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折 梦魂惯得无拘检 又踏杨花过谢桥
一
西市马行的酒楼。
楼下,马贩子、盗贼、豪客、乞丐等长安下层社会的风云人物济济一堂,觥筹交错,吆五喝六,有人执板而歌,有人放声大哭一片喧嚣沸腾。这些生命的存在,率真而又放纵,淋漓尽致地释放着匆匆一生的悲喜。
楼上的小间里,无灯无火,清空冷寂。临街的窗边,站着位神思惘惘的青年。妖媚的胡姬慢慢走向他,深碧的眸子燃烧着热情的火,空气中浸染着她温暖而酷烈的香气。她走到青年身后,伸出大理石般洁白的手臂挽住他,喃喃道:青城,青城
他扶着她,把她安置到位子上,责备地道:伊丝曼,你喝了多少酒啊。
她不说话,只看着他。这样的少女这样的美,仿佛一生只开放一次,一生只为这一刻,那怒放的美丽和香味里揉合着的绝望和哀怨是他无法抗拒的。青城伸出两根手指,托起她下巴,凝视她的脸。这举动很轻佻,但他的表情很严肃,因为伊丝曼的眼睛、嘴唇、全身上下都在表达她对他的爱意。他强烈地感受到了这无声的爱意,并且清醒地意识到他不能亵慢她,因为她并非他所爱。啊,我的所爱。他的手垂下,眼神游离,表情恍惚起来。
伊丝曼沉静地等着他的吻,却悲伤地发现他的思绪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轻轻问道:这个时候,你还是想着她吗?
青城不能否认。伊丝曼,我已经完了。她的样子、她的话语、她的一颦一笑都有种奇妙的东西在,勾得我神魂颠倒。我也想有不想她的一刻,可我无法自主。
她咬着嘴唇。你已经得到她了?
青城呼吸急促起来。没有。她母亲出身于最讲礼法门风的世家,教给她的贞节观连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在她看来,没有婚姻的性是罪恶和淫乱,没有爱情的性简直就是禽兽行为。
仅仅是提到她都会让他冲动。伊丝曼伤心地想着。她拿出个粉色的晶瓶,这种媚药的效力很强,只要给她服半剂,就可以让你为所欲为。伊丝曼为了他可以做任何事,虽然说这话时她的心嫉妒得要裂开了。
对着这诱惑,他千真万确是动心了的,但他也有他的骄傲。谢谢你,但我不能这样做。对她,我不想有一点勉强。我希望她因为我本身的缘故而给我,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禁不住冷笑,如果她真像你讲的这么坚持的话,你就只有娶了她才能得偿所愿。你认为你们有这种可能吗?
他禁不住愤怒,如果仅仅是想做那种事情,我又何必苦苦恋她,我随便都可以找到人来做。
我就是你随便可以找到的人?
伊丝曼,别不讲理。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和尊重她是一样的。
可我只想做你的情人。虽然知道话一出口,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却控制不住自己。
片刻沉默后,他温柔而决绝地道了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去了。对怡然的爱已经充满了整个灵魂,他实在没有力气去应对另一段感情。也知道这样不顾而去伤人太甚,但她要的却是他给不了的。留下来又能怎样呢?只会徒增困扰,令她更伤心。
他处理感情的方式就像他的刀法一样简洁明快,所以从未被人牵绊。只有怡然是个异数,让他拿不起又放不下。或许阿九是我的宿命吧。他想。
永乐观的前院还像个修道的地方,后院便不似了,帝王之家的华贵和林木湖泊的幽美结合得恰到好处,绝对适合享受而不适合苦修。
水榭的木窗半开着,淡淡的阳光照进来,淡淡的藕花香飘进来,是适合喝酒的天气。
宗之静静地品着酒。酒案用浅红的檀木制成,散发着热带木材特有的类似玫瑰的香味。酒具是薄如春冰、绿如幼松的越州瓷,质地完美,不愧为进贡给皇室的秘色瓷。几味清淡的素菜,越发衬出杭州梨花春的柔润清醇,那似梨非梨的异香令人心神俱醉,尤其在加热以后。喝这种花酿的酒,宗之觉得不如剑南的烧春过瘾,但是她喜欢。
怡然浅啜了一口,愉快地道:出家真好啊,住在这里比住在府里舒服,因为这里完全由我支配。
他忽然道:你每次住到这边来,都是为了和他见面吧。
他?她的脸微微泛红。
他索性挑明了,赵青城。
跟哥哥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唯独这事不知怎么开口。既然他问起,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出家了也可以有情人啊,那些清规戒律不是为我定的。
宗之奇怪自己居然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姑母也不在乎什么戒律,她在乎的是礼法。你这样,她能接受吗?
我已经成年了,应该有自己的情人。而且我跟青城在一起,并没有做什么逾越礼法、有辱门风的事。妈妈虽然不高兴,却也奈何不了我。
你不懂姑母的苦心。她不是反对你交情人,她是希望你慎重地选择,你现在的情人可能就是将来的结婚对象,而青城
你和妈妈为我想得那么远啊。她低下头,我并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可我喜欢现在这样子,暂时不想有什么改变。将来再说吧。她微笑起来,妈妈对这事儿很不以为然,父王却满高兴的。他说,我不想阿九变成个一本正经的小道姑,遇到喜欢的人,就去喜欢吧。若不是父王说了这话,妈妈一定会禁止我跟他交往的。李唐皇室有着胡族的血统,对婚姻或男女情事的态度非常自然,甚至有些随便,不会像宋明的大儒或道学家们看得那般严重。
你很喜欢他吗?
怎么说呢?他的品性和才气,胜过我遇到的所有衣冠子弟。跟他在一起,比跟那些出身名门的呆瓜有意思多了。那种又自在又舒服的感觉,除了哥哥,只有他能给我。
宗之无言。
二
怡然倚在窗边,看青城沿溪水而来。感觉到了她的凝注,他在小桥上站定,仰头望着她。来见她的这段路,走得他魂为之销,就算没约会,梦魂也会来几遍。
他分开水晶帘,走到她身畔,全心全意地喊了一声:阿九。
她伸手摸摸他脸,青城,你的样子怎么呆呆的?她清澈的眼神让这举动更加撩人。
青城神魂飘荡地,这要问你啊。
她的脸红了,你再这么说话,再这么看我,我就生气了。
不讲理的小姑娘。青城微笑着侧过头去。
她拉着他去了湖心岛的水榭。那里四面临水,有什么人接近都看得见,是适合密谈的地方。果然,侍女们退下后,她笑微微地道:青城,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呀。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千肯万肯,但说得这么隐秘,想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你带我在城里逛逛好不好?不要侍女侍卫跟着,就我们两个人。生怕他不答应,语气更加柔软,我知道你有办法甩开他们的,对不对?
他低声道:你只有求人的时候才是温柔的。好吧,你想去哪里?
我想见识一下平常的百姓生活,比如你做道士以前呆的地方。每次都是你来找我,你已经很了解我了,我却不了解你,这不公平。
青城严肃起来,不,阿九,我不能带你去。
她真的生气了。你答应我的!
阿九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你能的,我就能。
阿九恐怕不曾为了穿鞋而弯过腰吧。任何事都有人为你做,任何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为了一个馒头而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不是你能想像的。
所以才想看一看。不是去看热闹,是因为青城你经历过这些才想去了解的。
她温柔的坚持比耍赖皮更能打动人,但他还是摇头。你的祖父擅长吹笛和绘画,还为皇上撰《内起居注》;你的父亲因为嗜酒,特别创作了《甘露经》;你的母亲精研谱学,写过《士族录》。他深深叹气,你出生在这么文雅的家庭,人人都喜欢你、护着你,从不让你见到粗野丑陋的事情,我更舍不得让你接触。
你的意思就是我被保护得太过分了?我不喜欢这样。她撅起嘴,你不陪我,我就自己去。在西市的马行对吧?
阿九,别太任性了!他痛苦地吸了口气,你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我十四岁离开嵩山,一个人在江湖闯荡。十五岁的时候,我加入了一个专门为人复仇的组织,它表面上从事正当的马匹贸易。这个你可能不太懂。他想像得出她的反应,但是,即使因此失去她,他也不能让她卷入那个危险的漩涡。他真怕了她说做就做的脾气。
我知道。汉朝时的长安就有这样的组织,每次暗杀,靠拈阄分配任务,摸到红丸的杀武官,摸到黑丸的杀文官,摸到白丸的负责为死去的伙伴收尸。你们也是这样吗?果然,她的语调冷峻。
不,它的分工更明确。受理、传信、踩点、执行、善后,各负其责。它并不单纯针对官吏,而是为一切有冤无处伸的人出头。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在书上看到的,《汉书》里面。她也忍不住发难:大唐律法严明,为什么要用这种血腥的非法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她冷笑,而且,你们收钱的吧?这和侠义什么的可扯不上关系。
我承认收钱就不是为义轻生的侠。他淡淡道:但律法是你们定的,只为你们所用。靠律法,我们求不到公道。
她眼睛里充满泪水,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你做的和我想的都不一样,你骗我!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样的人。
青城百口莫辩。他缓缓站起,慢慢走出去。痛是彻骨的,心是冰冷的,他真想质问她:残忍的你为什么要那种光明喜悦的美来俘虏我,然后又把我推回原来的黑暗地狱。要是从没遇见过你,还可以那样活下去,现在你让我何以自处?
她抽噎着,你不准走,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他回过身,满怀痛楚地抱紧她,让我走的是你,不让我走的也是你,你以为我是随便让你呼来唤去的人吗?
就因为你不是,我才会喜欢你,可我不能容忍你骗我,一点点也不行!
好阿九,我从没对你说过一个字的虚言,我只是没勇气对你提起这段经历而已。
不说就是骗我。
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了。他抓紧了她狂吻着。这一吻,揉着就要失去她的绝望和恐惧,狂暴如疾风骤雨,全没了终南山之吻的缠绵醉人。
她在他怀中总是无力,又不肯开口求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清醒了些,拭去她嘴角的血丝,颤声道:阿九,我弄痛你了没有?
阿九,你说话啊。
阿九,你从小就被家里的长辈宠着,被人们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人孤单过活的滋味。我在马行找到了伙伴找到了友谊,所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们。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并不认为我们做得不对,只是我实在受不了我所见的一切。加入组织后,我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多未被揭发、未被惩治的罪恶,他喘了口气,残忍、污秽、血腥、泯灭人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本来是被分配到执行环节的,但我拒绝了,不是因为父亲杀戒不可破的叮嘱,那些家伙死十次也不足以偿还其罪恶,只是我厌弃一切包括我自己。一想到让自己的手沾上那些家伙肮脏的血,我就忍不住作呕。阿九你天性敏感,最好永远别接触这类事,那一定会伤害到你的,这就是我不带你去的原因。
那个时候,生存对于我来说沉重而压抑,若不是后来遇见了你,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在昨天一样。你站在西明寺的牡丹花下,我第一眼看到你,说是天崩地裂也不算过分。顿时我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变成了虚幻的光影,除了你。我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美丽、清澈、纯净的人儿。如果可能,我愿意用一切来换一刻你那样的快乐,因为无欲无求所以无畏无惧的快乐。那时候你才十三岁,你一定不知道你的笑容救了一个人,从此那傻瓜就义无反顾地追寻着你。
阿九你把我从黑暗沉重的生活里拔了出来。我的生活变得充实、明朗起来,不再是漫无目的的了。你认为我们现在在一起是上天安排的吗?不是的,是我努力得来。为了你,我脱离了组织,当了太医,做了道士。我的朋友都认为我不可理喻,我却乐在其中。
阿九,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你一句话,可以救我,也可以杀我。他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我没你说的那么可爱。就像太阳底下也有阴影一样,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不是,我也不是。喜欢我,就要喜欢真的我。你要是把我当成天仙,我反而受不了。而且,我也不认为我有那么大的力量来左右你,请不要再说这么夸张的话了。
他知道他打动了她。我喜欢的就是真正的你,你的柔美、天真和坦白,还有你的固执、多疑和坏脾气。
她垂下眼睛,我也喜欢你的。虽然妈妈、哥哥还有我的理智都说不应该,但我还是喜欢。
喜悦像泉水一样从他心底涌出来。他克制着澎湃的激情,轻轻揽住她。
她的小脸又绷了起来。只是,你要再像刚才那样强迫我,我绝对不会再原谅你。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