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四个故事
要知武学高手平日修身炼气,全赖体内相通的经脉将浑身各处散气聚于气海丹田,再沿四肢各经脉发出,就如雪融成水、集水成川、百川汇海般将体内潜能集于一处,方能有飞花伤人、隔山打牛等等常人不及的异能。而景成像那一指不但引出六月蛹气,亦令小弦全身经脉大损,更是伤及丹田气海。纵使小弦日后再修习武功,虽仍可汲天地精华,却无处汇集。就若零星水珠散乱各处,却不能汇聚成流,更断不会再有惊涛骇浪、翻腾奔涌之势。其实小弦目前仅是伤及经脉与丹田要穴,令散乱内息无法集聚,其他均与常人无异。但景成像本就觉得对他有愧于心,再加上忙于行道大会前的诸般准备事宜,有意避开与小弦见面,就连一日三餐都是使下人送来,更没有机会解释其中的道理。
小弦不明其理,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已与废人无异,心头气苦,沮丧万分,也不去找水柔清和花想容,每日昏睡,房门也不出。或是随便翻翻书,或是对着空屋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日在书柜中看到一本《老子》,《天命宝典》本就传承老庄易经之学,常常引用老庄之语以做注释。许漠洋未读过《天命宝典》,所知均是巧拙心授,对小弦也只是略加讲解一二,是以小弦虽是心灰意冷至极,见到这本颇熟悉的《老子》,终耐不住好奇拿来翻看。似懂非懂中,忽读到一句夭之道,其犹张弓。由这个弓字令他蓦然想到了暗器王林青。
算算来到鸣佩峰已然半月有余,与林青也分开了近一个月时间,想到临别时林青之言,只怕过不了几天暗器王便会与父亲一起来接自己。忆起在涪陵城雨林青、虫大师分别时,心头尚满是雄心壮志,一意日后要做个像他们一般行侠江湖、笑傲武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谁曾想自己如今已成一个废人,别说日后随林青去京师挑战明将军,就是陪着父亲重回清水小镇亦是一个累赘种种思潮席卷而至,再一想到数日不见、生死未卜的父亲。小弦平日虽也坚强,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再也按捺不住满腹委屈、凄怨,但觉悲从中来,泪水涟涟而落
房门吱呀一声响动。小弦抬头看去,泪水迷蒙中只见一午高大的身影缓缓走人房内,在床沿边坐下。他还道是景成像来看自己,生怕被笑话,连忙擦去眼泪。
来人却不是景成像,而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貌极为英俊的蓝衣男子。他静静看着小弦略显慌乱地拭去泪水,面上没有一丝同情之色,反是极为诚恳。小弦奇怪地望着来人,一时尚微微抽噎,也不说话。
二人对视一会儿,蓝衣男子先笑了起来,一拍床沿:来,到这里坐下,叔叔陪你说会儿话。他的声音磁性十足,非常好听,每一个字都似是从胸腔逸出,充满了一种饱经沧桑的感觉。
小弦见他一笑之下眉头先皱成一个川字,再缓缓朝两边舒开,显出一副与他清隽面容决不相符的优郁,就如平日都少有笑容一般。小弦本就是性情中人,修习《天命宝典》后更对世间万物极为敏感,此刻心伤自身际遇,心神紊乱、定力大减,再听到蓝衣男子低沉浑重的声音,一瞬间似也感应到对方也是迭逢不幸、优患实多,虽不知他来历,却已将他视做与自己同病相怜
强按心头酸楚,小弦缓缓坐到床边,待得那蓝衣男子的大手轻轻抚上额头时,鼻子蓦然不争气地一酸,只恨不能抱着这陌生的男子痛哭一场。
蓝衣人长叹,也不劝解小弦,待他心情稍复,这才开口道:我听清儿说起过你,早想一见,只是今日方才觅得一丝闲暇。小弦听他语气彬彬有礼,更觉亲近。这些日子景成像对他不管不问,每日在屋中看书发呆实是太过孤单,此刻听到水柔清的名字,精神一振:她还好么?为何也不来看我?蓝衣人微微一笑:你这两个小孩子倒也有趣,她在我面前总说你如何如何可恶,但不让她来看你,却又是不依不饶
小弦奇道: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是我不让她来。蓝衣人肃容道,我怕你知道自己武功全废后,见了她会不自在。小弦一呆:为什么会不自在?蓝衣人定睛看了小弦好久,方才缓缓道:看来是我错了。本以为你定是如我少年时一般的心高气傲,谁知并非如此。小弦更是不解。
突然,蓝衣人语出奇锋:你觉得清儿是你的对头么?
小弦眼中蓦然跳荡出水柔清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对自己说话的样子,纵是脸上尚挂着泪珠也忍不住嘻嘻一笑,随即又想到了她的百般可恶,鼻间一哼:是呀,她总是一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处处看我不顺眼,我可不服气了。不过她现在虽然懂得比我多,武功也比我高,可总有一天说到此处心头猛地一震,终于明白了蓝衣人所说的不自在是何意思:自己这一生中,至少在武功修为上再也无法赶上水柔清了。
不错,你现在既已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练成高深武功。蓝衣人拍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安慰,口中却半分也不客气,那你还愿意见她么?听到蓝衣人如此明白无误地说出,小弦呆了半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若是以后见了水柔清都要听她冷嘲热讽,还真不如不见。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蓝衣人面色漠然,抬头望向屋顶,过了良久方长吁出一口气,从前有一个少年,出身名门剑派,天资聪颖,再加上勤奋刻苦,十八岁出师,小过两年的时间便已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他家世显赫,便有一帮江湖闲客四处对人鼓吹,说他是什么中原第一剑,一手家传剑法出神入化、所向无敌。而少年好名,却也不加制止。当然,真正的武林高手倒不屑与他争名夺利、一般见识。所谓少年轻狂,意气风发,这少年自此便有些目空一切,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剑,越发骄横起来。
有一日,他来到一座山中,正在饱览山中景色,忽听到琴音阵阵。那琴音如高山流瀑,在山谷中缭绕不休,极为悦耳。这少年本是世家出身,略通音律,平日也常附庸风雅地弹奏几阕,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人能将琴声弹得这么美、这么柔,简直便是人间少有的天籁仙音小弦见那蓝衣人说到此处,微微偏起头,面露温柔之色,就仿佛正在侧耳倾听音韵一般。他有了听日哭鬼故事的经历,料到蓝衣人口中所说的少年只怕就是他自己。看他如痴如醉、几近失魂落魄的样子,似还沉醉在那日的琴韵之中,心道此人言语不俗,若非那琴声妙到毫巅,也断不会让他如此失态。不由对那弹琴者大起兴趣。
蓝衣人呆想了好久,方又续道:少年呆呆听了一会儿,那琴声忽变,流畅的曲意一转为铿锵,只奏出一个个单音,若断若续、铮然有声。那琴声虽不成曲调,每个音节却又清清楚楚透入耳内,挑拨着心底最深处的一点遐思那少年心知必是位高人临山抚琴,有心相识。循声觅去,果在山顶的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具古琴,可四周却是无人。他心中奇怪,走得近了,才发现树上竟然有一人手执着一根长索击敲在琴弦上,怪不得那琴音忽变单一。那长索一下下击在琴上,落劲却是恰到好处,只奏出琴声却不毁坏古琴。少年心中大奇:只怕从古到今,从没有人能如此弹琴,竟还能弹奏得如此好听
树间那人见到少年上得山来,便从树上一跃而下。那少年登时吃了一惊:原道能弹出这般佳妙音韵的必是位前辈,不料对方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少女面蒙轻纱,看不清相貌,但体态婀娜、身法灵动,显也是武林中人。少年为她琴声所动,犹觉得心中怦怦乱跳,有心结识,便上前搭话,言语中自不免把自己吹嘘了几句小弦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初识水柔清时亦是在涪陵城的三香阁中大摆派头,用计赚费源的银子,做请客之举现今才知道原来这天下少年人的心性都是略通的,见到好看的女子便不由自主要显摆一番,想到这里心有所通,微笑点头。
蓝衣人继续道:那少女听了他的名头,不但不以为喜,反是脸露不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什么中原第一剑?我早想会会你,不如就在此处比划一下。少年哪会把她的武功放在眼里,何况刚听了她的琴声,如何肯做这般大煞风景的事,只是推托。可那少女琴声虽柔,言辞却甚是犀利,极尽尖酸刻薄,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终惹起了那少年的火气小弦想到自己与水柔清初见时她何尝不是如此,心头大乐。
蓝衣人眉目间满是温柔之色:少年只怕误伤了少女,出手时留有余劲,不料几招下来,竟给迫在下风,终在百招后被少女一索缠住足踝,跌了个仰面朝天。少女哈哈大笑道:什么中原第一剑,原来都是江湖人吹出来的。就此扬长而去。那少年心气极高,刚才本是故意留手,被少女占了先机,如何肯服,当下拼命追赶,一心要再比一场找回面子。那少女索法高明,轻功也是不弱,二人由江南追到塞外,又从塞外追回关中。这一路上打打停停,少年纵是偶占上风,但那少女灵动机变,各种花样层出不穷,竟是不能奈何她半分
小弦见蓝衣人原本颇含凄苦的脸上奕奕生光,似是从回忆中找到了久违的快乐,忍不住插口道:我知道了,最后少年定是把少女打败了,不但让她心服口服,还让她做了自己的妻子。蓝衣人哈哈大笑,重重一拍小弦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小弦见他这一笑意兴飞逸、豪气尽显,不由将刚才的忧伤抛到一边,与他一起大笑起来。
蓝衣人笑道:那少年与少女皆是心高气傲之辈,虽是感情日笃,却依然谁也不服对方,似将彼此当做对头一般。呵呵,纵是婚后有了宝贝女儿,还常要比划几下。小弦倒是一心想听听少年如何追求少女的情形,想他二人一路打打闹闹、日久生情,必是十分有趣,只是蓝衣人不说,自己也不好出口询问。
蓝衣人渐渐止住了笑,脸上重回那份漠然:那少女出身于江湖上一个神秘门派,几与世人不相往来。何况她在门中地位不底,门中长辈自是不同意她嫁与那少年,虽经她苦苦相求仍是不准,其间反反复复几经争执,二人的感情亦饱经磨难。那少年爱极了她,最后自愿入赘女家。他知道那少女门中长老大多看不起自己,便有意做出一番事业。那少女支持夫君,宁可放弃自己在门中的大权,专心替他抚养女儿。少年为了贤妻爱女亦收起旧日狂傲,奋发图强,一步步在门中崭露头角,终于获得了门中长老的认可与信任
那少年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也替妻子在她门中争了一口气。随着年龄渐大,早忘了昔日跃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时光,只愿与娇妻爱女就这般平凡度日、携手到老。谁知蓝衣人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声,谁知他却忘了一件事。小弦隐隐想到了什么,心中觉得不妙,看着蓝衣人俊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蓝衣人叹了几声,又道:原来年龄可以长大,性格却不会变。他与妻子斗气半生,如今自己在门中为众人所敬重,而妻子不过只是个贤妻良母,只道自己终于压服爱妻,偶尔不免便露出些骄狂之气。他妻子虽是隐忍锋芒多年,性格却一点未变,二人时有争执,各不相让,终有一日将话说绝,他妻子一怒之下接受了门中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此远走他乡,一意要做成一件大事来打击他的气焰。起初他还道爱妻不过一时赌气,断不会狠心留下几岁的女儿远走,也不肯服软认错。二人都是一般争强好胜的心性,这一赌气就是好几年,待得日久,彼此更是放不下面子
小弦呆呆听着,脱口问道:他可后悔了么?是。蓝衣人眼中隐有一层雾蒙蒙的光亮,他这些年虽强忍一口气不去找回妻子,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心头确是在后悔,后悔不能放下一时的骄傲,退让一步,害得几岁的女儿从小就失去母亲他转脸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此刻小弦已对此人的身份确定了八成,听他如此一问,心脏蓦然怦怦乱跳起来,脸上更是一片通红,呐钠道:我,我与清儿其实也没有什么脑间竟然立时浮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俗语来。
蓝衣人疲惫一笑: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原不必争一时意气,功成名就又如何?绝世武功又如何?有些东西失去了才会知道其珍贵,为人在世,须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
小弦此时方有些明白蓝衣人的用意,暗骂自己刚才胡思乱想:你放心,我纵是日后不能练成绝世武功,也不会自暴自弃。你能懂我的意思最好。蓝衣人点点头,我曾听清儿说起你让棋的事,心中颇多感触。那少年若是早有你这份容让之心,也必不会让妻子与他抱憾终身。
小弦听水柔清连被让子和棋那么丢脸的事都告诉这蓝衣人,对蓝衣人的身份再无怀疑,大着胆子道:其实叔叔现在退让一步也来得及,我知道清儿很想念她的母亲蓝衣人一怔,再长叹一声:我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起身走到门口,略一顿足,转过脸自嘲般一笑,轻声道,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叫莫敛锋,连老天爷都教我莫敛锋芒呢,哈哈哈哈言罢再不回头,扬长而去。
小弦在房中发了好久的呆,他早听水柔清说起父母反目之事,却不料其中竟有这许多波折。他对这等儿女之情似晓非晓,听莫敛锋的语意,对他的妻子实是爱之极深,却偏偏不肯放下那一份面子,实是令人叹息不已。一时竟大有感悟,觉得人与人之间许多事本是简简单单,却偏偏因一时意气闹得不可开交,委实令人难解。但转念一想,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是自己是莫敛锋,又会如何呢?
他不禁摇头苦笑,自己当初与水柔清赌气时还不是一样,虽少了莫敛锋那份决绝,程度却也相差不远。想到水柔清,心中不由一动,这么久没见到她,也不知她如今可好。看看天色刚过午后,倒不如趁机去温柔乡走一趟,也可顺便见识一下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想那莫敛锋只是剑关关主,气度上已丝毫不逊于景成像、物天成等四大家族的首脑人物,也不知其余那几位又是何等英雄模样?仔细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不愿出门,原因之一是否亦缘于怕见到水柔清,拿不定她若知晓自己武功全废的消息是否又会嘲笑自己?如今听了莫敛锋一席话,胆气略壮,心想反正她就算武功比自己高,下棋总还是不如自己;再加上给自己找到个去温柔乡见识一下的借口,当下更不迟疑,走出门外。
点睛阁只是一间三层高的小楼,仅有景成像与几个仆佣居住,点睛阁近百名弟子都住在楼后几排房屋中。小弦一出小楼便遇上几个点睛阁弟子,但想来他们均得过景成像吩咐,也不阻拦小弦。小弦边走边看,绕着点睛阁转了几圈后,认准道路朝前山方向行去。
途经通天殿时,看见许多人在殿前忙忙碌碌,设旗搭台,景成像站在殿前不断指挥。想是为几日后的行道大会做准备,看样子这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声势上倒是不弱。景成像远远见到小弦,却转身走进殿中不与他朝面。
小弦本对这行道大会甚是好奇,但如今心知自己再与武道无缘,哪还有心去凑热闹,又看到景成像进人殿中,隐隐觉得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心头微感异样。连忙加快脚步一路小跑,避开殿前众人的目光,沿着石阶一口气下到山脚的岔路上方才停步。
到得岔路,小弦却又开始犹豫起来,不知是先往左去温柔乡还是先去右边的蹁跹楼。他对水柔清那份刚刚萌芽的感情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只觉又想见到这对头,又怕见到她,一时竟有些茫然若失。下意识地才往左首走两步,忽想到刚才莫敛锋告诉自己那个故事时,自己还误以为他是想把女儿许给自己,心中登时七上八下,一阵扑通乱跳,浑如那日在三香阁灌了几杯入喉醇的感觉,脸上又泛起了红,急急转头往右行去;才朝右走几步,竟恍似看到水柔清指着自己鼻子大叫:好你个小鬼头,为什么不先来看我,要先去看容姐姐忙又定下身子,寻思还是先去温柔乡的好。
正犹豫不定间,忽听得一阵低低的琴声隐隐传人耳中。听声辨去,琴声正是从左首温柔乡的方向传来。他刚刚听了莫敛锋的故事,心知温柔乡的女子中必有不少人精通琴技,想到莫敛锋将那琴声形容为人间绝无的天籁仙音,一时心痒起来,有心一见弹琴人。这下似又给自己找到一个去温柔乡的理由,当下转头往左边道路上行去。
路两边是一片幽矮丛林,种着各种奇花异草,沁人心脾。悠扬的琴声如一弯轻淌的溪流,从林中潺潺而来,融融流人心田。说来也奇,小弦若是走得慢些,那琴音便略微加急,似在催他行路;而稍快几步,琴音却又舒缓起来。也不知是琴韵在跟着他步伐的节奏,还是他已不禁坠入了琴声中。
小弦不由自主地循声,在纵横交错的花间小道左右绕行。初时越往前走琴声越是清晰,渐渐低不可闻,偶有一两声掠过耳边,如风中絮语,山涧水滴,却更是勾起一股想细听其中玄虚的念头
小弦越走越远,却一直不见弹琴人的影子。渐觉四周愈静,再不闻虫啾鸟鸣之声,只有那犹若充注着天地间最毓秀的琴声在耳边婉语不休。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觉得心中宁和。只觉得什么尘世烦忧、功名利禄均是过眼烟云,挥手即散,一切无须记挂于心。随着琴韵放缓,小弦亦越走越慢,神思恍惚。似听到冬日火炉内火苗的呼呼燃烧;似听到冲破暗夜孤寂的脆脆蛙鸣;似听到裸露于清风明月下的潺潺水声;似听到驰骋金戈铁马间兵刃的叮叮交击;似听到漫卷千里的滚滚风沙
待小弦清醒过来时,夕阳正在西天浑然欲坠,鸣佩峰巨大的阴影将自己罩在其下,似在一寸寸驱逐那泛彩的余晖。小弦大吃一惊:明明记得出门前不过午后,难不成自己会在这路上昏昏然走了近两个时辰?
一道白色的影子掠过眼中。小弦抬头看去,数步外的一棵花树下,一个白衣女子美丽的侧影端端映在一方艳霞中。暮雾似轻纱般轻轻将她围在其中,朦胧中只见她白衣如缀流苏,更衬得绢裙轻薄、体态盈浓。透过迷蒙雾霭,隐约可见她侧脸绝美的轮廓中充斥着一种宁静与超逸,又有种不容人轻视的庄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幽香,仿似流溢着一份哀思而不怨忿、奋悦而不狷狂、令人恍然大悟的禅意小弦揉了揉眼睛,如果这是一幅画,那她一定就是画中的仙子。
你醒了。白衣女子淡淡道。她的声音清越而虚渺,恍似近在耳边低语,又似远在天边传音。清小弦才一出口立时哑然收声。虽然这个女子从侧面看起来很像水柔清,但却有种水柔清不能比拟的矜严气质,若水中的客愁,丝萝的幽梦。
白衣女子转过脸来:清儿哪有我这么老?
高盘的发髻,柔顺的长发,淡雅的面庞,玲珑的眉宇或许,她已不再年轻,因为她已没有迫人眼目的艳光、态肆飞扬的笑容。而且,若没如许岁月的打磨,流转年华的冲洗,亦不可能拥有她这份倾盖天下的绝代风华!但小弦仍可以确定:她一点也不老!虽然,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你是谁?小弦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位华贵气质更甚于绝世容颜的女子,恍若做了一场尚未醒来的绮梦。白衣女子不答,垂头轻轻拨弄着手中一尾裹于青绸间的瑶琴,清吟道:抱琴倚斜阳,瑶池燕啼湘。这把琴的名字便叫做啼湘。
小弦望着她手上那把极具古意的瑶琴,渐渐忆起刚才的事:是你用琴声将我引来的?白衣女子轻轻点头:以你的微浅武功,竟然走了五百二十七步后方被我的绕梁余韵所惑。《天命宝典》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小弦一怔,她竟连自己走了多少步都知道?
不知为何,虽然这白衣女子语气漠然,小弦却仍能觉出她对自己的一番诚挚善意。不但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有种很亲近的感觉,脱口问道:一般人要走多少步?白衣女子悠悠道:昔日华东独行大盗孟通,听我这曲绕梁余韵后在太行山上疾行二千四百三十三步后方才不支倒地
小弦本以为白衣女子夸自己走的步数较多,颇有些得意洋洋,闻言大是沮丧。自己就算武功远不及那什么华东大盗,但却比他足足少走了四倍有余,气呼呼地道:你既然明知我的武功微浅,为什么还要如此调笑于我?"白衣女子正色道:不然。那孟通内力不凡,起初拼尽全力抵御我的琴音,直走到二千一百一十七步时方踏入我啼湘琴的节奏,由入韵到晕迷亦仅有三百一十六步;而你走到第二十二步便合拍而行,却再走了五百零五步方被琴音惑住,其间足足走了四百八十三步之多,如何能让我不吃惊?
小弦惊得张大眼睛:你一定从小就精于算术。白衣女子忍不住微微一笑,霎时面容如平地生波,将那份矜严之态一扫而空:那你可知自己为何不到三十步就应我节奏而行了?
小弦一想那华东大盗走了二千多步才踏入琴意中,自己确是比人家差得太远,大是气馁,撅起小嘴:我武功差嘛。你不要看不起自己。白衣女子摇摇头,若是你知道自己差点把我的琴韵都引到你步伐的节奏中,你又做何感想呢?真的?小弦一跳而起,拍手大笑。他的心情被这白衣女子弄得乍起乍落,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却偏偏没有丝毫不悦,只觉得在她面前可以尽情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怕她笑话,这种感觉确是从来没有过的。
白衣女子见小弦如此兴高采烈,忍不住又是一笑,随即醒悟到以自己静悟多年的心力仍不能及时克制情绪,居然破天荒地连连发笑,心头微震:看来《天命宝典》确是能暗中惑敌于不知觉中,果不愧是道家极典!
小弦犹是大呼小叫:为什么会这样呢?好姑姑你告诉我吧!白衣女子的脸上差点又被小弦这一声好姑姑叫出一抹笑容,连忙运功止住,淡淡一叹:看来景阁主果是没有说错,你确是深种慧根,所以我琴音一发你立生感应。也正因如此,绕梁余韵这等纯以精神力施为的音摄之术对你几乎没有效用。
听白衣女子说出景成像的名字,小弦脱口问道:你是谁?都说你聪明,我却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笨小子。一个似是半醉半醒的男声蓦然传来,如此妙韵天成,温婉纤柔,除了温柔乡主水柔梳,还能有谁?
小弦转头看去,一个白衣男子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洒然而不经意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下。同样是不染一尘的衣衫,穿在白衣女子身上,给人呈现出一种纯粹至极点的美态;而穿在这个男子身上,却似是遮着一个懒洋洋、倦怠至极的身影,让人直可从那份漫不经意的神态中读出一抹酿然醉意来。耳中犹听那白衣女子漫声道:花兄过奖了,若单以琴韵而论,我便远远不及秀姨。
小弦早有些猜到白衣女子是温柔乡主水柔梳,经那白衣男子证实,倒也不见吃惊。听水柔梳称其为花兄,脑中灵光一闪,嘴上却是笑嘻嘻道:我可不是笨小子,就算认不出温柔乡主,但至少还可以认出蹁跹楼主嗅香公子来。非也非也!你依然是个笨小子。白衣男子夸张地大叫,我可不是嗅香公子,我乃四非公子是也。
小弦早听水柔清说过这嗅香公子将自己的名号改为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只是他明明是花想容的父亲,长得却是这般年轻潇洒,更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玩世不恭的气质来,看起来倒像是花想容的哥哥。
非也非也。小弦也不相让,学着花嗅香的语气大声道,我看你不是四非公子,而是他的弟弟五非公子?这下连水柔梳也忍不住开口问:为何是五非?小弦吐吐舌头:看他一上来就说我是笨小子,只怕还有一项非孩童不欺才对。言罢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花嗅香也不生气,哈哈大笑,对水柔梳道:奇了奇了,这小孩子见了我等这般名动江湖的人物为何一点也不惊慌?莫非在娘肚子里就吃了惊风散么?他却不知小弦这些日子来分别见了林青、虫大师、妙手王、鬼失惊、宁徊风、龙判官、景成像、物天成等各式人物,别说见了他,就算见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怕也是如此悠然。
水柔梳轻轻一啐:胡吹自己名动江湖,也不怕人家小孩子笑话。
小弦从林青、虫大师及花水二女的言谈中早就喜欢上了这个蹁跹楼主花嗅香。此刻见他言行奔放不羁,一双眼睛中却隐隐流露着睿智的光芒,更觉投自己所好,相比之下便是心中最为崇拜的暗器王林青亦多了一份令人不敢贸然接近的肃然之气。听花嗅香说自己在娘肚子里吃了惊风散,更是乐不可支,与他笑成一团。
水柔梳看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笑得如此开怀,苦忍笑意甚觉辛苦,勉强道:花兄既已出场,那我就先行告辞。小弦有空不妨来温柔乡玩。花嗅香大手随意一挥,算是给水柔梳告别,眼睛仍是望着小弦:温柔乡处处是美人,你小小年纪可别学我到处拈花惹草。听花嗅香一本正经说自己拈花惹草还颇为自得,水柔梳再也忍不住一腔笑意,连忙垂下头深怕被二人看到。一边走一边轻抚啼湘琴,琴韵尚绕空中不散,人却已然杳然无踪。
待二人笑够了,小弦奇道:水姐姐为何这就走了?难道她用琴音引我来此就是为了算算我能在绕梁余韵下支撑几步么?花嗅香一挑大指:这声水姐姐叫得好。若你也随别人叫一声水乡主,我转头就走,半句话也不与你多说。小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趁势道:那我叫你花兄可好?花嗅香一愣,随即将口附在小弦耳边,神神秘秘地道:只有我二人时倒不打紧,若有别人在场你可得给我留些面子。小弦万料不到他会应允,摇头失笑:不好不好,这样容姐姐下次见我岂不该叫我叔叔了?真真是全乱了套。我看我还是勉强吃些亏,唤你一声花叔叔吧!勉强吃些亏?花嗅香瞪大眼睛,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小弦浑不解这四大家族中如此重要的二人为何会来找上自己,心中藏着百般疑问,偏偏这蹁跹楼主不急不忙,只顾东拉西扯,一时倒真拿这个长辈没有办法。
西面天空蓦然一黯,夕阳已然落下。
小弦渐渐看不清花嗅香的面目,惟见那如孤峰独耸的鼻梁下一方浓暗的阴影。花嗅香终于止住了笑,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小弦一语不发。小弦被他盯得左右不自在,不知刚才还嬉笑怒骂的花嗅香何以一下子像变了个人,刚想说话,却觉对方眼中精光一闪,触体灼然生疼,心头就是莫名地一颤,咬住嘴唇不敢开口。
花嗅香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水乡主先以绕梁余韵诱你来此,在你昏睡时又以素心谱试图化去你心头戾气,日后有天你自当会明白她的一番苦心。小弦本还想讥笑他自己为何又称水柔梳为水乡主,但听花嗅香语气郑重,更有那一道几可刺透人心的目光,终于不敢太过放肆,乖乖应了一声。心中却不明白他语中所指的苦心是什么?自己的伤势不是已被景成像治好了么?如何还会有什么戾气?
花嗅香见小弦欲言又止,抬手截住他的话:今日我来此,只为对你说几个故事。你能领悟多少、日后何去何从,便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小弦更是摸不到半分头脑:先有莫敛锋给他讲述一番,再有水柔梳引他来到此处,现在花嗅香又要给他讲故事。自己一个小孩子为何一日之内得四大家族中这些重要人物如此看重?实在是搞不明白。好在小弦生性随遇而安,倒也不为此伤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呀,我最喜欢听故事,你说吧。
花嗅香斜靠在树上一动不动,却再没有那份懒洋洋的神态,目光仍是紧紧盯着小弦,只是不再那么灼人。
昔有高僧住于高山,每日肩挑二桶往来于山下挑水浇园。桶裂及腰,山路崎岖,每次仅半桶而归,旁人均惑而不解,问其何不修桶挑水,以免于徒劳?花嗅香的语气一转凝重,再不似初见时的跳脱,你猜这个高僧如何回答?小弦心中想出了好几种解释:或是高僧勤于练武,或是无聊打发时间但见花嗅香目光闪烁,料想必是有非常答案,当下摇摇头,不敢轻易作答。
花嗅香道:高僧指着山路上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道:若非如此,怎有沿路花开?所以我浇的不仅是园,亦有这些花。小弦只觉得花嗅香语中大有禅意,心中隐有所悟,却不知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花嗅香看着小弦凝神思索,满意一笑:我听容儿说起你与水家十九姑娘下棋的事,不妨再对你说一个棋的故事。
原来水柔清在温柔乡中排行十九呀!小弦脱口道,温柔乡主水柔梳亦是柔字辈,看来她的辈分倒是不低花嗅香似有些恼怒:你若是想听故事就别打岔,若是要去找她就莫听故事。小弦暗中吐吐舌头,赧然道:我听你说故事,保证再不打岔了。也不知为何,他本还在想那高僧的故事,乍一听到水柔清的消息便有些忘乎所以,此刻听花嗅香如此说,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有人怕闹,迁居于荒山,果然夜夜寂然无声,一觉睡到天明。不料过了一个月,每晚却总能听到有二人在下棋,那下棋二人虽从不交谈,但每一手棋子拍于木盘上皆是砰砰有声,吵得他再也睡不着。他本想喝斥,转念一想这等荒山野岭中如何会有二人下棋,莫不是山精鬼魅?心中害怕,不敢多说。时日久了,渐渐习惯了那颇有节奏的棋声,倒亦可安然人眠。如此又过了数月,有一日此人大醉而归,半夜酒醒,忽觉棋声扰人,借着尚未散去的酒力,放声大骂起来。棋声蓦然而止,以后再不可闻。只不过说到这里,花嗅香呵呵一笑,只不过这之后,他夜夜惦念着那一声声棋子敲盘的声音,反倒是再也睡不着了。哈哈哈哈小弦听得津津有味,初时尚以为是什么神怪故事,谁知却会是如此滑稽的结局,忍不住大笑起来。
花嗅香一本正经地问:你可听懂了?不妨说说你笑什么?小弦一时语塞,呆呆道:我觉得那两个鬼倒是挺可爱的,胆子那么小,听人一声大喝就吓跑了。花嗅香一愣,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谁说你有慧根?我看仍不过是一个笨小子嘛。小弦脸一红,隐隐捕到一线寓意,似有所悟。
花嗅香也不解释:你既然喜欢鬼,我便再给你讲个鬼故事。小弦已知这看似游戏风尘、实则胸中大有玄机的蹁跹楼主必是在借机点化自己,缓缓点头,倒不似刚才那么兴奋,反而多了一分专注。
花嗅香又讲道:一人被仇家陷害丧命,一缕幽魂飘至奈何桥。孟婆劝汤道:饮之可忘前生因果,投胎重新做人。其人道:吾死太冤,若不转世复仇,难消心头大恨。当下拒饮孟婆汤,径投轮回谷。来生果有上世记忆,自幼便苦练武功,执意要找那仇家一雪前生之怨。不料遍寻多年不得,年纪渐长,倒成了江湖中有名的一位侠客。皇天不负有心人,几经寻访,总算给他找到了仇家,原来那仇家转世后却只是一个酒店的小伙计。侠客不愿蒙残杀无辜的罪名,一剑杀死仇家,便依着江湖规矩光明正大地给那伙计下书约战于某日
小弦听到此处忍不住道:这算什么?人家一个小伙计如何是他对手,与残杀无辜又有何区别?花嗅香一愣:可那伙计的前世却害死了他啊!小弦摇头道:前世归前世,今生是今生。似他这般强逼人家寻上世仇怨的,根本就算不得是个侠客。花嗅香料不到这小子竟然看得如此通透,长叹道:早知如此,我或许都不必对你讲这些故事了。小弦听了一半的故事,哪里肯依:我不插话了,你继续讲吧。那个伙计可是被他杀了么?
花嗅香呆了半晌,又讲道:一位大侠去找一名伙计决斗,江湖中人自是议论纷纷。到了约定那日他去了酒店,先驱走旁人,与那伙计对饮一番,再将自己为何要杀他的道理一一说来,这才提剑欲杀之。却不料一拔剑才发现自己气力一全无,竟是早中了那伙计在酒中下的毒。这倒也怪不得那伙计,不通武功惟有用毒方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于是,他便再次死于那仇家之手,你说这岂不是冤到家了么?小弦料不到会是这般哭笑不得的结果,又是好笑又是同情,觉得那人实是倒霉透顶。
却听花嗅香继续道:这一次他死得更是不甘心,冤魂直闯阎王殿,欲要质问阎王为何如此待他?谁知那阎王却是振振有词,亮出通玄镜让他看看自己兰生三世的境遇。你道如何?原来在两世前他的那个仇家却是冤死在他手上,上一世不过是两世前的报应,而今生的恩怨原不过是一次新的轮回,如此冤冤相报,却不知何时方休那人看罢通玄镜,长叹一声,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听完这个故事,小弦心头涌上万般感触,欲言终又止,惟有长叹一声。花嗅香淡然道:你可明白了么?小弦点点头,似是能心领神会地捕捉到什么关键,却又觉得一阵恍惚,复又摇摇头。花嗅香也不追问:你现在不明白原也不足为奇,日后待你长大了,懂的事情多了,总会有所裨益。
小弦眨眨眼睛:还有故事么?你小子倒是贪心。花嗅香失笑道,也罢,再给你说一个故事,然后便给我乖乖回去睡觉。这几天大家都忙于行道大会之事,过段时间我让容儿带你来蹁跹楼玩耍几日,我们再好好聊。小弦本想问问行道大会之事,却又记挂着花嗅香的故事,连连点头。
花嗅香道:一人立下宏愿阪依佛道,便离家西行以求佛祖收其为徒。途经千山万水、百种艰辛,终一日抵达。佛祖问其路上所见,却借然不知。佛祖道:你无慧根,可回。他苦求不遂,闷而复归。一时只觉人生无求,万念俱灰,索性见山游山、见水玩水,将情怀托寄于山水之中。待他姗姗返回,忽见佛祖立于家门,笑曰:如今可知途中所见?其人大悟,遂拜入佛门,终成正果。小弦大叫一声,霎时福至心灵:我若是那人便不会拜佛祖为师。哦。这次倒是花嗅香不明白了,为什么?"因为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一字一句道:他已是佛!花嗅香愣了好久,方才一拍双掌,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居然比我想得还要通透。看来我这四个故事果是没有白讲。
小弦肃而不语,眼望沉沉暮色。这一刻,犹若于黑暗中见到一星稍纵即逝的亮光,忽觉自己已然长大了!
二人静默一会儿。花嗅香一把抱起小弦,几个起落后便来到通天殿前,放下小弦,示意其回点睛阁。小弦心里实不愿回到那空旷的小房间里,驻足不前。花嗅香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必有许多疑问,便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保证知无不言。
小弦有心再与花嗅香多说几句话,嘻嘻一笑:这多不公平,不如我们各问对方一个问题好了。花嗅香大笑颔首,觉得这小孩实是太有意思了。他只有一子一女,相较起女儿花想容名门闺秀般的矜持淡雅、儿子花溅泪略显迂腐的至情至性,倒是小弦更合自己的脾胃。
小弦目光顽皮,伸出一个指头:你先问我好了,不过只有一个问题,要好好珍惜哦。花嗅香心中一动,脱口问道:暗器王是什么样的人?原来他见女儿回来后神思不属,如同变了个人,略加探听立知花想容钟情于林青之事,这个问题倒是替女儿问的。小弦料不到花嗅香竟然问这个问题,仔细回想林青的英俊相貌、凛傲气度,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花嗅香原是随口一问,见小弦面有难色,心想这个问题原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反正过些日子暗器王便会来鸣佩峰,现在也不必太为难小弦,微微一笑:你若说不出来也就罢了,现在你来问我吧!
小弦却是灵机一动:我来到鸣佩峰足有半个月了,却只见过四个男子:你、景大叔、莫叔叔与物二叔。除了景大叔,若是把你们三人加在一起,那便是暗器王了。他自觉解答得极妙,兴奋得手舞足蹈。花嗅香着实一愣。物天成、莫敛锋与自己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如果暗器王能集物天成的盖世豪气、莫敛锋的倔强孤傲与自己的俊逸洒脱于一身,倒真想象不出会是何等模样?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女儿花想容会对林青一见倾心
他不愿为此事多想,对小弦笑道:现在应该你问我一个问题了,可准备好了么?小弦心中大是犹豫,这些天来似是发生了许多事情。想到景成像有意无意地躲避自己;物天成见到自己时的奇怪说话;通天殿那不知何许人的天后雕像;鸣佩峰后山的禁忌;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关系又想知道温柔乡那尚未见过的索峰、气墙与刀垒的主人是谁;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想再问问水柔清的情况一时千种念头在心头翻腾,竟不知从何问起。
他见花嗅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胜心大起。心道反正这许多问题一时也问不完,索性问一个最出他意料的问题。眼珠一转,清清喉咙:我的问题是你有多大年纪了?为什么我看你那么年轻,就像容姐姐的兄长一般?饶是花嗅香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小弦问出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听小弦说到容儿的兄长,不由想到儿子花溅泪,也不知虫大师是否能将其找回?他生性洒脱,略略一呆复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中年得子,如今已达知天命之年。四大家族的各掌门中,除了水柔梳尚不到四十,你景大叔和物二叔亦都已是年过花甲了。
小弦讶道:为什么你和水姐姐看起来都那么年轻,而景大叔和物二叔看起来却要老得多呢?花嗅香眉宇一沉:这算第二个问题吧?小弦耍赖似的摇摇花嗅香的手:当然不算第二个问题啦,你可说过要如实回答我的好吧好吧。花嗅香拗不过小弦,侧起头将脸凑到一朵花上,似在闻其香气,望着小弦,眉目中满是笑意,你可知我为何名叫嗅香么?小弦奇道:难道就因为你喜欢嗅花香么?花嗅香笑道:因为断根的花过夜即败,所以我便只是嗅香而非摘香。这个答案你可满意么?
小弦恍然有悟。自从遇到花嗅香以来,虽见他常常嬉言笑语若毫无机心的孩童,但句句皆含有一种深深的玄意。有心听他多说些话,故意摇摇头:不满意不满意。你这个回答最多只解释了为何自己看起来这般年轻,却没有说及其他人。物二叔先不必说,但至少我看景大叔也应该算是个爱花之人吧
花嗅香昂首望天,良久不语。小弦看花嗅香的神情肃然,心头打鼓,不知是否自己问错了什么。人有所思,形诸于色。花嗅香沉声道,我与水乡主皆是袖手尘事、逍遥世外的性子,而景大哥与物二哥却都视祖上遗命为不可推卸的责任,自然要容易老得多了。小弦心中大奇:有什么祖上遗命?花嗅香眼中暴起精光,旋即黯下:这个问题我已经可以不答了。小弦撅起嘴:不答就不答,我迟早会知道。花嗅香长叹一声:这件事你最好还是越晚知道越好。亦不多言,就此飘然而去。
小弦回到点睛阁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景成像见他这么晚才回来也不多问,随便嘱咐几句便匆匆离去。
小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事情逐一袭上心头,只觉得这神秘的四大家族中实有太多难解的谜团,思来想去,小脑袋想得生疼,就连武功被废之事都淡忘了。辗转到半夜三更时分,仍不能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在梦中似进人了花嗅香所讲的四个故事中,犹见那挑水的高僧、荒野的棋抨、复仇的剑客、求道的过客最后却是来到一座大山中,循着那浑若仙音的琴声来到山顶,抚琴的温柔乡主水柔梳转脸对他一笑,却忽地变做了水柔清
第二天,小弦一觉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桌上放着一碗清粥,两个鸡蛋,却不知景成像何时送来的,想是看他睡得香甜不忍打搅。小弦心想:景大叔虽然没有完全治好自己的伤,对自己确实不错。小弦正觉腹中饥火中烧,爬起身来几口将一碗粥喝个底朝天,慢慢吃着鸡蛋,寻思是否去温柔乡见见水柔清。突然想到昨日莫敛锋既然来过,还与自己说了那些话,自然不会再阻拦水柔清来见自己,而她却为何现在还不来?或许她自有她的玩伴,本就看不起自己这个废人一念至此,顿觉自卑。又想到昨夜花嗅香说起这几日四大家族正忙于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只怕整个鸣佩峰上就只有自己一人如此清闲,又何必去打扰别人
似他这般正值情芽初萌的男孩子,本就敏感多心,加上对水柔清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头作祟,不免疑神疑鬼一番,索性拿定主意要等她先来见自己。
只是他实在闲极无聊,翻了几页医书便觉无味。望着对面的大书柜,心想或许其中还有什么可看之书,当下便去书柜中一阵乱翻。抽出一本厚书,却见其后的柜面镶着一根铜管,隐隐还有细微的语声传来,却是听不清楚。他虽知偷听他人说话不合江湖规矩,终耐不住心中好奇,便抬张椅子垫在脚下,伏耳过去倾听。原来那铜管正接在点睛阁数步外的通天殿中,却是景成像以防有人擅闯通天殿所用,谁曾想鬼使神差地被小弦发现了书柜后的秘密。
只听一人低声道:若是林青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不肯干休,景大哥打算瞒着他么?正是那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声音。
景成像的声音缓缓从铜管传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我这几日心中总在回想,实是愧意难当。届时便将其中因果都告诉暗器王,若他不肯罢休,我接着便是。小弦乍然听到林青的名字,再细细分辨物天成与景成像的语意,心中一震:莫不是四大家族要对暗器王不利?连忙凝神细听。
铜管中又传来物夭成的声音:这样也好,昨日水四侄女与花三弟都分别见了那孩子,依他二人的心性,必是对此事极度不满,纵是景大哥不说,只怕他二人也会告诉林青。停了一下,又和言相劝道,景大哥也不必太过担心,反正如今木已成舟,我想暗器王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孩子便与四大家族反目成仇吧
景成像沉默良久,方才颤声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与四大家族的名誉并无关系。最多也便是自废武功谢罪物天成急急打断景成像的话:景大哥乃家族之首,身怀天后遗命,何须因一个孩子而内疚至此?景成像长叹道:我自问一生从不亏欠他人,惟有此事令我这几日寝食难安。若是手下不明真相的弟子得知此事,更难服众,这个家族之首实是愧不敢当。日后我若有什么差池,便由你接管四大家族之事,务要承祖宗遗训,尽心辅佐少主,以成大业
物天成亦是一叹:我虽见那孩子容貌与少主相冲相犯,但对此事亦有颇多疑虑。何况凭少主的盖世武功、雄才大略,这孩子亦未必真能给他带来威胁。而我们这般逆天行事,是祸是福实难断言你也不必多想,反正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景成像毅然道,我景家世代忠心耿耿,察承天后遗训,绝计不容少主受到半分伤害
小弦听到这里,一颗心已蓦然沉了下去,变得冰凉。他何等聪明,从这几句话中已判断出景成像竟是借治伤为名,废去自己武功,怪不得总觉景成像在躲着自己,原来竟是有愧于心。
小弦心念电转,霎时明白了一切原委:难怪昨日莫敛锋、水柔梳、花嗅香这三位四大家族中的重要人物都会蹊跷地找上自己,定是知道了景成像的所作所为想要做出补偿:怪不得莫敛锋要讲述自身经历,奉劝自己不能争强好胜;怪不得水柔梳要用素心谱化去自己的戾气,原来是要化去自己心中怨气才对;怪不得花嗅香要讲那些故事给自己听,原来是想用什么宿命恩怨的道理点化自己他们原来是怕林青知道此事后与四大家族为难!
小弦虽是修习过《天命宝典》,对世间万物自有一种不萦于心的冷静,但这个消息实是太过惊人,如晴天霹雳般将他对四大家族的种种好感一扫而空,更有一种被这些大人物玩弄于股掌间的愤怒。他自幼生长在民风淳朴的清水小镇,根本料想不到这世间竟会有景成像这等人物:表面上对自己关切有加,暗中却使出这样的毒计。就是与那口蜜腹剑的宁徊风相较,也尚有过之而无不及,十足一个伪君子。若不是自己在无意间听到这段对话,心中还会万分感激他治好了自己的伤
小弦越想越恨,拼命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狠狠将手中的书砸在地上,又转身将桌椅一阵乱踢,发泄着满腹怨气:什么四大家族,全是些沽名钓誉、虚情假义之辈,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亦是这般不择手段他初尝人心险恶,反是将景成像的用心想得加倍不堪。甚至连莫敛锋、水柔梳、花嗅香等人的用意也怀疑起来,只道这四大家族的人皆是一丘之貉,如此对待自己,不过是让自己安心留在鸣佩峰以做人质,下一步才好对付林青。
桌上的粥碗落地,砰然粉碎,瓷片四溅。这响声让小弦稍稍冷静下来,一个念头由心底腾起:我定要从这里逃出去,决不能让他们再利用我,对林叔叔造成任何伤害
小弦想到这里,更不迟疑,飞速穿好衣服,悄悄走出屋外。他知道通天殿离点睛阁相距极近,不足百步,若是从前门出去定会被人看见,当下便从点睛阁的后门闪出。
点睛阁后面本是弟子们的居所。所幸再过几日便是行道大会,点睛阁弟子都去了通天殿,加上平日也无人敢擅闯鸣佩峰,竟无人守卫。
小弦穿过几排房屋,被那道林墙挡住去路。林墙排列紧密,中间仅余几寸间隙,小弦虽然体瘦,却也挤不过去。再看看高及数丈的白杨,纵能攀上,只怕亦会立即被人发现,当下便沿着林墙行走,欲找个可容自己钻出的缺口。
一直走了近百步,方才发现林墙上露出一道一丈多宽的出口,却被一大丛荆棘封锁起来。透过荆棘从缝隙望去,只见一大片的树林,隐隐还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往林间
小弦心中一动,知道这必是景成像所提及的后山禁地。他一心逃出鸣佩峰,心想这后山既然是禁地,四大家族的人应该不会来此处找寻自己。当下顾不得荆棘尖利,用手拨开一道可容自己钻过的缝隙,几经周折总算从这片荆棘丛中钻了过去。他心思细密,怕被人发现自己逃人后山,重又用荆棘将缝隙填好,忙出了一身汗不说,尖刺还将一双小手割得鲜血淋漓,连身上的衣衫亦被划得七零八落。
小弦稍稍休息一会儿,望着前方那片黑沉沉的树林,心头亦是有些发虚,不知其中是否会有什么毒蛇猛兽。可事已至此,断没有回头的道理,将心一横,便沿着那小路朝树林中走去。
那小路蜿蜒而下,久未有人通行,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踏足上去如地毯般轻软。小弦只恐其间有什么蛇虫,找了根树枝一面探路、一面缓缓前行。棍头点处,只觉土质甚为坚固,拨开枯叶,其下竟也是以青石铺就,不过比起前山那些青石板却是厚阔了许多。
走了半里路的样子,约摸已下到半山腰处,山风透林而入,更显得林影憧憧,阴风习习。虽是白日午间,却是越见荒凉。
小弦自小便在山野中长大,倒也不见惊慌,只是想到身上一点食物清水也无,也不知这里下山还有多远,路上若能找到果树须得多采集一些果实;又想到身无利器,若是碰上什么野兽就糟了正在胡思乱想间,恰好看到右手方有一根大木棒横于两枝树桠间。那木棒约有儿臂粗细,一头尖利,正是一件上好的防身武器。小弦心中大喜,便伸手去取。
刚刚走近那树桠,突觉脚下轻轻一震,只听得左侧树林间发出一声响动。回首一看,却是一块重达百余斤的大石蓦然由林中抛出,带着呼呼风声直向小弦的后脑袭来
小弦大吃一惊,还好那大石虽是来势凶猛,速度却甚缓,只是大石封住了左方与后面,右边又正好是一棵大树,迫不得已,只好往前跨出一步。只觉脚下又是一震,那根横于树桠间的木棒也迎着小弦来势射出,就似是小弦凑身往前撞上去一般。那木棒来速亦不很疾,只是若往后退,必和那大石相撞。小弦躲无可躲,还好动念得快,一矮身往右边大树一靠,以求避开木棒
尚未等他松口气,大树猛一晃荡,小弦脚下一紧,一根野藤蓦然弹起,先收缩再拉扯,就如一个活套般正正箍在小弦小腿上。小弦一声惊呼都不及出口,便头下脚上地从那大石木棒交错而过的缝隙中,被野藤倒吊而起。
砰砰砰连响三声,头两声是大石与木棒分别击在树干上,第三声却是那野藤在空中断裂,又将小弦重重摔了下来。幸好地下是厚厚数层枯叶,才不至于有骨折颈断之祸。即便如此,也将小弦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这机关设计得极为巧妙,大石与木棒来势缓慢,全是障眼之法,那根野藤方是关键所在,竟是算好了中伏者躲避的方向,意在生擒。若不是那野藤年久朽坏,只怕现在小弦已被倒挂在半空中了。
小弦被摔人树林深处,趴在地上,半晌未回过气来。等了许久,看四周再无动静,方才缓缓爬起,揉揉摔得生疼的脖颈。他心知必是刚才脚下踩到了什么机关,可现在地上到处都是枯枝败叶,根本看不出机关设在何处。他在林间呆立良久,眼睁睁望着数十步外的青石小路,竟是不敢随便出脚。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后山禁地?一个苍老雄劲的汽音蓦然传人小弦耳中。小弦只觉那声音似是近在耳边,抬头四顾却是不见半个人影。正要回答说自己乃是四大家族的弟子,转念一想,此处既是四大家族的禁地,景成像又一再叮嘱不得擅闯,谁知对擅闯禁地的本门弟子定下了什么家法。当下住口不答,一心要将那人激出来。
好吧,你不说话便留在这儿吧。那人却不急于现身,悠然道。小弦被那巧妙的机关震慑住了,心想宁可落入这人的手中,也好过困于这危机四伏的树林内,连忙大声叫道:那你先把我救出来,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你一个小孩子,倒会跟老夫讲条件。那人口中啧啧有声,看这路上脚步的痕迹,你应是从前山而来,若非本门弟子可不管你。小弦听他口气应也是四大家族的人物,口中含混道:外人如何能轻易到四大家族中
这倒也是。你是点睛阁的传人么?那人似是不再怀疑小弦的身份。小弦对景成像一肚子怨气,如何肯认,连连摇头。那人倒不着急,又不紧不慢地问道:莫非你是温柔乡的外姓弟子?
小弦心想让他这般问下去,迟早会现出马脚来,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不猜我是蹁跹楼的人?那人嘿嘿一笑:花家子弟从来都是俊逸风流,若是有个你这样的丑小子,只怕愧对祖先。小弦听他讽刺自己长相丑陋,心头大怒,又不知如何反驳,忽想到昨日刚从《老子》中读到一段话,强忍着气道:美之与恶,相去若何。前辈以貌取人,岂不有失风范。
那人似是呆了一下:看不出你这小孩还懂得不少道理。好吧,算是老夫说错了,先给你道声歉。小弦料不到他会直承其错,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喃喃道:长相都是父母给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想我当年虽是口上不说,心里亦是非常妒忌蹁跹楼主花柏生的那张小白脸。
小弦奇道:蹁跹楼主是四非公子花嗅香呀,这个花柏生又是谁?那人一叹:嗅香都做楼主了么?花柏生老来得子,我上次见嗅香,他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呢。小弦更是吃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人沉吟一会儿,似在默算年份,又长叹一声:山中一日,人间千年。嘿嘿,这一闭关竟就是五十年的光景了。小弦已知此人定是四大家族中的长辈,听他口气比花嗅香、景成像等人至少高出一辈,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处闭关五十年之久?这后山又为何是四大家族的禁地?
正苦思难解,却听那人语气忽冷:老夫已可确定你非点睛阁与蹁跹楼弟子,只怕水家女子也不会生下你这般相貌,你到底是何人?
小弦心想此人既然只记得数十年前花嗅香的模样,怕是久已不见外人,自己倒不妨瞎说一气或可蒙混过关:前辈的眼光果然厉害,我是英雄冢的弟子。胡说。那人斥道,你若是英雄冢的弟子,如何会不识这游仙阵?
小弦恍然大悟,他听父亲说起过英雄冢传人皆是精通机关消息学,怪不得这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英雄冢的弟子。口中犹强辩道:这里到处都是落叶,教我如何能认得出来这便是游仙阵法?好个嘴硬的小家伙!那人失笑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知道了阵法名目,便自己走出来吧。只要你能走出来,老夫决不再为难你。
小弦大是头痛,想到刚才差点被大石木棒击中,又被莫名其妙地倒吊起来,如何还敢乱走,索性拿出耍赖的法宝:我学艺不精,早忘了这游仙阵应该怎么走倒要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那人又是一阵大笑,好吧,老夫便告诉你:坎三离七,师六履一,转小畜三步,再踏明夷二步,如此反复便可走出这游仙阵。听他口音应是年龄极大,偏偏心性却是半分不肯容让,一意让小弦自露破绽,口中所说的都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若非精研机关术之人定是懵然不知。
哪知《天命宝典》原就出于老庄与易经之学,小弦自幼便对这伏羲六十四卦了然于胸,当下心中默算方位,按那人所说左转右绕,果然平安无事地走回青石小路上来。
咦!那人一惊,原来你果然是英雄冢的弟子。小弦大是得意:前辈刚才说只要我能走出来便不为难我,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呀?
想老夫纵横江湖多年,如何会与你一个孩子计较,答应的事自不会耍赖。那人傲然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精通本门机关消息术,倒是难得。不知你师父是哪一位?物天成还是物天晓?
机关消息术有什么了不起?小弦听那人夸奖,拍手一笑,我认识英雄冢主物天成。那物天晓是什么人?是物天成的兄弟么?他毕竟缺少江湖经验,虽然有心蒙混过关,但如此直呼物天成的名字,自然一下就让人知道他非是英雄冢弟子了。
天晓是天成的师弟。那人也不急于揭破小弦,随口答了一句,又问道,你这小孩子既然认识天成,必然亦知道这后山是四大家族的禁地,为何还要擅闯?小弦语塞,眼珠一转:可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是禁地,既然如此我这便下山,日后再来看望前辈。说罢急急朝前走去,心中却想此番若是走脱,定是一辈子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那人沉声叹道:老夫闭关多年,这帮徒子徒孙越发不争气,竟然让一个外人闯到后山禁地来,真是气煞我也。小弦听他口说气煞,语气却是平淡无波、毫无生气之意。忽想到他虽说不难为自己,但若是叫来什么徒子徒孙抓自己可是大大不妙,连忙道:前辈隐居多年,必是寂寞得很。通天殿正在准备行道大会,你倒不妨去看看热闹。
那人不语,只是嘿嘿冷笑。小弦看不到他的影子,那笑声却是近在耳边,心中发毛,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加快脚步,口中犹叫道:前辈既然说好不难为我,若是叫人帮忙可也不算本事。那人哈哈大笑:老夫一世英名,岂会与你黄口小儿一般见识小弦才稍稍放下一颗心,却又听他续道,不过你竟然连行道大会之事都知道,若不问个清楚,岂不是让人将我四大家族都看扁了?
小弦闻言大惊,又不敢往树林中躲,只得一路飞奔,听这人的声音如此苍老,只希望他人老体弱赶不上自己
只听得那人一声呼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把将小弦抓起,抱着他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直往数步外的一个山洞中扑去。其势道之疾、速度之快,简直不似人力所为。
你小弦才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呼呼风响,脑中一晕,下意识闭上眼睛,后面的话尽皆吞回肚中。
忽觉身子一沉,已踏在实地上。小弦这才敢睁开眼睛,却见已来到一个山洞中,面前一位老人负手而立。
那老人皓首童颜,一头白发披垂至腰,连眉毛都是花白的,只怕足有百岁高龄。上身裸露无衣,只在腰下围着树叶扎成的短裙遮羞,对照着他一头白眉白发,看起来不伦不类。
小弦心头不忿,质问道:你为何说话不算话?但见那老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如刀枪般刺来,连忙止声。老人嘿嘿冷笑:你休要胡说,老夫如何会骗你一个小子?你看清楚,抓你来的是青儿,老夫可没有出手。
小弦这才发现他旁边还蹲坐着一只猴子。那猴子个头极大,一身毛发零零疏疏,露出青白色的皮肤,腰下竟也如老人一般围着树叶,忽闪怂闪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小弦。小弦方明白刚才抓自己来洞的,竟是这只大猴子,怪不得在空中翻得头都晕了。小弦鼻中哼了一声:反正我总算见识了四大家族的假仁假义、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一时将能想出来的成语都用上了。
老人也不喝止小弦,由得他乱说一气,脸上一片漠然、毫无表情。那只名唤青儿的大猴子却对着小弦咧开大嘴,鱿着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嘶嘶而叫。小弦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见小弦住口,那老人沉声道:你小孩子懂得什么?我四大家族最重承诺,老夫之所以让青儿抓你来,还不是因为你擅闯禁地,形迹可疑。你老实说,到这里来是受何人主使?竟然还知道行道大会的秘密?小弦大声道:没有人主使我。若不是被你们四大家族逼得走投无路,我才不愿意到这来呢笑话!老人冷冷截住小弦的话,不屑地一耸肩,我四大家族纵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却也决不会欺负你一个小孩子。若不讲实话,我也不打骂于你,便把你重新放在那游仙阵中说到这儿,突想到小弦已懂得出阵之法,又厉声道,你如何懂得伏羲六十四卦?莫不是偷学英雄冢的机关消息学,被人发现后慌不择路才跑到这里来?
小弦大叫:谁稀罕他们什么机关消息学,自小爹爹就教过我伏羲六十四卦。老人目光闪烁:那我四大家族的人为何要逼迫于你?小弦脱口道:他们一心要拿我做人质,暗害林叔叔和虫大叔,还废了我的武功
老人奇道:你林叔叔和虫大叔是什么人?小弦一挺胸:就是暗器王林青和杀手之王虫大师呀。老人垂目想了想,摇摇头:什么暗器王?什么虫大师?没听说过。小弦心道你闭关五十年,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下将暗器王与虫大师的事迹挑几件说与老人听。他心中本就佩服这二人,讲得口沫横飞,一脸自豪,倒像是说自己的英雄事迹一般。
老人听得几句,又问起虫大师的相貌,捻着长长的白胡子哈哈大笑起来:老夫还道是谁,竟是小虫儿这孩子,原来他在江湖上已闯出了这么大名堂!唔,不错不错。小弦喜道:你认识虫大师?老人微微一笑:他是老夫惟一的徒弟。小弦乐了:那就好办了,我们原是自家人嘛。谁与你是自家人?老人却是一沉脸,景成像若要对付那暗器王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小虫儿不利,你这番鬼话我如何能信?
小弦大急。他见这老人虽然像个野人般连衣服都不穿,但面目和善,也不似什么阴险小人,而且又是虫大师的师父,索性豁了出去,便将日哭鬼如何将自己掳走;到了涪陵城如何碰见林青与虫大师;自己又如何中了宁徊风的毒手,被当做下给林青的一封战书;如何在困龙山庄中逃出铁罩;如何来鸣佩峰治伤,被景成像废了武功;自己又如何偷听到景成像与物天成的阴谋后逃到这里这事原本复杂,但经小弦娓娓道来,倒也精彩纷呈,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老人听得耸然动容,料想他一个孩子断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情节,已是信了七八分,又拿起小弦的手细细把脉,果然是内息散乱无可收束,口中喃喃道:这可奇了。成像那孩子自小厚道,如何会下这般狠手?何况你还是小虫儿托付于他的。
小弦听他将堂堂点睛阁主也叫做孩子,不由扑哧一笑。随即想到自己的境遇,恨声道:小时候厚道,长大可未必,若不是无意间听到他和物天成的对话,我还一直在心里感激他呢。对了,他们好像是担心我对什么少主不利老人听到这里,脸现惊容:他们如何讲起少主之事?你详细说来。
小弦记性甚好,将景成像与物天成那段对话记得十之八九,当下又对老人细细讲述一番。老人一改从容不迫的样子,越听面上越是凝重,徐徐额首。
待小弦讲完,向老人问道:那少主是什么人?为什么英雄冢主说我与他容貌相冲?老人不答,喃喃自语道:天成精修识英辨雄术多年,应该是不会错了。又望向小弦,冷然道,你也不用瞒我了。你的伏羲六十四卦不是传于你爹爹,而是巧拙大师!小弦惊得张大了口:我可没有骗你,确是爹爹教我的。老人看小弦神情不似作伪,又问道:你爹爹又是什么人?与巧拙是何关系?小弦从小听许漠洋说起巧拙传功之事,便再转述给老人。
老人听完,面上阴晴不定,呆怔了良久,方才仰天一声长叹: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小弦心中迷惑,呆呆望着老人。
跟我来。老人转身往洞内走去。不待小弦答话,那只大猴子似是听懂老人话语般,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小弦,蹦蹦跳跳地跟着老人行去。小弦自然是拼命挣扎,但那猴子劲道极大,竟是不能脱身。
在洞中曲曲折折走了数十步,眼前忽然一亮。原来那山腹内别有洞天,竟是一个被四面山峰环绕着的山谷。山谷并不大,一条潺潺小溪从中横贯流过,左边靠山壁处有一大一小两间茅屋。谷正中有一间小亭,内放一张石桌,几张石凳,石桌上尚有一局残棋。谷中林草满园,芳香袭人,溪水清澈见底,偶可见大大小小的游鱼穿梭其间,溪边的小卵石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却不硌脚,一踩下去便陷于溪边松软的草地中,令人只想赤足踏于其上;更有各种不知名的奇花异树夹溪而立,迎风摇曳生姿。温柔的阳光从叶片间隙中坠下来,映得满地斑驳,浑若仙府。
小弦料不到这山洞中竟有这么好的去处,心头豁然一亮。看那阳光明亮,微风习习,野花摇曳,草地松软,惊得大睁双目,只恨不得在草地上翻几个筋斗。那大猴子却先是欢叫一声,放下小弦跃至一棵桃树上,随即几个大桃子便掷将了下来。
青儿!老人叫唤一声,大猴乖乖地跳下树来,跪伏在老人脚下。小弦见那猴儿乖巧,心中喜欢,忽想到水柔清,心想若带着这只也叫青儿的猴子到她面前大叫几声,保准气歪她的鼻子。一念至此,不由面露微笑。
老人拍拍猴儿的头,再打一声呼哨,似是下了什么命令。青儿一跃而起,往那大间茅屋中跑去,不一会儿手中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油布包,恭恭敬敬地送到老人的手上。
老人拿起油布包,却递到小弦手上,怅然一叹。
这是什么?小弦奇怪地望着老人。老人做个让小弦打开油布包的手势,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这件东西我保存了整整三十余年,如今便交与你,希望你能善用。小弦看那表面油布颜色泛黄,果是年代久远之物,按住满腹疑惑,一层层打开已变得脆硬的油布包。布尽,里面却是一本薄薄的书册,扉页上四个烫金大字蓦然刺人小弦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