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叶尔羌分为回城与汉城两部,是古莎车国的都城。不过古时的两城诸邦,多半是一城一都,旁边还带些小城镇而已。
  朝廷在叶尔羌汉城设有莎车县治,那只是象征性的。县衙中除了一位县太爷是朝廷委派的之外,衙役,师爷,都是红灯会中的人,这个城等于红灯会的天下。
  叶尔羌河西岸还有个回城,名义上是莎车县治,但是却由回部的几位王公共管着;居民也以回民居多,一些回族诸部的旁支王族,放弃了游牧生活,在叶尔羌河西定居,率领了部份族民,形成了另一个生活体系;但他们在经济上仍是仰赖着红灯会,除了牲畜毛皮之外,他们其他的生活必须品还靠着红灯会供应。
  罗奇是单人匹骑来到红灯会的第九分坛,那已经是伊犁之会后的一个多月了。
  他报名请见的是白素娟,但第一个出来迎接他的却是陶静静,她像头黑燕子似的飞了出来,一下子扑到罗奇身边,双手紧握住他,激动地道:“罗大哥,你可来了,可把我们给想死了。”
  罗奇却仍是那副吊而郎当的样子:“佳人有约,那怕是龙潭虎穴,刀山剑海,也挡不住浪子的。”
  陶静静的脸红了一红道:“罗大哥,别开玩笑好不好?我们是真的为你担心,那天你是怎么脱身的。”
  “这还不简单,我们架住那个索伦贝子,跑出二十里后,把他往下一丢,轻轻松松地就离开了。”
  “洪大全他们肯轻易罢休吗?”
  “他不肯也没办法,索伦贝子是朝廷的特使,他们总不能不顾他的安全。”
  “那个鬼家伙有这么重要?”
  “不错,他是皇帝的亲侄儿,他的老子忠亲王宝忠是大内侍卫密探头子,兼掌宗人府,他此刻是西路行略特使,回疆的三个将军都受他的节制,身份十分重要。”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个杀不得,一个贝子已经够显赫了,何况他此刻的身份,万一有个意外,回疆的三个将军为了职责所关,必将尽出所属,对红灯会展开扫荡,你们能抗受吗?”
  沐世荣怔住了,陶静静不服气地道:“其实他们现在也可以这么做的,那个索伦贝子既然有权节制三军,为什么不干脆下一道手令呢?”
  “他不敢,皇帝不准他这么做,因为这一来的后果难以预测。天下我师并不止边廷一处,如果朝廷杀戮太过,很可能会激起天下大变,朝廷纵然拥有百万大军,也抗不过天下亿兆愤怒的汉家子民,朝廷也不敢冒这个险。”
  陶静静兴奋地道:“我们一死能有这么大的效果吗?”
  “假如大家安份守己地过日子,朝廷的大军相加的话,其他的人知道做顺民也难逃一死,就会起而抗争了。假如你们先杀了特使,则是你们先有了造反之意,朝廷再发兵征剿,影响就小得多,同样一回事,由于发动的时机不同,影响就不同了。”
  陶静静一叹道:“那就不能轻动了,我还以为我们一死真能有这么大的效果呢!那倒是不妨一死。”
  罗奇谴责地看了她一眼道:“黑妞儿,你这种思想很要不得!就算你们真有这么大的影响,你也不可以试。你知道如此一来,要死多少人,即使每个地方的义师全都发动了,征战一起,以百万义军拚掉百万清兵,却至少要赔上百万的百姓,那是多大的杀劫。”
  陶静静道:“能够恢复河山,这是值得的。”
  “值得什么?纵有万里江山,却没有人了,那又有什么用,现在虽然是异族入主天下,却也不能把江山搬到关外的白山黑水去,汉家百姓,仍然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可是我们是在异族的统治下生活。”
  罗奇道:“那又如何呢?老百姓的生活会比前明的时候更苦吗?我没赶上那个时代,可是从一些故老和前人留下的笔记中也谈到了,朝政腐败,奸倭当道,苛政苛税,盗贼横行,天灾频仍,民不聊生,跟现在完全不能比。”
  陶静静横起来道:“那么罗大哥认为我们的奋斗完全没有意义了?”
  “也不是这么说,大好河山,总是要收复的,问题在于收复之后,交给谁去掌理,你们红灯会中有治理天下的人才吗?有能为生民造福的大英雄豪杰吗?”
  陶静静白了眼睛,回答不出来了,罗奇道:“不仅你们这儿没有,那些义师中也没有,我有几个有心的朋友,他们曾经遍访天下义师首领,所得到的结果,却是无限感慨,他们的看法认为其中大部份是心切复国的志士,心性可敬;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对复国后的建国有过计划,还有一小部份则是急功好利之徒,如果把天下交给这些人,则更是把老百姓推向火坑了。”
  沐世光道:“罗大侠的问题太大了,我们确是没考虑过,也没打算过;因为我们都没有为本身的富贵利欲打算过,如果大业有成,我想一定会有人出来负那些责任的!”
  罗奇庄容道:“这不是做事的态度。我们既然拚着生死性命,争回的河山,就应该把它交给一个可靠的人去治理,这不但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义务与权利。”
  沐世光道:“我们有这么大的权利吗?”
  “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权利的,为天下择明主,是乱世中人的责任和权利。”
  沫世光道:“能由我们作主吗?”
  “为什么不能?我问你,假如一个不肖之徒,倚仗盛势而有了天下,作贼生民,我们是否因为他是汉人而姑息他,让他为害百姓去?”
  “那自然不能,我们会尽全力去推翻他。”
  “这就是了,可知天下归汉,固是我们的理想,但也要择人而事的。”
  “可是我们又将如何选择呢?”
  罗奇想想道:“这是一个问题,但也不是很难解决。像现在这样,许多义师都是各自为政,根本是成不了事的,聚集个三五千人,也很难与正规的大军作对的,很快就会被人个别击破。大家只有耐下性子,守待时机,等到时机成熟时,自会有一两位有作为的人出来,登高一呼而得四方响应,集合群力后,再有计划地驱逐异族,还我河山。”
  白素娟钦折地道:“罗大哥的话是对的,所以我一直不主张采取太激烈的行动。陈大忠和牛本初两位叔叔可能对我很失望,认为我优柔寡断,无意进取……”
  沐世光道:“他们是没有听到罗爷的这番大道理,所以才有点想不开,不过他们对大小姐的忠贞拥护,却是毋庸置疑的,等属下把这番道理对他们晓谕后,他们自然就明白大小姐的苦心了。”
  白素娟道:“他们对我不谅解也没关系,我是个女孩子,本来就魄力不足,见解也不够深远,负不起这个责任,也不适合担任这个总指挥的工作……”
  沐世光道:“大小姐这么说,属下等就无地自容了。陈大忠与牛本初内心对大小姐还是十分尊敬的,只是态度上略为激进一点,这是他们的本性粗豪之故……”
  罗奇一叹道:“这也是江湖人难以成事的原因,江湖人虽有一腔热血可用,但桀傲成性,自以为是,不肯服从,他们是很多很坚强的小团体,却无以发展成军,似难以成大器。”
  陶静静又不服气地道:“明太祖也是从江湖人爬起来的,还有一位平民皇帝汉高租,也是掘起江湖,终成大业。”
  “不错,但这两位皇帝成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大杀功臣,把自己的江湖伙伴付之一杀,因为江湖人绝非治国之材。”
  陶静静尖刻地问道:“罗大哥,你是不是江湖人呢?”
  “我是!而且是个道地的江湖浪子。”
  “那你为什么要插手红灯会的事呢?”
  “基于江湖道义,我不想看你们被别人阴谋陷害。”
  “可是你却认为我们事不可为?”
  “你们本来就难以成事。”
  “那我们也不希罕你的帮助,因为你只会泄我们的气,打击我们的士气。”
  白素娟立刻道:“表妹,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陶静静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他救了我们,固然可感,可是他要我们放弃本褒,去做异族的顺民。”
  罗奇庄容道:“黑妞儿,复国大业是一项神圣的责任,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尤其是身为领导者,动辄要影响几千个人的生死安危,今天是你说这种话,我可以不跟你计较,要是白妞儿说这种话,我就给她两个巴掌了。”
  陶静静发了脾气之后,自己也后悔,觉得自己的话太重了一点,没想到罗奇居然给她来上这一顿,一时羞怒俱发,泪水盈眶,厉声道:“罗奇,你是国贼汉奸,在伊犁,你出入将军衙门无禁,谁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罗奇平静地道:“我是正一品布衣者百姓的身份,我能在伊梨将军府出入无禁,是因为我跟伊犁将军有交情,他的家小在启程赴伊梨的途上,遇到盗劫,是我救了他的妻子儿女,而且在他到任之后,你们红灯会的人曾派刺客去行刺他,又被我救了一次……”
  沐世光一怔道:“有这种事吗?”
  “人是洪大全派去的,他早跟索伦贝子有了连系,伊犁将军塔其布却是朝中恭亲王的门生,跟索伦贝子的父亲忠亲王是敌对体系中的人,洪大全刺杀塔其布是受了忠亲王的指使,帮助忠亲王夺权,不是为了民族大义,我这个答覆能使你满意了吗?”
  “塔其布是鞑子的将军,他被杀与否,关你什么事,你干嘛要救他?”
  罗奇目中光芒一闪道:“汉人是人,满人也是人;我要先做人之后,再做汉人。我做人的次序是:人,江湖人,最后才是汉人。你的看法也许不同,会把汉人放在前面,但是你必须先做人,如果你坚持要把做汉人的次序列在做人之上,那你就与禽兽无异了。”
  这句话骂得太重,陶静静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厉声叫道:“我是禽兽,你是汉奸,国贼。”
  罗奇卑夷地看了她一眼,根本不再理她,只是向白素娟道:“白妞儿,索伦贝子这次进入回城,除了他本身的护卫之外,又从酒泉,敦煌等地调集了十几名好手,而且还很可能利用哈山王公,藉汉漠回冲突来对付你们。希望你们能冷静地应付。”
  白素娟一怔道:“他要利用回部来对付我们?”
  罗奇道:“整个回部是无法利用的,但叶尔羌回城中的几位王公都是在本部中不得志的,很可能想藉忠亲王的势力支持达到在本部的控制权,也很有可能受他的利用。”
  沐世光忧虑地道:“罗爷分析得不错。大漠上的回人对清廷的事不太买帐,而且对清廷还怀有一点仇视的心理,所以我们在塞外才能立足,因为我们一直跟回族各部都保持良好的关系,不过叶尔羌回城中的那些王公却不同,他们在本部略有点势力,不见容于当权者,等于是被放逐出来的,索伦贝子若是利用这些人来跟我们作对,倒是十分麻烦的事。”
  罗奇点点头道:“所以你们不能太冲动,假如起了冲突,最好先忍一忍,然后向他们的本部去交涉,由他们自己来镇压,千万不能直接冲突,否则争端一生,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白素娟道:“这是怎么说呢?”
  “回部的人生性好战而护短,可兰经典中最重血缘,他们奉行的一个准则就是血浓于水,尽管回城中的人跟他们不太投机,却仍是他们的同族弟兄,如果在冲突中,有他们的族人被杀,那就没有道理可说了。”
  “这么说,如果他们要杀死我们,我们也不能反抗了。”
  罗奇道:“也不是这么说,伊斯兰的教徒崇尚勇武,他们对于不屈服的敌人也十分尊敬的。我告诉你们一个处理的原则,小怨小愤不妨忍耐,一定要付之一决时,最好不要私下为之,在公开的场合下,向对方挑战决斗,这样就不会引起大规模的种族纠纷了。”
  白素娟点点头道:“好的,罗大哥,谢谢你的提示,我来到此地后,对回人的习俗性情也作了一番研究,我会通知红灯会的兄弟注意这件事的。”
  罗奇笑了一笑道:“白妞儿,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会慎重从事的。索伦贝子这次来到边塞,名义上虽是为了你们,实际上却是来扩展他们父子的私人势力的,我是通了塔其布的路子,叫他秘密地写信给他的老师恭亲王,在朝廷上设法阻挠他的野心……”
  陶静静尖刻地道:“我们竟要靠鞑子的朝廷来保护我们了,那算是什么?”
  罗奇庄重地道:“那是在乱世中求生存的手段,目前我们是一枚鸡蛋,只有一层很脆的壳来保护自己,无法去跟石头硬碰的;只有静静地躲在石头缝中求生,靠石头来保护着不被蛇鼠所吞,等待有一天破壳而出,羽毛丰满了,那时才可以站在石头上振翅高鸣。”
  白素娟道:“罗大哥这个比喻太好了。”
  “好什么,最多也不过是站在石头上叫几声而已,石头还是石头。”陶静静又横起了眼睛说着。
  罗奇正色道:“你所争的不过是一个上下的地位而已,那已经很够了,难道你还想把石头搬起来,连根铲除吗?那你就得像一头大鹏鸟,以拔山之力,抓起那块石头来,把石头丢进海中才行。”
  “假如我们的力量够了,怎知不能做一头大鹏?”
  罗奇微笑道:“好,你的志向不小,只不过我是个平凡的人,能力太小,充其量也只能做一头叫醒天下的雄鸡,我没有垂天之翼,也没有奋翅千里的志向,要问我的方法,我也只能提供一鸡之愚,我想现在该告辞了。”
  白素娟看了他一眼才道:“谢谢你,罗大哥,我送你出去吧!”
  她默默地伴随着罗奇走到门口,才低声道:“罗大哥,你别跟表妹一般见识,她只是任性胡闹而已。”
  罗奇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她只是跟我个人过不去,怪我太看不起她。不过,白妞儿,我也向你提一声警告,你们现在的处境很坏,有一个任性胡闹的人居间起哄,是很危险的事。”
  白素娟道:“我知道,我会约束她的。”
  “问题是你约束得了吗?”
  白素娟苦笑一声道:“她来到此地后,也常跟我闹别扭。使小性子,不过大家都知道她的毛病,没有人会听她的,所以她也胡闹不出什么名堂来。”
  罗奇要开口,却没有说出什么来,白素娟已经觉察了,轻叹一声道:“如果是在关内,我就赶她回去了,可是现在却没办法,天山西路被洪大全把持,北路虽是在我们的控制中,我也不敢放她一个人走。”
  罗奇也只有叹口气道:“你自己多小心肥!我在回城中探听消息,有动静我会再通知你们的。记住,告诉你手下的弟兄们,千万要忍耐,别私下起冲突……”
  他在门口摆摆手,消失在人群中,白素娟倒是惆怅了好一阵子,才沉重地回到屋里,沐世光还在等她,陶静静却不见了,白素娟道:“表妹呢?”
  “一个人气鼓鼓地到后面去了,大小姐,表小姐是怎么回事?她好像跟罗爷有过节似的,这可太不应该了,罗爷帮了我们那么多的忙,她居然还不信任罗爷……”
  白素娟轻叹道:“这个丫头又犯上性子了,她心里喜欢罗大哥,可是罗大哥没把她放在心上。”
  “那也不像呀!他们刚见面的时候,还手拉手很亲热似的,不像是有什么过节呀?”
  白素娟叹道:“浪子游戏人间,尤其是在男女之间,他更是放浪形骸,不拘礼嫌,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随随便便的,所以他对表妹如此,只是表示他看表妹跟别的女孩子一样,并没什么特别……”
  沐世光道:“属下又不懂了,他如果对那一个人物特别,又是什么样子?”
  “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我也没看见过他对谁特别呀!”
  但是沐世光却灵通一透,隐约已有感觉。
  罗奇对白素娟就不一样,虽然在称呼上,他叫她白妞儿,叫陶静静黑妞儿,似乎并无差别,但罗奇对白素娟说话时,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没开玩笑。
  看起来两人之间,似乎很生疏,但是他对红灯会的事十分热心,宁冒万险来帮助她们,这绝非是为了江湖道义,而是一种特别。
  白素娟在地位上是沐世光的主人,而且这个女孩子外表上平易随和,却充满了智慧与庄严,使人不自而主地萌起恭敬之心,实在不是陶静静能比的。
  就是她的容貌,也比陶静静美得多,罗奇对她烦心,也不是奇怪的事。
  沐世光虽然想到了罗奇特别的对象了,却不敢说出来,唯恐对白素娟有所冒渎,他只是忧虑地道:“刻下局势如此险恶,表小姐却一意孤行,实在是很麻烦的事。”
  白素娟也一叹道:“我也是为此而伤脑筋,舅舅和舅妈就是这一个女儿,他们老两口儿是红灯会的大功臣,身殉会中,我感到欠她很多。”
  沐世光道:“是的,表小姐在会中很得人缘,很多弟兄对她都十分崇敬。”
  “是吗?我倒不知道有这情形。”
  “她的言词激昂,忧国之心比谁都切,很能振发士气,会中年轻弟子都对她十分崇拜。”
  白素娟道:“难怪她今天言词十分犀利,我还以为她是故意跟罗奇唱反调呢!想不到她平素就是如此了。沐叔叔,你该早告诉我的。”
  沐世光道:“这很重要吗?自从伊犁脱险出来,我们算是跟南路分了家。现在大家管我们叫北路,把洪大全那一票人叫成南路。虽然大家都采用了红灯会的名义,但是南北壁垒分明,表小姐能够激励人心,属下以为是好事。”
  “激励人心固然是好事,但不适合此时此地,因为我们的力量太单弱,揭竿而起,万难成事,固守本份,待机固本,才是上上之策,罗大哥分析得很清楚!”
  沐世光道:“是的,属下明白,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也明白,只是那批年轻人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他们有一腔热血,恨不能轰轰烈烈的干一番。”
  白素娟笑道:“我明白,生不能见九洲同,这是每一个志士的愤慨,但也要看清事实,这时候若是过份地表示态度,只会引来危险,清廷在边道一地,就立有三位将军,十几万精兵,一旦引起了朝廷的疑虑,发兵征剿,我们这几千人是无法抵挡的。”
  沐世光道:“这一点属下倒不担心,朝廷的十几万大军,一半是用以防止罗刹入侵,一半则是镇压回部,不可能用来对付我们的。”
  “这只是表面上的看法,深入一想,却又不尽然,尤其是最近两年,西北的罗刹人并没有什么特殊动静,回部的人也较为安份,朝廷却增兵两万,扩充边师,这分明是用来镇压我们的。尤其是最近,红灯会一分为二,南北壁垒分明,我们的力量减少了一半,假如我们再不知警惕,朝廷这新添的精兵,正好名正言顺地对我们展开清剿。”
  沐世光悚然一惊,白素娟道:“所以我们要特别谨慎,千万不可太激烈的言行,造成朝廷计伐的借口。”
  沐世光道:“是,属下一定警告所属弟兄,小心言行。”
  “尤其要注意,千万不要多生事端,跟回人冲突起来,那样一来,我们两面受敌,连容身之处部没有了。”
  “是的,属下一定特别注意。”
  白素娟一叹道:“还有,就是要注意表妹的行动,看她的样子,好像是跟罗大哥别上劲儿。说不定会故意闹点事来掀起变化的。”
  “表小姐不会这么不懂事吧!”
  白素娟道:“希望她不会,可是我实在担心,因为她并不是一个真正心存故国的人,当家中的时候,她甚至还跟我抬过杠,说前明朱家子孙不肖,把江山弄丢了,却要我们这些老百性去讨回来,她认为很不合理。”
  “我们要国复的是我华夏的江山,不是明室朱家的天下,朱家的人早就死光了,虽然有的义师还招着几个朱家的后人支裔做幌子,但前明已失人心,没多少人响应,以后就没人提了。”
  “我之所以提出这一点,不是要争什么民族大义,只是告诉你,表妹不是一个心存故国的人,她不是为了春秋大义,而是为了她自己。她气罗奇看不起地,要做点事情出来,所以我才感到不安。”
  沐世光道:“是,是,属下会把那些特别激烈的弟子召集起来,好好对他们晓谕一番,让他们明白道理。”
  “那你就快点进行吧!实在你说不过他们,不妨把人带到我这儿来,由我来告诉他们,这可是急事。”
  沐世光答应立刻就去办,而且也急急地去了。
  白素娟却一个人发了一阵呆,在室中找了一本心经,更燃上一盘线香,喃喃地诵读经文,她的心情也渐趋平静,进了一个幽静高远的境界。
  可是她的预料没有错,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陶静静不仅是闹了事,而且还把哈山王公的世子哈都王子杀死了。
  事情发生在汉城中的天外天酒楼,那是红灯会在这儿所设的生计之一。
  陶静静一个人在天外天的楼上喝闷酒,哈都小王爷恰好也在楼上跟几个手下用酒菜,他是这一家酒楼的常客,吃饭都是挂帐的,一年两次,由酒店向他的老子哈山王公算帐,因此,他每次给的小费都很大方,是很受欢迎的顾客,店里上上下下都跟他不错。
  今天他喝了一点酒,在回教的规矩中是不准喝酒的,哈都小王爷才每次溜到汉城来喝,哈山王公也就眼开眼闭地装着不知道,而且酒楼中去收帐时,只说饭菜钱,从没一笔酒帐的。
  哈都小王爷有点酒意后最喜欢闹事的,最糟的是他不认识陶静静,居然叫人把陶静静架到他的包厢中去陪他喝酒,这下子陶静静发了火,在她能够自由行动时,抽出了哈都小王爷的腰刀,给他肚子上就是一刀。
  这一刀深中要害,哈都小王爷跳了几下就死了。
  他的手下自然不甘罢休,围上前拔出兵器要杀她,陶静静奋勇抵抗,她的武功不弱,居然被她杀死了两个。
  红灯会中一些年轻的弟子听说陶静静被侮辱了,气冲冲地找了来时,哈都已经被杀,陶静静形势危急,他们一拥而上,又把其余四名手下杀死了,只逃走了两个人。
  白素娟听了报告后,十分着急,连忙跟沐世光赶到天外天,陶静静还在那儿,衣衫零乱,上襟已经被扯破了,可见她的确受到侮辱的。酒店的伙计也证明陶静静是硬被架进哈都的客厢的。他们怕闹起事来,才赶紧报告了掌柜,召了一批人来抢救陶静静的,结果造成了七死两伤。
  白素娟冷静地听完叙述的经过,才沉声道:“表妹,你老实地说,事情经过真是如此吗?”
  陶静静叫了起来道:“表姐,他们把我架进屋子里,那个混帐的哈都要我脱光衣服跳舞给他看,我自然不肯,他就用强要扯烂我的农服,现在是我稍微还穿得整齐一点,刚才在拚斗时,我的样子还更为不堪呢!你可以问那几个来救我的弟兄们。”
  一个年轻的弟子立刻道:“是的,大小姐,这批王八蛋的确该死,弟子们上来时,表小姐被六条汉子围住了砍杀,她那时只有上身挂着半件破小袄,连脚上的靴子都被他们脱掉了。”
  他说话时仍是义愤填膺,可见情形不假。
  沐世光叹了口气道:“假如真是这个情形,咱们站在理上,倒是不怕他们,汉回之间虽是风格不同,但是有一项共同的大罪,就是侮辱妇女,犯上这一条的必死无赦,咱们杀了人也不犯法。”
  白素娟道:“这个哈都以前也是如此吗?”
  沐世光道:“他酒后一乱性,就会胡闹,有时召几个胡妓在厢房里脱光了跳舞也是有的,有一两次也闹到汉人的头上,不过只是对卖唱的歌妓而已,事后他赔了一大笔银子,对方也接受了,所以没闹出大变故。”
  “他从来没对良家妇女胡闹过?”
  “这倒没有,那是犯大忌的,他也不敢,尤其是在汉城,他没这么大的胆子,这次不知怎么昏了头?”
  白素娟长叹了一口气道:“事情真是如此,我们还有理可说,但是对方是否会接受呢?
  这是我们的一面之词!”
  “对方有两个人逃回去了,他们自然会证实的。”
  “问题是那两个人会照实说吗?”
  “这个倒不怕他们捏造事实,因为作证时,他们必须对着可兰经发誓,回人对经典十分敬畏,绝不敢作伪证的。”
  “那两个人有人认得吗?”
  这一问大家都傻了眼,沐世光道:“被杀死的这七个人,的确是哈都和他的六个手下,但逃走了两个人,只知道他们穿了回装,却没人认识。”
  “回城中的回人你们都认识吗?”
  “虽不敢说十分熟悉,但多少总见过的,尤其是常到汉城来的人,几乎个个认识。”
  “那两个人会不会是汉人呢?或者是满州人?”
  一名弟子道:“这倒不太清楚,不过那两个人的武功很高,咱们十几个人都拦不住他们,反而倒叫他们砍伤了几个,还是叫他们给逃了。”
  沐世光道:“大小姐,你怎么会想到是满州人呢?”
  “我怕他们是索伦贝子带来的护卫!”
  沐世光道:“回城中的人虽然枭勇好斗,却没什么高手,能够把我们年轻弟子杀伤的,却绝对是好手,大小姐,恐怕你猜得很对。”
  白素娟叹道:“假如是我猜对了,事情就严重了。索伦贝子把他的手下乔装成回人,伴着哈都前来,是故意滋生事端的,唆使哈都在此闹事,又故意让他被我们杀死,他们这一跑回去,还不是由得他们妄加黑白去。”
  这一说大家都变了色,白素娟看着陶静静,沉声道:“表妹,你是听见罗奇的警告的,而你存心闹起这些事情来,你究竟居心何在?”
  陶静静道:“我怎么会存心闹事?”
  白素娟道:“你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出来喝酒,今天偏偏跑到这儿来喝酒,而且明知道哈都在这儿,你又偏偏一个人坐到楼上来。”
  陶静静道:“这么说我是故意让他们把我架进去的,也存心让他们欺负我?”
  白素娟道:“是的,我知道你是存心如此的,因为凭你的身手,不可能被人强架进去,更不可能被人脱掉衣服,你是存心如此而闹起事故来的,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陶静静呆住了,白素娟也是满脸寒霜地道:“表妹,你跟罗奇斗气,却不可以拿红灯会近万名弟兄的生命来开玩笑,你知道杀了哈都会引来什么后果的。”
  有几个年轻弟子道:“大小姐,没关系的。回城中不过只有三四千人,就算一起来了,我们也不放在心上。”
  白素娟厉声道:“是的,回城中几千个人你们不在乎,可是血战一开,大漠上的维吾尔人有几十万呢?他们绝不会坐视同族被杀,集体杀过来,我们抵得住吗?”
  那几个年轻弟子被问住不作声了,有两个人道:“回人不可能大举生事的,朝廷有几十万的大军在此镇压呢!”
  白素娟道:“在平时,驻军是会保护我们的,但是这一次不会,挑起回战,鼓动回人来对付我们的是清廷的特使索伦贝子,是专为对付红灯会的,你们想他会派驻军来保护我们吗?”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廷不敢用军队来对付我们,因为那会造成一个压迫汉人的借口,可能会激起天下大变,使他们推行多年的怀柔政策消于无形,但是利用回人来对付我们却没有这种顾忌了。而我们在此地努力多年,跟回人建下了良好关系,本来打算在我们大举时,还可以引回人为助力的,现在却逼得要跟他们拚命,不但使我们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而且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了,表妹,你只是为了你私下的一点意气,却闯下这种大祸,叫我怎么不为你担心。”
  陶静静的脸色如土,汗下如雨,这个时候她的良知被激发了,才明白自己无知与任性的结果有多严重。
  她咬咬牙,毅然地道:“表姐,我很对不起你,为大家惹下这么大的祸,我自己去挑起来好了。”
  “你去挑,你怎么挑?”
  “我到回城去见哈山王公,告诉他发生的一切,也向他说明一切的经过,然后把我自己交给他处置。”
  白素娟冷笑道:“人家处心积虑,就是要挑起我们跟回人的冲突,你去会有用吗?”
  “怎么会没用?回人讲究的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承当一切过失,交出我自己,他非接受不可,回城中的回人不止是哈山那一族,未必人人都跟我们过不去,我去自首了,至少他无法再把别族的回人拖进来。”
  沐世光道:“这倒也是个办法。”
  白索娟想了一下道:“这也许可以一行,但是你一个人去是不够的,我跟你一起去。”
  陶静静叫道:“我是杀人的正凶,你去又算什么?”
  白素娟这:“但是动手杀人的不止你一个……”
  那些一起动手的年轻弟子叫道:“动手的是我们,我们跟表小姐一起去好了。”
  白素娟沉声道:“你们去能代表红灯会吗?”
  那些人低头不响了,白素娟又道:“现在红灯会是我在负责,我去了才足以代表全体。
  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行动,都该我负责,所以你们去不去没有关系,我却非去不可,我只希望你们记取这一件事的教训,以后不要再任性冲动,鲁-行事了,这次我可以代表,如果下次再出点事,就要沐叔叔代表了,假如没有了沐叔叔领导,红灯会就等于是散了……”
  沐世光忍不住跪了下来,那些弟子们也都跪了下来,沐世光哽咽道:“大小姐,该是属下去的。”
  白素娟一叹道:“沐叔叔,你怎么也说这种话呢?你该比别人清楚,这种事该是最高负责人才能代表的,目前只有我够资格,以后也未必能轮到你,要第七第八两处分堂的负责人同意了才行呢!现在你有很多要做的事,别再犹豫了。第一、你要把表妹捆起来,严加防守,若是她脱逃了,我唯你是问。”
  沐世光大感困扰,陶静静叫道:“我绝不会脱逃的。表姐,你要捆上我关起来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是怕你逃走,我是怕你一个人又跑出去胡闹。”
  陶静静刚要开口,白素娟正色道:“我太了解你了,你很可能一个人跑到回城去找哈山王公。”
  “我去把我自己交给他,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祸是你闯的,但人家的对象却是红灯会。你一个人解决不了问题,倒是你失踪了,我们到时交不出人,什么都别谈了。表妹,我现在是保护你,也是保护我们红灯会,希望你合作一点。”
  “我不出去乱跑总行了。”
  “不行,别人的阴谋已经展开了,索伦贝子带了一大批的好手前来,要造成你的失踪并不是难事,所以我求你别再胡闹了。”
  陶静静终于垂下了头,伸出双手,乖乖地接受束缚。
  白素娟不放心别人,接过一条麻绳,亲自为她上了绑,然后再把她带到了总堂,关进了一间密闭的特别囚室,外面加上了重重的守卫,然后才再三叮咛吩咐离开了。
  第二天,哈山王公派了个代表来,提出了极为强烈的谴责,幸好,他是准噶人,在回族中是属于较为强大凶悍的一支,但绝大多数的维吾尔人对红灯会的弟兄仍相当友好,他们由于同是回教弟兄的道义,不得不支持哈山王公的请求,但是也有代表列席。
  白素娟以红灯会主的身份接待他们,坦承杀死哈都王子及其随从的过失,并表示十分遗憾。她也表示了愿意交出凶手及负起一切的责任,但也表示了其间颇有误会,希望能与所有的回族王公们公开解释此事,并要求一个公平的裁决与审判。
  这个要求十分合理,白素娟勇于负责的态度也使此会的代表们十分满意,所以准噶尔的代表们虽然强烈抗议,但其他的代表们都支持了白素娟的请求了,答应在十天之后,于叶尔羌河畔举行一次公开的裁决会,由回城中十二位王公联合举行公证会,听取双方的证词和证据,作成公平的判决。
  第一度的谈判总算合理地解决了。
  但红灯会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很沉重,而且也作了备战的措施。白素娟已经飞函通知了第七分堂的陈大忠与第八分堂的牛本初,请他们调集人手前来支援。
  回城中也十分紧张,准噶尔人已经集合了不少,还好的是维吾尔人还很冷静,但是也有大举集结的现象。
  这十天是很难过的,但大家一天天地挨着。
  这是第七天的晚上。
  负责看守陶静静的小队长林忠文带了五名弟兄忠心耿耿地守在石室门口。
  忽然有两个人过来了,他们是红灯会第八分堂的两位副堂主,莫应龙和李笑天。
  每处分堂虽然有分堂主总其成,但设有五到六位副分堂主,专司负责一个部份。这些副分堂主都是会中老一辈的人,经验,武功,声望都很高。
  这两个人都是跟着牛本初来的,以前也常来,林忠文都认识他们,恭声道:“二位叔叔好。”
  红灯会年轻一代都是子弟兵,除了正式开堂议事时以职衔互称外,平时都是照辈份以叔伯兄弟互称,亲密有如家人。
  莫应龙笑笑道:“贤侄辛苦了。”
  “莫叔叔说得好,我们是应该的。”
  莫应龙道:“我们想看看小静。”
  林忠文立刻道:“莫叔叔,请您原谅,大小姐交代过,任何人不可接见表小姐,昨天牛大叔和陈大忠叔叔来也没见到。”
  李笑天道:“他们可以不见,我们哥儿俩却非见不可。小静的父亲陶俊老哥以前是我们第八分堂的堂主,也是我们两人的恩兄,陶老哥嫂去世前,还要我们好好照顾他们的孩子,我们两得尽点心。”
  “这要请两位叔叔原谅,小侄职责在身……”
  莫应龙道:“我们知道你有困难,这样好不好?我们不跟她说话,只看她一眼行不行?”
  林忠文道:“那还是不行……”
  莫应龙道:“忠文,你最近见到小静没有?”
  林忠文道:“没有!大小姐命令过,任何人都不准接见,除了每天送饭的老吴之外,没人能见她。”
  莫应龙一叹道:“我们问过老吴了,他也没见着。每次他送饭进去,都只见到一个背影,背着门躺在床上。”
  林忠文一怔道:“表小姐也表示过,她不想见人。”
  李笑天道:“我们担心的是小静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怎么可能呢?”
  “大有可能,小静闯的祸太大,大小姐为了不启怨回人,很可能会杀了她去讨好回人。”
  “大小姐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那也难说,她为了保全基业,有时也难免要作些牺牲。咱们在此地立足不易,如若跟回人硬干上了,岂不全功尽弃,作点忍耐是必要的。”
  林忠文道:“是啊!起初大伙儿还不明利害,一个劲儿的胡闹蛮干,听大小姐说明了,才知道事态严重,所以那天参加打斗的弟兄都十分后侮,自动参加了警卫工作。”
  李笑天看看那些守卫一眼道:“他们都是参予打斗的?”
  “是的,他们听说对方可能派人来暗算表小姐,使咱们处于不利的局面,所以都要求担任守卫……”
  莫应龙道:“这倒是,沐世光兄考虑得很周详。”
  “沐大叔不会想到这么多,这都是大小姐想到的。”
  李笑天道:“大小姐是很了不起,忠文,这些顾虑都是对的,不过我们去看看小静,聊尽故人之情,也是应该的吧!陶老嫂就是这一个女儿,再过两天就要开审判会了,能不能留下活命很难说,我们这些做叔叔的实在很惭愧,无法在别的地方出力,只有探一探了。”
  林忠文十分为难地道:“二位大叔能否去先向大小姐请示一下?”
  “我们牛老大请求过了,大小姐没准,我们去了也不会准的,只有请你通融一下了。”
  林忠文还没开口,莫应龙道:“忠文,我们已经来了,说什么也得见上一见,你若是觉得无法交代,尽管对我们出手好了。”
  说着一拉李笑天,打算硬闯了。林忠文实在为难,他当然不能硬拦,因为他们是第八分堂的,身份上是客人,辈份上也长了一辈,只有叹了口气道:“二位大叔执意要探视,小侄只好担些干系,陪二位进去一趟了,但二位千万别使小侄为难,远远地看上一眼,不可出声说话。”
  莫应龙道:“我们知道。”
  林忠文推开了厚重的大门,又向外吩咐了一阵,才陪着他们进去了。
  经过一道通道后,已可看见有三间石牢,都用铁栅隔开。两间是空着的,中间的一间放了一张床铺,陶静静裹着被子蒙头大睡,脸向着墙。
  林忠文大声招呼道:“表小姐,第八分堂的李笑天和莫应龙两位叔叔来看你了。”
《边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