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来到世上怀有目的
布平瞪了我一眼:“谢谢你相信我的判断,我觉得,许多怪异的事情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线,在串连着。”
李天范显然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和白素,却立时明白了。
所有怪异的事,可以这样串起来:
一个自小对庙宇有特殊兴趣的孩子这孩子声称他来到世上,有某种目的目的,是要找一座庙宇这座庙宇,是桑伯奇喇嘛庙在这座庙中,一块神秘的大石突然出现许多智慧高、佛法深的喇嘛,都感到这块大石,在向他们传递某种信息这种信息,被大师们形容为“来自灵界的信息”所有的大师,对这种信息,无法作进一步的理解那个孩子在这时候,到了桑伯奇庙
串连至此为止,因为那个孩子,李一心,到了桑伯奇庙中的情形如何,我们并不知道,只知道他第一次去,被拒庙门之外。这种“串连”,有点牵强的是:几个月之前出现的一块神秘大石,在逻辑上来说,没有理由和李一心早有关连。
然而,凑巧的是,神秘的李一心所要寻找的庙宇,出现了神秘大石。
我把我的设想说了出来,布平显得很激动:“在那个小镇上,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表示一定要到桑伯奇庙去,是不是那块大石和他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我立时道:“你的意思是,他能理解甚么叫来自灵界的信息?”
布平道:“是,他是那么怪异。”
李天范听到这里,双手乱摇,叫了起来:“别乱作设想,一心是个正常的孩子,他虽然有点怪,但绝不是魔鬼转世甚么的,你们可别乱猜想。”
白素吸了一口气:“李博士,你别紧张,绝没有人说他是魔鬼转世,但是……我看,我们在这里讨论下去,没有用。”
布平立时大声同意:“对,到尼泊尔,找他去。”
我暂时保持沉默,李天范点头:“对,那个庙,非去不可。”
我苦笑:“李博士,那个庙,在海拔七千公尺以上,你没有法子去得到!”
李天范张大了口,神情又焦急又懊丧,我道:“你把事情交给我们三个人,但这并不是表示你甚么也不必做,你立即回美国去,把李一心画的图,带到尼泊尔来。”
李天范用力点头,我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例如我们一到,自然就要攀山,到桑伯奇庙去,李天范到了之后,如何联络之类。
等到商量好了,天已经开始亮了,白素问到了有一班清晨飞出到美国的班机,就驾车直接送李天范到机场去。因为李一心所画的地方,究竟是不是桑伯奇喇嘛庙,十分重要,非要及早弄清楚不可。如果根本不是,那么到桑伯奇庙中去,是没有意义的事。
白素和李天范走了,布平也要告辞离去,我们已约好了下午一起在机场见。我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布平,你曾问过我一个怪问题,说是一只瓶子,如果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不知是甚么样子的?”
布平点头:“是啊,不单是一只瓶子,任何东西,都可以套进这个问题去。”
我挥了挥手:“我不明白,你为甚么要问这样的一个怪问题。”
布平想也没有想:“因为我一直在想,出现在桑伯奇庙中的那块大石,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它是一块石头,但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不知是甚么?”
我有点迷惑:“为甚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布平停了下来:“因为贡云大师看不见任何东西,而他最早知道大石的来临,他感觉到,这说明在看得到和看不到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我在布平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布平已经道:“别再问我了,我自己也只不过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说不上甚么具体的意见。”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笑了起来:“难怪我不是十分听得懂,原来你自己也没有弄明白。不过这个问题倒很有趣,那块大石,在没有人看它的时候,会是甚么样子?”
布平道:“贡云大师曾说过: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照这样看来,形体纵使有所不同,也是一样。”
我只好苦笑:“越说越玄了。”
布平也苦笑,整件事,凭我们想像,串起来看也好,把它当成两件独立的事件来看也好,都还一点头绪都没有,非等到了桑伯奇庙,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布平又道:“无论如何,能把你请到桑伯奇庙去,总是好事。”
我闷哼了一声:“你想我去,庙里的大师,未必欢迎。”
布平不同意:“如果你能替他们解决疑难,他们一定竭诚欢迎。”
我只好又苦笑,我有甚么能力去解决这种疑难!别的疑难还容易,甚么“来自灵界的信息”,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我又不是甚么来自灵界的使者,如何向他们去解释?
我一个人回到屋中,又把事情的已知部分,略为整理了一下,但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白素在不多久以后回来,叹了一声:“一个可怜的父亲,唉。”
我道:“是啊,李一心一直受着他前生经历的困扰,这种情形,在普通人看来,简直就是一种严重的精神错乱。李天范口里不说,心中却着实担心。”
白素皱着眉,半晌不出声,我问:“你对我的推断不是很同意?”
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如果只是李一心单独的事,我倒相信前生经历的干扰,是最可能的事。”
我一听,不禁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白素缓缓地道:“你不觉得,事情远比前生经历干扰更复杂?”
我想了一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你是说,李一心和那块神秘的大石头有关?”
白素点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大石出现,没有人知道它带来了甚么信息,而李一心恰迷谀鞘保到了大石出现的庙中……”
我不等她讲完,就叫道:“等一等,你不能肯定李一心到了那庙中。庙里的喇嘛说没有人去过,他们也没有理由撒谎。”
白素笑了一下:“是的,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我坚信那块大石和李一心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这是一种推测,没有任何事实可作支持。我哼了一声:“就算有,也和他受前生经历干扰这一点不发生冲突。”
白素轻叹了一声:“至少,复杂得多。”
我思绪一片紊乱,也无法反驳白素的话,因为事情的而且确,复杂得很。
我们略为休息了一下,一过了中午,就开始出发到机场,布平先来,取了机票,我们在旅途上,仍然在谈论着,飞机到了印度的新德里,已经有航空公司的职员在问:“布平先生?”
布平走向那职员,那职员递给了布平一只大信封:“这是美国来的传真图片,说是十分重要,你一到,就要立即交给你。”
布平打开信封,抽出了纸张,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和白素一起看去,看到纸上画着的,是一个院子,院子中,有一只香炉,李天范所未曾提到的,是在香炉的旁边,还有着一团模糊的影子画是炭笔画,那模糊的一团,看来是炭笔随便涂上去的。
布平指着那一团看不出是甚么的东西,他的手指甚至在发抖:“看,李一心早知道,在香炉旁边,会出现一些东西。”
我仔细看着,布平的说法,自然可以成立,但也未尝不可以说那团东西,是香炉的阴影,所以李天范未曾加以特别注意。
我盯着布平:“你肯定这是桑伯奇庙中的一个院子?”
布平道:“绝对肯定,你看这幅墙,恩吉喇嘛就是攀上了这幅墙,才看到了那块大石。墙的那边,是另一个院子,也就是贡云大师禅房外的空地。”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神情像是十分迷惑。我知道,那是她想到了甚么,但是却又捕捉不到问题中心。我没有去打扰她,她看了一会,才道:“奇怪,他为甚么不画上一块大石?”
布平和我都答不上来,我想了一想:“或许,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李一心和那块大石有联系,毫无疑问。我想……我想……当那个登山队的队员,在下山的时候,去庙里找李一心,庙里的喇嘛说了谎。”
白素这样说,令得布平在刹那之间,神色变得相当难看。他对于喇嘛,有一种宗教上的崇敬,我知道,如果是我这样说,他早已大声驳斥。这时,他只是很不高兴地说道:“等到了庙中再说吧。”
白素也没有再说甚么,我们转机飞往加德满都,那是布平的“地头”,我也没有对他说,若干年前,我在尼泊尔有过奇特之极的遭遇。由他安排,找到了一辆吉普车,直赴山下那个小镇。
李天范接到了李一心“失踪”的消息,就吩咐那个青年人,等在那个小镇上,一直等到他来为止,由他负责一切费用。所以,我们到了那小镇,没有费甚么功夫,就找到了那个叫马克的青年。那青年看到了布平,崇仰莫名。
我们说明了来意,马克道:“那天晚上,扎营的地点,离桑伯奇庙,不超过三百公尺,庙里传来的钟声,听得十分清楚。李说要偷进庙中去,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队员听到,我们还笑他,要他小心,说不定会有一个喜马拉雅山雪人扑出来把他攫走,因为他看来是这样瘦弱。”
布平问:“没有人跟他去?”
马克摇头:“没有,那条山路,他跟着我们一起走过来,再走回头,有甚么问题?”
布平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我问:“然后呢?”
马克道:“他去了,就没有再回来,我们以为他一定在庙中留下来了,也就完全没有在意。等到我们回程,想起了他,就到庙中去问,谁知道喇嘛说,根本没有外人去过。”
白素说:“你就相信了?”
马克看来是一个十分单纯的青年,他道:“我当时坚持了一下,并且把李的样子,形容给他们听,可是他们说没有人来过。”
我听出了一点,忙道:“你说‘他们’,你进庙去了?还是只在门口?”
马克道:“只在门口,开始是两个年纪较轻的喇嘛,不让我进去,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地位看来相当高的喇嘛,那喇嘛的眼睛角上,有一个疤……”
布平立时道:“恩吉。”
马克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他出来,告诉我没有外人来过,叫我别再去骚扰他们,就把庙门关上了。”
我望向布平:“你不觉得事情有些怪?一个青年人去问一件普通的事,要劳动到大喇嘛出来应对?”
布平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么。那表示他无法反驳,总之庙中是有点不寻常的事发生。我又道:“如果李一心确实在庙中,为甚么他们不承认?”
布平道:“那我怎么知道?”
马克又道:“我想想情形不对,我和李比较熟,李曾把他父亲的电话留给我,说他发生意外,就打电话通知他父亲真怪,他好像预感到自己会发生意外似的。”
白素忙问:“你和他在一起,可曾听他说过为甚么要到桑伯奇庙去?”
马克摇着头:“没有,李……是一个很怪的人,几乎不说话,他参加我们的队伍,由于他瘦弱,有几个人常取笑他,我替他打了几次不平,所以他和我比较接近,他……对了,有一次他对我说,找了十几年,原来目的地在桑伯奇庙,我问他找甚么,他又不说。”
我们三人互望一眼,我拍着马克的肩:“李博士快来了,你再等他一两天。”
马克的眼神之中,充满了对布平的崇拜:“你们要去攀山,如果……如果我能有幸和伟大的攀山家布平先生一起攀山,那真是……太荣幸了。”
布平却对于这种热情的崇敬,毫不领情,冷冷地道:“我们不是去攀山,是要去把一个神秘失踪的人找出来。”
马克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我问他道:“还有甚么要对我们说的?”
马克摇头:“没有……哦,对了,前四五天晚上,有一大批各个不同教派的喇嘛,从山上下来,经过这里,看样子,他们全从桑伯奇庙来,看起来每个人的样子都很神秘,没有人讲话。”
布平喃喃自语:“难道已经把问题解决了?”
我已经心急得不得了:“布平,我们该出发了!”
布平抬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沉吟不语。如果现在出发,那将在夜间攀山,虽然布平十分熟悉山路,但总是危险,他想了一想:“不,明天一早出发。”
我还想反对,白素已表示同意,我望着巍峨庄严的山峰,衬着由红而变成一种忧郁深沉紫色的晚霞,出了一会神,也只好表示同意。
当晚,我们就住宿在那个小镇上,夜晚相当热闹,来自世界各地的攀山者,在空地上生起了篝火,大都是年轻人,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使这个山脚下的小镇,有一种异样的气氛。
布平躲在小旅馆,据他自己说,他如果出现,他的崇拜者会暴动,所以他不便露面云云。
当晚的月色很好,我和白素,在小镇的街道上散步,经过许多在空地上扎营帐的登山队,渐渐来到了小镇外,比较荒凉的地方。
小镇在山脚下,抬头可以看到耸立着的山峰,山顶上还有着积雪,在月色下闪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我不禁感叹:“整个喜马拉雅山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
白素笑了一下:“那么,南美洲的原始森林区呢?利马高原呢?宏都拉斯传说中的象坟呢?中国的云贵高原呢?新几内亚的深山……”
我不等她讲完,就连声道:“好了,好了,我承认,世界上有太多的神秘地区,可是单是地方神秘,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神秘,在这里有不知多少神秘的人物,有充满智慧的喇嘛、有苦行的修士、有……”
白素笑着打趣:“还有可憎的雪人。”
我瞪了她一眼,正想说甚么,忽然一阵风过,听到有一阵清脆的铃声,自前面传来。仗着月色很好,循着铃声看去,可以看到在前面,有一个孤零零的帐幕,铃声就从那边传来,帐幕还有一闪一闪的灯火。
我向那个帐幕指了一指,白素便已经点头,我们一起向前走去。
越是接近那个帐幕,铃声听来也更清脆动人,等我们来得更近,看到帐幕半开着,有一个人,用打坐的姿势坐着,右手平举,不断地摇着一只小铃,在他的身后,点着一支相当粗大的烛,烛火摇曳,映得那人的影子不住味。
一看到这种情形,白素就道:“别过去了,那是一个喇嘛。”
我也看清楚了,坐在营帐中的,是一个喇嘛,他不断摇着小铃,那是喇嘛在诵经时的一种仪式,在这样的情形下,不应该去打扰他,虽然我觉得这个喇嘛的行为,有点古怪。
我和白素,都站定了不再前进,那时,我们离那个帐幕,大约不到五十公尺。我看到那个喇嘛,右手仍然平举着在摇铃,可是左手却扬了起来,向我们招了招手。
我立时道:“看,他在叫我们过去。”
白素犹豫了一下,我知道她不立即答应的原因,因为喇嘛教的教派十分多,每一个教派,都有他们诵经、静修时的特殊手势,看来他是在向我们招手,但或者那只是他的一种手势。所以,我们仍然停留在原地。
可是,那喇嘛却向我们招了又招,而且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影响到了他右手摇铃的韵律,以致清脆的铃声,听来有点凌乱。
我道:“他真是在叫我们过去!”
这时,白素也同意了,我们又向前走去。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他的面前,已经可以看清他的脸面,他相当瘦削,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双眼十分有神,他仍然在不住地摇着那只小铃,左手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坐下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知道那个喇嘛是甚么路数,但是看来不像是有甚么恶意,我们就在他的面前,学着他的姿势,坐了下来。
帐幕十分小,不可能挤下三个人,我们虽然和他面对面坐,但是他在帐幕内,我们在帐幕外,帐幕有一个布门,这时正打开着要不是帐幕的门打开着,我们也不会看到他。
他摇着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
气氛本来就十分神秘,再加上他的行动,使人感到四周围诡异的气氛,越来越浓,等了大约两分钟,他还没有开口,我忍不住道:“上师,你招我们来,有甚么话说?”
我使用的,是尼泊尔语中最流行的一种语言,那喇嘛一听,皱了皱眉,却用藏语回答:“我感到有一件十分奇异的事,正在发生。”
那喇嘛紧蹙着眉,像是在苦苦思索,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的高山。我看他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正有点不耐烦,在一旁的白素,最了解我的脾气,立时轻轻碰了我一下,示意我耐心等下去。
这一等,又等了将近五分钟之久,他才开了口。他一开口,讲得十分急促:“我已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才从桑伯奇庙来,桑伯奇庙的贡云大师,召集各教派中的智者,去思索一件事……”
他讲得又急,又快,而且有点紊乱,但是我一听他提起桑伯奇庙,就心中陡然一动,全神贯注地在听着。
他继续道:“我不属于任何教派,我有心自创一派,但是还有很多经典上的问题,未能想得通,但是蒙贡云大师看得起,也请了我去,我们的思索,一点结果也没有,大家都离开了桑伯奇庙,只有我,总感到我应该想到些甚么,所以下山之后,我就在这里思索,突然之间,我有了感觉……”
我好几次想要打断他的话头,但是他说得实在太快,太急速了,以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好不容易他停了一停,我正想开口,他忽然现出了极其高兴的神色来,右手急速地摇着那个小铃。
他手中的那只铃虽然小,但是发出的声响,却十分嘹亮,有点震耳。他用十分高兴的声音道:“我知道贡云大师和那小⒆拥缴趺吹胤饺チ恕N乙部梢匀ィ我也可以去,我真笨,为甚么到现在才想到。”
他说着,陡然站起,他的身形相当高大,而且,他立时跨出了营帐。
我和白素,都坐在营帐之外,他完全不当有我们两个人存在,自顾自向外跨了过来。我和白素忙各自向一边,侧了侧身子,他就在我们两人之间,跨了过去,一直向前走着。
他在一面向前走去的时候,一面还在不断地摇着铃,他走得十分快,我们定过神来,他已经走出二三十步了。
我一跃而起,拔脚便追,一面叫道:“上师,你说甚么?我正要到桑伯奇庙去,那里有奇异的事发生,我知道,请你留步。”
白素也随后追来,那喇嘛走得虽然快,但是转眼之间,也被我们追上。可是他却不停步,仍然飞快地向前走着。我已经追过了头,只好转过身来,倒退着走,以便和他面对面讲话。
只见他满面喜悦,一面健步如飞地向前走,一面摇着铃,奇在他的双眼,并不看向地面,也不望我,只是看着远处的高山。
这一带,根本没有路,空地的地面,崎岖不平,东一堆石块,西一丛灌木,我在倒退着走的时候,好几次几乎跌倒,可是他却一直向前飞快地走着,未见被绊跌。我连问了好几遍,他都不加理睬,我忍无可忍,尽避他是得道高僧,我也不管了,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可是他却仍然不停,向我直撞了过来,我只好放开了他,跃向一旁。他又迳自向前走去,白素立时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没好气地道:“这番僧,看起来像是中了邪。”
白素低声道:“别胡说,他一定是经过了几天的苦苦思索,想通了一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所以才兴奋得甚么都顾不得了。”
就这两句话功夫,他走得更快,又已在七八十步之外,看他走出的方向,直向山里去,我还想去追他,因为他刚才提及桑伯奇庙的时候,讲的那几句话,听来十分怪异,令人难明。
可是白素却道:“我看他是想连夜上桑伯奇庙去。”
我一怔:“连布平都不敢在夜间登山,他……”
这时,他去得更远了,铃声也变得断断续续,虚无缥缈。白素道:“他们一辈子在山中来去。怕不会有问题的,明天我们到了庙中,一定可以看到他。”
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转过身来,心中有点生气:“看他的样子,一副故作莫测高深,真叫人受不了。”
白素并没有说甚么,只是往回走着,不一会,就来到了那个帐幕前。
帐幕中的烛火还燃点着,地上有一只打坐用的垫子,已经十分残旧,除此之外,甚么也没有。我指着那垫子道:“你有兴趣,可以把它带回去,不是佛门至宝,至少也是一件古董。”
白素摇头:“你刚才还说这山区多的是充满了智慧的僧人,只是因为他的言语、行动你不了解,你就不满意。”
我一想,也不禁有点不好意思,忙道:“他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了?他好像提到贡云大师,不知到一处甚么地方去了。”
白素道:“是,他说:‘我知道贡云大师和那小⒆拥缴趺吹胤饺チ恕!”
我不明白:“哪里又冒出一个小⒆永戳耍俊
白素也一副不明白的神色,我们一面谈论着这个喇嘛,一面向前走着,没有多久,就回到了小镇的旅馆中,布平还没有睡,我把我们的“奇遇”讲给布平听,他听到一半,就叫了起来:“那喇嘛,是在贡云大师禅房中的七个之一,我记得,他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只小铃。当时我还在想,要是他一不小心,令那小铃发出声响来的话,只怕所有人都会吓一大跳。”
我继续讲下去,等到讲完,才问:“他那几句话是甚么意思?”
布平自然也莫名其妙:“听起来,像是在禅房之中未能参透的事,忽然之间给他想通了。”
白素道:“看来是这样,但是他为甚么说贡云大师到一处地方去了呢?”
我也问:“还有他提到一个孩子,那是甚么意思?”
布平皱着眉:“孩子?会不会是说李一心?”
我停了一声:“李一心不是孩子了。”
布平摇头:“这个喇嘛,看起来只有五十来岁,但是长年静修的人,年龄很难从外表上看出来,可能他已经七八十岁,那么,李一心在他看起来,自然只是一个小⒆印!
我想了一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不明白何以李一心曾到过庙中,恩吉喇嘛却要否认,还有,年事已高,双目不能视物的贡云大师,又能到甚么地方去呢?
我们又讨论了一会,不得要领,看来这些疑团,全要等明天到了庙中,才能解决。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临出发之前,吩咐马克,李天范到了之后,要好好照顾他。
攀登的过程,不必细表,等我们可以看到庙宇建筑的时候,天色已快黑下来,就算是布平这样的攀山高手,也已经疲累不堪。但是我们都不休息,仍是一个劲地向前走着。
这时候,布平对白素佩服得到了极点,他不住地道:“卫夫人,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攀山家。”
我们终于来到庙门前,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整座庙,据布平说,有好几十个喇嘛,可是这时,却静到了极点,连钟声也听不见,只有山风吹过的声响,在耳际荡来荡去。
布平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敲着门,他敲得那么小心,像是在敲着甚么薄胎的宋瓷,敲了一会,并没有人来应门。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样敲门法,人家怎么听得见?”
布平瞪了我一眼:“庙里的大师全在静修,怎么能吵他们?”
他说着,仍然这样轻轻地敲着门,这时,连白素也不同情他,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冷不防伸出手来,在门上“砰砰砰”连敲了三下,布平吓得脸上变色,后退了一步,我也不免吓了一跳,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在极度的寂静之中,三下敲门声,听来是如此惊人。
布平退了开去,狠狠地瞪着我,我忙道:“门是我敲的,大师们要是生气,施展佛法惩罚,全都算在我的账上。”
布平仍悻然,不过,我的敲门法,显然比他的敲门来得有用,极短的时间内,就有脚步声传来,在门后停止,可是门却没有打开,在门后传来了一个听来极不耐烦,决不应该是一个出家人应有的语气:“攀山者请去扎营,庙里大师正在清修,不接待任何外人。”
我忙推了布平一下,布平隔着门,神态十分恭敬:“请告诉恩吉上师,我是布平。”
门内静了一会,语气比较好了些:“恩吉上师在静修,不会有任何上师见外人,请回去吧。”
布平忙又说道:“请你无论如何对恩吉上师讲一声,我有重要的事。”
门内那声音却连考虑也不考虑:“不必了,所有上师都吩咐过,不见任何人。”
我低声对白素道:“李一心第一次来的时候,可能也这样被拒于门外。”
白素点了点头,布平还在苦苦哀求:“恩吉上师一定很乐于见到我,请……”
可是门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头,语调甚至是粗暴的:“告诉你上师不见外人,别再在门口骚扰。”
这句话之后,脚步声又传了开去。布平无可奈何,哭丧着脸,向我望来,看到我一脸悠然之色,像是毫不在乎,他不禁愕然。
我作了一个手势,和他离开了庙门几步,压低了声音:“喇嘛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不会自己翻墙进去吗?”
布平呆了一呆:“这……不是……很好吧。”
我冷笑:“你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翻墙进去的。”
布平有点发急:“那不同,上次我来的时候,不知道庙里有事情发生,也没有人表示不让我进去,现在,明显遭到了拒绝,硬闯进去的话……”
他说到这里,现出了极度犹豫的神色来,我问:“那会怎样?”
布平苦着脸:“怎样倒不会怎样,不过那是一种亵渎,这里毕竟是一座神圣的庙宇。”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带着微笑,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道:“好,那你就怀着崇敬的心情在庙外等着,我和白素进去。”
布平还在犹豫不决,我有点光火:“布平,你看不出这座喇嘛庙中有古怪?庙里的喇嘛全在干甚么?连灯火也没有。”
布平喃喃地道:“或许有甚么重要的宗教仪式,须要在黑暗中进行。”
我肯定地说:“不是,一定是庙中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在进行,我现在也相信李一心在庙中了,至少我们要把他找出来。”
布平呆了半晌,才点了点头:“卫斯理,你千万要小心,我总觉得事情很神秘,而我们对于密宗佛教所知甚少,不要闯祸。”
我有点不服气:“佛法就算无边,也不应该对付我们,我们又不是坏人,根本他们拒客门外,就是不对。”
布平不再说甚么,过了一会,他才道:“转过墙角去,那面的围墙很矮……”
他这样说了,像犯了大罪也似的,不再说下去。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沿着墙向前走,转过了墙角,就翻进了墙去。我们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因为四周围实在太静了,静到了使人感到这根本是一座空庙!不但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且一点亮光也没有。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我们分头去察看?”
白素道:“还是在一起好。”
我们慢慢地向前走去,穿过了那个相当大的院子,进入了一个殿中。殿内一片漆黑,我在前面,跨进去,脚才一踏地,我就吃了一惊,白素紧跟在我的身后,我忙反手将她挡住。
殿中一片漆黑,我甚么也看不到,可是我绝对可以肯定,殿中有人,不但有人,而且还有不少人,这一点,从我听到的细细呼吸声中,可以得出结论。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才好。
因为这时,我看不见殿中的情形,但是殿中的人,长期在黑暗中,殿外又比殿内明亮,他们一定可以看到有人从外面走进来。
试想想,我和白素偷进来,一心以为自己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可以在庙中搜索一番,却在突然之间,跨进了一个有许多人的殿中,而且自己的行踪,肯定已经暴露,这何等尴尬!
白素也立时看出我们的处境,她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仍然不知该如何才好。
这时,眼睛比较适应黑暗,我已经可以看到,影影绰绰,在那个殿上,至少有十多二十个喇嘛,正在叠腿打坐。
我的处境真是尴尬极了,我总不能咳嗽一声,表示自己来到,更不能说一声“各位好”,和殿中的喇嘛打招呼。
我只好僵立着。
我尽量使自己镇定,我发现,我和白素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殿中那些喇嘛的注意。殿中,十分黑暗,我无法看清他们的神情,但是他们动也未曾动一下,正专心一致地打坐,心无旁骛,不注意我们。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一起向后退开去。行动极度小心,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好不容易转过了墙角,我才靠着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才的情形,真是尴尬……”
我才讲了一半,白素站在我面前,我突然看到她现出十分怪异的神情。乍一看来,她像是正盯着我,但是我立即发现,她不是盯着我,而是盯着我身边。我觉得奇讶,转过头去看,才一转过脸,我也不禁吓了一大跳,几乎没有惊呼起来:就在我的身边,有一个喇嘛,靠墙站着。
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因为墙角处有阴影,所以不是很看得清,我绝未想到会有人靠墙站着,要是我多走半步才靠墙,那我的背部,就不是靠在墙上,而是靠到了那喇嘛的身上了。
我才从一个尴尬的处境中离开,这时又跌进了另一个尴尬的处境中,我感到自己的头骨有点僵硬,几乎难以转过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好向着那喇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