己伤害自己的!”
金大富的声音,如同他的喉咙中塞着一只活的青蛙,所以一面说话,一面有怪异的“咯咯”声发出来了:“我想到了,我……突然用双手抓住了我的嘴角,用力向外撕,鲜血很快顺着我的口角涌出来!”
金大富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嘶哑,凄厉可怖之至,再加上他讲的情景,确然也令人惊然,我也听得十分不自在,突然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才指着他:“像你这样的疯子,应该二十四小时有人监视的,不会任由你发疯下去!”
金大富被我一指,直跳了起来,尖声叫嚷:“我不是疯子,我不是!”
我也觉得自己那样说有点过分,所以立即缩回来手来:“对不起!”金大富大口喘气,过了很久才道:“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推开门闯了进来——多半如你所说,有人二十四小时在监视着。冲进来的人抓了我……我拼命挣扎,他们双臂拉向后,那种白色的衣服,袖于上有着坚韧的带子,等到他们把我的手扎到了背后,我除了嚎叫和双脚连跳之外,什么都不能做。我那时发出的嚎叫声……真是可怖之极。”
我摊了摊手:“如果你有机会去参观疯人院,几乎有一半以上的疯子,不断发出那样的嚎叫声,是由于疯子的脑部运作有了毛病而产生的,又回复了人的原始性,才会不断嚎叫!”
金大富笑容极其苦涩,停了足有半分钟,才又道:“卫先生,我记下了那个画面的年份,是明年!”我没有什么反应,因为这时,我已约略知道金大富急于要来找我的是为什么了,而且,我也知道,我实在帮不了了他什么。
在沉默中,金大富突然又叫了起来,声音更是凄厉,他俯身向着我:“卫斯理,你知道吗?明年,我会成为无可救药的疯子!”
我平静他说:“如果另外三宗预见的画面,结果都是事实,那我看确然会这样!”
金大富在一刹那间,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整个泄了下来:“我不要成为疯子!我不要成为我……看到过的那么怕的疯子!”
当他在这样喊叫的时候,他的口角流着白沫,使我聊想到他在变了疯子之后,他把自己的口角扯得流血的情景,更使人厌恶。
(十分奇怪的是,我听了金大富的叙述,对于他看到了那么的景象,一点也没有同情之感,而且,我也几乎肯定了他到那时候,会变成疯子!)我转发过头去,听得金大富发出了浓重的呼吸声,他在尽量使他的声音恢复镇定:“卫先生,只有你可以帮助我!”
由于我并不望他,所以他来到我的身前,双手握在一起,神情焦切,看样子像想跪下来,可是又有点怕我生气,他求道:“你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帮我,你可以查出那究竟是什么外星人的基地,你曾不止一次和外星人打交道,你——”接下来,金大富的话,多半是由于他太着急,所以语无伦次之至,可以说是我听过的最不知所云的话。他道:“你认识那许多外星人,红的蓝的都有,外星人总是外星人,朝中有人好说话,有自己人在那里,上下打点,总好说话得多,拜托你去说说好话,把那‘电视’改一改,别让我当疯子,我感恩不尽了!”
他说到后来,情绪十分激动,甚至真要跪下来,看来还可能向我叩头,我大吃一惊,还好仗着身手敏捷,一看到他要矮身,立即用力一推,把他推得跌出了两步,坐倒在一张沙发上。
他在沙发上,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样,张大口喘着气,我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见过蓝的外星人来?”
金大富呻吟出三个字“蓝血人!”
我呵哼:“蓝血人的血是蓝的,皮肤的颜色正常的很!你别胡乱出主意了,你怎么知道‘电视’中看到的画面,可以更改?”
金大富哑着声音叫:“阎罗王的生死簿都可能改,那地方的记录为什么不能改?”
金大富这样叫嚷,当然是无理取闹到了极点,若不是他真的发急,以他的聪明才智,怎会这样胡言乱语?
然而,我想到如果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如此紧张恐惧,那么,久而久之,受不了那么重的压力,当真可能变成疯子!
其次,他忽然提到了“阎罗王的生死博”,乍一听,只觉得滑稽,可是仔细一想,却又着实令人吃惊。
传说中,阎罗王的手中有一本“生死簿”,里面记载着所有人的寿命,何年何月何日生,何年何月何日死,所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一般人的死戾日期,全是簿中注定的。
然而,也可以改,例如孝子,到了阎王殿上接受最后审判时,阎王一看,就可以随意宣旨“增添阳寿二十载”,于是,死了的入再活过来,在二十年之内都不会死,因为延寿二十载是掌握生死的阎王御批的。
这种传说,尤其是中国人,自幼深人心中,人人皆知,所以乍一听,会有滑稽的感觉,可是,想深一层,那个地方可以通过‘电视画面”看到的许多记录,不也和生死薄差不多?
记录中记的全是祸事,全是许多人的坏下场,那么,是不是可以观看“祸福簿”,或者“祸事簿”呢?
如果说,掌握“生死簿”的是阎王,那么掌握这“祸事簿”的又是什么力量,能够正确无误地在一定的时间把祸事降临在该受祸事的人身上?
霎时之间,我思绪十分紊乱,金大富以为我肯答应,又连声道:“只要你肯试一试,一定会成功的!”
我叹了一声:“这种无头无脑的事,我实在帮不了忙!”
我虽然没有直说出来,可是我的神情已经明显地摆出发了我根本不愿意帮忙的样子。
金大富失神之至,连声道:“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他虽然叫得声嘶力竭,痛苦旁惶无比,可是我一点也看不出我有帮他解决困难的必要,所以我半转个身去,明放着请他“贵客自理”。
金大富又叫了我一声,我不耐烦:“你看的情景,未必一定会变成事实,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疯?倒是你一直担心那会变成事实,十分危险,单是精神忧郁就可以令人发疯,我劝你别钻牛角尖了!”
金大富听了,半晌不语,端起酒杯来,骨碌骨碌喝下了大半杯酒,当他用手帕抹了口角的酒时,神情虽然十分失调、沮丧,但已经十分镇定:“卫先生,你甚至对那地方没有兴趣?不想到那里去看一看?”
我回答得十分理智:“类似的地方,我到过许多次了,据我所知,三千年有一个埃及人,就曾得到过外星人的帮助!”
金大富听得瞪大了眼,显然他对这种事,闻所未闻。我继续道:“这个埃及古人在北非造了一个倒金字塔,深入地底,算准三千年之后的一场风暴,会使金字塔显露,在那座倒金字塔之中,藏有用古埃及文字写下的人类过去未来的一切资料。”
金大富苦笑:“我也知道,你和一个苏联海军少将,在黑海海底发现过外星人留下的庞大基地,可是,另一个新的……基地,你一点兴趣都没有?这并非和你以前到过的那些相同。”
我欠了欠身子,本来,金大富所说的对我应该有相当的吸引力,我会十分渴望那个地方,会千方百计地去看一看。
可是,这时我全然提不起劲来,或许是由于我对金大富实在没有好感的缘故,所以我还是拒绝:“对不起,我不想去了解那个地方,谢谢你告诉我这样的一个遭遇,我真的不能帮你什么。”
金大富还在尽最后努力,他用的是激将法:“要到达那个地方,有一个相当艰难的历程,你怕涉险?”
我哈哈大笑:“对,你说得对,既然那么艰难,我更加不去了。”
金大富无计可施,接受失败,长叹一声,失望而去,我送他出去,他还十分有礼貌地倒退着,叫我留步。
金大富看到了陈丽雪之后的情形。在前面已经交代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