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改造人体
其变化会达到何种程度,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难以设想。
不必很有系统,只要稍作胡思乱想,就可以看出这会是何等巨大的变化。
地球上有亿万种生物,都循着自然法则生活。每天都有许多种生物绝灭,这种情形,已经严重地破坏和损害了自然生态的平衡——有很多种生物的灭绝,是由于人为的原因而产生的。
如果生物工程学得到了发展,发展到了人可以像制造机械产品一样,随意制造出新的生物来,那么,原有的生态环境,会起甚么样的变化?
自然形成的亿万种生命之中,忽然加进了亿万种人工制造的生命,而人工制造的生命,又必然在生存条件上,优于自然生命——撷其精华创造新生命,是生物工程的进行原则。
于是,不必多久,自然生命就会淘汰,直至完全消灭。地球上,也就只剩下了人工制造的生命,新的取代了旧的。
一种耐久不腐,营养更丰富的蕃茄,替代了原来的蕃茄,问题不大。一种可以维持每日大量产乳的新乳牛,替代了原来的乳牛,问题也不大。甚至出现了一树之上,有十七八种不同果子的果树,问题也不大,甚至可视为人类文明的进步,生活的改善。
但是,必然地,也会出现新的人类——人工制造出来的人类。
新人类也必然是强人类,他可以有比自然人强十倍百倍的肌肉,可以有比自然人强十倍百倍的脑部活动能力。
那么,必然的结果是,制造出来的新人类,把原有的自然人淘汰。
新人类又一代比一代强,强的继续淘汰弱者,一直到无止境。
也许,这正是人类发展的方向。但是对自然人来说,却是彻底覆亡之祸,而这个死亡的陷阱,却又正是人类自己挖掘的。
我明知道一门科学是一个可怕之极的怪物,必将地球上现有的生物,一起吞噬,连渣都不剩,所以我一直有意避免接触。
可是,如今这两个研究员的资料却指出,他们正是这方面的专家,当然,他们从事的研究工作,正是生物工程学。
也就是说,五十九号研究室的工作,没有成绩则已,一有成绩,必然是一种新生命的产生!
看了那两个研究员的资料之后,我们心思一样,都有好一会不出声。
温宝裕先道:“研究生物工程的研究所,世上多的是,我看不出他们和强烈的爆炸有甚么关系。”
小宝的话,无人搭腔。这时,萤光幕上在两个研究员的资料之后,又出现了新的资料:“第五十九号研究项目大要”。
一看到了这样的标题,我们都为之精神一振。
接下来再看到新一项标题,令我们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太伟大了。
那题目是:“人类脆弱生命之彻底改进”。
那可以说是一篇计划书的开始,下分数大项,洋洋——,是一篇宏文。
我只择其要而记述之。
计画书的主要原则是,先肯定了人类生命之脆弱——这一点,其实不必长篇大论,人人都明白,而且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人的生命,十分脆弱,脆弱到了脑部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瘤,就可以夺去人命,脆弱到了生命可以随时因千万种原因而消逝。
但我们还是把宏文中述及生命的种种脆弱之处,耐心地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我苦笑:“人的生命脆弱,可以有一千一万种原因令生命消失,但一切原因,都及不上‘人杀人’。这个原因的可怕,看看人类的历史,就可以知道,有多少生命,是被同类生命消灭的!”
过了好一会,白素才先有反应:“这个问题,牵涉到人心,似乎不属于纯科学的范围。”
我抗议道:“如果发展纯科学的目的,是为了有些人更容易消灭他人的生命,或控制生命,那也就根本没有纯科学这回事。”
白素自然知道我这样说,是指出那个独裁者为了维持他的政权,曾大量杀戮异己的事实。
白素皱了皱眉:“请勿节外生枝!”
温宝裕大声道:“且看如何改进人类生命之脆弱。”
戈壁沙漠也叫道:“看下去!看下去!”
他们是怕我和白素争个没完,所以才催促着。我和白素都不出声,悄悄握了一下手
我们之间,尽管略有意见不一,但是心意相通,无人能及。
再看下去,是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从实质上对脆弱生命之改进”。
我先只说第一部分,因为单是这一部分,便已是匪夷所思,至于极点。看了之后,令人的心产生一种怪异莫名之感。
这一部分的宏文,一开始就提出,人的生命脆弱,一大半原因,是由于人的身体结构太脆弱,容易受损伤。宏文从人的皮肤、肌肉说起,说世上的物质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可以轻易地令人的皮肉受损伤。人的身体结构是如此之不合理一旦皮肉受了损伤,血管就随之破裂,失血过多,人的生命就会消失!
宏文用了一个文学性的比喻:人的身体,是一座防卫力脆弱之极的城市,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外来伤害的能力。人类的皮肤,第一道生命的防线,绝不称职,应该作彻底的改进!
温宝裕看到这里,失声道:“好家伙,要我们全都换皮肤!他们有甚么提议?”
戈壁沙漠吸了一口气,伸手向萤光幕一指:“有,他们作了研究,生物之中,以跳蚤的外壳,最具对生命的保护能力,可以承受比体重大九十倍的重量!”
一时之间,我们都不出声。
因为,在看到人类的皮肤,不足以保护生命的说法时,我们都有同感。同时,我们想到的是:要怎么样的皮肤,才算是称职呢?大象皮?犀牛皮?鳄鱼皮?
单想到那些生物的皮肤,已足以令人吃惊了,可是,宏文提出来的,却是跳蚤的外壳!
接着,宏文以一连串的数据,说明了跳蚤的外壳,作为跳蚤身体结构的一部分,是如何地称职,比人类的皮肤,不知道优秀了多少。
有一个例子,看来很是怵目惊心。宏文指出,人的身体,如果有了如同跳蚤身体一样的外壳,而不是如今的皮肉,那么,人可以从一千公尺的高空,摔跌下硬地而安然无恙,也可以承受一千公斤的重物,自一千公尺高堕下的重压。
有了和跳蚤一样的外壳,人的身体就没有甚么刀可以砍得伤,如今最先进的小型杀人武器,也有百分之九十要失效,例如自动步枪的子弹,就难以穿透这样的硬壳,那就使得生命得到了相当程度的保障。
宏文并且指出,举跳蚤硬壳的例子,只不过是一个例子。事实上,亿万生物之中,利用一个坚固的外壳来保护生命的极多,跳蚤未必做得最好,但也比人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而且,即使是就身体的外在部分来研究,人体可以改进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例如肌肉组织太累赘、神经组织太复杂、骨骼组织太脆硬……
所举的例子之多,叫人看了,忍不住苦笑:怎么人的身体,会如此不济。接下来,宏文就说到了人体的内部防御——抵抗各种为害人体的细菌的侵蚀功能。
在这一方面,宏文更认为人身体内免于被损害的能力之差,在所有的生物之中,堪称第一——有几千几万种病因,可以把人的生命消灭,人的抵抗能力之脆弱,简直是到了生命任凭宰割的程度。莫名其妙的一些微生物,在人的身体之内,肆无忌惮地繁殖,就可以改变人的生命!
如果说,生物应该有维护自己生命的本能,那么,人类在这一方面的本能,接近零点,在亿万生物之中,最是低能。根据生物演进的规律,如此低能的人,一定会被淘汰,到达灭绝的命运!
看到这里,温宝裕大叫:“危言耸听!”
戈壁沙漠沉声道:“也不能说全没有理由!”
我和白素暂不表态,因为宏文还在继续发挥,题目转到了人类生命的根本上:“人的生命,为时太短”!
又是一连串的数据,指出人的平均活动时间,即一个人一生,能从事活动的时间,只不过三十年左右,那两个研究员创造了一个名词:“活动生命”。他们的计算方法,大约如此:不论人的寿命有多长,到七十岁之后,活动能力减弱,不能计算入“活动生命”之内,十岁之前的幼年,也不能计算。
在六十年的生命之中,除去了睡眠、休息、生病等等不属于“活动生命”的时间,剩下的,不过三十年。
三十年,是极短促的时间,无法和人脑部活动的程序相配合——人脑至少有两百年的时间去活动发挥,三十年弹指即过,人体死亡,脑部也被逼相随死亡,生命就这样浪费了!
这一段论点,看得我心惊肉跳,确然,人的身体和人的脑部,在生命的时间上,配合得一点也不好。死亡的人之中,绝大部分,都是由于身体出了事,要死亡,而连累到脑部也被逼随之死亡的。
这种死亡的情形,那两个研究员认为“冤枉之至”,是“对生命最大的浪费”。
所以,他们的研究工作,也从人的身体着手,要在内部抗拒细菌的能力和外部抵抗损伤的能力上,作彻底的改进,使人类的生命,进入新纪元。
他们把这个研究计划,定名为“人类身体超人化计划”,并且指出,这个目标如果达到,人类才真正是地球上最强的生物,例如若有跳蚤的跳跃能力,就可以轻而易举,跳上一百层高的高楼;有蚂蚁的负重能力,人就可以双手各举起一个货柜箱等等。总之,那样的身体,是不折不扣的超人。
也就是说,“超人”不必来自别的星球,应该在地球上,就可以诞生。
看完了这设想宏伟的计划后,我们各人,不禁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温宝裕才嘘了一口气:“好家伙,这份想像力,卫君你也要甘拜下风了吧!”
他的语意之中,有着明显的揶揄意味,我倒不以为然:“小宝,别忘了人类所有的进步,都是源自丰富的想像力而来的!”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照他们的想像力,人会变成甚么样子?”
我苦笑:“不知道,连他们自己也难以想像。”
白素忽然道:“是甚么样子都无关重要——若是人人都像跳蚤,自然人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戈壁沙漠大是激赏:“卫夫人这话,大有禅意。”
我笑道:“别瞎捧人了,这样的计划,也可以占有研究室和经费,真有点不可思议。”
白素例外地性急起来:“看下去,看看这两个研究员,有甚么成绩!”
电脑萤光幕上继续显示的资料,却颇令人失望,因为这项研究工作,展开已经十年,每一个月都有“研究报告”,但三十多份的报告,都是一句:“研究正在进行中,并无突破”。
戈壁沙漠叹道:“这……所长竟能如此容忍科学家,真是难得!”
对戈壁沙漠的话,我并没有异议,只是说了一句:“研究经费,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全是该国百姓的血汗!”
各人对我的说法,并没有异常的反应,显然大家都被研究项目的天马行空,狂野式的想像所震动,不忍去计较别的问题。
我也看出各人的意思,都有点怪我不应该太执着于独裁者的身分,应该专注于事情的本身。
好,我就专注事情的本身——单是这样,我也无法认同戈壁沙漠的看法,所以我停了一声:“对科学家宽容的结果,是根本不知道他们做了些甚么!”
我自以为理直气壮的话一出口,戈壁沙漠像是看一个怪物似地看着我。温宝裕道:“这话不怎么对吧,凡是科学研究,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岂能在科学家的身上,加以督促鞭策!”
我高举双手:“好,算我说错了,但是,他们至少应该有一个比较像样的报告提出来!”
白素道:“‘研究正在进行,暂无成绩’这样的报告,也说得够清楚了。”
我把高举的双手,用力放了下来,一字一顿:“我觉得,我们先要看清楚一个根本的问题!”
各人都向我望来。
我挥着手:“我觉得我们之间,大有分歧。我的观点是:我不相信独裁者所提供的资料,认为他们有许多事隐瞒着,没公开出来。”
我的话一出口,他们虽然没出声,但是从神情和身体语言上,都可以看出,他们大不以为然。
我一摊手:“好,请用理由说服我。”
温宝裕道:“他们有求于你!”
我“嘿嘿”冷笑:“太多人一面骗人,一面有求于人了,这理由不成立。”
戈壁沙漠大声道:“我们相信良辰美景的判断。”
我呆了一呆——我早已看出,他们对良辰美景,大有一见锺情的倾向,那就是感情胜过了理智,凡是在这种情形之下,那就不是讲道理讲得明白了。
所以我闷哼一声,不和他们争辩,向白素望去,且听她有甚么话说。
谁知迫她悠然道:“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我吸了一口气,来回走了几步:“好,且让我们把五十九号研究室的资料,暂时放下,看看别的研究室,是不是也一样没有像样的研究报告。”
这个提议,倒很快得到了通过。
于是,我们就看其余研究室的资料。
我当然不会把资料全引述出来,我只能概括地说:这个研究所中,研究的项目,范围之深,题目之奇,实在是难以形容。
我只能说,这个研究所,根本不像是存在于实际生活之中,只应该在梦幻世界中,还要由上千个做梦者共同梦想,才能产生。
研究项目倒也不一定伟大到每一项目都要改造人体的结构,有一些,开始的时候,甚至只是一些听起来十分微小的课题。
可是,就由于一个微小的课题,引伸开去,却像是长江大河——始自滥觞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我只随便挑其中一个例子来说明这种情形。
这个典型的例子,一开始,研究的课题,只不过是“如何消灭家用吸尘器之噪音”。
家用吸尘器,不论是甚么型号、甚么式样,都有一个共通点——一经启用,就发出骇人的噪音。要是能设计出一种无声吸尘器来,虽然是小事,但是也造福人群,改善生活。
就这样的一个小课题,研究开始不久后,就立即和机械工业的噪声挂了钩——小小的吸尘器,在运作时发出噪音的原因,和所有机器在运作时发出噪音的原因,是一样的。若是能解决小小吸尘器的噪音问题,自然也可以解决一切机械运作时的噪音问题了。
机械运作的噪音,是一个大问题——于是,由一个研究员,不知在甚么情形下,忽然想到的一个课题,就扩大了千百倍,变成了十个研究室的任务。
这十个研究室各自分工,有的研究摩擦力(噪音产生的主要原因),有的研究声波的形成和扩散,有的研究如何把噪音变更频率,改为悦耳的声音,例如把机械的运作声响,化为小夜曲;把打桩的声响,化为雄壮的鼓声。也有的研究人的听觉控制,像眼睛可以闭上不看东西那样,使耳朵也可以合上不听声音。有的则更伸延开去,研究无声世界对人类、对生物会有甚么影响……
这样子的扩张,几乎是无穷无尽,而在开始时,只不过是想发明无声吸尘器而已。
所以,不论我如何对独裁者的行为反感,对于这个研究所,我在瞠目结舌之余,也无法不称之为“伟大”。
我们并没有看完全部资料——在看过的个案之中,有的研究已大有成效。
令我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观感的是,这个研究所,对于研究所得的成果,并不自秘,而是第一时间,加以公开。有不少研究成果,都已开始在造福人类——在医学方面的贡献更多。
这也是为甚么这个研究所,很能吸引一流科学家投身进去的原因。
而且,更有一点,难能可贵,就是研究成果一律归功于科学家,研究所并不居功。所以,近半个世纪来,有许多十分重要的发明和发现,大家虽都熟知与之有关的科学家之名,却绝少人知道,那就是在这个研究所之中产生的成果。
这种行为,真是好过了头,绝难和独裁者的行径放在一处,但是却偏偏又是在一起的!这真可以说是“人格分裂”的极端例子了。
白素首先把手遮住了萤光幕,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不能无休止地看下去,看资料的目的是,要证明对方的诚意,这一点,已经证明了。
我把坐直了的身子,向后靠了一靠:“他们有甚么要求?”
白素道:“由于五十九号研究室的研究情况不明,所以也导致神秘爆炸的原因不明,人家的意思是,想请卫斯理移大驾,一方面去实地勘察,一方面也可以和有关人员,共同调查。”
我扬眉:“这是良辰美景的意思?”
白素道:“不全是,当然主要是研究所所长的意思,你也可以当作是有那独裁者的意思在内。”
我叹了一声——事情本身,值得探索之至,可是有那一层阻碍在,始终叫人心里不舒服,所以我一时之间,默然无语。
白素在这时,忽然打了一下“忽哨”,清脆而又了亮,宛若鹤鸣。
我们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在传音枭枭间,红影闪动,两条人影已翩然而入。
这两人来势快绝,竟叫人看不清她们是穿窗而入,还是从门中走进来的。行动如此似电如光,当然就是良辰美景了。
两人一现身,戈壁沙漠登时手足无措,不但团团乱转,坐立不安,而且口中还语无伦次,喃喃作声。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吩咐客人——忙乱了半晌,发现根本没有人理会他们,这才静了下来,痴痴呆呆地望定了良辰美景,形同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