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卢闰英却皱眉道:“雅萍,你怎么把吃点心的菜搬了来,这太不像话了。”
李益已坐下,端起碗来扒下半碗,闻言忙道:“这个好,我觉得比大鱼大肉的盛宴可口多了。”
雅萍笑笑道:“婢子看看时间也是用点心的时候,所以把大菜都撤回去,李少爷将就点果腹吧,老爷也快回来了,这时候吃饱了,晚上怎么吃得下?”
她这儿才说完,李益的一碗饭已经下了肚子,见雅萍没过来替他添饭上又不好意思叫她,只得放下了碗,卢闰英看见了道:“雅萍,还不快盛饭去!”
雅萍嗫嗫地道:“小姐,没饭了。”
卢闰英道:“胡说,家里会连饭都没有了?”
雅萍道:“白饭自然有,但是上好的碧粳米饭却没有了,厨房里不知道有客人来,还是照着平常的份量蒸的,婢子把夫人的那一份取了来的。”
卢闰英道:“一天就做这么两碗饭?”
雅萍道:“那当然不止,但是这作午后点心的碧粳米饭,却是就着老爷夫人跟小姐的三人份量蒸的,每天才蒸这么四碗,夫人中午没出来用膳,先要了两碗去,婢子已经把剩下的两碗全端来了。”
卢闰笑道:“难道你们吃的米饭还是另做的?”
雅萍笑道:“小姐,我们那有这个好福份,这种碧粳米是江南专门种了进贡御用的,在宫里也稀贵得很,据说除了圣上及后宫的两位娘娘之外,连几位贵妃都吃不着呢,因为老爷跟江南粮督卡大人是知交,承他的情,每年都着人专骑送了两石来,只够供您三位做点心用的。”
卢闰英笑道:“一样是米,我就不信有这么珍贵!”
雅萍道:“据说这种稻子祗产在无,是用玉泉山的泉水灌种的,每年一共才收二三十石,十石专供御用,还有十石就由粮督大人斟酌着做人情,而咱们家居然能分到两石,已经是很难得了。”
卢闰英不让他再说下去就摆手止住了道:“好了!好了!别这样噜苏个没完没了,也不过是米饭而已,吃了也不见得能成仙作佛,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李益却笑笑道:“绿色的米很少见,我还不知道是大有来头呢。”
卢闰笑道:“雅萍!那些话以后可得慎重少言,幸亏李少爷不是外人,否则你已是为老爷招祸。既然这是御用之物,咱们就不该有,让人知道了是犯律的。”
雅萍吓得不敢说了,李益道:“在长安,那一家没有点宫内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脂粉店里,明明是一样的东西,弄个锦匣儿装起来,就说是宫廷用物,价钱居然贵了几十倍,妙的是偏有一些人去上当,那些外地来京赶考的举子,如果不带两包宫粉回去,彷佛就不敢见人了。”
卢闰笑道:“内廷用物,能够公开买卖吗?”
李益道:“那当然不行,都是放在店铺里面,等外地客人上门时,再悄悄暗示,装模做样地卖出来。”
“东西是不是好一点呢?”
李益一笑道:“那当然,品质稍微精纯一点,也不过就是上品而已,可是加上了一个宫廷用的衔头,身价提高了十倍,那就是愚弄人了,偏有许多人为虚荣所惑,心甘情愿地上当,可见富贵二字愚人之深。其实真正的宫廷用物,还比不上呢!”
雅萍不解道:“那怎么会呢?”
李益笑道:“后官的宫娥彩女,多至千数人,未必个个都是有钱的,除了几个得宠的后妃用度稍宽,大多数的宫人,穷得连脂粉都买不起,闲下摘取御园的花瓣,捣成了汁来作为胭脂,很多人家为了求取富贵。把女儿送进宫去,结果每年还得赔衬往宫里贴钱。”
卢闰英听了似乎感到不信:“那里会这么苦!”
李益道:“这是实情,大家都是受了天宝杨门的影响,看见杨家以女得宠换来了大富贵,千方百计钻营,其实得如杨氏玉环者能有几人,那些女子进了宫,三、五年见不到皇帝一面的还多得很。”
“但也不至于要家里贴钱吧?”
“宫中固然有例支的脂粉钱,为数本就少得可怜,还要经那些宫监的层层剥削克扣,分到她们手里更没有几个了,而用度却又不能省。”
“在宫里还有什么用度呢?”
李益笑道:“一日三餐是有得吃的,但是衣服要穿新的,胭脂花粉不能少。就得自己掏钱买。宫禁森严,不能出来,就得请那些太监们代购,这又得经过一层剥削!”
卢闰笑道:“宫中难道连这些都不供应的吗?”
李益叹了一声:“帐目上是有的,可是落不到她们手中而已,那些执事的太监们侵吞了大部份,底下管事的小太监又分润了其余的。”
“有这么大的胆子?”
“到处都是如此,岂独宫中为然?”
“难道她们不会申告?”
“告诉谁去?有头脸的女官们得到的奉敬比份例更多,当然不会受理,宫里规矩极严,又不能随便走动,皇帝经常到的地方,自然是人人都衣采鲜明,可是一些较为冷僻的地方,三两年难得见到一个别处的人,更别说是圣上了,她们又向谁诉说去?有人受不了苛虐,在宫里上了吊,也只是悄悄一埋了事,生死根本就无人过问。”
“那……干什么还要穿戴整齐呢?”
李益又叹了口气道:“一个希望,她们总希望那一天圣上突然高与了。翩然莅临,如果是蓬头垢面,更难引起圣驾的注意了,所以她们随时随地都要梳戴整齐,唯恐后人,等待着那随时可能到来的幸运。”
“有没有希望呢?”
“大概总有吧,否则她们就不会如此起劲了,也许千百人中,总有那么几个幸运儿,提高了她们的希望,也增加了她们活下去的勇气,盼望着那一天能飞上枝头作凤凰。”
卢闰英轻叹一声:“她们如果真的聪明,也该拿人家跟自己比一比,如果处处不如人,就安份老实点……”
李益笑道:“宫中无丑女,这倒是句实话,假如不是有着几分姿色,安安份份的,也不会想入宫了,做父母的更不会把女儿送去受活罪,正因为大家都不丑,所以才人人雄心万丈。”
“即使略具姿色,也该有个高下之分!”
李益笑道:“女人看女人,不像男人看女人这么宽大,即使是天仙化人,沉鱼落雁,在女人的眼睛里也能挑出毛病来,因此在宫里的女孩子,谁都自信不逊于他人,何况还有一件妙事,越是冷落的宫院,美女越多!”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入宫的才女,是由后妃指点分发的,她们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当然不希望有人来争宠,绝色姿容,都分在皇帝难得见到的地方去,反倒是姿色平平的人放在跟前的机会较多。”
“这太不公平了!”
“天下事本就如此,古今一例,若是公平,美如王嫱,又怎么会埋没多年而远嫁塞外呢!”
卢闰英轻叹了一声,忽然看看雅萍道:“小鬼,你听见李少爷的话,是不是还想入宫?”
李益好奇地望望雅萍笑道:“你也想进宫去?”
雅萍飞红了脸道:“婢子那有这个妄想,是小姐要去!”
李益神色微变道:“怎么?闰英,你要入官?”
卢闰英笑道:“没有的事,前年东宫太子门下舍人张敬安到河西,对我爹说,太子妃虽经册定,但是昭仪尚缺,爹如果有意思,他可以一力促成。”
李益道:“姨丈怎么说?”
卢闰英道:“爹就是我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忍心把我送到那儿去,当时就拒绝了,张舍人很遗憾地说,太子府中没有几个出色的,就是雅萍这小鬼,也都是蛾眉班首。这小鬼听见就动心了!”
雅萍羞急地道:“才没有的事呢,是小姐瞎说的!”
卢闰英一笑道:“我瞎说!如果你没这个心,为什么时常在没有人的时候,对镜身着宫装,顾影自盼呢?”
雅萍更急了:“那只是为了好玩,婢子是侍候小姐的,小姐到那儿,婢子也到那儿。”
李益笑了一笑道:“张敬安是为了巴结求进,不择手段胡说而已,如果是册选昭仪偏妃,似乎还可一试,假如没有那个机会,还是别去的好,目前这位太子颇喜风月,他府中的歌伎女优,无一不是绝色,就是那些昆仑与天方的女奴,也都是一个妖娆艳美,想要出人头地很不容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而且把全府的歌伎舞伶,全都召集了起来,听我选配。”
“君虞,你又在骗人了!”
李益笑道:“我不是选配了人带走,而是选择佳者,编配作水仙之宴,除了太子妃没见到之外,所有的我都一一详细审试甄选过,挑出了二十四名……”
雅萍忙问道:“她们都怎么样?”
李益笑道:“不仅是人间绝色,而且个个多才多艺。”
“比我们家小姐如何?”
李益笑笑道:“叫我来说,自然是不如,但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平分秋色。”
卢闰英瞪了雅萍一眼道:“没规矩,还不下去!”
雅萍含笑退到一边,卢闰英忙问道:“君虞!那水仙之宴又是怎么回事?”
李益笑了一笑:“渔人将出桃源,武陵人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卢闰英先是一怔,随即想起了那句话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对雅萍道:“把桌上撤下去,在前面听着,老爷一回来,就过来通知一声。”
雅萍满心不情愿,很想听听水仙之宴,但卢闰英的话又不敢不依,只得幸悻然地走了。
李益等她走后才笑道:“这个小丫头很喜欢说话。”
“她很精明,也很能干。话是多一点,但也排遣了我不少寂寞。君虞,你是不是很讨厌她?”
李益笑道:“怎么会呢?我最讨厌呆头呆脑的人,但是有些事不能让喜欢多嘴的人听见的,像水仙之宴……”
卢闰英更急了道:“君虞!你快说呀,这儿已经没有外人,难道对我也不能说?”
李益笑了一笑道:“不错,你不是外人是内人,因此对你是不必忌讳的。”
卢闰英红了脸,但急于想听水仙之宴的事,所以没有再纠缠下去,静静地听着。
李益见她凝神倾注时,别有一种娇柔的神态,就像个小孩子在聆听着远游归来的父兄讲着外面世界的见闻,在那幼小无知的心灵中,固然因谈话中种种新奇的事物人地感到新奇的刺激与向往,对说故事的人尤其充满了虔敬。
这使得李益的兴趣更浓厚了,一个健谈的人,最高兴的就是有人热心地听他说话。
李益是个口才很好的人,而且比一般人都高明。
读书的士子一般都可列为两个通病,长于文笔者讷于言词,这是苦读的一型,另一种则是长于文词而俭于腹藏,这是善于酬酢的一型,这两种人都是属于较为有出息的,当然更多的是两者俱缺的庸才,而最少的就是像李益这样两者俱精的干才。
李益在长安的人缘不算好,得罪过不少人,那是老一辈的居多,因为他们缺少了受批评的雅量,忍受不了一个年轻后进对他们的尖刻讥评,伤害他们的尊严。但年轻一辈对李益却是激赏钦折的多,因为李益确有令人眩惑之处,他的辩才若泻,胸罗渊博,对圣人之言,也有许多精辟独到的见解,而且还能引经据典,来支持他的言论,证明他并不是凭空虚构,滥发狂言的。
所以李益在长安仍然能成为一个名士,而且把他的诗文广为推介流传出去。尤其是在平康里巷,红粉青楼之中都把那些别具绮思的诗词写在扇叶上,绣在罗帕上。
一个粉头儿,如果不得李十郎的一首新诗,就是庸俗脂粉,为雅士们所不屑一顾者,往往有很多名媛为了增添身价,千方百计而求得一诗者。
这是李益来到长安,挥霍金尽,迁到新会里后那一段日子的事,他省了客栈里的大笔开销而酬酢依然,有些红歌伎还私下拿出体己钱去求得一诗的。
因为这缘故,才使李益在脂粉队里成为贵客,也因为这缘故,使他对少女的情怀了然如视。
因此他叙述水仙之宴时,也就更形精采了;对太子府中的景物陈设以及那些伶人歌姬的情态姿容他都能作极为生动的描述。
这让卢闰英更为倾倒了,她家有钱是不错的,但是在河西边镇之地,即使他父亲是节度使,为一郡之首,可是跟长安一比,又差得很多。
李益能叫出名目的东西,她连见都没见过,那就要问,问了李益就要讲解因此他笑道:
“闰英!像你这样打岔下去,什么时候才讲得完?”
“讲不完就慢慢地讲,我可不能听漏一点。”
“姨丈快回来了。”
卢闰英看看铜漏,笑道:“还早;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他既然要邀人回家吃晚饭,就不可能回来太早。”
李益也知道,姨丈必然是有要务处理,所以才会在人家里耽得很久,又怕冷落了自己,才吩咐留饭,而且邀人回来晚餐,那时所谈的必然是自己能参与的,因此也必须把一些属于他工作上的机密事务谈论完毕,不会回来太早。
不过李益有他自己的打算,对这个表妹,他是千万分的满意了,看来婚事也不会太多的碍难,只苦在自己能留在长安的时间不多,他要尽快地赶到郑州上任去。
一郡的主簿业务很重要,不容久悬,而自己是初放新职,更不能延误的。
在长安,只有三五天逗留,在这三五天中,他必须要把事情敲定,而敲定一件事,并不太容易,尤其是表妹现在的门第家世,再加上她本身的姿色才具,正是万家争取的对象。
李益更明白,除了表妹的一心痴恋外,他的条件不算太好,最多再加上姨母的一点私心,要敲定这头亲事,他必须得要多做一点。
当然,这要做得自然,他必须要细心安排一个情景,使卢闰英自己慢慢地投进来。
就像小时侯设阱捕雀,陷阱是固定的,雀鸟却是飞动的,以呆板的陷阱去捕捉飞雀,必须要费点心思安排,雀鸟很容易受惊,一个少女也是如此。
对雀鸟,是用食饵去诱惑它,因为他们饥饿。
对卢闰英,他必须用一些游词,因为她怀春。
但是不能太粗俗,因为她是一个闺阁千金,不是无知的乡姑村女,李益在动着心思:
“闰英!昨天我赶了几百里路,深夜才到长安,今天上午就来了,这一身酸疲可够累的,回头姨丈来了,我还得打点精神,你总得让我歇歇。”
卢闰英找了个凉枕,让他席地躺下道:“那这样靠靠吧,你既可以养息,也不妨碍说话。”
李益微微感到失望,他原是希望能到她榻上去的,不过李益是很有耐心的,他继续在故事中安排他的饵。
卢闰英为听得亲切,跪坐在他身边,而且还轻轻地为他按摩肩头,帮助他消乏。
那一张娇美的脸,那一副玲珑的身材,以及那一股动人的幽香;使李益怦然心动,于是他着重故事的渲染上,正好讲到他受命安排新戏,策划水仙之宴,挑选歌姬舞优,所以特别着重点染:“我为了要使这一次宴饮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自然不能有一丝瑕疵,所以在选人时十分慎重,找了一间静室,叫她们一个个列队而进,在静室中除去衣衫……”
“她们肯脱吗?”
“有什么不肯的,我告诉过她们舞剧的情节,那是一项别开生面的尝试,而且这是一个展示她们胴体优点的大好良机,如果能邀得太子的青眼相加,日后就是无限的荣华,她们唯恐不中选,每个人不但在我面前脱掉了衣服,而且还有意地向我讨好呢!”
“当着那么多人,不会这么放肆吧?”
“不!我顾虑到她们的矜持,每次都是一个人进来的。”
卢闰英忍不住地笑了:“你倒是眼福不浅!”
“岂止是眼福不浅,而且艳福不浅,因为我甄选的水仙不但要身段姣好,还必须要受过训练的;不但是懂得舞拍,必须还要技艺精熟的。”
“那怎么挑?每个人都表演一次给你看?”
“本来是应该如此的,但是时间不只够,我只好采取另一个方法,既省时,又省事,虽不中,亦不远矣!”
“什么方法?”
“叫她们一个个走到我的面前,让我捏捏她们的胳臂,大腿,小腿,手掌贴着小腹,让她们躺下举举腿……”
虽然是在口中说话,卢闰英仍然红了脸道:“敢情是这个方法呀,你分明是存心轻薄!”
李益满脸正经,无限委屈地叹了口气:“闰英!你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纵然色胆包天,也得看看时间地方,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我还能打什么坏主意不成?”
“可是你这种方法听来就莫名其妙!”
“一点也不,那受过正统歌舞训练的姬人,一看我甄选的方式就知道我是行家。而且我先叫进来的两个是教舞的队长,借她们的口出去对别的人一说,果然后来的人一个个都循规蹈矩,老老实实来听候吩咐,有问必答,自己会什么?能什么?都先告诉了我。”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最正确的方法,她们的教师也是用这种方式去考察她们的勤情进境。”
“这能试得出吗?”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经常练习舞蹈的人,肌肉紧结。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松弛,女子因为肌肤细致,不像男人那样,常动的人曲突有致,必要用手掌的触探,才能够知道实在的情况,所以我用这个方法遴选的人,没一个错的,就是不入选的人,也都心服口服。”
卢闰英张大了眼睛:“君虞!你真懂得那么多?”
“这还能假的?”
“不!我不相信,你是从那儿学来的?”
李益微微一笑道:“这是广阔交游的好处,因为我是名士,当名士有个好处,就是能够交到各种朋友,而且都是各种行业中的顶尖人物,这是黄九郎教给我的。”
“黄九郎又是谁?”
“这人是长安市上一个名人,原本是杨家虢国夫人的家童,自幼习舞,人也长得聪明俊秀,伶俐异常,一般家童到了十五岁后就要打发出府了,可是他到了十九岁,还是在杨家献舞,杨氏三姊妹,韩,秦,虢三位国夫人都把他当作宝贝,据说贵妃杨玉环也很喜欢他,召进宫中住了一阵,霓裳羽衣舞就是他教的,但是她的三个姐妹不肯让黄九郎久居宫中,才个把月又便要了回府……”
“你又胡说了,大内禁苑,岂准男子在内居宿……”
“他是乔装女优进宫的,因为生得俊美,扮起女子来,妩媚姣艳,竟是国色,听说被玄宗皇帝看见了,一定要召他侍寝,结果还是妃子装着吃醋争风,才免了他一劫。”
卢闰英笑道:“宫闱之中会这么乱?”
李益笑道:“长安最乱的地方就是禁宫内苑,一直到天宝之后,才稍微好一点,但习气已成,否则太子府中,怎会养着那么多的姬人呢?”
“那个黄九郎现在还在吗?”
“在!这家伙对女人是个权威,所以艳福之盛,玄宗皇帝也无以过之,天宝时的几个名女人,他都交接过,而虢国夫人更是拿他当宝贝,直到他及冠成年,再也不能献舞了,才命他为教习,仍然留在府中,一直到安禄山乱起,京师沦陷,他才离开。安史乱平后,他就在长安设立了柳莺班,专事训练女弟子歌舞,现在五十多岁了,仍然是白面无须,看来依稀是个少年郎。”
“你怎么会交上这种朋友的?”
“你别瞧不起他,这个人很风雅,也很有点学问,不是真正的名士,他还不屑交往呢?”
“你跟他很熟吗?”
“名士风流,还算相契,遴选舞伴的那一手,就是他私相传授的法门,原是教给我如何评选好女的,想不到却帮了我一个大忙……”
卢闰英的手仍是为李益轻轻地捏拿着,但是掌心已经渐渐发热,而且脸也更红了。
李益知道她已经动心了,但是仍然装作不知道:“他说有些女子虽然姿色平平,却是别有动人之处,祗可意会而不能言传,而识别之法,就那种手法上!”
卢闰英笑笑道:“谁家女子肯给你这样探索的?”
李益道:“他祗要我懂得这种技巧,万一家中有这种瑰宝,不可辜负佳人而应善加启发,即使不得其人,对自己的老婆,也可以知所短长而加以改善,以增闺房情趣,因为有些内媚之功,是可以藉后天的训练而增长的,所以他的用意极佳……”
“那又是个怎么试探法?”
李益忽而坐起道:“你坐着别动,我可以从一些轻而易见的地方,告诉你那些地方是天生之秀,那些地方尚待加强的。”
卢闰英起初不免有点畏缩,但是见他一本正经,遂即泰然道:“我倒不信你胡说八道,能诌出什么名堂来!”
她闭上了眼睛,可是眼皮却在轻轻地跳动着,可见她心里很紧张,李益端详了片刻,手轻轻地抚着她的颈子道:“你的脖子很好,长短合度,女子的颈子就怕粗短,那样未入中年就会发胖,颔下多出一圈肥肉,不仅有损媚姿,而且也让人看了恶心,因为颈子短,气息必粗,略一亲近就吁叮直喘,油汗直流,丈夫纵有千万斟爱意,也会冷了一半,更难求闰阁绮情弥久且笃了。”
卢闰英被他摸得痒痒的,已经忍不住想笑,再听他那样一说,格格地笑了起来。李益道:“我说的都是正理,难道有什么不对?”
卢闰英笑道:“不!很对,我是想起拜会时,见到的几位贵夫人,都是你说的长相,忍不住就觉得好笑。”
李盆正色道:“你不要以为好笑,我敢担保她们的丈夫一定畏之如虎,家里小老婆一大堆,还要在外面偷偷地私营金屋,这正是她们不懂得养媚之道,否则纵然不能使良人终月相守,独擅专房,至少也不会使丈夫往外跑,置两个身边人也就能把丈夫稳住了。男人并不是喜欢打野食,只要枕边人能够有一二可取之处,绝不愿意往外跑的,除非实在不堪承教,才因厌而生恶,因恶而生畏。”
卢闰英果然不笑了,李益说的是一般官宦之家中最通常的情形,富贵之家不必操劳,美食丰富,是为致肥之由,而生育之后,充分的调养,尤易发胖,十之八九,都是在那个时候胖起来的,而富人家主妇,十之八九是胖的,虽然美其名曰发福,富态,稳重,福相,但是胖绝不是福,那些身受者的体验尤深,本身懒散,就忽略了对夫婿的照应,而且更由于情感有了对子女的寄托而冷落了良人,纳妾宠姬,都是这段时间发生的。因此卢闰英笑了一声道:“君虞,你是很善于为下一步铺路的人!而且铺得很巧妙,不着痕迹!”
李益心中一震,他的手已经滑到肩头上,而且是穿过衣领,贴着肉滑下去的,忙停了下来,似有一种心事被人揭穿的倨促。
卢闰英却一笑道:“不是吗?你明明是在为将来置侧室,讨小老婆做掩饰,却搬出了这一套大道理由来。”
李益这才吁了口气,原来卢闰英只是想到了这些,乃涎着脸笑道:“闰英!天地良心,我不否认有见异思迁的男人,但绝不会是我,别人没有我这么好的福气,讨到这么美的者婆,整天黏在你身上都不够,还会有心思去找别人吗?”
他的手很自然地捏住了她的粉肩,轻轻地插进她的腋窝,卢闰英忍不住格格直笑:“痒死了,你要干吗?”
李益道:“为未来两情久长,你要忍耐一下!”
卢闰英忍住了笑,但还是不行,李益的手只要一动,她就笑得直颤,李益道:“没办法,手探之不得,只有目察了,这是很重要的一点。”轻轻地解开了她绢衣的丝绦,使她的前怀敝开,一抹鲜红的束胸,虽然遮了一半,但如玉的肤色尽收眼底,使他的心怦然而动,不过他还是稳住自己,抬起她的腋下,然后摇头叹息道:“你很笨,此事万不可再为,既受痛楚,又损娟媚!”
卢闰英为敝衣而引起的窘迫被他的言词消除了,忙问道:“又是那儿不对了?”
李益道:“你不该把腋下的毫发拔掉的。”
卢闰英红着脸道:“那又有什么关连吗?”
李益道:“关连很大,谁给你出的主意?”
卢闰英道:“没人,是我自己,因为天气热,有时要穿浅色的衣服,透出来很不好看。”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一般腐儒之家,认为妇人腋毛有损端庄,才加以拔除,其实这正是女性妩媚之天赋,所谓有损端庄,正是因此易启人非非之思……”
卢闰英道:“难道要我亮给每个人看去?”
李益笑道:“话不是这么说,你深居内院,本来就不会见到很多的男子,而且也不会经常穿浅色的衣服,可是这么一来,连自家汉子也跟着遭殃了。”
卢闰英红着脸道:“你说得真难听!”
李益轻拥着她道:“这本就是事实,男女相悦,本来就是一种天赋的本能,自然也有许多天赋的相互吸引的因素,夫妇之伦,虽种因于传宗接代,生息子女,但没有一个男人是为了后代才去找女人的。女子要到十七八岁才嫁,因为她们到了这时才成熟,才把女性最吸引男人的天赋发挥表现出来,是故,天下有不育的妇人,却没有不可亲的女人。可见上天使女人生具这些动人的妩媚之处,是为了吸引男人来亲近,然后间接地达到繁衍的目的。”
一面说着话,一面在她的身上轻抚着。
一个怀春的少女,面对着一个自己心所锺寄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又是如此的俊美,如此的解意。
这个少女就很难抗拒那个男人的任何行动了。而李益不仅是一个懂得挑逗的老手,更是一个女人很难抗拒的男人。
他最高的手法是不猴急,不鲁莽,而且对每一步侵略的行动都有一套美丽的言词为解释。
他的目的虽然是占有这个女孩子,但是他用的是王道的功夫,远以来之,近而悦之。
在他真正采取行动前,他已经把对方引导入佳境,把对方的情欲挑引到了无法遏制的顶点。
老练的鲍十一娘,也无法抗拒他的魅力,卢闰英自然无法抗拒了。
一个阅人无数的欢场女子,都无法不为他动心,一个满怀热情而又正在春思如潮的少女,能不为他痴狂吗?
李益想要的女人,只要给他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就无法逃过他的捕捉。
是幸?还是不幸?这很难说。
撇开礼俗,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幸运,因为他是一个懂得爱的男人,因为他的挑逗是身心并进的。
在一个女孩子的一生来说,这也是幸福的。
因为李益当要一个女人时,不是为了占有这个女人,而是为了征服这个女人。
女人的第一次是痛苦的,但李益能使痛苦在快意中美化为如诗如梦如仙的境界。
女人在献出初贞时,往往很难满足的,多半是为了得到一个男人,但李益却能使对方一而再的满足。
现在卢闰英已完全赤裸了,但她毫无羞耻的感觉。
望着她美丽而动人的胴体,毫无掩饰地展现在眼前,也望着堆散在四周的衣裤,李益也很满足。
他还没有求亲,但是他有把握,这个女孩子已经完全属于他了,没有任何人能抢走她了,连卢闰英自己都不能,即使卢闰英嫁了别人,还是会想着他,念着他的。
因为李益相信,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提供给她如此的乐趣,如此美好的感受。
因为卢闰英没有第二次的初贞了,第一次往往是最美的一次。
也许为了将来自己前程的发展,李益需要这么一个妻子,需要她娘家的帮助。但李益却并不十分热切。
他是为了要这个女孩子才做的这一切,为了要拥有这个美好的胴体才做的这一切,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但是李益的意兴却很索然,卢闰英的身体无疑是十分美好的。
看上去动人,拥在怀里更动人,可是真正地接触她后,才会体验到她并不是十分美好的。
因为她太容易冲动,又太容易满足。
对女人,李益可以说是一个权威,但是他没有遇到一个像卢闰英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女人。
再者,李益发现了卢闰英第二个异于常人的地方,她太贪。
李益接触过好几个处子,也接触一些沙场上的老将,如鲍十一娘之流,她们很难得到一次满足,而且,那一次的冲击到达顶点时,她们的反应,她们的感激,以及她们对这个给予她们满足的男人温存,依赖,使李益在内心里有另一种满足之感。
她们很少会要求第二次的,因为她们把全部的体力,精神,都贯注在一次享受中了。
但卢闰英却不然,她的兴趣却是持续的,几乎是漫无止境的,而且是主动地要求。
如果不是初次的那一片贞红,李益几乎会怀疑这个女孩子的贞操了,因为她对情欲的敏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迅速,李益的手指才抚触到她的Rx房上,那感受是令人心荡的,柔纫,坚实而又细致洁滑,像抚着丝缎一样,可是那两颗乳尖很快地紧缩如半熟的樱桃,嫩红,坚挺!
太容易得到的,就缺少了隽永的意境。
使李益更感到委屈的是无法表现他的情爱技术。
千斤的石担只有力士才能举起,以显示他的神勇,但一副纸糊的石担,人人都能举起来,力士何为?
就像下棋一样,要两人棋力相当才有意思,高手遇上了一个庸劣的对手,三两着就使对方全军皆墨,已经冲淡了胜利的意趣,如果这个庸劣的对手一而再,再而三,拖着对方下个不停,那就是件苦事了。
李益还是拥着那一具美丽的胴体,心神却飞驰得很远,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而乏味的故事。
那也是一个名士朋友,一个棋中圣手,所向无敌,据说他的棋艺得自天授,故而凡间无匹。
有一次,他远游迷途,夜处荒野,投宿在一个山家,那家中只有婆媳二人,都长得很清秀,不像是普通的山居村妇;本来她们是不肯留宿的,但后来看他是个斯文人,又听说他对下棋有兴趣,才答应了。
到了屋子里,枰上摆着残局,这人就着了迷,可是过去一看,却大失所望,原来枰上祗摆了二十几手,且完全没有章法,只是像无知的顽童信手乱摆,毫无意义。
这人家一共才三间茅屋,婆媳俩各住一间,只好委屈客人在堂屋里打地铺。大家安歇下来,客人已倦极欲眠,婆媳俩却睡不着,隔屋交谈,先是婆婆开口:“一局棋才下了半局,就被这个客人打断了,好不扫兴。”
媳妇也道:“是啊,偏偏又无余屋,客人就睡在棋枰旁边,无法继续,媳妇已构思了几手妙着,这次必胜无疑,害得我连觉也下能睡。”
客人在外面想笑,她们这种章法也敢说对局,而且才下了二十几手,就说是半局,真不知她们是怎么下的!
婆婆却道:“我不信你有什么妙着能胜过老身,我的白子比你多占了半目,已经稳立于不败之局了。”
媳妇道:“那是我故留的破绽,以为后来伏兵的策应,您老人家如果不信,我们就口战好了。”
婆婆也不服气道:“好,刚才第廿四手是我在九九天元上打住的,我进占此位,就先了半手,你下好了。”
于是婆媳俩口报战情,你下一子,我下一子,客人先前听着还不打紧,到后渐觉其中之妙,双方先前所布毫无作用的棋子,至此都有无穷妙用。于是他也不睡了,爬起来照着她们口报的地位,一颗黑,一颗白地放下去,幸亏他棋艺极精,勉强还能记得,摆好后,婆媳二人争逐末已,客人以自己的看法,往往替双方设局,可是等对方报出数来,却没有一次被他猜对过,而对方落子之妙,比他高明百倍。
好不容易一局下完,婆婆笑道:“有你的,我果然被你骗了,争的半子先手,反倒成了败着,输你半子。”
客人一检点棋局,果然发现九九天元上最后一个劫眼,被黑子补提劫,就输了那半子。
这一局棋太精妙了,下棋的人已呼入梦,看棋的却足足研究到天明。谁知一经日光照耀,屋子没有了,人也没有了,连棋子棋秤也没有了,他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本来这人已是数一数二的好手,经此一夕,以山中奇遇所得妙着,乃称无敌。
故事到这一段是有趣的。底下就乏味了,这无敌棋手却败在一个庸手的手里。
他以棋艺得相国娄阁老之赏识,延为门客,娄相棋艺拙劣,棋品极佳,胜负绝不在意,但是斗志极盛,每盘棋都是赌采的,可是这位国手却没有赢过一次。
因为他们的采头是累进的,第一盘以十钱为注,第二局就加采至二十钱,然后四十,八十,一百六十,以此而进。只有一个条件,负者不告饶不得停止。
每次对奕,他总是胜,但娄相不叫停,他只好下个不停,一夜间赢的采头累及几十万,娄相国一文不欠,叫人抬了钱采在一边侍候,直到这个人体力支持不住,只好故意输一盘而停止,于是把几十万钱又输回去,结算下来,每次他都要输十个钱。
李益在遐思中,想起这个故事,忽而有啼笑皆非之感,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卢闰英面前,永远都是个负者。
卢闰英可以毫无休止地要求下去,他却没有这份精神与体力了。
她是一个很容易击败的对手,却是一个永远无法征服的顽敌。
李益不仅想起了黄衫客闯荡江湖时,提起的一个奇人,一个叫长败汉的怪杰:“长败汉武功并不高,普通人都可以击倒他,却没有一个人能击败他,我跟他较量,一连把他击倒五百六十次,但每次他都爬起再战,终于打了我一拳,我只挨了这一拳,就倒下起不来了,不是他的拳劲足,而是那五百六十拳耗尽了我的力气。”
“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女人呢?”
李益叹了口气,卢闰英的感受似乎又热烈了,而且主动地用手探索过来,李益握住了她的手,柔若无骨,那是令人心动的一只手,但夺益却不想动了:“闰英,不行,我们耽误了不少时候,姨丈快回来了。”
卢闰英想起他说的样子,倒忍不住笑,笑得很妩媚,李益又不忍心了,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卢闰英却贪婪地抱着他,两条手臂抱得紧紧的,丰满的胸膛贴着他,李益的心又跳了,但他抑制着自己。
一个尤物,一个天生的尤物,一个天生为男人而生的尤物,女人中的女人!
这是李益此刻的评语。
密密的长吻,轻轻的触揉,卢闰英似乎又从亢奋中得到了无比的满足,因为她的手臂又无力地松了下来。
无限娇柔地躺下来:“君虞!月娥没有骗我,你真是一个令人动心的男人,任何一个女人,黏上了你就舍不得离开你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闰英,你太容易满足,似乎任何一个男人都使你满足的!”
卢闰英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是吗?那我可不清楚,我可没有跟别的男人接近过,而且我想也不可能,因为我的心里,始终只存着你一个人的影子,从来也没有想到我会嫁给别人,所以我也从来没想到别的人过。”
面对着这样纯真而又深挚的感情,李益心里面是很感动的,他对这个小女人,不知道是怎么一种心理。
李益看看天色近黄昏,姨丈多半快回来了,实在不能再拖了。
万一叫姨母撞了来,这个样子实在不能见人的,他轻轻一吻,终于放开了卢闰英:“起来穿衣服吧,来日方长,我们可别把好日子一下过完了。”
卢闰英也是依依不舍的,可是她知道也是要整顿一下的时候,叹了口气:“今天的时间怎么好像特别短!”
她用很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又侍候李益着装,像一个尽责的妻子,勤快,俐落,一点也不像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千金,而且很快地把屋子都收拾好了。
李益欣赏地看着她:“闰英!你常常操作家务吗?”
“没有的事,连雅萍都不大做家事,她怕把手做粗了,我跟她闲下无事,宁可捉迷藏,掏促织儿斗着玩,这屋子都是由婢子收拾的。”
李益道:“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做过家务事?”
卢闰英道:“是的,可以说从来也没做过。”
“可是你刚才拾夺屋子,乾净俐落,又快又乾净……”
卢闰英红着脸道:“亏你还好意思说,我不快点动手要是雅萍闯上来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才说到这儿,雅萍已经在老远的地方叫道:“李少爷,小姐,老爷跟夫人来了。”
卢闰英一伸舌头道:“你看看,要不是我动作快,这下可怎么办,爹来干什么?”
李益却道:“不管了,那个你会不会?”
他的手指向壁间的琴囊,卢闰英道:“学过了,但是弹不好,因为我没耐性……”
李益道:“快拿下来,我教你弹。”
卢闰英道:“君虞,你别坑人行不行,我是摆着好玩的,我的性子急,一学就满身急汗。”
李益道:“这是初学者必有的现象,我们现在正需要……”
“为什么?”
“为了你这满脸通红,为了你满头的急汗,假如不找一件你痛苦的事情,我们两个人在楼上,怎么会有这些情形,快拿下来!”
卢闰英抖开琴衣,李益就把琴横在膝前,弹指轻叩道:“好琴,是真正的焦桐木。”
卢闰英道:“可不是,是一个门客所献,爹也很珍惜,以前还请了老夫子来教我,学了两个月,有一回听见我在弹长相思,他一气之下,就不干了。”
李益笑道:“以阳春白雪之器,作下里巴人之奏,难怪会气走先生了。不过这也是因为他的修养不足,曲无雅俗,端在手法之高低,诗三百篇中,以风最多,无一不是民间乡俚俗谣,然而却可入圣人之集。”
他熟练地按勾捺弦,──地轻奏,弹奏的也是长相思,然而却揉合了度征节羽的新谱,乃至一音有数音为辅,不减主调之韵,而具有一种新的和谐之感。
卢闰英听得入了神,忍不佳跟着低吟起来。
“长相思,在长安,络帏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景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潺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催心肝!”
转折低迥,哀音如诉,一曲未已,卢闰英已泪痕阑千,她是为李益的琴音所迷,也为了李白的诗愁所感,忘却了置身何地,兀自呆呆地望着李益。
这才听见有人鼓掌道:“好!好!琴艺太好,自有此琴以来,从未听过这么美妙的佳操,英儿,想不到你的歌喉也是如此美妙,从前那位先生简直是笨蛋,居然说你不解音律。
身无雅骨……”
说话的是个中年小胖子,飘着长及胸前的美髯,很有威仪,但也不减他的斯文秀气。
这就是新拜中书令的卢方,卢大人。
中书省与门下,尚书三省,是朝廷最高的政事机关,尚书掌行政,置左右仆射各一人,下设六部尚书──吏、户、礼、刑、兵、工;门下掌审议政令,置侍中二人;中书省则职掌政令之制发,中书置左右中书令,三省首长俱为相职,但以中书省权限最大,随侍帝阙,故天宝初称中书令为右相,侍中为左相。
卢方以河西节度使内调,补的是侍郎缺,但实际上已经担负起中书职,因为原来的令相跟鱼朝恩的关系很好,虽然不是鱼党,那只是因为官职太高,鱼朝恩无法纳以为党而已,鱼朝恩一倒,当然就不会受重视了。
故而卢方的内调,在朝廷群臣都明白其意义,中书令韩公年老多病,皇帝体念他在鱼朝恩擅权时对维持帝室不无微劳,不忍着令其休致,暂留其位,等待他老死而已,有人已经称卢方为中书了。
卢方虽然是武将,但颇有书卷气,算不上是雅人,但力求雅好,李益在路上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故而临时动念,投其所好地来上这一手,他欲要弹高山流水之调,这位姨丈未必听得懂,但一曲长相思,却是人人皆知的,只是没想到卢闰英配合得那么好,使得这戏剧性的一幕更为成功了。
直等卢方开口,李益才装作刚发现他来似的,推琴起立,撩衣行礼道:“甥儿叩见大人。”
两个人都是听见雅萍来通知后才开始准备的,可是卢闰英知道雅萍来的时候,老俩口儿还没进园子,还来得及从容布置,因此故意一眇雅萍,撒娇道:“爹,娘,您二位是什么时候来的,雅萍这鬼丫头也不通知一声!”
雅萍当然更明白,笑着道:“婢子是要来通报的,可是老爷不让婢子说。”
卢闰英道:“不让你说你也得上来,叫爹听了笑我!”
卢方扶起了李益笑道:“十郎别客气,累你等了半天,实在很失礼,是什么时候到的?”
李益道:“昨天才到,今天特地给大人叩安,甥儿不知道大人内调,否则在路上就拜见了。”
卢方抚须笑道:“我也不知道你放了缺,在姑臧时,你母亲还托我为你活动一下,我到京几天,没见你来,还找人问了一问,才知道你已经放缺了,而且是个优缺,倒是不必再要我出力了。”
李益笑道:“原任丁忧,只是暂代,等他除服后还要另外他调的,到时仰仗大人之处仍多。”
卢方笑笑道:“新科进士,即放六品主簿的缺,而且还在秋选之前,那是很难得的异数了,我原来在外面,对你的事只有听闻,还不太清楚。到了长安,从圣上及太子的口中,才知道你在长安的情形,了不起,你的事还用我来效力吗?简在两代帝心,一顶四品纱帽已经在等着你,只等你稍事历练就会起用的,恐怕还等不到三年呢!”
李益道:“甥儿少不知事,虽然机缘凑巧为朝廷略尽棉薄,甥儿未敢居功,却因而遭忌颇多,求于大人的也是想请大人疏通一下!”
卢方笑道:“少年得意功名,又建下殊勋,遭忌是不免的,不过你的问题却不是在此,目前在朝中攻讦你的人,非关恩怨,多是意气之争。”
李益笑笑道:“大人对内情恐怕还不够了解。”
卢方道:“不错,我到长安也没多久,对长安的人事不太清楚,关于你的事,更是人言人殊,诛杀鱼朝恩的内情,我从圣上跟郭老千岁那儿,总算明白了,你出的力不小,连我都是沾了你的光,照说那些旧日不得志的人,应该感激你才是,可是现在说你闲话的竟是那些人,倒是以前跟鱼朝恩有关系的人在说你的好话,我实在弄不清楚,所以虽然带了几个朋友回来准备替你引见的,我还是要先跟你谈谈,问个清楚。”
李益道:“这话说来长了,等大人有空……”
卢方道:“不!我一定要弄清楚,这几个朋友都在朝中很有影响力,也可以说是能左右朝议的,弄清楚了,才能决定你是否有必要跟他们见面!”
李益道:“鱼监跋扈,圣上早有诛却之心,一些跟鱼朝恩有隙的人,也都在各自部署,准备邀功的,可是甥儿却在无意间因缘际会,靠着几个朋友的力量诛除鱼逆,除了秦郭两家的人,别人都没尽上,白忙了一场,他们对甥儿自然是不满已极。”
卢方道:“这倒不然,朝庭对抵制鱼监,已有周密的部署,真正出了力的人,朝廷还是知道的,像我在河西,屯兵监视着另外几个跟鱼朝恩有联系的外藩,绝其外援,圣上才敢对他采取断然措施,事情并不是杀掉鱼朝恩就能解决的。”
李益一笑道:“大人手绾兵权,圣上倚为柱石,虽然大人未参与诛逆之行,但息弭平乱于无形,使国家在未动兵刀的情形下平定政局,功何待言?可是有些人无兵无权,最多只能在时机成熟时,拚冒一点小险,上表弹劾,建口诛笔伐之劳,甥儿断了他们这个机会,他们怎么不恨呢?现在说甥儿闲话的,不就是这些人吗?”
卢方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去,连圣上也奇怪,你只是个新进士,最多只有一点文名,既无功名,也没有利害,何以会树敌如此之多,却想不到有这层缘故;回头在我那几个朋友面前,把这个提出来,让他们在圣上面前解说去。”
卢闰英道:“这些人也太无聊了,鱼朝恩跋扈也不是一天了,他们要想尽人臣之责,就该早有所表现,分明是投机取巧的小人,自己没胆子,还要迁怪表哥,圣上如果圣明,就不该听他们的!”
卢方笑道:“你说的是孩子话,做官那有那么简单,时机没有成熟,奏劾,送了自己的命不说,还给圣上添麻烦,圣上接到奏章,到底是办不办,办了,会激起变乱;不办,徒见朝庭无能,损及帝家威信。鱼逆当权时,有几个强项的言官不明大势;以奏诛鱼朝恩而致弃市,朝廷对他们没有旌表,也是这个道理。鱼朝恩只是专权,并没有造反,圣上为了不刺激他,不得不杀了那些人,诏令是圣上亲颁的,总不能又翻回来说自己不对吧?”
卢闰英一怔道:“那些人不是白死了?”
李益道:“可以这么说,为人臣既然要有忠贞之节,但不可无识事之明,言官进劾章,更是要量情达理,为邀敢言之名,不审时势,同时又失职,正如一个小孩子,看见父母在寒天身着单衣,难御冻寒之苦,就请父母买狐裘以辟寒虽是一片孝心,却不想想自己的父母是否有此能力,徒然伤父母之心,自己还挨上一巴掌却没处叫冤!”
卢方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这样的比喻妙极了,深入而浅出,把一件极难解释的事三言两语,就讲得明明白白,十郎!很多人夸你的口才,今天我算是领教了,难怪东宫太子殿下要召你为侍读,但你却逃掉了,这又是为什么?”
李益一怔道:“大人是听谁说的?”
卢方笑道:“是殿下自己告诉我的,他说你这次匆匆地活动到这个缺放出去,就是为了躲掉他的邀请,是不是有这回事?”
李益道:“是的!甥儿确是如此。”
卢方道:“为什么呢?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人巴望也想不到,你却推掉了,这也是我第二个要问你的问题。你要知道,圣上的身体不好,已有倦政之意,很可能在两三年内就会诏令太子监国理政,自己退为太上皇颐养,很多人已经在钻东宫的门路了。”
李益苦笑道:“甥儿有难言之隐。”
卢方道:“告诉我,我为你斟酌一下,有问题,我帮你解决,的确有困难,我为你解释一下,太子虽然是说你好话,可是对这件事,他不无怫意……”
李益道:“甥儿见过太子一次,相处极欢,如果就此进入东宫,受恩宠是必然的,但因此受他人之嫉也更甚,甥儿乃为远祸。”
卢方摇头道:“不是这么说的,你的才学很不错,对事理也明白,能够在太子身边多作匡导,未尝不是国家之幸,猜忌固为不免,可是圣上并不胡涂,不会把那些闲话听进耳朵里的。”
李益叹了口气道:“太子不像圣上,曾经忧患,他成年之后,乱事已平,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今乱事已清,天下太平,甥儿能效力于太子正途者无多,若以佞人之具而邀宠,则与甥儿夙志不合!”
卢方并不笨,听着已明白了一半内情,因此点点头道:“太子年事尚轻,略好嬉戏,在承平之世并不为过,你是个有分寸的人,尚不至于不正义,顺其所好而导之以正途,你还是可以把握住的。”
李益道:“是的,可是东宫府中侍读俱为年高德劭之士。他们看见的只是甥儿伴太子嬉游,看不见甥儿谈正事的时候了,甥儿为远祸计,才请求郭世子谋得此缺,还是放出去的好,等太子视事的时候,甥儿再回来,那时就较为好做事了。”
卢方沉思片刻才道:“不错!那些老古董自己不学无术,忌才之心又重。他们以朝议清流自命,整天都在挑毛病,三日一本,五日一章,都是在攻击别人,圣上实在也很烦他们,但顾念他们都是些顾命老臣,不得不容忍一二,你能看到这一点的确很聪明。”笑笑又道:
“这次经姑臧见到你母亲,她还要我教你为官之道,看来你比我还高明,倒是我要向你求教了。”
李益道:“这是不敢当,大人一直在外面,对长安的情形不大熟悉而已。”
卢方笑道:“我不是跟你客气,到京半个月,我对政务还是没有摸上手,见到几个人,他们都谈起你,说你能干,希望我把你调回中书省来,你自己的意见如何?”
李益道:“能够在大人手下效力,自然是有照应多了,只是目前不行,甥儿对郭世子说的理由是出外磨练一番,如果是任京官。对太子就不好交代了。”
卢方笑道:“说的是,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那就只有等等再说了。十郎,我很奇怪,你到长安也不过两年而已,而且还是置闲的身份,怎么会对官情如此之熟的?”
“甥儿就是因为置闲,才有功夫跟每一个衙门的人交往,也没有什么顾忌,如果真要在那儿挂份差事,反而倒不容易深入了,所以有些人当了十几年京官,反而所知有限。”
卢方点点头道:“不错!不错!难怪有人说,在长安除了军国大计是在朝廷里商定外,其他任何的事,一半在家里办,另一半在酬酢的宴会上办,我起初还不相信,经过这半个月来的接触,我才发现真有这个情形,所以我很头痛,你朋友里面,有没有好的幕客,帮我推荐一下。”
李益微笑道:“大人请恕甥儿放肆,这种人多,但甥儿劝大人还是不用的好;真正能办事的都是干才,大人初鹰重寄,却又疏于人情用了他们。不免过份倚重,结果反而为他们所左右,如果找个老实可靠的;则又办不了什么事,因此大人还是自己留心一点好。”
卢方道:“对!幸亏我问过你,否则就会被人套牢了,今天我请回来的三个朋友,两个是门下省的右侍郎和左侍郎,一个是尚书省的户部方侍郎,他们都很热心,要为我推荐一个得力的司幕先生,我本来是想叫你回来帮我的忙,所以都没有答应,对于你来帮忙,他们都很赞成,现在你有了困难,他们一定会从提前议,你看我应该用甚么方法来推谢才好?”
李益笑道:“大人就往甥儿头上推好了。”
“你又不能回调,怎么能往你身上推呢?”
李益道:“郑州离长安不远,大人真有问题,可以通知甥儿告假来处理一下。”
“那恐怕不成吧,主簿的职司很重要,岂能经常离开?”
李益道:“这里说给他们听的理由,让他们知道大人有意启用自己的私人,他们自然就不会再开口了,说句实在话,他们推荐来的人万万不能用的,因为中书省掌政事之制定,对他们都有密切的关系,接受了他们的人,就等于是入了他们的控制,事事都要听他们的了!”
卢方轻轻一拍桌子道:“对!对!难怪他们这么热心,十郎,多亏你提醒了一声,我才没有入他们的圈套!”
卢闰英趁机道:“爹!看样子你有很多事,跟表哥先谈一下,一定会得力不小。”
卢方道:“是的!十郎!你在长安多留几天,帮我把京里的事务整理个头绪再走。”
李益忙道:“甥儿的假期将届,大概还有个两三天可以耽搁,甥儿一定尽心就是。”
“两三天怎么行?郑州的王刺史那儿我找人通知他,叫他多苦一点,你在这儿多留个十天半月,这个绝没问题,每天你就到我这儿来,我罢朝之后,就回来跟你商量。”
这一点李益是千肯万肯的,因为在郑州,有了姨丈去打个招呼,王刺史绝对不会说个不字,而且到任后,知道了自己有了这一门贵亲,王刺史会逢迎巴结,办事就容易多了。
对李益自己而言,这也是个机会,参与中枢大计,虽是居于幕后调度,但是只要存点私心,创制几项新策,将来非他李益不可,则晋身青云之途,又可以缩短不少。
卢方见他没有反对,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就为我草一封私函,我叫卢安为你送到郑州去,现在我们出去吃饭。见了那几个家伙,你别拘束,该说甚么,你尽管直言无忌,让他们也知道我卢某人有个好外甥,以后就不会往我身边塞入了。”
卢闰英见李益受到父亲如此器重,心中的高兴自然不待言,笑着道:“好极了,表哥,你早上来教我弹琴,下午再邦爹处理公务。”
卢方道:“英儿!你的琴不学也罢,那位洪老夫子被你气得差点没吐血,要不是因为这具琴很名贵,他真会砸碎了它!你呕了一个不够,又要来呕你表哥了!”
卢闰英红着脸道:“我知道我笨,表哥教了我一个下午,蹩出我一身臭汗来,可是多少已有点成绩,今天一个下午,我学会的比那位洪老夫子教一年还多,可见是他的教法有问题。”
李益笑道:“有些人视琴为乐中之圣,戒律特多,临奏恭谨,不敢有丝毫冒渎,那是矫枉过正,其实这本是赏心乐事,能够怡情悦性就行了,并不需要那些讲究!圣人制乐,原为化群民之性而设,何尝专为那些雅士呢?”
这番话卢方很听得进,因为他是个武人而好文,心里企向雅趣,但究竟造诣上欠缺些许,比不通的人通一点,比饱学的通儒又差得多。
因此,他最主张的就是这种中庸之道,所以他十分高兴,拍着李益的肩膀笑着道:“有学问,十郎,对于你,我真倒有相见恨晚之感,过两天我们好好聊聊。”他带了李益准备下楼,忽又回头道:“我听说你们把刘平给骂跑了,是怎么回事?”
虑闰英忙道:“爹!没有表哥的事,是我骂的,您不知道他多混帐,在我面前满口胡言!”
卢方一皱眉道:“那小子平时很知礼,不是这么的人呀,他说了些甚么?”
李益唯恐卢闰英说出真相,就要牵出霍小玉的事,虽然这这件事不必瞒人,但是当面提出来讨论总是件难堪的事;因此忙笑道:“也没甚么,不过是跟甥儿开开玩笑,以前我们也是闹惯了的,不过他忘了表妹在旁,口没遮栏……”
说时用眼瞧瞧卢闰英,她自然也明白了,鼓着嘴道:“岂止是口没遮栏,简直把我们家常作平康里巷的青楼人家了,我当然要骂他。”
卢夫人一直没开口,这时才道:“英儿!有点规矩!”
卢方却颇为愕然地道:“刘平真会这样混帐吗?”
卢夫人笑笑道:“老爷!平少爷一直在长安生长的,自己也做了官,怎么会那样子没礼数呢?是咱们孩子太挑剔了。您还是别去理会吧!”
卢闰英不服气地道:“娘!您还怪我挑剔……”
卢夫人温和地道:“英儿,别人我不知道,你的脾气我还会不清楚吗,你顺眼的人,骂你两句都没关系,你不顺眼的人,开一句玩笑你就会翻脸的。”
李益道:“其实希厚兄也没有什么,只是跟甥儿开开玩笑,说了两件甥儿在长安的笑话。”
卢方是个明白人,听李益这么一说,多半也了解了,笑着道:“这小子太差劲,到底不是个经过阵仗的人,攻敌之所弱,也得要看风色,自己的兵力不足以攻弱,轻骑远出,适以示己之所短,无怪乎要碰一鼻子灰了。”
转脸对卢闰英道:“以后对他还是客气一点,我知道那小子不成材,你姑丈也认为他没出息,因此你大可不必让我们知道你讨厌他。”
这番话说得很妙。似乎与所讨论的问题无关,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了,卢闰英红了脸,也就不再多说了。
卢方拍拍李益道:“走吧!我们出去吃饭。刘平那小子太没眼色,他真是聪明的话,就不会做这种自讨没趣的事,因此,十郎,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李益笑道:“甥儿怎会呢,我们以前就相识,平时大家相处得并不坏。”
卢方道:“我知道,我也约略地问过雅萍。你一直在说他的好话,他却在英儿而前说你的短,贤与不肖,由此可见。他想跟我们家亲上加亲,其实也只有我那个姊姊一个人有几分意思,跟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英儿对他没好感不说,连我那姊丈对这件事都力加反对,不过你知道,我在长安,有时还用得到他这么个人。”
李益道:“甥儿明白,大人即将入阁,而本朝的体制虽沿旧隋,有些地方却颇为不同,宰相的职权,不如晋汉之季权重,也不是专责重在一二人身上,大人得蒙圣邀,自然又稍有不同,但是对其他各府部还是得应酬一番。”
卢方叹道:“是啊!本朝的江山可以说是由太宗皇帝一个人打下来的,高祖只是坐享其成而已,而太宗皇帝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乃使四方豪杰来归,武官中俱是将帅,文士中亦多相国之才,天下既定后,不能厚此薄彼,逐启多相之始,因以成规。武后时已至七八人,而中宗年代时,竟有十八人之众,所以本朝不仅三省部长可以称相,外加翰林学士、枢密使等,都是宰辅之尊。”
对朝廷官倒沿革,李益是很熟识的,因以一笑道:“本朝宰辅虽多,但也有当权与不当权之分,如玄宗开元之始的姚崇,稍后的张说以及天宝问的李林甫、杨国忠等人,姑不论贤愚,其受权之重,并不逊于秦汉晋隋……”
卢方轻叹道:“你对这方面很清楚,也不必我多说了,本朝的宰相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却不是在一人之下,我内调中书,在圣上面前虽是能说两句话,却也不见得就能事事行得通。”
李益笑道:“大人好在还是由节度使上内调,自己有一部份实力,像其他那些相国元老,不过是个名义而已,真要论事办事,还不如一部尚书呢!”
卢方道:“我也不见得能怎么样,来京不过半月,大小的钉子已碰了好几个,有时想想倒是后悔有此一调,在河西任上,我根本就无须看人眼色。”
“话也不是这么说,大人至少是高升了,在河西任上,京上来个太监,您都要应酬一番,到了长安,就是国公世爵,对你都要开中门以迎,做官,无非也就是争的这一些而已。”
卢方笑笑道:“正因如此,我才碰不起钉子,而有些事,我也的确要刘平帮我跑跑。”
“是的!他在这方面倒是个干才!所以甥儿今天说他喝醉酒,无非是为他找个理由,免得断了来往。”
卢方笑道:“十郎!你是个聪明人,若是你在我身边,我就不必去应付这混帐小子了。”
李益笑道:“甥儿虽然不在大人身边,却随时都可以为大人效命的。”
卢方道:“你姨母就为我生了一个女儿,我半世功名。好容易混出这么点成就,总得找个人接下去,目前你刚放任,常找你来也不太好,那是为你的将来着想。”
李益道:“是的,甥儿明白,朝中有人好做官,但多少也得自己争气,否则必会招致物议!”
卢方点点头道:“你自己已经打好了基础,我已经无可为力,倒是不必为你多作铺陈,以免掩了你自己的光采,所以你现在帮我料理一下,等大势底定之后,我倒是不想多麻烦你了!”
李益微微一怔道:“大人的意思是……”
卢方笑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既然无须我出力,何必又落个内举之嫌,叫人说你是因裙带而成事呢!”
这句话已经是很露骨地表示了。李益这才放了心,卢方笑道:“英儿的闺房连我这个做老子的都很少能来,更别说是其他的人了,而她居然在第一次见面就邀你前去,可见她对你的印象奇佳,我祗有一个女儿,对她的终身,自然也不想免强她,她自己也很会挑人,我自然更会乐成了!”
李益道:“多谢大人器重。”
他的心里落了一块大石,知道这门亲事是定了。有了这么一个岳家,对自己目前与未来,都是大有裨益的事,何况卢闰英本身也是个可儿人。
卢方道:“十郎!既然已经讲通了,我就要请你帮忙劝劝闰英,叫她以后对刘平客气点。”
李益道:“这个甥儿有机会必然会尽力的。”
卢方笑道:“十郎,你别难为,我可不是叫英儿怎么样,我想把你的名份定了,刘平那小子就自动会死心,只是作亲戚来往而已。”
李益先前答应得较为勉强,现在听卢方这么一说,连忙道:“甥儿不是这个意思,甥儿只是在想如何措词而已,因为甥儿总不能告诉表妹说大人需要刘平,才要表妹应付他一下!”
卢方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确厉害,处处地方,他都不肯吃一点亏,只得道:“直说也无妨,只是我这做老子的不便启齿而已,你就对她说,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别使刘平太难堪,至于她终身,我这做老子的一定会尊重她自己的选择,闰英这个孩子很倔,话不说明白,她以为我别有用心,我这做老子的就不能做人了。”
李益讪然道:“姨丈是怎么样的人,表妹一定更清楚,她不会那么想的。”
卢方苦笑道:“知女莫若父,来到长安后,有几个同僚上门来拜会,带了子弟前来,她没有一次不闹脾气的,我可实在怕了她……对了!我只是一厢情愿,说了半天,还没问你的意思,你对闰英的看法如何?”
李益忙道:“表妹丽绝天人,兰心蕙质,若得侍妆闱,是甥儿三生之幸。”
卢方哈哈大笑道:“十郎,我倒不是自炫,我这个女儿无论是才色,都是顶尖之选,我也要为她找个可堪匹对的对象,路过姑臧,探访你母亲时,她也提过,当时我对你还不太清楚,所以提出的条件苛了一点!”
李益道:“也不算太苛,百万为聘,在长安而言,并不是最高的聘金。”
卢方笑道:“我也不是卖女儿,这一百万钱,我分文不要,仍是给英儿带过去。现在我看英儿的意思是非你不嫁了,你也看得中她,那就好了,过两天我叫人送百万钱到你母亲那儿去。”
李益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卢方道:“十郎,条件我早已开出去,也不是光对你一家,很多亲友面前,我都是这么说的,致聘之日,少不得要知会亲友一声,这一百万钱是要摆出来供大家看的。”
李益道:“这个甥儿知道,离家的时候,娘重提此事,叫甥儿求得大人口允后,娘就带着钱来正式下聘。”
卢方笑道:“十郎,你的家境我是很清楚的,一下子要拿出百万来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借贷自他人,或是变卖祖产,那又何苦呢,也失去我百万为聘的原意了。”
对方是一片好意,但是李益的心里,却是一种屈辱,因此连忙道:“大人的心意甥儿很感激,只是甥儿已经把钱准备好了,大人公开列出了致聘的条件,甥儿若是无此力量,就不会登门了!”
卢方不禁一怔道:“你那来的一百万呢?”
李益将头一昂道:“请大人放心,是甥儿自己赚的。”
“赚的?十郎!你的缺是刚刚放的,虽然报了到,还没正式到任视事,怎会有收益呢?”
李益道:“纵有所入,也不可能有百万之数,甥儿在启蒙之日,就曾立誓要做个好官!”
卢方只有乾笑一声道:“对极!对极!为官之道,应心在君国。志在济民,可是……你是如何赚得这些钱的呢?”
李益傲然笑道:“甥儿在归省的途中,有许多应酬,多半是贺我新就任的朋友,他们致送的程仪倒也情不可却,而且也不容推却,因为他们都在江湖上着有声名的人物,甥儿自不能不顾及他们的颜面,好在甥儿尚未到任,也不属甥儿辖冶之下,受下了也不算是受赃;另外一部份则是沿途的士绅,慕名而访,求个一宇一扇的,赘见时送的礼也不少。”
卢方道:“当然!我不怀疑你的操守,只是一趟归省,就能置下百万家财,倒是不易见的事。”
李益以更骄傲的神色道:“甥儿是名士,本朝的名士还是很受尊敬的,因为这份名衔的获得较之科场功名尤难。”
卢方世故地笑一笑,然后才凝重地道:“十郎,不是我要浇你的冷水,名士只是一批失意于功名的文人罢了。”
李益也笑道:“姨丈,甥儿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你对名士的认识还不够,名士有真有假,假名士是靠着互相捧抬,跻身斯文而沽名钓利,这些人不学无术,固可鱼目混珠于一时,但终久是会被人所弃的。是真名士自风流;或以诗传,或以文胜,或以技名,必定要有真才实学而造就超人者,才站得住脚,名士之风,始于两汉,而大成于魏晋,这数百年来,也不过才几人而已,如竹林之七贤,建安之七子,始得以名传,至若晋初兰亭雅集修禊之聚,无一不是为世所重之士。”
背书引典,卢公是不如李益的,他只有叹了口气道:“十郎!我不知道前人的典故,但名士中我知道有一个今人李白,太白风流,又是怎么个结局呢?”
李益笑道:“名士有幸与不幸,运通造化,半由天生,半由己成,青莲居士若不是靠着这名士身份,跻身于斯文之列,就不会得到贺知章的赏识而推荐,至于他后来的遭遇,得罪了权贵,是自己的器量太窄,在得意时忍不住想凌辱高力士杨国忠所致,但也多亏这名士的身份救了他,如果他不是天下知名之士,恐怕早就被权贵所陷,任意加个罪名就能把他给杀了,因此他仗名士以显,得名士以保头颅,当名士有什么不好!”
“诸葛亮高卧隆中,假如只想做个林泉之间的隐士,又怎能为世所知,正因为他参加名士之聚,他的才具始能为世所知,而得到刘先主三顾之请,所以名士与隐士不同,名士本就不是清高之士,祗是为名所驱役的一些才能之士,姨丈可能看不起名士,认为在长安俯拾即是,各大府第中都豢了一大批帮闲的名士,甥儿不否认这句话,但名士的流品也有高低,那些人没有立致百万的本事。”
卢方叹了口气道:“十郎!无怪有人说你辩才如泻,口舌之利,无人能匹,我算是领教了,我还没说几句话,你却把我还没有说的话都驳倒了。”
李益这才有点歉然地道:“姨丈,请恕甥儿放肆,甥儿并不是在你面前卖弄口舌,而是向你解释长安之名士不可轻视,甥儿志不在以名士为终,也看不起这些人,因为此辈中不乏有才无品之辈,但是这些人却有左右清议之力,他们本着魏晋清谈之遗风,很有力量,谁都惹不起他们,大人想必也听过甥儿初到长安后不久,就因为霍王太妃排侧之事,甥儿为了不平而与霍王府颉颃的事情吧,甥儿之所以敢不避权贵,且就是为了有那一大批名士为后盾。”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正好把霍小玉提出来,因为这是一件无法避免隐瞒,必须提到的问题。
卢方果然道:“听到了一些,而且听说你现在还是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
李益道:“是的!霍氏小玉孤苦无依,以身相托,甥儿义不容辞!”
卢方道:“将来是如何了断呢?”
李益道:“霍女但求身有所依,此外一无所求,因此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卢方沉吟片刻道:“你跟英儿谈过没有?”
“谈过了,就是那位希厚兄提出来的,他为了打击甥儿,才故意提起这个问题,却没有想到自己挨了一个钉子。”
卢方笑了道:“十郎!这些地方我简直佩服你了,我那个女儿我很了解,她似乎没有多大容人之量,居然会对这件事毫不在乎,连她都不在乎,我还多管什么闲事呢?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在迎取英儿一年后再把人接过去!未娶室先立妾似乎是本末倒置了,让人还以为我卢某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似的……”
这使李益感到很为难,因为他这次来,已经答了霍小玉接她一起到郑州去的。
卢方这个要求并不过份,使他很难推托,可是对霍小玉又将如何交代呢?
略略踌躇了一下,李益觉得目前无须决定得这么早,且不必拒绝,一切都含糊答应好了,因为问题不是在卢方而在卢闰英身上,只要把卢闰英那边敷衍好了,任何承诺都作不得数的;因此他很技巧地道:“家母要甥儿前来,是取得姨丈姨母的首肯,然后她老人家还要亲来求姻,有什么吩咐,大人一并跟家母说好了,她老人家无不答应的。”
这不是一个肯定的回答,然而听起来,似乎完全答应了,而且比卢方要求还多。
卢方显然十分满意,含笑执着他的手,因为他们是边谈边行的,这时也走到了大厅了。
盛宴早备,客人也在一边书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了,卢方把李益为他们一一引见。
这三个都是当朝炙手可热的红人,有的却是初会。有的是以前在酬酢的场合见过一面,但也祗是匆匆一晤而已,因为李益的交往还打不进这个圈子。
席中门下省王侍郎是正二品大员,以唐代官制,也算是入阁,够资格称相了。
李益这些地方很得体,他管王侍郎,称阁老,自己却没有称卑职,而以小侄自称。
这显示他与主人的关系很近,也是向那三个人套近乎,藉以避免官场的拘束,也表示了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在别的年轻人而言,这似乎比较托大,但是李益有资格托大,他的大伯李揆是这些人的前辈,他的姨丈卢方也在座,表现得过份谦卑,反而令做主人的卢方不好看。
卢方很满意,这个年轻人的应对进退恰如其份,使他感到很光采。
肃客就宴。菜很丰富,但宾主吃得很少,这餐饭本来就不是为了享口腹之欲,主要的是谈话。
谈话内容也着重在那次诛杀鱼朝恩上面,因这是一件大事,这几个人得以走红于当今全是由那件事而起的,只是他们都未曾参预,虽已由傅说中听过一些情形,到底语焉不详,因此他们问得详细。
李益说得也详细,从汾阳王召宴,帝驾与鱼朝恩闯席,到如何诛了鱼朝恩,点滴不遗。
口才好,记性也好,连席中客人说过的话,以及任何一个小的情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身经其事,而且又是主谋者,总成其举,整个情节在李益口中说来,自然比谁都详尽,因为有些事是他与黄衫客,贾仙儿,贾飞等人暗中商量,连其他身经其事的人,都不会比李益更清楚了。一段故事说完了,菜上了五六道,却只放在面前凉着,没人动一下,倒是添酒的人忙个不停,因为每个人都是听到紧张处就忍不住举盅喝一口,胡里胡涂,谁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王阁老首先道:“老夫听说鱼朝恩一身气功,有刀枪不入之能,怎么会轻易被诛了,原来是世兄请得三位江湖中的高人来诛奸,难怪能一举成功了!”
李益笑笑道:“阁老明鉴,小侄虽与此等高人为友,却也不相信血肉之躯真有能御金刃之轫,但那天却不能不信,要不是那天贾飞兄先用网子把他给网住了,跟着黄衫客再以沸油浇下去,恐怕还是无法诛却此獠。”
卢方笑道:“湖海每多异能之士,这倒是有的,下官在河西接获圣上密旨,物色勇士以为诛奸之用,结果我找到了两个胡僧,下官也亲试其技,他们确有斧刃加身不伤之能,只是没有机会用上。”
尤侍郎笑道:“这么说来竟是李十郎掠了大人之美了。”
卢方笑道:“这倒不然,鱼朝恩奸狡异常,下官觅妥人选之后,曾专遣密使来京,圣喻说暂时勿遣彼等来朝,因鱼监耳目密布,胡僧又长相奇特,碧眼朱髯,容易引人注目,稍有异动,反而提高他的警觉,而且照敝甥的叙述看来也奈何不了他,这两个胡僧虽然身强力大,行动却十分笨拙,角监身轻如燕,恐怕反为所乘!”
王阁老抚髯笑道:“鱼逆就是仗持着身怀异能,所以才敢孤身犯险,而且在他的私邸还养着不少奇技异能之士,那天到汾阳王府赴宴,他已经微有知觉,恃着艺高胆大,不以为意,诛逆虽然成功,但是老夫以为最高的还是那位贾氏夫人预先请得御笔亲谕,赦了那些人的附逆之罪,再把他们带着远离京师,才是釜底抽薪之计,否则鱼逆虽诛,京师朝臣中跟他通声气者不少,为求自保,会同其所蓄爪牙作起乱来,祸患较之数十年前,安禄山陷京尤为严重,那次是变由外生,长安已经有了准备,圣驾尚能在匆促中西行避乱,而一些忠心朝臣,也还来得及在灵武拥太子监国勤王,这一次变生肘腋,谁都没有准备,连国本都将为之动摇了。”
这番话是李益都没有想到的,听了后一面连连称是,一面却又愤然道:“可是有很多人居然不明就里,在事后追索逆党时,还怪黄衫客伉俪庇护逆党。连小侄都受了牵累!”
王阁老笑道:“圣上是十分清楚的,只是无法明谕而已,事后老夫受命,对那些人一一晓喻,不是寝息了下来,再也没人追究了吗?”
尤侍郎不明就里问道:“圣上为什么不明谕呢?”
王阁老一叹道:“苦就苦在无法明谕,当时忠奸未辨,朝廷的虚实只有几个人清楚,如果明白说了,朝廷的实力如此薄弱,那些奸党有些奸象未露,很有可能又乱了起来,那次朝廷以雷霆的霹雳手段,猝然行之,把他们都镇住了,不敢妄动,然后再慢慢一步一步地清奸肃宄,把他们的实力次第瓦解,这一点卢大人是很清楚的,光是外藩就在这半年撤换了九个人,直到不久以前,才算尘埃落定,尽扫奸逆,也才把卢大人内调视事……”
尤侍郎道:“只是委屈李十郎。如此大功,却一无封赏,还要受到牵累!”
李益笑:“这个小侄倒不在乎,而且郭老千岁也对小侄说过了,叫小侄忍耐一二,鱼朝恩把持朝政多年,蒙冤受屈的人太多,朝廷既有不能明谕的苦衷,又不能不让他们舒发一下积怨,所以必须要小侄受点委屈的。”
王阁老道:“贤侄,你的功劳是不小,圣上一直惦念在心,也确曾有意奖擢,只是有些人说话阻梗,也很难驳斥,他们说贤侄居间谋画除奸,只是因缘巧合而已,如果功归贤侄一人,其他那些准备多年的人就太吃亏了!兵部于尚书就举了个例子,他说譬如一株异果,很多人都在努力栽培灌溉守护以待其成实,摘献圣上,但是因为时机未至,大家都在等待着,那知就在将熟时,被一个不知情的人伸手摘了下来,进献圣上,领了全部的功去,岂不令大家空忙了一场!”
李益听了心中一动,才知道是自己无意间树下的敌人,于尚书职掌兵部而偏好文事,公余之暇,吟哦自乐,却又不甘寂寞,还热衷于把这种快乐分给别人,每有酬酢,总是要念两首新作以娱宾客。
诗不错,颇具古意,每多奇句,只是案牍劳形,没功夫认真推敲,文人相轻,自古皆然,习性已成,李益倒不是对此老有何成见,却偏偏有几位于尚书的门生,把他的诗奉为圭皋,尊为词宗。李益初到长安,还不明内情,在一次酬酢上,气不过那位弟子飞扬扈跋,目中无人之态,于是引经据典把十首古风挑出了二十几处用典之失。
这一次事件对李益而言,倒是利害参半,因为他固然封住了那些家伙的嘴,使得在以后的酬酢上再也听不见于尚书的新作了,也得罪了一些人,但李益的才名也是因此而着,大家都知道了李益的多才博艺,文名因此而传,而李益的诗稿也被很多人求去,在长安市上流传开来。
于尚书风度很好,没多久就写了一封信向他道谢指正错误,在很多场合也对这位年轻人很推崇。
没想到却在紧要关头,给他来上这一手,这使李益深深地体会到处世不易。
自己虽然绝顶聪明,但是跟这些老手一比,还是棋逊一着,于老儿没有即时翻脸,而且还对他多方称颂,博得了一个谦逊的美名,一直说李益的好话,在紧要关头挑他的毛病,不仅显示了他无私的胸襟,避免了报复的口实,而且也加重了他评议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李益有着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的感觉,而且还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阅历太差,处世仍有天真的地方。
因为在那件事之后,他自己对于尚书的胸怀也十分推崇。言谈之间,都表示出崇高的敬意。
那知道这正着了人家的道儿。
如果李益仍是一直在批评于尚书,甚至于造成水火不容的局面,倒还好得多,因为于尚书说他一句坏话,听的人至少会有个疑问,是不是在报复?
即使他批评的是十分的事实,也只有六分的力量,现在他已把于尚书捧成个最受尊敬的人,人家打他一巴掌,就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李益开始体验到笑里藏刀这四个字的真义,他也学到了在官场中攻击对手最有力的手段了。
要打倒一个人,不要把他置于敌对的地位,必须先成为他的朋友,取得他的信任和尊敬,然后看准机会,认准要害,一下子打下去,使对方爬不起来。
这一刹那的心理转变,对李益的一生非常重要,甚至于对他的一生都是莫大的关键。
因为他忽然发觉到宦海的无情与冷酷,简直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
但是在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只是笑了一笑道:“于老尚书为官立朝都有方正之名,说的也是持平之论,不过举的这个例子却有欠妥当,因为那次举事不是小侄等无意间碰上,而是圣上亲自找了来的,朝野既有万全之准备而圣上却猝然以此重任,见托给几个素未谋面,从无深知的江湖人,显见得必有十万火急的理由。”
尤侍郎忙道:“是的!所以事情的发生,大家都感到很突然,除了郭秦两府的家将外,别的人一无所知,想起来也实在危险,幸好是成功了,万一失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圣上一向持重,不知道何以会有此行险之举?”
李益笑道:“天有不测之风云!”
几个人都不明白,王阁部道:“贤侄这话怎么说呢?”
李益道:“这是对于尚书的那个比喻而言的,那一枚异果虽由很多人辛勤培育灌溉呵护而成,但是大家都没把气候的突变算在里面,这一枚异果并不是在将要成熟时被小侄恰好遇上,顺手摘了以献的,而是在大雷雨的时候,小侄与那几个江湖朋友,拚冒雨淋雷殛之险,撷取以献的,事前我们虽然未会参与培护之辛勤,但是,时机不可能有待其成熟,如果不是我们及时而为,那大家的辛苦就是白费了。”
卢方道:“十郎,你再说详细一点。”
李益道:“详细的情形甥儿不清楚,不过圣上在召见甥儿,提出此举时,甥儿认为过于冒险,不可造次,圣上却说事在必行,再拖下去。恐怕就难以挽回了,因此甥儿想圣上既非好事行险的人,却毅然作此孤注一掷之决定,必然有不可延待之急要。”
王阁老连连点头道:“说得对,各方面的情形,已经启鱼监之疑,也在加强部署,那时正是岁首年节,休朝庆贺,只等年事一过,鱼监就要先发制人了……”
卢方忙问道:“相爷你是可知道他要作何行动?”
王阁老道:“详细的情形,由于鱼朝恩身死而无由得知,不过由几名鱼党从逆的口中侦知,鱼朝恩准备在二月初二复朝时,密令镇边的心腹党人,谎奏边警,然后把近畿几支忠于皇室的重兵,外调镇边,再以所领之神策军入替,设若此举成实,则京师邻近诸县,尽入掌握,其事更大不可为矣!”
尤侍郎道:“边廷烽警,也可以谎奏的吗?”
卢方叹道:“何须谎奏!边乱至今未靖,蛮狄胡夷,抗命骚境,几乎是日有所起!”
王阁老惊问道:“边事如此之糟,怎么朝中一无所闻?”
卢方笑道:“朝廷制胡之策为禁其集结,所以分化其部,成为许多小部族,各册立为藩王,虽百十人之部,也以王册封,数里之地,也许为国,所以这些小变乱,不足为患,同时还暗中策动他们的部属时起叛乱,让他们自相攻伐,变生不已,乃无力寇我中原了,残败的兵卒,百十为群,奔窜逃避扰及边民是常有的事。边境的守将镇得住,就不必烦渎朝廷了,但真要渲染其事,说成边乱,也未尝不可,鱼朝恩这一着相当厉害,幸而未成事实,否则鱼党势力,遍及京畿,除他就难了,相爷这个消息是从何而得知的,倒是不可不防。”
尤侍郎道:“对呀!目前鱼朝恩的残余势力并没有清除,只是有的人跟他只是稍通声气,并未交往密切;而且多半是边关守将,为恐生变,不便加以追究,可是,这种情形却不可不防,以免死灰复燃,刻下禁军已由汾阳王的两位世子统领,但是,新拜的枢密使刘迪是前逆刘希暹的侄子,仍然是宫监,鱼的旧党,多半在他的手中……”
王阁老一笑道:“刘迪这家伙不必担虑他,鱼朝恩的那计划就是他告的密,圣上大概也就是听见了这个消息,才决定了紧急行险之举,因为那时军命符节,都在鱼朝恩手中,调动军力,他是绝对有权利的,刘迪的这个枢密使也是靠着密告而得的,目前我们也动他不得,倒是李贤侄所举的理由很充分,下次于老儿再发狂论的时候,不妨顶顶他,这老儿狂得很,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接下去的谈话,就是他们在朝廷中的权柄之争的许多细节了,李益听了没多大兴趣,而他们因为李益在座,也多少有点顾忌,李益很识趣,未待席散,就称醉告退。
卢方因为话还没有谈完,倒也没有强留他,但只要他歇一下,看样子回头还有话要跟他说似的。
出了大厅,李益吁了一口气。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落寞的感觉,对自己的未来,也深深地感到格外的沉重。
今天这一席酒,使他对长安的情形又多了深一层的认识,来的这几个客人,可以说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贵,但是李益发现他们一个个都很浅薄,他们的地位似乎是完全靠着排挤别人而得到的。
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能把握着朝政,最多只是很多势力圈子里的一个较为强大的,但不足以强大得能完全排除掉别人的势力。
一个长安,代表着整个天下,上而一个皇帝,底下就是那么东一撮人,西一撮人,各自把持着一部份的力量。
连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是个绝对有权威的人,要受着这些小势力的牵制和影响。
这就是所谓的党,李益知道,要想插进这一个党是很容易,因为他们已经把他视为心腹了。
但是,值得吗?雄心万丈的李益,对于这一部份的势力是很不甘心的。何况这一部份势力还不会属于他,在这一个圈子里,他即使不排在最后,也排在很后很后,除了在厅上的四个人,还有很多比这四个较低的人;李益的运气很好,但也祗占了个正六品的主簿缺,而里面的人都是正二品或从二品的大员了。
六品到二品,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很多的人;还要爬很长的日子,超越过很多的人。
娶了卢闰英,成了卢方的女婿,也许会爬得快一点,但是仍然要很久很久,至少是十几二十年后才能挤到跟这些人现时的地位。
在以前,李益或许会沾沾自喜,很高兴地接受了,二十年而登堂入阁,在宦海而言,已经是平步青云了。
可是现在,李益却不甘心了,他在皇帝心目中已经有了深刻的印象,为朝廷建过大功,在长安有了文名,这些都是他不甘雌伏的原因,何况他深入接触后,才发现这些身居庙堂的重臣要员,并不是如幼时所想像的那么神圣,那么了不起,谈吐、见识,都比他差得多。
李益考虑了很久,斟酌着要不要跨进这个圈子。
因为这是必须慎重考虑的事,踏了进去,他就成为他们的一党,可以得到照顾,但也会引来了猜忌──别的党人的猜忌打击──那是必然的现象。
不过李益对这一点并没有列为最大的顾虑,凭自己的能力,很少会被人抓住把柄,逮住破绽,而且凭自己的交往,也可以得到很多外援,像郭氏兄弟、秦朗等人,都是说得起话的人,因此,助力是大于阻力的。何况这一个圈子在目前还是掌握实权的有力人士。
可是李益稍作深思后,还是决定不加入进去的好。
这个圈子所能掌握的权力已经不足以满足他,何况宦海多变,这些人又不见得能永远抓住权,一旦表明了立场,就是身有所属,未得其利而身受其果,那就很不合算了,他忽然想起了李白的遭遇。
李白怀才不遇,虽然文名早着,却在京试时受到了杨国忠与高力士的凌辱,这不是高杨二人不识才,而是投错了人,他不该受贺知章的保荐,高力士与杨国忠并不反对李白,而是把他当作了贺知章的党人,故而才打击他。
设若李白投向高杨之党,那一定会立刻金堂玉马,不过李白的生性耿介,这是不太可能的,但他只要以名士的身分游宦长安,不偏向那一边,也会受到相当礼遇的。
高力士与杨国忠是小人,但非无才,否则玄宗皇帝也不会点他们为拔才的主考了。高杨二人固然是存着私心,多擢拔自己人,但也不会一把全收,多少还要选拔几个真才的。
以青莲之才华,何患不能脱颖而出呢?就因为他是贺知章荐举的,反倒害了他。李白的才华越高,越无法出头,谁也不会在敌对的圈子里把人才捧出来的,谁也不肯干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傻事。李益已经知道是于尚书在捣自己的鬼,而听王阁老的口气,似乎跟于尚书是敌对的,如果参加了他们这个圈子,于老儿一定攻击他更厉害了。
坐在书房,李益在心中把这些问题、利害,前后都考虑了一遍后,深深地又吁了口气。
卢方留他夜谈,八成是为了这件事,当他当面提出来时,他如何拒绝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后,李益笑了,他不但有了推托的理由,而且还想出一个打击于老儿的绝妙计策。
李益得意地笑了,在心里自言自语:“于老儿,别看你是堂堂兵部尚书,也别以为你老奸似鬼,千不该,万不该,你惹到我李十郎的头上,总有你好受的,心机耍到我李益的头上,我少不得叫你剥层皮!”
一面笑,一面盘算着,把事情又作了详细的策划,把措辞都想妥了,才听见前厅招呼备车。
这是席散了,李益整整衣服,书房门口人影一幌,却是卢闰英溜了进来。李益是一怔,卢闰英笑着道:“君虞,你好神气,一顿酒把几个老家伙吃得满xx交赞,他们准备调你回来,把你安在门下省任差。王老伯说,不出五年,他至少把你升到给事中或谏议的位置,那是正五品上的缺,十年之内,包你一个正四品上的侍郎。”
李益淡淡一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卢闰英道:“你们在厅上高谈阔论,我在外面听着,你进来书房,我急得就想过来,可是必须要通过大厅,只好忍着,但也有收获,我听见了王老伯的打算,爹送客出去,我就先过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王老伯在门下省是独当一面的红人,他的保证倒是靠得住的。”
李益笑道:“我知道他的保证靠得住,只是我的兴趣不高,十年才巴个侍郎……”
卢闰英道:“君虞,你别不知足,新科进士,十年能跳到侍郎,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那位尤侍郎是天宝年的进士吧,苦爬了廿多年,还算是一帆风顺,也不过在户部上占个正四品下的侍郎缺,这是因为你有功于朝廷,便于讲话,也可以力争,如换了个人,就是有心想提拔你,也还是没办法,现在是太平盛世,凡事都得一步步来,不过就是在乱世,也只是武官升得快,文官出头本就难……”
李益笑道:“我知道他们对我的栽培之心,这是一份厚情了,我没兴趣进门下省,再高也爬不过王阁老去吧,他自己也不过是正二品上的侍中,即使入了阁,也只是赢得个阁老的称呼而已,因为官制所限,到了这个地位就算到了顶……”
卢闰英道:“难道你还想爬到一品大员的位置上去,全朝也只得一个,轮不到你的……”
李益道:“我若是进了门下省那是绝对轮不到的,从来一品丞相都是在尚书省里提选拔升的!”
卢闰英道:“是啊,爹说过,真要做事,还是进尚书省好,六部里任何一部都能有表现的机会,因为那是真正办事的部门,可是尚书省里他们帮不上忙,而且跟他们作对的人特别多。”
李益笑道:“他们帮不上忙,有人能帮上忙。”
卢闰英道:“谁?你在尚书省里有靠山?”
李益道:“没有,尚书省里的靠山不够硬,我的靠山是当今皇帝跟下一代皇帝,今上是答应过我的,太子殿下那儿我已经叫郭家兄弟跟秦朗为我铺了路,现在他在当太子,吃喝玩乐,我不便侍候,等他登了基,真正要人办事的时候,再把我荐上去,就是我大展抱负的时候,所以这门下省是万万进不得的。”
话才说到这儿,门口有人接口道:“说得好,我也认为进门下省没出息,但是王阁部一片热衷,我也不便推辞,不过他许的条件的确优厚,十郎,你要考虑一下,他……”
卢闰英忙道:“爹,我已经告诉表哥了。”
卢方笑骂一声道:“我就知道是你多嘴,你又在厅后的屏风下偷听我们的谈话了!”
卢闰英笑道:“是您叫我听的,您记性不好,经常左耳进右耳出,怕漏了什么,是要我帮您记住的,您以为我喜欢听啊,坐在屏风后面,连咳嗽都不行,脖子又酸又痛,那个罪可难受了!”
虑方笑道:“今天你可不难受了吧,十郎的事,你比爹的事还关心呢。”
卢闰英不好意思地低头道:“那是娘关照的,她就是这么一房娘家亲戚,那我自然该关心些。”
卢方笑道:“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多着呢,此十郎更亲的也不少,可没见你这么热心过!”
卢闰英道:“但就是李表哥有出息,爹!你别挑眼儿行不行?你再这样女儿以后就不管了!”
卢方还是笑道:“你管也管不了多久了,我已经跟十郎说定了,过些日子,接你姨娘上长安来下定,这下子可称了你的心了吧?”
卢闰英满脸飞红,但是她的眼睛里却透着喜悦的光辉,忸怩了一下才道:“爹,你实在不适做京官的,到长安已半个多月,你还是没弄出个头绪来,虽然帮你留心着,我也只能是在屏风后面听听,帮你记着一点儿,有些事我根本弄不清楚,表哥对吏情熟,脑筋又灵活,更可以直接为你分劳拿个主意,我可不是全为我……”
卢方笑道:“好!好!就算是为我老头子,多偏劳你姑奶奶了,行吧!”
语毕又朝李益笑道:“这丫头倒是真帮了我不少忙,机密事我都是约了人回家谈,多亏她帮我提醒着,我也不是真胡涂得连话都记不住了,只是想得没有她周到,有很多事我一时没想到,别人开了口,我几乎要答应了,多亏她找个藉口叫人来打个岔,我才没上了人家的圈套,因此说老实话,我真还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因为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她要是出了阁,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
李盆笑道:“甥儿真没想到表妹还是大人的参赞。”
卢方道:“跟你比起来,她是差远了,只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你姨娘是从不管事的,我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倒真有点舍不得嫁出去,因为她再不行,总也是我的女儿。
绝不会出卖我,所以有很多事。只有她还能为我分点劳。”
李益笑了一笑,他知道所说分劳的事,必然是不能让外人插手的事,这位姨丈官做得不小,官声也还可以,但是看他家中的排场,绝不是光靠一份俸禄所能支付的,自然会有些额外的收入。
千里为官只为财,这倒是无可厚非,祗是李益心中又提高了一丝警觉,亲可以攀,却不能走得太近,更不能挤进他们这个圈子,因为他们中间有个工部的侍郎,而以他们所能涉及的范围,也以这个部门最为接近。
中书制议,门下审议,而后交尚书省执行,这两个省权高而不实,因为他们不经手。
但是工部跟他们的关系最为密切,禁苑的修建,皇陵的营建,以至河道的疏通,每年耗币亿兆,该如何动用以及轻重先后可否,这两者的权限也最大。至于军国大计,他们只有参议的份,说不上什么话。尚书省下吏兵两部的政事是独立的,刑部上有大理寺。户部度支,另有一个体系。礼部是个闲衙门,他们管得到,却没兴趣多管。
唯一有好处的是工部,三省分立,互有监督,立法本旨很好,但是如果三省协同一致,未尝不是一条生财之道。
工部经办的侍郎是肥缺,但必须养肥那另外两省的人,才能够太太平平地肥。
李益对个中利害很清楚,但是想得更远,树大招风,肥肉是人人想吃的,吃不到眼红的人更多,因此这一部也常出事,而且倒下一个,牵出一堆,所以他别有深意地一笑道:“姨丈,您初任京官。政情不熟,凡事都宜小心,自来工部任上,人事异动最大,风波是非也最多,大人新膺宠命,代天监政,可不要被他们给扯进去了。”
卢方有点讪然地道:“我知道,所以我不轻率作决定。”
卢闰英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希望表哥能调京任职,替爹照应着点。”
李益道:“表妹,我就是为了避嫌才请求外调的,否则我早就当东宫侍读或是东宫舍人去了。”
卢闰英一怔道:“那……王老伯的意思你不会考虑了?”
李益道:“是的,他根本也是顺水人情,我又何必去领这份情呢,依他为靠山,还不如走太子的门路了。”
卢方道:“这也是,可是我倒是的确要你帮忙,而且也免得英儿嫁远,在一起总归有个照应。”
“甥儿也不想一直在外面,而且中书门下两省,权重而事简,因为都不是直接经手,真要甥儿尽力的话,倒不如在尚书省更方便,三足都稳了,才能鼎立不倒。”
卢方道:“好是好,只是不便为你活动,王老不是说过了吗?兵部于老儿正在跟你过不去!”
李益忽而一笑道:“大人对此老观感如何?”
卢方道:“我个人跟他没有恩怨,只是我在节度使任上,层次上是受他节制,内调中书,在属次上似乎他反而要受我节制了,虽然过去他管不到我,现在我管不到他,但是他总是有点不开心。”
“这个人器度很窄。”
“可不是,但是这人很高明,他要攻击一个人,可以先捧上对方一大篇F然后抽冷子来上两手狠的,因为他主掌兵部,经常要入宫在御书房与圣上密议军机,所以他奏对之际,就可达伤人的目的,不必形之奏本,所以有很多人受了他的中伤还不知情,一直把他当作正人君子,因为他在背后攻击人的时候,一定在外面说那人的好话。”
李益笑道:“这一手是太阴了,不过这种做法瞒不了人的,总有一天会被人发觉的。”
“那当然,可是无凭无据,有些人虽然知道吃了他的暗亏,但也不敢到圣驾面前去查问是否听了他的密告,因此只有吃暗亏了。”
“有关甥儿的事,王阁老又怎么知道?”
“圣驾准备要启用你的时候,王阁老也在旁边伴驾,闲谈之下,圣上提起你,说你的才华不错,未可久置闲散,要殷天官看看有那儿可以安插你一下,结果他就开口了,说你恃才傲物,对长上先进不知恭敬,经常出言诮讥。无论放在那一处,都难与上宪相容。那时入阁的几位与你都没什么交情,虽然没人附和他,也没人为你辩解,倒是圣上说了你两句好话,讲你才华是有的,也许锋芒过露,不知收敛,等历练一阵后,尚不失为国家栋才,他才没再开口了。后来大家稍稍得知你在平逆诛奸一案中的功劳,倒又没人敢用你了,谁都怕被你挤下去,因为你进了那一部,自然是在那一部上晋升。”
李益笑了一下道:“王阁老倒不怕。”
卢方笑道:“他不是不怕,而是他今年已八十高龄,最多再干个十年吧,不死也必须告老了,而十年之内,你爬不过他去的。”
李益道:“于老儿既是这么不结人缘,想必对大人与王阁老等人也不大投契吧!”
“是的,他那人跟谁都处不好,因为他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放暗箭,弄得谁都不敢亲近他,也不敢得罪他。”
“怎么没人想把他请走的?”
卢方笑了起来道:“谁能做到这一点?真能做到这一点,真是功德无量了,但是他帝眷颇隆,又是两朝老臣……”
“身为兵部尚书,却听任鱼朝恩持权凌主,这一点就是他最大的过失。”
卢方苦笑道:“这个题目可做不得文章,连圣上尚且受到挟持,又何况是臣属呢?京官的家人老小都在长安,鱼朝恩手绾虎符,掌领禁军,谁敢逆他之鳞,就难保一命了,圣上对这一点倒是颇为体恤,而且在这个题目上动起大狱来,恐怕满朝文武,加上许多公侯王爵,要去掉一大半,朝廷不会这么做的。”
李益笑道:“但是有别的方法叫他自己下台的!”
卢方不禁一震:“十郎,你有什么方法,这可千万造次不得,他那人器量狭小,搬不动他,惹他衔恨反击,那可就麻烦了。”
李益笑道:“甥儿要动他,就一定会叫他无颜立朝,而且这也是推辞王阁老盛意的一个办法,当然也是为甥儿自己进尚书省的一个机会……”
卢方道:“你先说说看。”
李益道:“办法很简单,就是在公开的酬酢上揭开他的伪君子面目,引起群起而攻,把他反覆无常的手段,公开出来,这样一来,纵使他自己不卷铺盖,至少在圣上面前说话也不起多大作用了。”
卢方道:“问题是你能做得到吗?”
李益笑道:“正面做自然不容易,但不妨侧面来一下子,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王阁老还记得那天有些什么人在旁吧?”
“当然记得,三省首司,各部尚书,中书省的左中书令韩阁老也在……”
卢闰英道:“怎么中书令也称阁老?要入阁才拜相。”
李益道:“三省首司,都是宰阁丞相,像尚书省的左右仆射在武后时改为文昌左右相,门下省改鸾台,中书省改凤阁,因而有阁老之称,现时虽然恢复了三省旧名,但是只要是本朝的称呼都可以引用,而中书门下二省,在高宗时改右相左相,所以大唐特多丞相。”
卢闰英笑道:“爹现在是正四品侍郎,但却占了正三品的右内史令缺,等真除后也是丞相了。”
李益笑道:“不错!那时你就是相府千金了。”
卢闰英红着脸道:“你呢,难道不是相府女婿!既有个丞相伯父,又有个丞相岳父,难道还不光采?”
卢方笑道:“我倒不指望自己能拜相,位高招忌,而我又不善酬酢,倒是十郎胸罗庙堂之才,我只希望异日有个丞相女婿!”
李益道:“大人这个左内史令早已内定,真除就在不久,凤阁辅老就是指顾间事,甥儿要把于老儿去掉也是为大人打算,他那人心胸狭窄,早先位居大人之上,大人升到平位,已经引起他不快了,如果再高过他的头上去,是他无法忍受的事。”
卢方口中说得淡,内心极为热衷,李益的话打中他心事,忙道:“你说说看怎么个办法?”
李益笑道:“既然那天有很多人,想必他赖不掉,现在只要王阁老设法与会的人都请了来,在席中装作不认识甥儿,随便找个细故,跟甥儿顶了起来,把于老儿那天的话说出来就够了。”
“那也不见得能叫他怎么样啊?”
李益笑道:“于老儿平常行事谨慎,最多口角春风褒人两句,这次却犯了错,他也许是没想到甥儿日后会有那番遇合,为表示他的度量,写了一封亲笔信给甥儿,只如此这般……
就够他受的了。”
卢方大喜道:“妙,妙!那封信你还留着吗?”
李益道:“于老儿诗不见佳,一笔阁体字倒是苍劲有力,甥儿就留下来,只要看他信上的言词,证之所行,那等于是打他自己的嘴巴!”
卢方笑道:“行!你去把那封信找出来,明天我就把王阁老找到,后天就办,因为后天是王阁老夫人的寿辰,正好是个机会,明天我请王阁老来,再商量一下。”
李益道:“这不妥,甥儿不能跟王阁老多碰头,否则就是出之预谋了,好在甥儿是昨夜回京,今晨来拜望大人,那儿都没去,谁也不知道,大人可以跟王阁老等人明日早朝时约好私谈,别多提甥儿的事,以免让人知道他已经跟甥儿见过面。”
卢方道:“那倒不会,他们是到了我家才知道你来了,正因为王阁老要廷揽你,还特别瞩咐别人不要先说,因为风声先透,他就不便尽力了。”
李益笑道:“总是吵得像这一回事,因此王阁老再也没有延揽侄儿的理由了。”
卢方道:“纵有此心,也没这个胆子了,十郎,有人说你很厉害,那是你们李家的亲戚我还不太相信,现倒无法不信了,得罪了你的确是件很不舒服的事,因为谁都不知你会采用什么方法报复。”
李益淡然地道:“侄儿为人一向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惠我一分,我报以十分,人若倚仗权势,欺我凌我,虽贵为王侯,我也敢碰他一碰!”
卢闰英笑道:“这句话若出之他人之口,一定会被人目为狂妄,但是表哥却够资格这样说,因为已经有一家爵王被你扳倒下去了。”
李益笑道:“这可不敢当,我跟霍王颉颃,只是激于义愤,凭的是一个理字,至于后来霍王因受鱼朝恩牵连而贬黜,却非我刻意而为,我在为朝廷策划诛戮鱼朝恩时根本也没想到会牵连到霍邸。”
卢闰英笑笑道:“现在更没人敢得罪你了,因为还有一批身负奇技,高来高去的江湖奇人异士朋友,他们若是替你出头,直截了当,半夜来个飞剑取首,谁人不惧?”
卢方道:“这倒是实话,十郎,现在朝野对黄衫客、贾仙儿等湖野异士,都十分顾忌,当鱼朝恩就诛之初,他们把鱼朝恩所蓄的一些死士带走,有人上表朝廷,要求追索,那时大家还不太明内情,不知道圣上会亲颁手谕,赦免了那些人的罪,所以钉得很厉害,尤其是于老儿,闹得十分起劲,说什么平民草莽之辈,干预朝政,庇护奸党,若不加征讨,国家威严何在?圣上不便明言,就往郭汾阳老千岁身上推。那老儿又上表弹劾郭千岁,汾阳王很妙,也不如辩解,只是上了一本,责成于老儿以兵部尚书之职,统率天下兵马,推举他任意调精兵一支,前往追捕鱼逆,吓得他脸都白了,连忙说这是武将的事,兵部尚书是文官,不谙武事。郭老千岁很不客气,当廷指斥他说,既然知道自已是文官不谙武事,就少出些鬼主意,滥言征伐。这是他碰的最大的一个钉子。”
李益笑道:“那他不是恨死了?”
卢方道:“可不是,他恼羞成怒之下,反责郭老千岁身为元戎,领兵征伐是本份,不该往文官身上推,分明是有意翼护,说那些人多为郭府门客,郭老千岁责无旁贷。”
李益道:“这一口咬得很厉害,圣上怎么表示?”
卢方道:“圣上只是笑,大概与郭老千岁早有默契,有关那些事,概由郭老千岁掮当,所以不作表示,而郭老千岁更妙,也不作辩解,只说他怕死,惹不起这些江湖人,所以不敢请命,也不敢叫别人去送死,于大人忠心为国,十分可敬,想必是不怕死的,该如何征讨之事,请与兵部隶司员,好好研究出一个办法来,老夫竭力支持……”
李益笑道:“这个回答更妙,总算给了他一个下台的机会了。”
卢方笑道:“这算什么下台呢,郭老千岁一生戎马,数度征伐,天宝之乱,安禄山、史思明势力那等浩大,郭老千岁以寡系众,只有贼军十分之一的兵力,亲冒矢石,身先士卒,终于平定了贼乱,立下汗马功劳,又岂是怕死的人,这分明是调侃他,于老儿碰了这个钉子后。当时忍气吞声,不敢顶撞,回家后,苦思十几天,又想出了多不利于郭老千岁的条款,写好了奏章,正准备上朝奏劾郭老千岁,那知还没有呈览,圣上那天就发表了郭府两位世子统领禁军的旨意,于老儿才知道其中必然另有隐情,连忙把劾章撤了回来。”
“那不是更为光火了?”
卢方道:“这自是难免。不过这老儿善观风色,惹不起的人,他就不惹了。”
李益笑道:“难怪他跟甥儿过不去,原来是把那股怨气尝到甥儿头上来,以为甥儿好欺负。”
卢闰英道:“他一定把表哥当作是郭老千岁一党的了!所以才多方阻挠。”
卢方道:“真是郭老千岁一党倒也好了,这位老元戎现在在朝廷里说话有份量,可是这些居朝的武官为了避嫌远讥,极少营私结党。”
李益道:“他对我说过,为了黄衫客与贾氏兄妹的事,他不便为我太出力,甥儿也不想借他的力量,我自己办得了的事,又何必要烦他呢?现在甥兄回寓去把于老儿的信找出来,大人明日跟王阁老商定后,甥儿再来听取回音。”
卢方答应了,李益见天交二鼓,夜分已深,不能久留,连忙告辞了。
(请看“第二部长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