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谁人不识君
这里是洛阳城北一处废弃的大宅,院墙厅墙门墙……总之所有隔断都已经拆除,有房顶处便是睡觉的地方。苏旷打量了一番,这里足足有一百多号人,大清早跑去行侠仗义的那批人尽在其中。
“唔……谢了。小金小金,我们吃晚饭喽。”
孙云平只看得气不打一处来苏旷摸出一包酥肉点心和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玉瓜,一声喊,一条金光灿烂的小虫就从他左手里跳了出来,嘁嘁喳喳,啃得不亦乐乎。而他自己则掏出两个夹肉烧饼,正准备低头咬下去。
“你不知道我们兄弟们还吃不上饭,竟拿这些喂虫子?”孙云平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不快。
苏旷讷讷地解释:“小金它,它挑食得紧,它素来又不喝水,只能……”一时间众人瞩目。苏旷有如芒刺在背,叹了口气,走到那口大锅边,看着里面乱七八糟的稀饭烂菜叶豆腐渣子上下翻滚,狠心把手里的烧饼扔了下去,“咱们……一起?”
这还差不多。
群丐放松下来。世上事不患贫而患不均,打成一片的就是好朋友。
孙云平立即又变得豪爽起来:“你是客人,我的碗借给你,你先吃。”
苏旷瞪着那黑溜溜的破碗,烂竹枝的筷子,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这玩意儿远远扔出去,连忙摇头:“不用不用孙兄请。”
孙云平挠挠脑袋:“呃……那你用老道的好了。”
苏旷赶紧拦着:“不必不必,怎敢抢了老道兄的饭碗?”
孙云平拍拍他:“咳,没事,老道前几天刚抬出去,碗筷还闲搁着呢。”
苏旷背后一阵发冷,劈手抢过孙云平的破碗来这些年足迹踏遍大漠江南,海内中原,处处为家也处处做客。做客是很有趣的事情,跟着主人家总能吃到点儿意想不到的美味。可是丐帮……唉,丐帮。
眼看着大家伙儿各自摸碗,也不用盛,直接在锅里那么一舀,红汤黑水淋漓地滴回锅去。苏旷鼓足勇气,跳过去也舀了一碗……嗯,好像还看见了烧饼的残骸。
悠悠苍天,来丐帮做客实在是件可怕的事,他暗自发誓,下回挑衅也要找个大内高手挑衅。
“苏旷?”孙云平挤眉弄眼地看着他的碗,“怎么了?吃不下?”
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怕什么!苏旷眼一闭心一横,几乎是把这顿晚饭倒下了肚子,大义凛然地递过碗去:“饱了。”
周遭一阵嘲笑和起哄声。
只有孙云平的眼里流出善意来:“你和我挤挤睡吧。苏旷,我们这样的末流弟子,有的一辈子也见不到帮主,这一层层地传上去,恐怕要好几天。”
“没关系,十年都等了,不在乎几天……你的铺在哪里?”
苏旷懒洋洋地躺下,望着屋顶。大大小小的蜘蛛蜈蚣壁虎蜣螂……正在火急火燎拖家带口地爬出去,大逃亡似的天下第一灵蛊在此,虫豸勿近。
丁桀啊丁桀,你们劫的什么富济的什么贫?什么数百年来仁义为先,不过是说给外人听听,你们瞧不见自己的弟子过的是什么日子?
“哎,”孙云平也吃完了,抹抹嘴坐到苏旷身边,“我看你不像坏人。”
苏旷笑:“谢了。”
“那你为什么要帮那个狗官?”不只是孙云平,许多目光渐渐移了过来,不少人都是一肚子火气。
“口口声声喊人家狗官,他姓什么?”苏旷想了想,“别的也不提,就说那两个女人吧,读书人家讲究节义,你们今天这么一搜,她们回去自寻了断了,你们不在乎?”
“呵,哪有那么金贵?”孙云平摇头,“摸摸就死了?”
“是是是,死不了!拖到这儿来,兄弟们一起上了,也未必就死了。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痛快?放开了杀,一个够本两个赚了!你们撮土为香,拜个把子挑旗子明抢岂不更好?祝各位大哥早早威震洛阳城,小弟我日后拜山头的时候莫要忘了我!得罪,我先睡了。”苏旷索性闭上了眼睛。他越想越生气,恶狠狠地发誓,明天偏要吃独食,谁敢管就揍谁一顿。
没人出声。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他知道,孙云平也没有睡好。
梆梆梆梆梆……由于这块地方没遮没拦,打更的声音就像是在耳边炸起。
“快起快起,练功喽练功喽!”
“别睡了懒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来来”
百十号人呼呼啦啦地爬起来,这声势着实不小。苏旷吓了一跳,看一堆人抡刀的拿枪的,找水喝的,拉裤子解手的……
转眼间,众人火急火燎地集合完毕。
“吼”孙云平带着大家,开始拉开架势,练拳热身。
苏旷一个人躺在地上怪不好意思的,孙云平不断看过来,那意思是大家一起切磋切磋。他本来也觉得挺好,但是,这院子里未免也太难闻了一点儿昨晚剩下的锅底子被火烤干的酸味儿,一屋子邋遢男人的汗味,还有角落里的小便……他决定出去走一走,透透气,至少吃饱了再回来。
“苏旷,你不要乱走!”孙云平一把拉住他,“走错地方就不好了。”
“嗯?”
“出门说话。”孙云平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勾着他的肩膀走出“门”去,“洛阳大着呢,咱们兄弟一般就在这条街上混。这条街叫做落花街,咱们堂就叫落花堂。成义堂在那条街上,富贵堂在那条街上……”
苏旷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你们舵主是?”
“我们是城北分舵的。”孙云平气壮山河地指点,“东西南北中五个分舵,各自有舵主,加在一起有一万多人呢。”
“然后,舵主上面就是帮主?”苏旷虚心请教。
“哪里!五个舵主都归陈长老管,陈长老归戴副帮主管,副帮主才能直接见帮主。”孙云平连比画带解说,好半天下来,苏旷才大致明白了丐帮的状况。
丐帮逐年分化为几个派别。有一派讲究行乞为生,这一派里又分为最古老的沿街乞讨和时不时替天行道两个路数;有一派开始向正经武林门派转化,或有余财,或有产业,结交江湖豪客,以洛阳城为家;有一派居无定所,云游天下,子弟入帮都要献出财产,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有一派渐渐内敛到总舵,专心习武,不问外事。
这四大派彼此不合,派中有系,各系的长老又彼此不合,长老下的各分舵分舵下的各堂,依旧彼此不合……最后大致成为戴行云和周野两个副帮主水火不容诸多长老各有所恃的局面。之所以迄今为止还是一家人,全仗着数百年的传统以及丁桀的盖世威名。
近年来周野招徕少年才俊,在江湖中四下行走,结交各门各派的脸面人物,渐渐有了处于丁桀一人之下丐帮万人之上的声势。为了对抗周野,戴行云广纳弟子,于是这洛阳城里贫寒无依的仰慕侠客风范的稍稍有点练武潜质的少年基本都入了他的门下。丐帮号称十万子弟,戴行云一派大约就有六七万人。
天长日久,丐帮的势力在洛阳极度膨胀,不少原在洛阳的豪杰纷纷举家迁徙,避让锋芒,留在洛阳的,也全都依附了丐帮的势力。
五年前,洛阳王因谋逆罪被皇帝处死之后,洛阳城长期空闲,只有少数军力。历代县令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只要丐帮无意谋反,随他们闹去。而江湖中人,多半被丁桀的锋芒名气吸引,即便来拜访,也是直奔总舵求见丁帮主,不问其余。这些年来,丐帮在江湖上的活动越来越少,又兼只要出了洛阳,丐帮子弟素来严谨自持,恪守帮规,诸事中规中矩……久而久之,洛阳城竟变成了丐帮一家独大派系乱斗,而外人鲜少知道的局面。
苏旷若非遇到孙云平一行,必定也是直奔总舵而去,绝不会在城中多问人家的门派闲事。
“你从这条大道拐过去,洛阳王的旧王府现在是咱们的总舵。”孙云平指完路,一拱手道,“后会有期吧。”
苏旷猛回头,他明白了孙云平的意思我们不是一类人,不是一起吃顿饭睡一觉就能合同为一家的。你走你的路吧,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怎么……不招待我了?”苏旷微笑。
“以后我们出去……嗯,行侠仗义的时候,会多想想的。”孙云平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苏旷吸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他还是拍拍腰间的钱袋:“等一等,各位尽了地主之谊,我怎么也要回请一顿才过意得去……最近的米铺子在哪里?”
“米铺子?”孙云平一愣,“在那边……”
苏旷拉着孙云平走过去,将囊中余银向柜台上一倒:“米,全要米。”
巨锅,猛火,新米……白米饭特有的甜香飘在废宅里,不时传来咕嘟咕嘟咽口水的声音。
苏旷低头照料火堆。他请朋友喝过无数次酒,请人家空口吃白饭这还是第一次。
锅毕竟只有那么大,一锅煮完是第二锅……
今天,至少管饱。
“敞开吃敞开吃!”苏旷张罗着,“这米大概还够大家吃上两顿,以后……孙兄,你们就要自己想想法子了。”
孙云平陪着苏旷等到最后一锅:“有什么法子好想,我们这些人……”
难以名状的白米饭香……苏旷第一次觉得米饭这么好吃,吃得肠胃熨帖。他抬头问:“你们怎么了?至少身强体壮四肢俱全,难不成贵帮还有规矩不许你们挣饭吃?”
“这倒是没有……”只是从前从未想过还可以自食其力。孙云平不是不心动的,没有人喜欢天天捡了泔水剩饭煮来果腹。“只是,我们不少人之前就是乞丐,大家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天无绝人之路。”苏旷放下饭碗,一拧,把左手摘了下来。
孙云平一惊这么久了,他居然从未发现这个年轻人只有一只手。
他有一只修长灵活的右手,左臂也尽可能动用了所有的肌肉,甚至比很多四肢俱全的人看起来还要灵便些。
孙云平忽然站了起来:“苏旷,走!我吃不下一个残废的饭,我们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本来还其乐融融的,大家的脸色忽然都难看起来。有人叫:“堂主……那里……我们不能去的……”
“送顿饭而已。”孙云平撇撇嘴,“苏旷,我们走。”
苏旷略有些为难。他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所在,难道会有人比这些人过得更艰难?按理说,他本不该有什么推托,可是刚才他已经知道丐帮形势极其复杂,稍有不慎冲撞了禁地,恐怕以后会有麻烦。
“哪位是苏大侠?”一个灰袍男子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
一众弟子一起拜倒:“舵主!”
苏旷心头一喜,迎了过去:“在下苏旷。”
那男子也不客气:“我们帮主说了,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苏旷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那男子眼里露出一丝鄙视来:“敝帮帮主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恐怕近日是不方便接待苏大侠了。帮主说,请苏大侠见谅,他日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苏旷默默点头,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那男子一声冷笑:“再有就是,我们陈长老的意思,丐帮弟子虽然不成器,还轮不到苏大侠路见不平出来指教。洛阳城小,苏大侠,你请便吧!兄弟们脾气都不好,万一再有什么地方惹了苏大侠不高兴,翻起脸来大家都没面子孙云平,想见我们帮主的多了去了,以后遇到不必回禀!哼。”
他拱拱手,扬长而去。
苏旷昂起头天空辽阔,蓝得空灵静谧,一片黄叶盘旋着飘向远处。
一叶知秋,果然有了丝丝寒意。
他站着,许久不动。这些年冷眼倒也遇过不少,但是这一次,多少是有点儿难过的千里奔波,自取其辱。
孙云平一骨碌爬起来,推了他一把:“苏旷,没事吧?”
苏旷摇摇头。
“真没事?”孙云平左右打量,“喂,说句话?”
“总不至于丁桀不见我,我就哭一场。”苏旷被他逗乐了,“我在想,那身衣服还能不能退了。”
孙云平看他笑得云淡风轻,不知怎么就有点儿难过。他眼珠子一转:“喂,刚才那个提议怎么样,你去不去?”
“去!干吗不去。”苏旷赌气道。洛阳城又不是丐帮的,人家下一声逐客令自己就立即滚出城,也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