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崔明珠愕然道:“万里传讯,半日千里,这是什么功夫?卢先生具此异能,不就是神仙了?”
卢沧客一笑道:“这是术字门中小技,不足为道,旁门左技,不入正统,靠得住的还是武功……”
又谈了一阵,才见一个垂髫小婢前来相请道:“老爷,两位姊姊说醉花筵已备妥,请客人到醉花亭上就筵。”
卢沧客起立笑道:“这两个妮子可真卖力,这么快就弄整齐了,对不起,我这身家常便服,可不能待客,要去换身衣服,请各位到醉花亭上就坐吧,我马上就来恭陪。”
崔明珠道:“醉花亭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卢沧客手指南面一笑道:“就在那边,出门就是园子,几步路就到了,请恕卢某失札少陪。”
说完拱拱手,带着那小婢先行离开了。
江梦秋道:“这是什么意思,更衣款客,固见其隆情,但要我们自己去,又非待客之道!”
崔明珠道:“这个人不但怪,而且邪。”
方梅影一笑道:“那当然是考考我们,此去醉花亭,虽然仅数步之遥,但走得不对,一辈子也到不了。”
江梦秋道:“那干脆明说好了,何必又找个借口。”
崔妙人笑道:“这倒不是他故弄玄虚,既有阵图之设,跟我们走在一起,也可以把我们甩开,他托故抽身,为了给我们方便,好讨论一下对他的观感。”
崔明珠道:“他这个人究竟如何呢?”
方梅影笑道:“留给你自己去评断吧,江兄弟以字论人,我则是以地论人,似乎我们都没错。”
崔明珠道:“我毫无根据,只有就人论人,我觉得他亦正亦邪,是善中之恶人,恶中之善人。”
崔妙人一笑道:“我也是这个看法,你们的意见呢?”
方梅影笑道:“我论人不以善恶为准,因为我行事也不以善恶为准,只能说他是性情中人,江兄弟!你呢?”
江梦秋想想道:“我跟明珠的看法差不多,但结论略异,我只觉得他是个善中之善人,恶中之恶人。”
方梅影大笑道:“这个看法透彻,他可以为善,直超往圣先贤,也可以为恶,不逊修罗天魔,善恶之分,端看他的高兴,反正他不会是为善而行善,为恶而作恶,所以我说此行不虚,如果真让地跟段天化合为一伙……”
江梦秋道:“那不可能的,他唯我独尊惯了,而八煞俱非屈居人下之辈,怎么样也混不到一起去。”
方梅影笑道:“你错了,但你这句话给我了一个启示,我以前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八煞门的组成,那八个家伙都不是肯容人之辈,怎么能合作无间呢?看起来虽以段天化为马首是瞻,大家对他言听计从,但是段天化怎么会有约束他们的能力呢,这个问题困扰我多日,被你一言提醒,我才豁然贯通,终于找到了一个答案了。”
崔妙人道:“不错,我也在为这件事怀疑,但没有像你聪明,想出了答案了,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出来吧。”
方梅影道:“天无二日,岂容八煞并尊,这道理很简单,八煞门中另有一个真正的主脑,八煞仅其傀儡而已,那个幕后的提线人,才是真正的操纵者。”
江梦秋一怔道:“不可能,有谁能令八煞俯耳听命?”
方梅影笑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譬如这个卢沧客吧,如非凑巧遇上了,你会知道吗?”
江梦秋想了一下,无语为答。
方梅影又道:“你爷爷可能会比我们清楚,所以他老人家才不怕烦,暗中前来监视,而且还要把家迁走了,他以仁翁的声望,为什么会如此慎重呢?光是凭段天化那几块料,他会在乎吗?”
江梦秋这才道:“大姊如此一说,小弟也有所觉了,简爷爷的灭门之仇,爷爷他老人家一直瞒着我,这就与爷爷平日的教诲不相吻合,爷爷早就有意把我培植成一个江湖人,继承他的衣钵,他老人家虽以仁为怀,却最重恩仇,主张有恩必报,细怨应忍,但遇到亲仇家根,则必须了了,方为江湖本色,所以他老人家行道之时,力避杀劫,就是怕留下不了的血仇牵缠,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是他竟然劝阻简爷爷为家人报仇,这就是很矛盾的事。”
方梅影笑道:“这是他有所顾忌,唯恐仇报不了,又自添上几条命而已,能使仁翁束手,自然不是八煞所能担当得了的,否则以你们两家的交情,他早就代老鹤料理了。”
崔妙人道:“我也同意这个说法,但仁翁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为什么要我们去招惹呢?”
方梅影一笑道:“仁翁身在江湖上,志在江湖,他并不是不管事,而是小事不屑管,大事不能管,我想他是借重我们来引出那个厉害人物后,才来插手,那不但方便,而且也有效,能够控制八煞的人,一定不是易与之辈,现在如果站在明处,吃的亏就大了。”
崔妙人道:“由我们瞎碰就不会吃亏吗?”
方梅影微笑道:“我们也许会遭遇点小挫折,但绝不致有性命之危。因为我们还不足以引起那个人的重视,此举倒不是江爷爷的自私,他把自己唯一的孙子献了出来,口头上虽说让我们照顾,实际上是作为抵押呢。”
崔妙人笑道:“瞧你说得好听。”
方梅影庄容道:“这正是仁翁的胸襟,因为我们三家的交情够深,老人家才支持我们冒险卖命,他当然也要付出代价,江兄弟是他唯一的爱孙,叫江兄弟陪着我们在一起,即使有什么不测,他老人家也好对人交代。”
崔明珠道:“江爷爷仁侠心胸,我爹是最敬服的,受他老人家差遣,就是送了命,也没人会埋怨!”
方梅影笑道:“那当然,可是江爷爷也不会叫我们做送命的傻事,他把鹤老带到你家去,必然是会合你的父母另作安排,否则实在没理由邀鹤老同行,你的父母练功岔气,耽误不得,他一个人去快得多,何必带个累赘。”
崔妙人笑笑道:“神机妙算,谁也灵不过你,就算你一切都说对了,但这个人是谁呢?”
方梅影笑道:“我若知道了,还会瞒着你们吗?”
崔妙人道:“令祖在日,对武林中奇技异能之士都有详细记载,你拣那些老而不死的想想,或许有个底……”
方梅影轻叹道:“我爷爷所知有限,何况他身死十几年,这十几年里,不知又有多少人事变化,我见的名士高人就不少,仅为先祖所不载,就以这个卢沧客来说吧,在先祖的英雄谱上,应该可列首榜,却付之阙如……”
崔妙人一怔道:“会不会就是他呢?”
方梅影笑道:“崔大姊认为有此可能吗?”
崔妙人道:“这可很难说,他虽说不理世事,但对于江湖上的人事十分清楚。”
方梅影道:“不会是他,卢沧客或有降服八煞之能,但比那个人还差一点,因为他的毛病跟我们一样锋芒太露,好胜要强,绝不肯在幕后操纵别人的。”
四人默默无语。
方梅影一笑道:”走吧,别再耽误了,等他以为我们是困于阵图之中,前来接引,那就太没意思了,将来真要求他帮忙时,他的兴趣也不会太高,因为他交友树敌,都要秤秤份量,所以才闭门不出,他以前是目无余子,认为天下人都碌碌不足与匹,我们今天总算给他改变了一点观念,但要进一步深交,还得再拿点东西出来,否则最多落得他送上四匹马,连那两个宝贝都会收回了。”
江梦秋皱眉道:“方大姊,我觉得你要那两个女子实在是多事,尤其是我们要去闯关涉险。”
方梅影一笑道:“不是为了侍候你吗?”
江梦秋红着脸道:“大姊,刚才是当着主人的面我不便说什么,你再开玩笑,我可要生气了,我自承出门的经验不足,惹了许多笑话,但我可以学。”
方梅影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兄弟!别生气,大姊不会叫你难堪的,你不要他们服侍,我可要呢。行囊、身上的衣衫都是自己抽空料理,现在要照顾你,我就没空管自己了,要两个人来料理我私事,这总行了吧。”
江梦秋又有话说了,崔妙人笑道:“这倒是真话,上次在客栈,为了替你缝内衣,害得明珠自已穿脏衣服,江兄弟,别的事你可自已学着做,这针线上的事,你现学也不迟,总不能要我们丢下自己,专忙你的吧。”
三个女的都笑了起来,江梦秋红着脸,四人一起出门而来,踱入园中,倒是一片好风光,群芳逞艳,杂花生树,间或有几座假山,几方奇石点缀其间,错落有致,南方露出一角红楼,半隐在花海树绿之中,尤见匠心。
方梅影看了一下花田错杂,不望笑道:“这个卢沧客也太小家子气,简简单单一个朱雀阵也敢拿来考我!”
江梦秋却道:“方大姊别把它看得大简单了,这虽是朱雀阵的骨架,却还藏着玄武雷风的变化呢!”
方梅影怔了一怔才道:“你也懂得阵图变化吗?”
江梦秋道:“我懂得不多,爷爷从闭门修道以后,对这玩意儿才开始研究,我跟着他老人家,只略略习了一点皮毛,大姊是行家,在你面前,我更不敢说懂了!”
方梅影笑道:“好小子,你居然在大姊面前捣鬼,你能看出其中另藏变化,就比我高明了,走吧,由你带路!”
江梦秋连忙道:“那怎么行呢,我实在懂得很少!”
方梅影道:“算了吧,你既然懂得不多,也比我这大姊差不了哪里去,你先走着吧,我认为不对时再商量!”
江梦秋听她这样,才不再客气了,举步走入花田,按照所知的门户变化,迂回前进,走了一阵后,他觉得前面的阵,有点怀疑,乃停身下来,回头找方梅影想研究一下,那知回头一看,只有方梅影一个人跟着,忙问道:“崔大姊跟明珠怎么见了,她们没来吗?”
方梅影回头也一愕道:“不久以前她们还在后面的,一定走错了门户,进入岔路去了!”
江梦秋急了道:“那怎么办呢,快回去找一找!”
方梅影用手一挡道:“不行!你既然懂得阵囹之学,就知一入迷津是无法回头的,否则我们也出不来了!”
江梦秋道:“可是也不能让她们失陷在里面呀!”
方梅影道:“失陷在里面也没有关系,卢沧客对我们并无敌意,也不会发动阵势加害她们的,倒是我们四个人都失陷在内,那才丢人呢,有两个人能走过去就行了!”
江梦秋想想也对,遂指着前面道:“大姊!你看这怎么取呢?照阵势的发展,该是生门在右才对,但照花枝的错列,生门内的险重重,似乎又是死门的状况!”
方梅影看了一下才道:“门户是死的,安排却是活的,他意将生死两门对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江梦秋道:“那么要闯死门了!”
方梅影笑道:“在我的看法是如此,你呢?”
江梦秋沉思片刻才道:“我想还是走生门的好!”
方梅影道:“你不是明看出生死对调了吗?”
江梦秋道:“是的。但大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句话使我有了新的决定,布阵的人也有个习惯,若是喜爱变化,一开始就会变动了,我们已走过了大半个阵,看见变化虽多,却并没有脱出规矩,所以在这里也不会对调的。”
方海影道:“布阵者还会有习惯吗?”
江梦秋道:“这是爷爷说的,阵图之设与武学一样,一定会有习惯的,因为阵势之设,目的在迷乱人的心志,如果不按照自己的习惯而乱设,说不定在哪一天也会把自己也陷在里面,因为设下阵图就是为了方便自己困扰敌人,卢沧客将阵式设在园子里,乃是每天必经之途,绝不会每次经过都费心来辨认一番,所以必须配合他自己的习惯,爷爷研究多年后,才发现了这一个道理。”
方梅影终于点头叹道:“我对阵势变化看得很多,却从没有自己实地去摆一下,江爷爷是从实践中得取的经验,自然不会错了,但这生门中为什么暗藏凶险呢。”
江梦秋道:“那只是用来障人眼目的,顺其道行,虽凶下凶,虽险不险,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真谛,死门中望去平常,说不定真正的凶险就所在里面呢!”
方梅影笑道:“对极了,我小的时候,常跟祖父对弈,一直是我经常输,可是有一次我居然将他杀得全军皆墨,他很奇怪,我也不明白,因为我的棋力比他老人家差得太多,后来一检讨,才知道是我抢先在九九天元上布了一子。”
江梦秋道:“那一于正当腹地,不足以影响胜负呀。”
方梅影道:“是的,可是他老人家有个习惯,十手之内,一定抢先在那儿落子,然后因势发展,那一子总是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实在输急了,才放弃先手,抢在那儿落子,祖父先不在意,仍然照经常的下法,结果长龙对缠,连到了那儿,我的气就长了,得到一次空前大胜,以后对弈时,只要我抢到那一处爷爷虽不致每盘皆胜,胜我就很吃力,这完全是习惯之故。
今天听你一说,我才明白习惯对人影响之巨,看来我爷爷虽有智叟得名,仍是不如江爷爷。”
江梦秋忙道:“大姊又客气了,爷爷对方爷爷十分敬重,许为是生平唯一畏友,习弈小事,怎可论高低呢。”
方梅影道:“事情虽小,道理至深,尤其是从习惯上去知人这个办法太玄妙了,今天我算是又上了一课,快走吧,别让人等久了,还以为我们被阵图困住了呢。”
两人由生门进入,果然那些望似凶险的设置都没起作用,履险如夷,转了一阵,已经出了花田,花亭在望。崔妙人与崔明珠正笑吟吟地站在前等候着。
方梅影愕然笑道:“你们怎么先到了,是怎么来的?”
崔妙人道:“我们不解阵图,就一直走了过来。”
方梅影不信道:“哪有这回事。”
崔妙人道:“是真的,明珠带我一路走过来了。”
方梅影看了崔明珠一眼道:“小妹妹可真会耍人。”
崔明珠连忙道:“方姑姑,家父对阵势之学,研究有年,一辈子都在弄这个玩意儿,我跟着学了一点可是家父力诫我不得炫露、以免引起麻烦,所以我只好装不知道。刚才你们走得太快了,我一时没跟上,我只有拉着姑姑,照自己的方法走了过来,请你们原谅。”
崔妙人笑道:“这小鬼连我都瞒住了,不过也怪不得她,家兄为人十分严谨,说了不准她炫示,我也不能勉强,所以你们以后千万别让人知道她也会。”
方梅影一笑道:“今天我算是栽到家了。自己吹了半天,结果你们这两个小家伙都比我高明。”
江梦秋忙问道:“明珠,你走的哪一门?”
崔明珠道:“伤门,逢伤而入是最简捷的走法。”
江梦秋一怔道:“伤门是最凶的一门。”
崔明珠微笑道:“不错,而且也是最好找的一门,但既知这是八阵之设,每个人都会避过这一门,再凶险也没有用,所以主人就将它废置不设伏了。”
江梦秋道:“你为什么不早招呼我们一声呢?”
崔明珠笑道:“江大哥走的路也没做只是多绕几步而已,所以我就不招呼了,何况阵图之学,除了明白阵式之外,还要揣摩布局者之心思,我虽然懂,却不敢说一定对,万一把大家都陷了进去,岂不是反而槽了,因此我想分成两路走也好,只要能有一组通过,就对得起主人了。”
正说着亭前的珠帘一掀,卢沧客身披羽衣,头顶峨冠,手摇羽扇,像一头仙鹤似的踱了出来,飘逸如神仙。见了他们,微微一愕,神情在欣喜中多少带着点失意,笑笑道:“我说四位俱非俗客。小小一点阵图之设,绝对挡不住四位的,但没想到四位会来得这么快,以致失迎。”
方梅影忍不住道:“我们不过刚到,崔大姊她们则到了半天了,先生神机妙算,也算不到吧。”
卢沧客又是一怔。
崔妙人则斜看了方梅影一眼,她才想起崔明珠刚才要求不得炫露的话忙又道:“崔大姊虽然不大开口,可是她学究天人,比我们都高明百倍。”
卢沧客连忙道:“是的,是的,崔仙子山藏海纳,岂是凡夫俗子所敢窥测的,卢某班门弄斧,以一个小阵为引,只是想领教高明而已,绝非有为难之急,四位经过时也可以知道,阵中的埋伏设施都已经撤掉了,其实这也是多此一举,纵然不撤,也难不住四位的。”
语毕躬身邀客,将他们邀进亭中,四人顿觉眼前一亮,才知道卢沧客设这醉花筵确是下了一番心血。
这个亭子很大,虽曰亭台,实际上该称为花堂才是,纵深宽横各有二十多丈,四壁悬纱,外罩珠帘,书栏雕栋,极尽匠心,地下铺着碧绿的绒地毯,又轻又柔,看去直如一片草坪,用手摸上去,才知道是细绒织成的。
无几无案,只有百花点缀其间,那花朵嫩叶也是人工装就的,但形色乱真,且有绸制彩蝶或停或舞。
那是因为四个人都具有绝顶的工夫,目光敏锐,看得出是假的,寻常人等到此,还以为是在花园中盖上了屋子呢,总之一切都极尽其豪华之能事。
卢沧客带他们来到前面向西边的地方,席地盘膝而坐。四个人也学他的样子,崔妙人与崔明珠居右,方梅影与江梦秋后左,把主人夹在中间、这是古仪,江梦秋是懂的,所以也没有让席之争,坐定后,卢沧客拍拍手,倚红偎翠低着头进来。首先在每个人面前安下一个玉盘,然后将牙箸及玛瑙雕成的酒爵放在每人的玉盘里。最后才在每人的酒爵里注上了淡绿色的酒液,香味扑鼻。
那酒爵典式古雅。每尊可容半斤许,等每人都有了,卢沧客举爵笑道:“今夕何幸,佳宾云集,卢某先浮一白,以示敬意,请。”
说着引爵就口。用袖子掩着,一饮而尽,江梦秋也照样的喝了,轮到方梅影时她停手笑道:“卢先生,想这醉花筵之名,想是由李青莲春夜宴桃李国序文中,设以传花,飞羽觞而醉月两句而得意。”
卢沧客道:“是的,方女侠有何指教?”
方梅影道:“指教不敢当,我只有一个建议。”
卢沧客忙道:“女侠但言不妨。”
方梅影笑道:“筵名醉花,自然是求快意不拘形迹。”
卢沧客道:“不错,所以不设席,不举乐。”
方梅影道:“可是还有许多繁文缛节,我们是江湖人,冒充斯文不是不会,但太别扭了,先生可否将这些俗套都免了,随各人高兴,不敬酒,不劝饮,因为我一闻这酒香,就知道是百年以上的陈酿花露,进口香醇,后劲可足得很,像这样一口一大爵,我是勉强能奉陪的,崔大姊与明珠则很少喝酒,未必能喝得下,为了主人的盛情,不喝又不好意思,喝醉了却更没意思。”
卢沧客连忙道:“方女侠指教极是,卢某只是尽自己的敬意,却不敢勉强各位,随各位的意思好了。”
方梅影笑道:“喝酒要痛快,一拘形式就扫兴了,因此我建议各喝各的,谁也别管谁。”
说完她单手擎爵,也没用手挡若,仰头一饮而尽。
卢沧客笑道:“方女侠豪情壮语,不愧侠女本色,卢某这一番装做,反倒是俗不可耐了。”
向崔氏二女照照杯道:“二位但请自便。”
他自己把头上的帽子也取了下来,抛过一边,然后道:“卢某附庸风雅,乃有此醉花筵之设,而且还下了一番考据的功夫,以求合唐人习俗、即此酒爵,也是仿造金谷酒会之器,今日听方女侠指示后,才知矫情刻效之俗。”
江梦秋一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王翰之凉州词,以先生所携之酒器,似乎也适作放浪形骸之饮。以我们这几个恶客的身份,更不耐作繁文缛节之宴,先生事事要讲究规格,我们只好自惭形秽而避席了。”
卢沧客讪然道:“卢某自知腹俭,以致贻笑大方,幸得方女侠不弃谕陋而赐示,庶几回头非晚。老弟再说下去,卢某就要无地自容了。来,再罚我一杯。”
倚红刚替他把酒斟满,他很快地又干了,用衣袖一擦口边的残沥笑道:“痛快,痛快,十年前有位读书的相公经此,卢某跟他谈得还投机,听他的建议,设了醉花筵,虽然尽兴,却总不如今天这样痛快,可知酸儒误人。”
方梅影一笑道:“话倒不是这么说,问题在先生亦非其道中人,强自挤到其间,自然无法舒性了。”
卢沧客连连点头称是。
崔妙人与崔明珠这才舒了口气,暗中对方梅影感激不尽。崔明珠还是个小孩子倒是无所谓,崔妙人闯历江湖有年,书读过不少,但对这些古典礼仪却十分生疏,稍一不对,以崔妙人的脾气,这个人可丢不起,正在坐立不安,幸得方梅影一席话解了围,且她们两人也都试饮了一口百花露,酒是真好,既香且醇,爽口润喉,但到了肚子里,劲道却足得很。
崔妙人不善饮酒、所以对醉狐陆仙游那等厌恶,今天为了礼貌,假如也陪着干的话,实在不胜酒力,方梅影与江梦秋都是家传的酒量,他们可以拼得,自己一拼就醉,未免又出乖露丑,所以她对方梅影感激之心又增了一分,望向方梅影时,正好接到她会意的一笑。
倚红第三度为卢沧客注满酒爵时笑道:“爷!这么说那批女乐也不必献奏了,座有顾曲周郎,江公子可是位行家,她们的技术还不够纯熟,恐怕又会惹笑话。”
卢沧客道:“当然免了,连我听了都烦,刚才江老弟一念凉州词,已经道破出典,这种胡乐必须要你们塞上的女儿才有情调,她们一个个都瘦怯怯的,哪里能玩得好,回头还是你们俩多卖点力气吧。”
偎翠笑道:“我们只怕也难入高明法眼。”
卢沧客道:“别偷懒,我已经把你们俩送给方女侠,她要你们侍奉江老弟,但并没有肯定,最主要的是怕你们不行而增加累赘,所以你们必须卖弄精神一番,博得方女侠的首肯,才能出头呢,否则只好一辈子老死在这儿了。”
两个女孩子都为之一怔,美目流盼,看看方梅影又看看江梦秋,最后留在卢沧客的脸上,莫知所以。
卢沧客一笑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倚红顿了一顿才道:“婢子们愿意一辈子侍侯爷。”
卢沧客大笑道:“别说傻话了。你们到我身边时,才十三四岁,一晃十几年了,你们还不清楚我的为人吗?如果我有意把你们留在身边,也不会教你们这么多东西。我现在百念俱空,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一定要为你们找个好出路才能放心,江公子他们尚有事在身,不能久留,过此一夕,你们就要走了,这一餐就称是为你们送别,所以你们应该乖乖的听话,别惹我不高兴。”
两个女孩子这才低应了一声,卢沧客又道:“有酒无肴不成宴,你们别光顾进酒,也该上莱了。”
倚红道:“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爷的吩咐。”
轻轻一击掌,亭外进来五个髫龄少女,个个都长得很清秀,托着五个大玉盘,-一从他们面前经过,偎翠则起立伴着她们,每到一人面前,她就用银叉挑起盘中的菜肴,放在五人身前的小银盘中,这第一道菜是冷盘,做得却十分精细,完全是各式花朵的形状,各取其本色而成。
江梦秋出身膏梁,也最懂得吃,一经品尝之后,也不禁佩服卢沧客懂得享受,以那味山茶花为例。
花朵是烤鸭皮浇上玫瑰汁而制成的,人口清香沁凉,却又松脆不减本味,他吃得出荷花是鹿脯制的,玉兰是鸡肉制的,还有几样花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了。
卢沧客十分得意地道:“江老弟看她们还可以吧。”
江梦秋一笑道:“帝王之家,未必有此享受。”
卢沧客道:“江老弟虽是谀词,卢某却没有这等手艺,这每一朵花,都是她们亲手琢削而成。”
江梦秋忽然笑道:“卢先生精于口享,在下倒想献丑。敬先生两味粗肴,请先生品尝一尝如何?”
卢沧客先是一怔,继而大笑道:“老弟是个中行家,卢某一偿口福,幸何如之,但不知要些什么材料?”
江梦秋道:“很简单的东西,很快的时间。”
卢沧客十分高兴地道:“厨房就在后面,倚红,你快领江老弟前去,同时也跟着学学。”
江梦秋起立笑道:“不必麻烦了,指点我厨房的所在,由我自己去弄好了,我有个毛病,有人在旁边就会手忙脚乱,做不出东西来了。”
偎翠笑道:“江公子这就是行家话,烹调之道,端在师心独创,且也是不传之秘,爷虽然懂得吃,还不懂得里面的规矩严着呢,我们就等着欣赏吧。”
江梦秋到了后面,没有多久,带着个小女孩,捧了两样东西进来,在每人面前放上一点,一绿一白,绿的是一段段的小圆柱,白的是一团厚乳状之物。
卢沧客用筷子先挑了一点白的放在口中,然后又尝尝绿的。
过尝越有味,江梦秋做的本不多,分作几份后,每人的份量更少,很快就被他吃完了,似乎意犹未尽,忍不住道:“江老弟,这太好了,你是怎么弄的?”
江梦秋一笑道:“先生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卢沧客道:“就是不知道,卢某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从来就没有尝过如此佳味,到底是什么呢?””
方梅影等人也吃了,一个个都傻了眼,但知其佳,谁也说不出名目来,连倚红偎翠二女也都分了一份绝口称赞。
方梅影道:“江兄弟!真看不出你一个大少爷,连衣服都不会洗的人,居然有这一手,别逗人了,快说吧。”
江梦秋笑笑道:“说了你们也不会情,一道是凉拌豆腐,一道是炒青莱心,都是最普通的东西。”
卢沧客叫道:“什么,青菜豆腐有这个味道?以上的是二种青菜和豆腐?我绝对不相信。”
江梦秋一笑道:“确实是这两样,各位极少尝过,才得口味特别而已,此理无他,终日吃膏梁,不知菜根香,如果整天吃它,就不会觉得好了。”
卢沧客道:“老弟说的虽是至理名言,但青菜豆腐,卢某也经常食用,否则厨下也不会备有此物了。”
江梦秋道:“当然,在手法上有点讲究,因为家祖晚年修道茹素,只好在烹饪与调味上多作研究,我跟着也学会了几手,寒家也精于口欲,只是不像先生这儿的排场,我们都是取最普通的材料,作最高的享受。”
卢沧客肃然起立,长揖道:“领教,领教,化腐朽为神奇,才是深得个中三昧,卢某从事做作,益见肤浅,今后如有机会,一定到府上去多讨教一番。”
江梦秋道:“家祖也雅好此道,先生跟家祖一定会很投机的,只是家祖喜好自然无拘,恐怕先生不习惯。”
卢沧客道:“不会的,卢某并非一成不变,令祖乃当世完人,在令祖面前,自然以迎合他老人家为主。”
江梦秋一笑道:“如果能这样,家祖一定也很欢迎的,只可惜为了我要闯入江湖,家祖已命令家父把家都搬走了,连我都不知道在哪里,只好等事了之后,家祖自会跟我联系,那时再敦请先生前往一叙。”
卢沧客说了几声遗憾,又道:“江老弟是大行家,你们也别献丑,随便就叫人弄弄吧,你们还是快去准备一下,把我的好马都装配起来,骑出来让方女侠过目一番,同时也把你们的剑法演一演,看看你们是否够资格跟了去。”
江梦秋含笑归座,两个女孩子也到后面去了。
方梅影挨着江梦秋的耳朵低声道:“兄弟,多亏你这两道菜把他给唬了,不敢再卖弄,否则我们都要出丑了。”
江梦秋道:“我也是怕他这一着,老实说,我跟爷爷的时候居多,对这一行并不内行,如果上的菜我们一样都不懂,反而落他笑话,所以我只好先唬他一下。”
方梅影道:“唬也要有玩意儿。”
江梦秋道:“他的玩意儿多着呢,就是这些普通的玩意儿他不屑一顾,这都要感谢爷爷,他老人家既爱吃,又要茹素,整天在豆腐茄子上下功夫,被我学了两手。”
方梅影也笑道:“将来做你家的媳妇儿可不容易,且哪儿找个女易牙来才能侍侯得两老满意呢。”
江梦秋微微一笑,没有作答,这时已改由那五名侍女上菜了,形式虽极尽华丽,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样,酒至半酣,一个侍女卷起珠帘,使大家都可以看清前面,那是一片草地,倚红与偎翠都作塞外胡姬的打扮,紧身小袄,足挂蛮靴,头戴皮帽,骑了两头骏马,得得小驰而来。
到了亭前,欠身作礼后,开始表演骑术,那倒是真功夫,马身上金装银饰,十分华丽,却没有鞍子。
他们忽而马上,忽而马下,左右穿梭,镫里藏身,表演完后,又换了两匹马,同时也叫了几十少女帮忙,每人手执一根长幡,两女催马急驰,冲到那些少女身边时,她们手挥长幡平扫过去,两女立到一提缰绳,两骑凌空急跃,让长幡贴腹而过,一次又一次,最高时,居然可跃空五六丈高,跳出十来丈远,马好骑术更精。
第三度换马,场上的布置也变了,由传女们搬出十几个鼓形的瓷墩,那原是供人坐的,他们却别出心栽,另作用处,每相距十来丈,就安下一个,排成两行。倚红与偎翠飞速催马,跑到第一对瓷墩时,两腿轻挟,马就跳了起来,四蹄收拢,恰恰落在瓷墩上面,然后纵了出去,落在前一个瓷墩上。一个个地跳过去,马蹄不沾一点地,只有到了最后一跃时,偎翠的那匹马用劲略大,将瓷墩踢翻了一个。
卢沧客已表示不满意:“这妮子最近太懒了,疏于练习,否则不应该出岔子的。方女侠,你看这些马如何?”
崔明珠忍不住道:“好极了,卢先生,真难为你怎么训练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马匹!”
卢沧客笑道:“不过是闲下无事,驯着好玩而已,但为了搜罗这些马匹,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方梅影笑道:“跳高、行险,配合主人的行动进退,它们都很够水准了。如果先生以它为赠,我倒宁可买一头普通的马骑骑,它们都不合用!”
卢沧客一怔道:“这还不能合侠女的意!”
方梅影道:“我们要一匹马是为了代步,不是为了表演给人看,因此还是以能行为主!”
卢沧客道:“但是这些技能对各位都有帮助的,行险路、越河涧、突围、避追兵、躲暗器、闯箭林,它们都应付得了,我是专为战斗而训练的!”
方梅影笑道:“我们是江湖人对江湖人,不是正式的对兵作战,翻山越涧,躲暗器,闯箭林,我们自己都办得到,不必借重畜生,何况也没有人会用这种方法来对我们,再者这些马只擅一技,顾此而失彼。”
卢沧客道:“不,它们不只表演一技而已,都会的、”
方梅影道:“还是不适用,我看过了,它们的智慧不低,体力欠佳,长行百余里后,就累得跑不动了。”
卢沧客道:“它们的耐力和速度都是经过敝人的特别训练,尚可再加三四成的催逼还应付得下。”
方梅影一笑道:“如果每一匹都折价二百四十两银子卖给我们,我就要了,如果言赠,我宁可敬谢不敏。”
卢沧客微感难堪道:“方女侠这话就是骂人了。”
方梅影庄容道:“这是最正经的话,这些马虽然还不错,但都是有价可求之物,市面上也还买得到,我又何必须一份人情呢,我们的行囊还没有到求告的地步。”
卢沧客苦笑道:“二百四十两一匹,女侠也出很大便宜一点,它们目前的身价,也总在两千两左右。”
方梅影一笑道:“在我来说,四十两才是买马的本价,因为四十面一匹的马我也照样能行能跑,二百两是付给先生的训练代价与饲养的料费,这个代价也就过得去了。”
卢祖客脸色变了一变。最后才苦叹一声道:“方女侠乃今世伯乐,在下以这种庸乘出示,实乃自取其辱,倚红把厩中的另外一批马赶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