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死豪赌

  小弦只觉得身体就如腾云驾雾般在空中跳荡不止,又是害怕又是晕眩,但一双凉冰冰的大手箍在自己颈上,别说哭喊,连气也几乎透不出来。起初尚能听到父亲的呼喝声,大概正与那吊靴鬼相斗不休,待转过几个山坡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呼呼风声鼓荡耳边。
  也不知过得多久,翻了好几个山头,日哭鬼终于放慢了脚步,松开手将小弦掷于地上。小弦摔得眼冒金星,爬起身来,昏头昏脑地转身就跑,却觉得脚下被什么挂了一下,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复又爬起,尚未站稳,又被绊倒。他这次学乖了,不再急于爬起,只是双手撑在地上,呆呆望着眼前一双黑乎乎满是泥垢的赤脚,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一个声音冷冷地刺入耳中:跑呀,看你还往哪里跑!小弦听对方语气不善,再想到刚才好像隐隐听得冯破天叫了一声日哭鬼,缠魂鬼叫了一声大哥,心知必是落入敌人手中,耍起赖来:我不跑了,反正总要摔跤。
  小弦话音未落,猛觉胯下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原来却是日哭鬼伸足踢在他环跳穴上。此穴乃是足上经脉大穴,小弦乍痛之下身不由己又是一跃而起,却再度被绊倒,这次摔得甚重,几乎连牙也磕落了。索性双手一软,全身放松趴在地上。
  日哭鬼又踢了几下,小弦强忍痛苦,却说什么也不再爬起来,只觉得对方足上的劲道越来越大,忍不住放声大叫:你只会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你说得不错。日哭鬼一本正经道,我就是喜欢欺负小孩子。小弦愤愤道:为什么?日哭鬼的嗓音越发干哑:因为小孩子爱哭。小弦奇道:哭了于你又有什么好处?日哭鬼嘿然冷笑:小孩子若是一哭,全身肌肉就绷得紧了,咬起来便更有味道。小弦听他语气森寒,止不住打个哆嗦:那又如何?你总不会想要吃了我吧?日哭鬼怪笑一声:我便是要吃了你,小娃娃的细皮嫩肉才正对我的胃口。
  小弦缓缓抬起头来,见到长长的一张马脸被乱发遮住了半边,只有一双眸子透着阴寒的光死死盯着自己,心里不由好一阵发毛,慌忙垂下头不敢再看:你不是像那没钱买衣服的吊靴鬼一般穷吧,吃什么不好偏偏要吃了我。日哭鬼道:我最见不得可爱的小娃娃,今天碰到你如此聪明伶俐,若不吃了实在可惜。他眼中寒意更甚,喉中格格作响,喃喃道,我好像已有七八年没有吃人了
  小弦越听越怕:我可不聪明,你莫吃我又勉强笑笑,你既然那么久都没吃人,又何必因我而破戒?日哭鬼龇牙一笑:正因为那么久没有吃人,所以才怀念得紧。你快快哭出来。老子好不容易有机会吃人,可不能浪费了好材料。
  原来这日哭鬼名叫齐战,数年前本是出没于陕北一带的一个大魔头,性格乖张孤僻,喜噬幼童,为世人所恨。只是其武功太高,官府几次捕杀均奈何他不得,直至惊动了华山派掌门无语大师亲自出手,这才销声匿迹了数年。齐战在陕北无法立足,便投奔川东擒天堡,借着龙判官的势力以自保。而龙判官虽是一心扩张势力,网罗各方人马,但亦知齐战作恶太多,为武林共愤,只是欲借其一身不凡的武功,方才勉强收容。齐战自知仇家众多,也不敢太过招摇,便隐姓埋名,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不再食人,而他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便是吊靴鬼等人亦不清楚。
  这一次日哭鬼奉命带着吊靴鬼、缠魂鬼先潜入媚云教中折断越风刀,本欲趁着媚云教内乱一举除去这个擒天堡大敌,却见冯破天一见刀折立时毫不停留地赶往营盘山来,只道是媚云教另有援兵,所以一路跟踪过来。因为不知清水镇周围的虚实,便先由缠魂鬼与吊靴鬼搦战冯破天,日哭鬼则躲在一边,伺机出手。
  这些年日哭鬼只恐泄露了身份,惹得无语大师找来,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擒天堡中,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过了这么久料想风声已弱,此次行动中忽又见到小弦这般活泼可爱的孩子,再也按捺不住昔日噬童之念。料想凭吊靴鬼和缠魂鬼二人足可打发冯破天与许漠洋,这才蓦然发难擒下小弦,欲找个无人的地方一尝新鲜的孩童之肉。
  小弦眼见日哭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眼中精光乱闪,就欲要扑上来一般,心头大惧,颤声道:我捉鱼捉小鸟给你吃可好,我还烧得一手好菜,若是你吃了我做的菜保证就再也不想吃人了。他虽然偶尔闹着玩似的做过几次饭,却哪会做什么好菜,现在情急之下只好乱说一气,总好过马上被日哭鬼给吃了。日哭鬼大嘴一张,露出几颗尖利的牙齿,怪笑道:我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吃了你。慢着!小弦双手乱摇,大叫道,可我还没有哭呀,是你自己说未哭的人肉不好吃那好办!日哭鬼蓦然深吸一口气,撮唇呜呜而鸣,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小弦只见日哭鬼双目发红,泪水似决了堤般源源不绝地淌了出来,耳中忽就灌满了凄惨的哭音,就似有无数冤鬼厉魂在周围呼叫不休。初时尚被震得头脑发昏,渐渐那声音愈来愈低凝做一线,便如一条小虫般径直钻到心里去,扰得心神难宁
  小弦心中悲伤难禁,鼻尖一酸,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了。他深怕自己一哭便会被这怪人吃了,当下强收心神,咬紧牙关,一滴眼泪在眼中转来转去,就是不落下来。后来听日哭鬼哭得久了,小弦渐已不再害怕,索性去想平日那些快乐的事情,对哭声充耳不闻,反而平息下来再见到日哭鬼天愁地惨的模样,心中忽又觉得好笑了。
  原来此乃日哭鬼的一种摄魂传音之术,最能扰人心魄,与人对敌时往往能收奇效,他日哭鬼的名字亦由此而来。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对小孩子用此绝招,以往抓到的小孩子往往见了他相貌便哭做一团,似小弦这般能和他说了这么久话的已是绝无仅有了。他倒也不是非要惹得小弦痛哭不可,只是久未尝到人肉,此刻抓到小弦如获珍宝,舍不得一下子便吃了,便如猫捉老鼠般要尽情玩弄一番,是以才极尽吓唬,料想自己神功一发,这孩子定是吓得屁滚尿流,瘫做一团,任由自己摆布
  谁知日哭鬼哭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却见小弦一双眼睛初时尚是一片蒙眬,渐渐便清亮起来。日哭鬼加强功法,哭得更是凄惨无比,而小弦仅是充满好奇地望着他,末了嘴角竟隐隐还透出一丝笑意来,令日哭鬼不由又气又惊。他却不知小弦身怀《天命宝典》的慧识,对世事万物皆有一种不萦于怀的淡定,若论心志坚定怕是一般久经沧桑的老人亦有所不及。起初乍听哭声的时候有所触动,不多时便已习惯,何况小弦心里打定主意不哭,他这等摄魂之术更是全然无效了。
  日哭鬼一口真气终泄,收功止住哭声,心中百思难解,不明所以,实想不透自己百试不爽的神功为何对这样一个小孩丝毫不起作用?呆呆望着小弦:你为什么不哭?小弦看日哭鬼问得一本正经,偏偏脸上还有未拭干的泪痕,实是滑稽得很,明知不该却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用手掩住口,低声道: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汉,说话可要算数,我不哭你便不能吃我。日哭鬼心头大怒:我就不信不能让你这小孩子哭出来。犹是不能释疑,喃喃问道:莫非你天生就不会哭么?
  小弦眼珠一转,连忙道:要我哭也容易,以前我不听话,爹爹打得狠,我就大哭了一场。你若是实在没本事要我哭,就来打我几下吧。其实许漠洋对他疼爱有加,便是重话也难得说几句。他人小鬼大,在此生死关头,激将法也使了出来。果然日哭鬼冷哼一声:我何用得着打你这样一个小孩子,能让你哭的方法至少有几十种。小弦道:对呀,你也可以掐我、拧我、咬我,反正你比我力气大,武功又那么高。他偷眼看了一下日哭鬼的表情:江湖上不都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么,我落到你手上也就认了,皱一下眉头便不是我爹生的。
  日哭鬼越听越气,大声道:好,我就与你赌这一把,定让你哭得心服口服!小弦趁机伸出掌来:口说无凭,击掌为定。你若有本事不碰我身子也让我哭出来,我这一身细皮嫩肉便交给你,清蒸油炸悉听尊便。他天性随遇而安,此刻见有了转机,至少一时半会不会被人吃了,居然还有心情故意叹一口气:想不到我也有机会做此生死豪赌!日哭鬼见小弦装模作样,差点笑出声来,板着脸重重一拍小弦小手:我便带你回擒天堡去,这一路上总有办法让你哭。若你能熬着不哭,便去做堡主的公子吧!
  小弦见狡计得逞,心头大定。好奇道:原来那吊靴鬼说将我送给什么堡主是要我去做人家的儿子呀?这个堡主很厉害么?做他儿子可有什么好处?日哭鬼道:堡主的公子几年前死了,夫人连着给他生了三个女儿,最后又生了一个傻儿子,所以堡主一心要找个聪明的义子。你若能抵得住我的手段,便有足够资格去做擒天堡的少主了。
  小弦见日哭鬼眼中凶光渐褪,乐得与他胡扯:那你还不好好巴结我,说不定我以后便是你的顶头上司了。放屁!日哭鬼脸现怒色,语气却已和缓了许多,这一路你最好多给我烧几道好菜,不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了你?小弦察颜观色,知道日哭鬼佯怒,倒也不似先前那般惧怕了:那我们先说好,就算你觉得我厨艺实在了得,也不能让我一辈子给你做饭,我还要去江湖上寻我的远大前途呢
  日哭鬼听得小弦东拉西扯,大觉好笑,勉强迸出一句狠话:我看你的前途就只能在我的肚子里。言罢终是忍俊不禁,连忙转过身去,怕让小弦见到自己一张冷漠的脸上再也掩不住的笑容
  小弦见日哭鬼转过身去,忙偷眼望望四周,却是在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也不知道爹爹现在情况如何,纵然来寻自己恐怕也要大费一番周折。如今逃跑自是不智,但若是这几日都要与这怪人相处,最好还是先着力讨得他的欢心,免得当真给他吃下肚去。想到这里,小弦向日哭鬼问道:这位大叔不知怎么称呼?
  日哭鬼给这一声甜丝丝的大叔叫得心中一软,心道我的真名如何能透露给你。随口道:我便是擒天六鬼中的日哭鬼。话一出口不免失笑,一般人听到自己的名头自然会大吃一惊,这个小娃娃却如何能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盛名。
  哇!小弦十足夸张地大叫一声,原来你就是擒天六鬼中的日哭鬼。我常常听人说起你的名头,当真是那个如雷贯耳。我早就想看看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想不到竟然对面不识,真是惭愧惭愧日哭鬼转过身来:哦,他们如何说起我?他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说他是英雄豪杰,虽是对小弦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不禁生起好奇,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说起自己。这小弦平日就呆在偏僻的清水镇,何曾会有人对他说起日哭鬼,只是信口开河的一番胡扯,谁料日哭鬼会刨根问底,一时语塞。
  日哭鬼以前在陕北恶名昭著,到擒天堡后却有所收敛,对名声极为看重。见小弦欲言又止,只道不是什么好话,眼中凶光一闪:他们怎么说起我?不管好话歹话,你都给我从实说来。小弦眼珠一转:我实说了你可别生气,你们擒天六鬼的名声可不怎么样。江湖传言大多是颠倒是非之语。日哭鬼故作从容冷道,却也有些底气不足,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小弦道:去年有个人来找我爹爹炼刀,那人好像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什么人物,用一把弯刀,左脸上还有一颗老大的黑痣他一面随口瞎说,借着拖延时间,一面搜肠刮肚,要将今天零碎听到的事情连贯到一起,编一个能让日哭鬼信服的故事。日哭鬼略一思索:哦,那人定是明月七斩左天卢,一向游走于滇黔两地,凭着七式刀法也闯下了不小的名头,武功也还将就吧不对,你定是记错了,他那颗招牌的黑痣不是在左脸,而是在右耳下。
  小弦瞠目结舌,万万料不到日哭鬼竟然还真能想出一人符合自己的一套瞎话,肚里暗笑,脸上却是一派正色:对对,大叔对江湖典故如、如数家宝,我是记错了,那颗痣是在他右耳下是如数家珍。日哭鬼笑着纠正小弦话中的错误,心想这左天卢也算川滇的一方强豪,怕也是有些见地。如此一来对小弦的话倒信了七八分:左天卢与我没有什么交情,却不知他如何说起我?
  小弦见日哭鬼毫无疑心,信心大增,谎话也编得顺溜了:那个左天卢等爹爹给他炼刀,左右无事便与我闲聊江湖轶事。说起这一带的几大势力自然说到了媚云教与擒天堡日哭鬼插言道:应该还有焰天涯!小弦将手往腰上一撑,小嘴一噘: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不说了。他这一手却是平日与镇中小孩子一同玩闹时最擅长的套子,越是故作高深,越能惹得别人的好奇。好好,你说你的,我不打扰便是。日哭鬼急欲知道左天卢如何说起自己,果然中招,反而对小弦赔起了小心。
  小弦心里偷笑,继续道:那左天卢说到擒天堡便说到了擒天六鬼,他说他挺起胸,装出一副大人的口气,擒天六鬼的武功也算江湖一绝,只是人品太差,只知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叔叔,不知这助纣为虐是什么意思?日哭鬼心中大怒,却又怕小弦不继续说下去,只好忍着气解释道:咳,那个词的意思是说,是说武功高了,所以去帮人打天下。他虽是对着一个孩子胡乱解释成语,却也觉脸上一热。不过想到小弦连这词的意思都不知道,看来定是左天卢的原话了,更是深信不疑,拍拍小弦的头,夸奖道:你记性不错,去年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他下面又怎么说?他却不知是小弦故意如此,释他疑心。
  小弦倒是被日哭鬼提醒了,心想我可不能编得太细致了,碰到含糊的地方便推说自己忘了。那个左天卢又说:缠魂鬼还算光明正大,尤其那个吊靴鬼,一天到晚鬼鬼祟祟、冤魂不散般跟在人屁股后面,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真是丢尽了擒天堡的人。惹得人人一旦提到擒天六鬼,便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改叫做欺天六鬼。他对缠魂鬼颇有好感,便一力编排吊靴鬼的不是,把脑子中能想到的词语都用上了。
  日哭鬼再也按捺不住:这个左天卢信口雌黄,若是被我撞上可要让他好看。小弦心道若是能让这日哭鬼放过自己,这左天卢也算半个救命恩人,却也不能让他太过倒霉。当下摇摇手:叔叔不要急,这左天卢对你却是十分敬重的。日哭鬼被小弦的话勾起了兴致,忙又追问:他还说了什么?小弦一挑大拇指:这左天卢虽然不怎么看得起吊靴鬼,但对叔叔你却是心悦诚服。他说擒天六鬼中日哭鬼却是一条好汉,武功高强,内力深厚,若不是他不好功名,擒天堡主的位置早就是他的了。日哭鬼连忙摆手,肃容道:休听他胡说,龙堡主的武功博大精深,我是远远不及的。
  小弦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暗吐一下舌头,牢牢记住了擒天堡主姓龙。看日哭鬼的样子不似作伪,这龙堡主的武功定是十分厉害,若是做了他的义子只怕也不算委屈。继续道:你先不要打岔,我的话还没有完。你可知道左天卢为何那么服你么?日哭鬼虽是做出一副不屑一听的模样,心中却实是受用,更想知道内情,当下果然噤声,眼望小弦,一脸期待,等他的下文。
  小弦清清嗓子:左天卢说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纵然你是武功天下第一,别人若是不服你一拥而上,双拳也是难敌四手的。所以行走江湖并不是仅靠武功,靠的是讲到此处,他对日哭鬼一笑,你可知道靠的是什么?日哭鬼见这小娃娃在自己面前卖关子,恨得牙痒,却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是义气么?错,是信誉!小弦说得兴起,浑把日哭鬼当做平日听他讲故事的玩伴,一根小指头点点划划,直到发现日哭鬼脸色不善,方才警觉,悻悻将手放下,连忙送上高帽,他说,这日哭鬼的武功虽然不错,却也算不得天下第一,但最可贵的便是他信守诺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更不欺瞒妇孺,所以才让他心服口服。
  日哭鬼听到此处,惊讶得张开大嘴半晌合不上,心中却想自己这些年来修身养性果不是白费功夫,居然能得到左天卢如此评价,也不枉隐姓埋名这些年,看来日后真要重新做人了。当下看着小弦的脸色也似是温柔了许多,气也壮了:这左天卢倒是了解我,知道我这人最讲信誉,绝不做欺世盗名之事。
  小弦绕了一个大圈子,目的其实就是想日哭鬼遵从与自己的赌约,见他中计亦是暗中得意:我下次见了这左天卢定要夸他有眼光
  日哭鬼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性格乖张,一向沉默寡言,见到他的小孩不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就是哭做一团,何曾想会碰到小弦这样一个口齿伶俐、脑筋灵光、调皮可爱的孩子,只觉得这数年来倒是第一次与人说了这许多的话,只觉得心怀大畅,暗中庆幸刚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吃了他。
  二人说了半天,眼见天色已渐暗。小弦心系父亲的安危,却也不敢提出让日哭鬼放了自己,只好说: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记得家里还有些野味,我们一起去吃些东西可好?话一出口立时后悔,深怕说到吃东西又会让日哭鬼想吃自己。日哭鬼亦觉得腹中饥火中烧,却丝毫也没动小弦的念头:再往北走十几里便是叙永城,我们今晚便在那里休息。他终于想到了自己抓小弦的目的,冷然道,回擒天堡约有半个月脚程,若是你这一路能不哭,我便放过你。他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放软声气,你放心,我最重信誉,只要你赌得赢我,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小弦惟恐惹怒了日哭鬼,也不敢多说,只得收起对父亲的牵挂,乖乖随着日哭鬼一路往叙永城行去。
  日哭鬼嫌小弦人小腿短行得太慢,便携着他一路飞奔。经了适才的对话,又立下了一场赌约,日哭鬼对小弦的态度较为客气了,再也不似初擒他时拎着脖颈,而是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稳稳当当地往叙永城方向行去。小弦初时只见两边的树木快速往后退去,晃得眼也花了,脑中一片晕眩,渐渐习惯了却觉得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大呼过瘾,连声夸奖日哭鬼的脚程。这一次倒确是语出真心,引得日哭鬼心里高兴,更不愿怠慢了他,说话语气亦是颇为尊重。
  小弦性格活泼、天性通透,虽是一时见不到父亲,但反正暂无性命之忧,倒也不急着脱身。他从未出过远门,这一路上只觉得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稀奇有趣,不断向日哭鬼问东问西。日哭鬼本是提着一口真气奔驰,不好开口说话,听得小弦大呼小叫不停,更是对自己的武功由衷称赞,只得勉强回应几句,又怕速度慢下来惹来小弦的嘲笑,只得强耗真元急急赶路,拼得一口内息好不容易才到了叙永城,方觉得这几十里山路当真是赶得前所未有的辛苦。
  叙永城位于川南的一片山地中,占地并不大,只是附近山区的居民大多来此进行一些物品交换,今日正逢赶集,虽已是傍晚时分,倒也是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二人寻得一家小酒店坐下用饭,日哭鬼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心中思度是否要在城中过夜。他行事一向谨慎,平日少在市集人多的地方现踪,都是露宿于郊野中,原本打算用过饭后就赶路,只是这一路来耗了不少元气,实在也需要休息。又想到自己大耗真元全赖这小鬼所赐,不禁恨恨地瞪了小弦一眼。却见小弦手拿筷子,却不吃饭,亦正呆呆望着自己,没好气道:你不是饿了么?怎么不吃?小弦轻声道:叔叔辛苦了,叔叔先吃。
  日哭鬼一愣,料不到这小孩子竟然如此有心。他平日少与人一同用餐,结交的又大多是江湖上的粗俗汉子,哪有这许多讲究,小弦虽只是平日养下的习惯,却让日哭鬼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关切,不由心头一热,口中却兀自对小弦叱道:还不快吃,怕我看你的吃相么?
  小弦见自己一片好心,日哭鬼非但不领情,反而更凶了起来,心中委屈,小嘴一撅,再不敢言语。日哭鬼看在眼里,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拍拍小弦的头:乖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小弦听日哭鬼破天荒地软语相询,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幸好在紧要关头想到了不能哭的赌约,连忙低下头来吃饭,借机擦擦发红的眼睛,心中直呼好险,口中应道:我叫杨惊弦,你叫我小弦便是。日哭鬼真心赞道:好名字!
  小弦见日哭鬼脸色和缓下来,趁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若是叫你日哭鬼叔叔,似是有点、有点那个不怎么好听。又低声咕噜一句,你明明是个人嘛,做鬼有什么好?
  日哭鬼听在耳中,心中却是微微一震。这些年来他明里是龙判官的属下,实为擒天堡中客卿,无甚实权,却亦让人不敢得罪,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引起他的不快,均是恭称他一声哭兄,自己亦几乎忘了本名。此刻听小弦无忌童言一语点醒,才突觉这些年隐姓埋名,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不由大是感慨,悲从中来。刹那间从前的往事流过心头,便似呆住了一般。
  小弦见日哭鬼神色怪异,不敢再说,良久后方听得日哭鬼悠悠一声长叹:我姓齐,这些年来便只告诉过你一人。又似觉得不应告诉小弦,复又涩声道:你便叫我日哭鬼好了,我喜欢别人如此叫我。小弦倒也知机,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告诉任何人。那,以后我便称你齐叔叔吧。日哭鬼不置可否,眼中却是精光一闪,语气重又转冷:你也不必与我套交情,之所以告诉你我的名姓,那是因为你过几日便是我肚中美食,无法告诉别人。
  小弦本想分辩自己可未必赌输,但见日哭鬼眼神慑人,一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只得就着一口饭吞回肚中,心中只觉此人实是怪得不可理喻。日哭鬼望了小弦半天,亦觉得自己对一个小孩子发威算不得什么本事,语音转柔:吃过饭我们便在这店中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他见小弦虽然长得不甚讨人喜欢,但乖巧懂事,亦勾起了自身的心结,倒想与这孩子多相处一会,反而不愿早些赶回擒天堡了。
  这夜小弦便与日哭鬼同住在小店中,并头睡在一张床上。
  小弦毕竟是个小孩子,只觉生平第一次有了这等惊险的经历,大是兴奋,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着。几次找日哭鬼说话都无回应,不多时便听得对方鼾声如雷,竟已熟睡。望着天窗外透进的一抹星光发了阵呆,甚觉无聊。
  他见日哭鬼对他态度不无好转,起初说要吃了他,却似也被自己一番说辞打消了念头。虽是挂念父亲,倒也无意逃跑,反而觉得平日呆在清水小镇中太过闷气,这般游山玩水却也不错。他虽聪明伶俐,年龄却实是太小,无甚心机,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只道日哭鬼说要吃人就如平日乡间农夫逗他玩闹一般,浑不解其中厉害。却不知日哭鬼素有恶名,虽是对他有了一丝好感,又激发了一丝未泯的天性,却如何能就此改邪归正。现在只是故意装睡,留个空子待他逃跑,从而有理由重又勾起恶念。而小弦鬼使神差下不起逃走的想法,实是等于救了自己一命。
  日哭鬼等了好久,看小弦起先尚找自己说话,渐渐无声,听得他呼吸长短无序,不像睡熟的样子,却也不见有丝毫逃跑的意图,心中纳闷,浑不解这小娃娃转的什么念头。他在江湖上浸淫久了,总是以己心度人,也算颇有些计谋,哪知碰到这样一个毫无机心的孩子,什么阴谋诡计都若对牛弹琴,全然不起作用,颇有无从下手的感觉。此时夜深人静,心魔重生,百般念头浮上脑中,欲要不顾一切吃了小弦,却一来想到这是在叙永城客栈中人多不便,二来亦觉得那般终是有些不讲道理。若对方是个成人也就罢了,偏偏对这样一个孩子总不肯让他小觑了自己,终究是难下决心。
  爹爹也不知如何了?小弦听日哭鬼鼾声停了下来,只道他已进入梦乡,百无聊赖下自言自语,齐叔叔为什么要和爹爹作对呢?日哭鬼心中冷笑,心想小娃娃定是想逃跑了,所以才用言语试探。当下不动声色,且看他要如何。
  和爹爹作对的是坏人么?小弦喃喃道,恩,我看那个吊靴鬼阴阳怪气的就不是什么好人,缠魂鬼还不错,齐叔叔虽然相貌看起来凶恶,但对我也算是好的。日哭鬼一愣,不由苦笑起来,自己一心要吃了他,可万万料不到自己在小弦心目中还不算太坏,总算强忍着没有出声询问自己好在什么地方。
  却听小弦继续道:那个龙堡主不知道怎么样,听齐叔叔的语气武功定是极好。我若是真能认他做义父,大概也可以练成很高的武功,以后就不怕别人要吃我了,就算赌输了也不怕日哭鬼听得好笑,想想自己堂堂擒天六鬼之首,竟然会与这黄口小儿打这么一个奇怪的赌,说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想到这里,心里莫名地一暖,不由微笑起来,只觉得能和这孩子在此等情形下相识,也算是大有缘分了。
  小弦又道:不过爹爹定是不愿我认那个龙堡主为父,若是爹爹不高兴,就算我能练成最厉害的武功也不要认他。何况爹爹也说过,武功高并不代表心肠好,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就是一个大坏蛋。日哭鬼听到此处,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说得是明将军么?小弦大喜:齐叔叔你还没有睡呀,来陪我说会话好不好?日哭鬼只得故意翻个身,恍若才醒来的样子,装作生气道:你声音那么大吵醒了我,这半夜三更为何还不睡觉?
  小弦道:我怕黑,以前都是爹爹陪着我说话、讲故事直到我睡着。叔叔你也给我讲个故事吧日哭鬼没好气道:我不会讲故事,只会吃人。小弦却也不怕,嘻嘻一笑:你莫吓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叔叔,小弦听话,叔叔就不吃我了。
  日哭鬼受他一声好叔叔,有气也发不出了,只得勉强道:我可没你爹那么本事,一个字也不识,哪有什么故事好讲。小弦央道:你武功那么高,定是走了不少地方,把你遇见有趣的事讲一讲也行。日哭鬼失笑:你这小孩子就知道拍人马屁,如何知道我武功高?小弦道:我看得出来呢。爹爹和媚云教的冯叔叔都没有发现那个缠魂鬼和吊靴鬼藏在一边,可见那二人的武功不错。可吊靴鬼那么趾高气扬,却也要叫你一声大哥,当然是你武功很高了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日哭鬼心中大是受用,却也佩服这孩子的聪明,有心与他调笑:你不是说武功高也未必心肠好么?你以后是愿意做个好人还是做个高手?我两样都要做。小弦语气坚决,想了想又道,齐叔叔你说为什么武功一高心肠就坏了?是不是武功好了就忍不住要欺负别人,见到什么好玩的就想抢过来?他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道理,大是兴奋,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就像我看到阿龙的风车,问他借来玩他又不肯,若我能打得过他,便很想抢过来说到这里蓦然止住,却是想到自己那样岂不就成了坏人。
  日哭鬼可算是做了一辈子恶人,却从来没想过其中的道理。此刻听小弦说来,却也有几分可信,或许人性本恶,一个小孩子也是如此,不由嗔道:你才说要做好人,却又强抢人家的东西,岂不是自相矛盾?
  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是一个风车罢了,又玩不坏,过后自会还他。日哭鬼道:以小见大,这次你抢人风车,也许下次就抢人财宝了他止住声,自嘲般一笑,实想不透以自己这般恶名在外却也能教人道理,已不能理直气壮了,嘿嘿,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你年龄还小,以后可不能学坏了。我记住了。小弦郑重地点点头,又道:不过齐叔叔你能这样教我,一定是个好人。
  日哭鬼笑道:世事无常,我今天若是将你一口吃了,你还会认为我是好人么?小弦又听日哭鬼说要吃人,脖子一缩,勉强笑道:好叔叔你只是吓唬我罢了,怎会真的吃了我?
  日哭鬼不语,似是默认。小弦听得四周无声,终是有些心怯,努力想找出点话说:爹爹教过我,说是善恶便仅在一念之间,叔叔你既然当时不吃我,说明仍是有善念的你爹爹说得不错!日哭鬼叹道,日后你若是在杀人前先想想这句话,便不会做错事了。小弦道:我不会杀人的,我家里养的鸡都不让爹爹宰来给我吃。乖娃娃。日哭鬼摸摸小弦的头,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亦是天真可爱,武功初成时更是心怀大志,只欲仗剑行走江湖,惩恶扬善,何曾想几十年的岁月匆匆而过,却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不由一声长叹,勾起了唏嘘往事。
  小弦先听了日哭鬼先自承有食己之心,再被他一双枯瘦的手摸在头顶,止不住害怕起来,却又不敢强行挣开,只好用言语分他的心:叔叔你可有孩子么?
  小弦话音才落,已觉得抓在头顶上的大手一紧。这一惊非同小可,急中生智大叫一声:我要解手!挣开日哭鬼的手下床去,这一蹲便似钉在夜壶上般,良久也不起身。日哭鬼却也不阻拦:你莫要着凉了,你不是要听我说故事吗?到床上来我便给你讲一个故事。
  小弦蹲坐在夜壶上,隔了日哭鬼几步,心中稍安,黑暗中只见日哭鬼一双眸子闪着暗光,虽是觉得有些冷,却如何敢回到床上,强自嬉皮笑脸道:我有点便秘,就在这里听故事好了。
  日哭鬼也不勉强,只是悠悠一叹:从前有一个小孩子,便似你现在这么大,亦是一般的聪明可爱。虽有些调皮,到处惹祸,可他的父母仍是十分疼爱他,天天给他讲故事,陪他玩,逗他开心小弦犹有些心魂不定,也不敢打岔。
  那孩子的母亲温柔美丽,娴淑良慧,更是心灵手巧,女红针线当地闻名,几块布料过不多时就能做出一件合体的衣衫。她亦从不去外间招摇,勤俭持家,将屋里布置得井井有条,又用纸扎了许多的小人小马和好玩的物事,与夫君一同陪着爱子玩耍,日子虽是清贫,倒也其乐融融;那孩子的父亲则是一个剑客,武功高强,嫉恶如仇,更是乐善好施,劫富济贫,虽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望,却因此惹了不少仇家,但在当地亦极有口碑,十分得人敬重。他爱极了他的宝贝儿子,虽有一身好武功,在家中倒总是被儿子骑在身上。他那孩儿亦十分聪明伶俐,不过三四岁时便对所见之事过目不忘
  听日哭鬼说到此,小弦心里一搐。不知何故,他初记事便仿是已六七岁,那以后如何与父亲相依为命、如何修习《铸兵神录》皆是记得清清楚楚,惟有这之前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每每听别人说起孩提时的稚趣童真,料想自己必也是可爱至极,但回家一问,父亲却只是长叹一声,避而不谈,似是别有隐情。这疑问从小便一直藏于心底,此刻却被日哭鬼的故事勾起,心想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问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知道多想也无益,当下放下心事,凝神细听日哭鬼的讲述。
  日哭鬼似是说得高兴,呵呵笑了数声:那剑客常常行走于江湖,每次回来总给妻儿带一大包好吃好玩的,一家三口过着幸福的生活
  小弦渐渐听得入神,想到父亲每次去城中亦是给自己带回许多好东西,大生同感;又想起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对那个孩子更生羡慕。
  日哭鬼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那一年这孩子方才十岁,剑客应朋友之约要去江南做一件事,离家的时间颇久,自然是特别想念亲人。他在江南买了许多东西,兴冲冲地赶了回来,满以为可迎到娇妻幼子,共享天伦。谁知谁知在他不在家的时候,他的仇家竟然掳走了他的妻儿,将屋子放了一把大火烧得精光,只留下一片断壁残瓦他长叹了一口气,那剑客的仇家是当地的一个财主,平时鱼肉百姓,被剑客教训了几次,便怀恨在心。趁着剑客有事外出,用重金勾结招揽了当地飞云寨中的一批匪帮,欲要一泄旧恨。那帮山匪亦与剑客有些过节,自是一拍即合。但他们虽是人多,却素闻那剑客武功高强,仍怕敌不过他,便使出这般卑鄙的手段,抢走了他的妻儿,还在墙上钉了一张纸条,留话让剑客十日内去飞云寨中受死。他们自是设下了埋伏,仗着有人质在手,不怕那剑客不赴约
  小弦听到此处,忍不住双拳紧握,大声道:爹爹说盗亦有道,可这帮飞云寨的山匪却不顾江湖规矩,如此卑鄙下流,真是让人看不起。
  江湖规矩!日哭鬼冷笑,经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看透了。任你平日如何自命侠义,一旦到得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什么江湖规矩,只要能保得性命,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亦可以使出来,便是亲生父母也可以当做挡箭牌
  小弦从小就被父亲灌输了许多侠义之道,听日哭鬼如此说,心中自是大大不以为然。但黑暗见不到他的形貌,只听得他的声音便若蛇嘶狼嗥般喑哑,似泣似怨,不敢多言争执,默然不语。
  日哭鬼长吁了一口气,继续道:那剑客一见敌人留下的纸条,不敢怠慢,快马加鞭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数十里外的飞云寨中小弦插言道:这可不对,若是他赶路赶得疲惫不堪,如何能对付得了敌人设好的埋伏?何况房子都烧毁了,墙上的纸条定是等火灭后才钉上去的,分明就是故意安排好了圈套。
  你小小年纪,却能看出这些疑点,已是大不简单。日哭鬼叹道,那剑客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但他晓得那帮山匪心狠手辣,妻儿多在他们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虽然明知自己这般贸然前去,或许救不出妻儿,还枉自送上一条性命,但关心则乱,如何还能冷静下来从长计议?
  小弦不语,想到父亲找不到自己亦定是非常着急,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一念至此,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日哭鬼续道:那剑客赶到飞云寨,略微休整一下,喘息稍定,便独自一人仗剑闯了进去。满以为对方会严阵以待,不料偌大的山寨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他四处搜寻,果然、果然在后山的一间小屋中找到了自己的妻子说到这里,他又是长叹了一声。
  小弦听剑客找到了他的妻子,本欲拍手叫好,却直觉气氛不对,怯怯地问:她已遇害了么?
  你也猜出来了日哭鬼忽止住声音,似是梗住了一般,良久方才缓缓道,她死得很惨,全身衣衫都撕碎了。那帮混蛋不但强暴了她,还折断了她的四肢,割去了她的舌头,身上更满是伤痕旁边又有一张纸条,让剑客去那地主家领回自己的儿子。
  小弦听到如此惨况,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帮强盗真不是人,他们与那剑客又没有什么天大的仇怨,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日哭鬼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却是一种强抑后的平静:不错,本来也就是一时斗气,亦犯不上如此不留余地。他的声音突然转高,几乎是吼了起来,可江湖上就是如此,若不能将敌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下一次就会轮到自己。要想在江湖上活下去,就要心狠手辣,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什么江湖规矩,什么仁义道德,统统都是***狗屁!
  小弦见日哭鬼声嘶力竭,听得胆战心惊,虽觉得道理上不应如此,却也无法辩驳。隐隐觉得那个剑客定定与日哭鬼大有关系,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问道:那他儿子呢,有没有救出来?
  日哭鬼渐渐恢复常态:那剑客见到妻子的尸体,伤心至极,几乎当场崩溃。但心念爱子,也不愿草草掩埋妻子,只得将妻子的尸体用衣服裹住负在身上,再沿着原路返回,直奔那地主的山庄。他明明知道敌人如此做就是要令他战志全丧,消耗他的体力,可那个时候,满心都是复仇的怒火,什么也顾不得了。就算死,也要多杀几个敌人。
  来到山庄中,天色已黑。剑客虽遭剧变,但经得这一路上的奔波,亦渐渐冷静下来,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应伺机先救出儿子。当下先将妻子的尸体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偷偷翻墙潜入庄中。他武功高强,小心避过庄丁耳目,也无人发现。只见得庄中大堂灯火通明,数十人在厅中猜拳行令、喝酒作乐,那帮山匪与那地主都在其中,旁边便缚着他儿子,脸上也是青一道、紫一道尽是累累伤痕。剑客藏在屋顶上,一见之下心中大恸,可他虽是急欲复仇,但也不敢贸然造次,怕惊动敌人徒然害了孩儿的性命,寻思用什么方法才可安然救出爱子
  小弦皱眉道:敌人定是早知道他回来了,所以才让他去飞云寨空跑了一个来回消耗体力,怎么还能从容喝酒行乐,恐怕其中有诈。
  日哭鬼恨声道:飞云寨中都是一帮游手好闲的无赖,没有什么高手,若不是用计,如何敢轻易招惹我。讲到此处突然一愣,自知失言。原来他想到昔日惨况,一时激动之下,忘了隐瞒自己的身份。
  小弦何等聪明,起先见到日哭鬼的忿然不平,本就有些猜出那个剑客便是他自己。但此刻听他亲口承认,却还是不禁全身一震,事先何曾想过这个看来相貌凶恶、行事乖张的怪人会有如此凄凉的境遇,不但妻子惨死,儿子亦是生死未卜,心中大生同情,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静静听他讲下去。
  那飞云寨主刘宁武功亦是稀松平常,只是仗着手下数十个亡命之徒,竟然下此毒手。这些年日哭鬼对当日的情形想是回忆了不下数千次,却尚是第一次诉诸于口,声音亦止不住颤抖起来,我正欲跳下去先擒住他当做人质,救回儿子,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手提了我那孩儿,一手端了杯酒走到厅中,道,急风剑客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我没见过此人,但他能发现我,想必功力亦不弱,怪不得那刘宁敢来惹我,原来是仗着有此高手。那时的我含着一腔怒火,纵是对方人多势众,也是丝毫不惧,既然已被人叫破,便跳到屋中,准备和敌人血战一场
  小弦猜想当时情景,似是亲眼见到那个伤心剑客面对几十个强盗,凛然不惧、直冲上前,用手中长剑为死去的亲人复仇,也禁不住小拳紧握,恨不得与他并肩一起杀光恶人。
  敌人似是早有准备,我一跳下来便各执兵刃将我团团围住,却被那人止住。他面白无须,看起来就像一个中年文士,只是脖颈间有一大块青赤色的疤痕,十分好认。他先对我客气几句,报上名号叫做高子明,乃是飞云寨新来的二当家。嘿嘿,高子明日哭鬼凄然一声长叹,又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四处找你,若是老天可怜能让我见到你,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再一口口吃尽你的肉,喝尽你的血,方能解我心头大恨再缓缓对小弦道,你要牢牢记下他的名字与脖间的那个疤痕,若有日能将他的下落告诉我,便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恩人。
  小弦听日哭鬼说得如此怨毒,隐觉不安。他既然说还没找到这个高子明,想必那日不能尽歼敌人,却不知是否救出了儿子,勉强安慰道:恶有恶报,他定然早就死了。日哭鬼冷冷道: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挫骨扬灰,再吃到肚子里去
  小弦悚然无语,眼看日哭鬼怨深若此,只怕他那儿子最终亦凶多吉少。
  日哭鬼沉默许久,似是在回忆那日情景,过了好一会方重新开口:那高子明看似对我毫无敌意,对我一脸肃容道,我等久闻急风剑客大名,拜见无门,这才将尊夫人与令公子请来盘桓数日。却不料见到夫人的花容月貌,几个手下按捺不住,私下侵犯,高某对属下管教不严,以致酿成惨祸,实是万分抱歉。他表面上惺惺作态,暗地里却是笑里藏刀,右手一直扣在我儿子的头上。我给他这一说想到了妻子的惨状,勾起了满腹的怨气,若不是见爱子身陷敌手,定要拔剑冲上去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却听他继续道,我们都知道齐兄武功高强,心中实是惴惴不安,不知如何可以化解这段恩怨。那几个手下已被我按山规处置了,只盼齐兄大人大量,若能答应我以后袖手不理,这便将令公子交还与你。我自不会放过他们,但听他如此说,再看到我那孩儿被毒打得几乎认不出来的脸孔,心想倒不妨权且从他之言,先救下孩儿,再图报仇。于是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条件
  小弦心中起疑,见那高子明的手段十分了得,对日哭鬼先劳其力再衰其志,如何能轻易将儿子交还与他,其中只怕有诈。
  日哭鬼续道:见我一点头,高子明便将孩儿掷了过来,我怕摔伤了孩子,连忙接住。才一入手,便立知不对,我那孩儿不过十岁,如何会有这么沉重。才想到这里,一把短刀已刺入了我的小腹中,其余强盗亦是约好了一般一声大喊,各举刀枪向我杀来
  小弦虽料到其中有诈,但事起突然,仍是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都是那高子明定下的奸计。让一个侏儒带着一张人皮面具,装做我孩儿的模样,竟然瞒过了我的眼睛,出其不意地偷袭成功日哭鬼声音平静得可怕,幸好我虽是一路劳累,又中了一刀,但武功与应变尚在,一把抓住那假扮我孩儿的侏儒,以他做盾牌挡向那诸多袭来的兵器。那个高子明持扇当先扑来,口中还对手下大叫道,不要让他走了,不然我们日后全都得死在他剑下可恨那帮畜生受他教唆,竟然不顾同伴死活,死命朝我杀来。我一见此情形,心知我那孩儿多半亦是凶多吉少,报仇之念一起,身体里又生出一股劲道,强忍痛楚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山庄,落荒而逃。高子明领着那帮畜生紧追不舍,我边跑边战,可小腹伤重,血流过多,终是越跑越慢,眼见就要给他们追上,逼入绝路。
  我知难逃此劫,心中一横,索性返身重又杀入敌群中,拼得一个便算是一个,敌人料不到我受了重伤还敢回身反击,被我杀了几个,但他们人多势众,将我围在中间,我又受了几处伤,眼见就要死于乱刀之下日哭鬼微叹一声,又怔了半晌,叹道:若是我那时就死了,能与妻儿相会于阴曹地府,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
  小弦听得胆战心惊,眼下虽见日哭鬼好端端地仍在这里,当日定是有惊无险,但一颗心仍是止不住怦怦乱跳,为他生死未卜的命运揪心。
  日哭鬼咳了几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恰有一个汉子路过此地,便出头喝止敌人。那高子明等人凶残成性,又是杀红了眼,如何肯罢手,当下连来人一并围住。可不想那位汉子武功极高,不过几个照面,便将数十个敌人的兵刃尽数打落在地,却没有伤到一人那高子明亦是见过些世面,知道来人不能力敌,便质问对方为何多管闲事。那汉子也不用强,只淡淡问起争斗的缘由。高子明便信口开河编排了我许多不是,我虽想分辩,但伤口疼痛,更是心伤难忍,又气又急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汉子见我神态有些蹊跷,便对高子明道,我最见不得恃强凌弱之事,且不论谁错谁对,你们几十人个追杀他一个,我便心中不平。今日之事就此罢手。我尚有些急事要办,过几日再来此地,详察这件事的是非。那高子明亦连连点头称是,可我见他眼中光芒闪动,心想若是此人一走,只怕我当场就会被乱刃分尸,欲要开口,却被那汉子一摆手止住,你不必多言,此事我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若你受了冤枉,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但若你真是怙恶不悛之徒,我亦不会轻饶。他的样貌也不怎么高大,可这几句话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震慑住了众人。有个喽罗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被他听在耳中,哈哈一笑,我不是什么武林盟主,但我就是要管天下不平之事。你们若是不服,尽管到五味崖找我。言罢给我服了一颗丹药,就此飘然而去。那帮畜生听到了五味崖之名,皆是脸有惧色,再也不敢为难我,唿哨一声,一哄而散,那高子明自此以后亦是不知所踪
  小弦听到这里,想那汉子寥寥数语便将这群凶残的敌人吓得四处逃蹿,对他的凛然气度大是钦服,问道:他是什么人?日哭鬼叹道:除了五味崖的虫大师,还能有谁有如此威势。
  原来,他就是虫大师!小弦一听日哭鬼如此说,立时便想到父亲曾对自己说过:江湖上有一个奇人,乃是号称白道第一杀手的虫大师,专管天下不平之事,更是将朝中贪官的名字悬刻在五味崖上,以一月为期杀之,从不虚发,乃是天下所有贪官的大克星。想不到竟然在此听到了他的名字,霎时只觉得血气翻腾,豪气勃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只想自己以后便要做这样的大豪杰、大英雄,方才不枉这一生
  隔了良久,小弦心气略平,才继续问道:你可救出你儿子了吗?
  日哭鬼低声道:我匆匆包扎了一下伤口,立时又赶回那财主的山庄中。飞云寨的匪徒畏惧虫大师,全都走得一个不剩,只有那财主一家来不及逃跑,被我堵个正着。一问之下,方知我那孩儿说到此处,日哭鬼顿了一顿,在暗夜里他强抑的、略带哽咽的声音更显苍凉,我终见到了我那孩儿,你道那个侏儒的面具如何会那般惟妙惟肖,这帮天杀的畜生为了对付我,竟然将我那十岁的孩儿活生生剥了皮,制成人皮面具
  小弦听到这等惨绝人寰之事,心头大震,呆呆张着嘴巴。初见日哭鬼时只觉得他凶恶无比,何曾想到他竟有如此凄惨无比的遭遇,心头泛起酸楚,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得日哭鬼的声音渐转凄厉,嘶声对小弦喊道:枉我苦学武功,立志行侠仗义,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儿。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报仇?
  小弦反手抹一把泪,怔怔点头:虫大师定会帮你报仇的。日哭鬼却形似入魔,恨声道:就算有虫大师帮我杀光了敌人又有何用,我的妻儿亦不能复活。何况我也不需假手他人给我复仇。他突然哈哈狞笑起来,冰冷的声调里夹杂着一丝哭音:你且猜我是如何报仇的?
  小弦听到日哭鬼邪恶的笑声,隐隐料到什么,只觉脊背一阵发冷。
  果然听日哭鬼笑了数声后恶狠狠地道:我便将那财主一家杀个干净,将他儿子亦是剥皮抽筋,一口口吃下肚去哈哈哈哈,他忽又大笑起来,一字一句道,你哭了,你哭了,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
  小弦此时方觉自己早是泪流满面,大惊之下跳起身来往房外跑去,却忘了解手时裤子尚未提起,脚下一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再觉得背心一紧,已被日哭鬼一把提起,惊悸之下只看到一双铜铃大的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在黑暗中眨也不眨地瞪着自己,一时呆住,连动亦不敢再动一下。
  你输了!日哭鬼口中犹是喃喃念叨,你终于哭了!小弦见到日哭鬼一张苦脸上皱纹横生,便如突然老了数十岁,念及他妻儿惨死,更加上心中又惊又怕,明知不应该却仍是止不住泪如泉涌,颤声道:你莫要吃了我,不然我爹爹亦会很伤心的
  日哭鬼微微一震,盯着小弦看了半晌,眼中魔意渐消,亦掉下泪来,双手收紧,将小弦紧紧抱在怀里:乖娃娃莫怕,我不吃你便是了。
  小弦被日哭鬼紧紧抱在怀里,动也不能动一下。听得他说不吃自己,心头略宽,更是百念丛生,想到若是父亲在此,断不会容他这般对待自己,泪水更是抑止不住,将日哭鬼的胸前打湿了一大片
  今日受了不少惊吓,他一个小孩子如何撑得住,又困又乏之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就这般在日哭鬼的怀中沉沉睡去。
《换日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