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秘笈不翼而飞
他身上穿着淡绿色的纺绸短衣长裤,裤脚散开着,是个普通人的装束;可是脚下又是穿的薄底快靴,左腰挂着一柄剑,又像个练武的少年。左手提着一个花布包袱,面上显着一片自然的轻松愉快,悠哉游哉的潇洒神气。
这是五月仲夏的中旬夜里,月光如水,清风习习,这武天洪独自一人,在河南省伏牛山万山之中,由南向北,不快不慢地走着。
最近这两天夜里,他发现一个女郎,曲曲折折和他同路走着。
这个女郎,有时走在武天洪的前面,有时又落在后面,有时不见踪影,有时忽又出现在附近。
武天洪并没有注意这女郎,以为也不过是一个走夜路的,碰巧走在一道而已。在这大夏天,很多人都是白天落店睡觉,夜晚乘着凉爽走路,走路偶然遇见同道的,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不足为奇,也就没有去注意这女郎。
谁知,这女郎倒似乎先对武天洪怀疑起来,她抢走几步,走到武天洪身旁,并肩而行,转面开口问道:“嘿,你要往哪儿?”
这种问话的口气,未免没有礼貌,可是说话的声音听到武天洪的耳中,却又感到非常圆润甜蜜,他不禁转回面孔,向女郎看去,把他看得呆住了……
一个嫦娥仙子都比不上的鹅蛋脸儿,淡绯色的杭罗劲装,背上宝剑,正以奇特的眼光,似嗔似笑地望着他。
武天洪连忙笑着点头道:“在下武天洪,要去山西翼城县,小姐贵姓?”
女郎笑叱道:“咄!怎么可以随便问人家女子的名字?我看你这一两天,老是跟着我走,你不怀好意,是不是?你说!”
武天洪心想:这是个小野猫,逗她一下!他笑着点头道:“正是!正是因为我不怀好意,所以我要查问查问你的姓名来历,你要是不肯告诉我,我会替你安上一个非常好听的绰号。”
女郎娇喝着道:“敢说!看我不拿剑砍你的鼻子!”
武天洪摆手道:“不要那样俗气,一拔剑动武,就太俗气了;你看嫦娥仙子,和别人打过架吗?”
女郎咯咯地大笑,露出一口扁贝似的玉齿,真个是洁白无瑕,笑得那么甜蜜美妙,又带着机警狡猾,她道:“我叫辛祖仁,庚辛的辛,祖宗的祖,仁义的仁。我说,喂,武天篷呀,你是从桐柏山来的?”
武天洪心中一诧:她怎么知道我是从桐柏山来的?他避不作答。更正道:“我不叫武天篷,我叫武天洪,洪水的洪。”
辛祖仁小姐笑道:“我偏叫你武天篷,西游记上的天篷元帅,多么威风!武天篷呀,你手里的花布包袱,只有桐柏山才有这种花布,别处没有的,你一定是桐柏山的人,那么,你认得铁崖丈人吗?”
武天洪心中又是一惊,铁崖丈人正是我的师父,我师父隐姓埋名,断绝一切尘缘,已有二十年了,这辛祖仁怎么会知道?这女子是什么人?他故意装作茫茫然毫无所知的样子,摇头道:“不知道这个名字,铁崖丈人是谁?”
辛祖仁向武天洪的熟苹果脸蛋儿上,闪一瞥锋冷尖锐的眼光,狡猾地道:“不知道就算了。倘如你是铁崖丈人的门下,那你一定是去山西王屋山,送一本《云笈七签剑悟》的,不是去山西翼城县。”
武天洪心中更是大为惊骇!这女子至多不超过十九二十岁,怎会什么都知道?自己的一点点机密,全然都被她猜破了!原来武天洪确确实实是桐柏山铁崖丈人的门下,这次奉师命出门,确确实实是要去王屋山,送一本旷世武学奇书《云笈七签剑悟》。只因这本奇书关系重大,自己责任艰巨,他一路绝对保守秘密,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半个字。他所说要去山西翼城县,那是对辛小姐说的假话。这辛祖仁怎么会全都知道了?她对自己是善意恶意?武天洪急忙反攻了,他问:“老是你查问我,也该我来查问你了,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事?说!”
辛小姐根本不理会武天洪的问话,反问道:“你真的不是故意跟着我走吗?老老实实告诉我,我不为难你。”
她口气好狂,不为难我,难道我怕你?武天洪笑道:“你要不肯告诉我,我就跟定了你,寸步不离,你走到天边,我跟到天边;除非你都告诉我,那我就走我的阳关道,让你过你的独木桥。”
辛小姐叱道:“你才过独木桥呐!”她又咯咯地笑起来:“好吧,你跟吧,我正缺少一个跟班的人,就雇你做跟班,给你四两银子一个月的工钱,中不中?”
武天洪心中想:去王屋山,反正迟几天早几天,都不要紧,倒是这个女子是个什么来头?不可不查个明白。“辛祖仁”显然不是她的真名字。
武天洪立刻爽快地答道:“中!”
辛小姐马上摆起做主人的架子,收敛了笑容,鹅蛋脸儿紧紧绷起来,却更显得“艳若桃李,冷似冰霜”,把背上的宝剑解下递给武天洪道:
“武天篷,替小姐把剑拿着!”
武天洪把剑接过来,辛小姐昂然大步走在前面,武天洪提剑跟在身后,辛小姐竟把胸前密钮解了,把前胸敞开,武天洪心中想:这小野猫真野,居然敞开了前胸,幸亏自己跟在后面,不至于被自己窥见玉肤胸兜。她竟然敢把她的防身武器,交给一个不相干人,半点也不担心我会乘她手无寸铁之时非礼欺负她,一定是她自恃武功高强,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一份骄狂,骄狂得可恶,早晚让她吃点小亏再说。
这辛小姐,一脸庄容正色,再也不开口,昂然高视阔步,走在前面,倒真有气派,倒真有威严,倒真像一个做头领的人物,别看她年纪轻轻。
武天洪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也不再开口,且先仔细打量打量她的背影……
但见她衣不飘风,步不扬尘,轻功确是已到第一流的火候。全身身段肢体,不但温柔优美得令人入迷,尤其是一个练武的极难得的绝妙资质。她走路的姿态,全然不是用力,似乎是在行神驭气,凭着丹田内功,在推着两腿向前行进。
更可惊的是,辛小姐身上,无形中微微散放出来一些极轻极轻的寒冷之气!这种极其微渺的寒气,任何人跟在她身后,也不易察觉出来,只有武天洪的功夫特异,感觉特别敏锐,却有些感觉到这微渺的寒气飘到自己身上,有一种飒飒砭骨噤声之感!这就是说,这辛小姐有极精深的丹田内功,她这种丹田内功,是属于道家一种旁门左道的“太乙玄阴煞气”!这种“太乙玄阴煞气”,五丈之内,打到人身上,能使人全身经脉脏腑,顷刻结冰而死。
这辛小姐是个什么来头?是正派是黑道?倒不可轻敌!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踏着空山夜月,迎着似水清风,一直走到玉兔西沉,经过黎明前的黑暗,渐渐到东方现出鱼肚白色,仍不停步。天色渐渐大亮了,辛小姐把前胸钮扣扣好,经过一个市镇,武天洪问道:“要歇息不要?”
辛小姐仍然向前走着,回头轻叱道:“咄!这是当跟班的口气?不懂规矩吗?”
武天洪心中暗笑,连忙改口道:“禀小姐,歇不歇?”
辛小姐鼻中冷哼一声道:“少废话,当歇,小姐自然会歇。”
天色已经大明,从市镇上经过,市镇上人烟不少,看见这女子在前,大马金刀地走着,武天洪跟在后面,左手提着花布包袱,右手提着她的剑,果然活像一个跟班的,市镇上的人,不以为是主仆二人才怪!他们心中一定要暗暗喝采: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带着好一个俊俏的书僮!武天洪想到这里,也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不管怎么,反正跟定了她,要查出她的底细来。
一直走到巳末午初,仲夏的炎热太阳,快要当头,恰好走到了嵩县,这嵩县就是宋朝大儒程颐所住过的地方。辛小姐不入城,在城外一家“迎宾客店”住下。
连住客店,她都要摆主人的架子,她自己住一间宽大的上房,却指定西厢房的一小间,叫武天洪住下。
她冷冷地吩咐道:“你可以歇息了,现在不要你伺候,天黑起身。我那剑是宝剑,替你小姐看好。”
武天洪喏喏连声,独自进入西厢房里,放下东西,宽衣、吃饭、洗浴。
夜里赶路,应当白天睡觉,正走近床前要睡,忽然看见辛小姐的宝剑。武天洪不禁取在手中,拔出来看看;一拔出来,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原来果然是一柄绝世奇珍的真宝剑!一拔出鞘,登时射出湛湛澄清的青黛色暗光,寒气凛凛四射,满屋生凉,剑刃上布满千百年的斑斓花纹;剑刃根部靠近剑柄之处,用赤金丝嵌成两个古篆体字:“祥麟”!这辛小姐是怎么回事?居然这样托大?把这一柄绝世奇珍祥麟宝剑,丢给一个初次见面的生人,不怕人家把剑拐跑?这是怎么回事?
武天洪连忙把祥麟剑收了,压在枕下,上床躺下,心中默默地想着:无心中遇到这么一个怪异女子,发生这么许多令人怀疑不解之事,真使武天洪如堕入五里雾中,一点也看不出来什么头绪。现在只顾跟着她走,走到什么地方为止?想着想着不觉呼呼睡着了。有了天仙美人儿同路,调剂了旅途的岑寂,精神非常舒畅,连睡觉都睡得十分甜蜜而沉熟。
这一觉,直睡得天黑才醒,屋中昏黄灯光,西厢房本是朝东的,恰好一片明月光照入窗内床上,武天洪翻身坐起,看月色怕不已有初更时分了?连忙下地,回身看看那样麟宝剑,依然压在枕下,分毫未动,倒放心了。
不料眼光一触到枕旁的花布包袱,登时大吃一惊,止不住心头突突乱跳!他看见这花布包袱,不是他临睡之时那样放着,变动了位置;包袱上的扣结,也改了形状!这花布包袱里面,正是藏着那本旷代奇书《云笈七签剑悟》,是师父铁崖丈人,命他把这本书送往王屋山去的,此刻包袱被人动过了,那能不大惊失色?武天洪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火速把这花布包袱打开,就月光下一看,果不其然,衣服金银什么都在,单单那本《云笈七签剑悟》不翼而飞,失去了!武天洪吓得如痴如呆,手足冰冷,全身瘫痪,罔知所措!“云笈七签”,本是宋朝留传下来的道家正宗经典,好比儒家的“四书五经”,并不是武功剑术。后来有一位大侠“方山子”,一生纵横江湖无敌手,削平了天下许多大魔头,江湖上清朗太平,之后,遁迹在无人荒山深处,精心苦研了二十年,从“云笈七签”里,恍悟出来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剑理,根据这剑理,创造了“大罗天剑法”三十六手,那真真是集古今之大成,得天地之造化,尽鬼神之玄机,穷理法之极致!方山子创成“大罗天剑法”之后,他所居之处,风雨雷电不侵,霜雪不落,草木四季长青,虎豹猛兽驯伏。然后方山子亲笔写成这本“云笈七签剑悟”传给后人,落在桐柏山铁崖丈人手中。
只因这《云笈七签剑悟》是一本小册子,纸张早已又黄又旧,碰都不敢重碰,用两片紫檀木夹起来,黄绫包好,连武天洪自己都不敢打开来看。只因夏天炎热,放在身上不舒服,又怕汗水浸湿,又怕走路动作揉坏,因此把黄绫小包放在花布包袱里面,好好提在手中,一路上,不曾离开过手旁二尺以外。此刻竟然失去了,这个责任,武天洪如何负担得起?倘或被黑道上的人偷去,倘或今后引起江湖上争夺此书的一番浩劫,武天洪就是百死也难赎罪!是谁这样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私入屋内,从他床头枕旁偷去?自己何以一点也没有惊觉?那要是斩取自己的头颅,岂不是易如反掌?是谁?是辛祖仁?但是她的祥麟宝剑,还在这里。
武天洪惶急地奔出西厢房,直奔到上房来,上房房门全都敞开着,空空地一个客人也没有,辛小姐已经不在;灯光下只有一个店伙在躬身扫地。
店伙看见武天洪仓皇奔来,连忙站直身道:“贵上辛小姐先走啦,她吩咐下来,她说她过五天以后,还要再回到这里的。她说武爷要是没有什么急事,她叫你在这里等候她五天,她还有话和你说;武爷要是另有急事,要往别处去,不能等候她,辛小姐说,叫我们小店里的柜上,先把工钱算清给你,她再另外雇别人跟班。”
武天洪急急问道:“辛小姐什么时候走的?”
店伙答道:“一个多、快两个时辰啦!”
武天洪再问:“她到我房里去过没有?”
店伙摇头道:“没有。你正在睡着,她是主人,怎么好进去?那不是没有了上下?”
武天洪正色问:“她真的没有进我屋里去吗?”
店伙肯定地答道:“从她睡醒了起来,一直到她离了店,我始终在这个院子里,没有走开过;如要是走近你的屋子,我焉能看不见?没有。”
武天洪又问:“她往那里去的?”
店伙不耐烦了,勉强答道:“那她怎么会告诉我?她出大门是往西去的,往西去沿着河,是奔熊耳山的路,你等她五天不等呢?”
武天洪急问:“这里嵩县,离熊耳山多远?”
店伙不再回答,只竖起两个指头,又躬身继续扫地。
这两个指头,显然是表示二百里,决不是二十里;若是只有二十里之近,一抬头就可以望见熊耳山了。
武天洪十分沮丧地回到西厢房中,不再点灯。失去了“云笈七签剑悟”,不但不能去王屋山,更不敢回桐柏山见师父,无论如何,誓死也得把书找回来。
咱们这位武天洪少爷,长到二十岁,从来没有走过远路,从来没有闯过江湖,这次是第一次出远门,到了这嵩县地面,自然是人地生疏,举目无亲,失去了书,这样茫茫天地之间,向哪里去追寻?偷书之人,也许就是辛小姐!她为什么把绝世奇珍的祥麟剑留下来?莫不是想用这祥麟剑,向自己交换《云笈七签剑悟》?这一推想,倒很有道理,也许真的就是她。
但是也不敢完全断定……
眼下既然毫无头绪,当然不能在这迎宾客店中痴等她五天;唯一的一条路,只有向西奔熊耳山,去追辛小姐。若是追上了,问个明白,纵然不是她偷的,也可以求求她帮忙,追寻失书。看样子这辛小姐,倒是老江湖,总比自己会找。
武天洪心中决定了,立刻迅速换一套衣服,把身上淡绿纺绸平民衣服脱下,从花布包袱里,取出一身广东香云纱的劲装穿上,装束得伶伶俐俐,丢下自己的普通剑,把辛小姐的祥麟宝剑,挂在背上,二更不到,从后窗悄悄出去,换下的衣服和自己的剑,都丢在床上。
这嵩县本是在万山之中,这迎宾客店在城外,紧靠着山坡,武天洪一离开了客店,就进入荒山中,荒山无人,只有明月野草,他立即施起轻功,飞箭似的,一道黑影,向西疾驰而去。
一路上愈走愈荒僻,往往十多里不见人烟,但见怪石断岩,崎岖嵯岈,高高下下,尽是野草,只有天上明月,紧紧跟着他不离开。
一口气疾奔到次日快近中午,烈日快要当顶,只好找一处蔽阴的山洞中,端正跌坐歇息。到了黄昏,他又起身继续向前疾驰。
在寂寥无人的荒山之中,又奔波到明月中天,约摸快到三更时分,估计离开嵩县已奔下快二百里路,看见前面黑黝黝一带高山峻岭,耸拔云汉,拦住去路。看见左手半里路外,有处小小的山村,月光下散布着约有百十来间房屋,其中最前面的有一人家,屋里还隐约透出来一些灯光。
武天洪心中想:前面那一带高山峻岭,大约就是熊耳山;这一路下来,难得遇到活人,这附近有这么个小小村落,何不去打听打听?他转身奔那小村去。
有灯光的那一家,在小村的最前面,房屋比别人家的高大得多,四周还有围墙,大门却敞开着。
武天洪到了这人家大门外,恰好门里面走出一个黑麻面的粗汉子,像是这人家的长工。这黑麻面粗汉子看见武天洪来到,忙迎出来,和悦地点点头,问:“这位少爷是找人呢?还是借宿?”
武天洪拱手问:“在下路过贵地,不敢惊动,只是请问一声,前面那高山峻岭,是熊耳山不是?”
这黑麻面的长工点头道:“就是,俺这里是熊耳山的山脚下,再往前走,就上熊耳山啦。你少爷这深夜里,上熊耳山要找谁?”
武天洪道:“我要找一位小姐,她叫辛祖仁,你知道吗?”
黑麻面粗汉子呆了一呆,迟疑着道:“仿佛听见过这名字!你候一候,俺替你去问问俺家老爷。”
黑麻面长工也不开大门,径往里面去。
武天洪向里面望,敢情是一家小型的庄院,这山中半夜,还有几间房子里,明着灯没有睡觉,看里面的布置,气派十分文雅,莫不是一个读书的人家?一会,那黑麻面的粗汉子,跟在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弱书生后面,一同走出来。
这书生的神态,安雅得几近于文酸,含着满面春风,向武天洪拱手,问道:“听说兄台将登熊耳之山,未知去觅何人?”
武天洪连忙躬身拱手道:“在下要找一位会武功的少女,名字叫辛祖仁。”
中年书生摇头晃脑地重复一句:“辛祖仁……”低头边思索边说:“前者似亦曾闻此名,惟此刻搜索枯肠,已不复能记忆。”又抬头诚恳地说道:“熊耳山亦延绵二百里之遥,颇不易寻觅。兄台何妨请进,暂宿一宵?明朝将有一位敝友,驾来寒舍,此位敝友,对于熊耳山上之人缘,异常熟悉,兄台明朝向此位敝友探询明白,然后上山寻觅,必较容易。料想一位女侠,出人头地之人,敝友不致毫无所知,兄台尊意如何?”
武天洪听了,心中大喜!本来单凭自己,要向熊耳山大海捞针去找辛小姐,谈何容易?如今既然有这样一个熟悉山上人物的朋友,明天要到这书生家来,岂不是一个大好机会?当下他向这中年书生,再三道谢,跟书生进入庄院之内,到一间书房中坐下。
那黑面长工献了茶退去。
中年书生和武天洪互通了姓名,原来这中年书生是一位秀才,姓康,隐居住这里苦读,希望中举,康秀才问起武天洪的来由,武天洪只说是来探望辛祖仁的。
两人略谈了一会,黑麻面粗汉子,已经在客厅的耳房里,安置好了床铺,武天洪谢别了康秀才,跟黑麻面长工到客厅耳房中,灭灯上床睡觉。
未到熊耳山之前,武天洪一心一意只想着奔赴熊耳山,不作他想,心里倒单纯,没有杂念;如今到了熊耳山山下,他心中反而烦杂焦忧起来:《云笈七签剑悟》的唯一线希望,全在辛小姐身上,明天能够找得到辛小姐吗?究竟是她偷的不是?她肯帮忙不肯?她帮得了忙吗?这些问题,越想越多,越多越杂越忧烦……
正合着京剧《捉放曹》中的两句:“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
不觉三更时分已过,月影西移,武天洪辗转翻覆,不能入睡。
无心之中,嗅到一阵淡淡的古怪气味!这古怪气味,不是在附近产生的,是从远处随着微风飘来的,飘到这里,已经淡到似有似无之间,一般人是绝闻不出来,武天洪的武功特异,感觉特别敏锐,闻到了这一点点,一时还不容易分辨出来是什么气味。并不是什么毒物什么迷魂香,可是闻到鼻中,令人感觉出来有一种不祥之兆!他再向空中嗅闻,又没有了。
他凝神静气等候着,等候再有微风拂面之时,再仔细辨别一下。果然,又是一连两阵微风飘到,武天洪用力一嗅,闻到了,而且分辨出来了——是杀人的血腥气味。
武天洪心中一愕!是康秀才家中杀了人?还是附近别人家杀了人?何以丝毫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要不要悄悄出去,暗中侦查一下?他转面向后窗看看,后窗开着,可以由后窗出去。
突然看见后窗外,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有一个黑人影,闪闪晃动!这黑人影十分警觉一听见武天洪卧在床上转面的声音,立刻逝去不见。
武天洪拔出祥麟宝剑,疾飞身纵出后窗外,落在围墙的墙头上。
看见二三十丈前面,一条黑人影,飞箭似地疾向乱山中逝去。
武天洪提气拔身,施起最高轻功“捕风捉影”,呼的一纵身十多丈,三四纵身,已追到那黑影身后七八丈。
那黑影猛然煞住脚,翻身过来,手中明晃晃的单刀,闪电似地疾向武天洪劈到,却原来是那黑麻脸长工!不料他有这样威猛的功力,这一刀无论门路手法,功力火候,都算得上江湖上的成功英雄了!武天洪疾追之下,去势正猛锐,恰好迎在刀刃前,他并不畏惧,只疾微偏身,从刀旁半寸滑过,顺手一剑横削向上,直砍黑麻脸粗汉的刀刃,不料却削了个空,黑麻面粗汉早已一卷身翻刀,躲开了这一剑。
黑麻脸粗汉这一卷身翻刀躲剑,姿势的灵变奇妙,竟使武天洪愕然一诧,呆顿了一瞬间。
黑麻脸粗汉乘此一呆,早已拔身逃回,飞似的直奔康秀才家。
武天洪疾转身要追。
忽然看见另一方向,又是一条人影,从乱山中一现出来,就疾奔康秀才家的后院。这一条黑影的轻功,更是迅单得不可思议!四五十丈的距离,只是一道淡烟横地,嘶的一声就看不见,已经进入康秀才家的后院之中。可是武天洪的眼光,何等快速?早已清清楚楚地看出来——正是辛祖仁小姐!武天洪心中大喜欲狂,猛一提气拔身,施展举世无匹的特级轻功“立竿见影”,疾衔着辛小姐的后影,闪电似地也进入康秀才家的后院之内。
却是一片空空的打麦场,月光如水。
只见辛小姐,空手叉腰,屹立在打麦场的正中央,仍然是那一身装束,淡绯色的劲装,如花似玉的粉靥儿上,严冷如冰雪,杀气腾腾。
在她对面六七丈,站着六条魁梧大汉,个个大刀阔斧粗棍重锤,那瘦弱的康秀才,手中也提着一对细长的烂银锏,站在六条大汉的前面。
那黑麻脸的长工,手中抱着那柄单刀,远远立在打麦场的另一边。
辛小姐伸右手,指着康秀才,娇喝道:“姓康的,你真是胆大包天,公然敢在我的山下,来当暗桩!告诉你,你们在我山下六处暗桩,我此刻在一个时辰之内,全都拔掉!懂事的,马上给我卷铺盖滚回去,我不为难你们,改天我自己会去和你们帮主了断,要不然,休怪我下手不留情,赶尽杀绝!”
武天洪见辛小姐是空手,急奔上前,把祥麟宝剑递给她,道:“禀小姐,你的宝剑!”
辛小姐看都不看一眼,只注视着康秀才,口中轻道:“哦,武天篷也赶来了?这柄祥麟宝剑,是我送给你的。”她放大声音清脆地说:“武天篷,站远点,看我空手送他们上西天,只要他们敢动一动!”
她把玉掌向武天洪急挥,叫他快让开,武天洪退下十丈距离。
康秀才大笑着道:“黄毛丫头,不必卖狂!谅你也走不出我手下十个照面。不瞒你说,在下我,在这里埋暗桩快三年啦,你一直到今天才知道?你这样糊涂,还配当青龙帮帮主?”
武天洪这才知道:这辛小姐原来是青龙帮的帮主!这康秀才,自然是属于另外一个帮的,却来到熊耳山下面伏暗桩,伏了快三年了。武天洪又想到:这辛小姐居然肯把这绝世奇珍的祥麟宝剑,送给自己,无疑的,定是和自己交换那本《云笈七签剑悟》,这样想来,这失去的书有下落了。
只见辛小姐,向康秀才冷笑了一下,转过身,指着黑麻脸长工,高声问:“孙香主,你在康秀才家,做长工有几年了?”
这黑麻脸长工连忙丢了单刀,进一步远远打千,高声答道:“回禀帮主,孙良干在康秀才家当长工,到今天是两年九个月零二十二天。”
辛小姐转回身,冷冷地问康秀才:“你知道你家里的长工孙良干,是我手下外三堂的香主吗?”
康秀才和六个大汉,登时个个面色变成死灰,不由自主也都向后倒退了一步!万万想不到家里的一个长工,一向是蠢如鹿豕,竟然是辛小姐手下的一个香主!只以为自己七个人,来熊耳山下做她的暗桩,却不料她已经在自己的家里面,布下了反暗桩,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是一败涂地,栽跟头栽到家!康秀才恼羞成怒,众人一齐狂吼着:“拼啦!”
七人七件兵器,如七道电光白虹,疾向辛小姐杀去。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武天洪在旁,一见七个人出手的身法功力,个个都不在黑麻脸孙良干之下,登时狂飙怒卷,电光怪啸,千军万马似的直把辛小姐吞没在惊涛骇浪之中!那瘦弱的康秀才,也揭破了假装的文弱,暴露着凶恶猛悍,一齐把辛小姐裹在里面。
可是这二十岁不到的秀丽女郎,反而悠然甜笑起来,不慌不忙,东偏偏,西让让,略进进,稍退退,动作一点也不快,走得平平凡凡,看得清清楚楚,奇怪的是,七人的大刀阔斧,粗棍重锤,狂风暴雨似的万钧威力,连辛小姐的衣角都碰不到一下!辛小姐边游走着,边轻松地笑道:“武天篷呀,你听着,我告诉你这里面的情由……”
武天洪连忙拦住道:“不要说话,怕分了心!”
辛小姐像狂风暴雨中的柳枝,轻轻舞着;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舟,漂漂浮着,笑着答道:“对付这七个草包,比走山路还省力呐!武天篷,我这青龙帮,在熊耳山上,我师父逝世之后,我大师哥背叛了出去,另外在四川也立了个青龙帮,就是康秀才他们的青龙帮。这里呐,我是二弟子,就轮到我当帮主,我十七岁就当帮主啦!他们四川青龙帮,是假的,没有宗谱,没有大印,没有青龙令箭,没有青龙旗牌,什么都没有!这些都在我们熊耳山上……”
康秀才七个人,见七人连番猛烈攻杀,七个成年的大汉对付一个弱女子,连碰也碰不到半点影子,而辛小姐却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笑嘻嘻地和别人闲聊天,如何不暴怒得如疯如狂?一时震天地涌起一片暴喝厉吼,七人亡命似的穷凶恶极抵死向前硬上,更如有震山撼岳翻江倒海的无比威势。
可是辛小姐仍旧轻松嘻笑地游走着,继续道:“我当了帮主之后,亲自去四川两次,劝求我大师哥回熊耳山来当帮主,他不但不悔悟,还要来灭我们。我这次下山,是到各地去奉请本帮五位元老,回熊耳山来,和我在今夜一夜之间,分别把他们六处暗桩一齐破掉。我回来的时候,就遇见了你。”
武天洪急问:“你拿了我的一本书没有?”
辛小姐一听这话,立刻知道事情严重!她上次已经猜到:武天洪带着一本《云笈七签剑悟》的,此刻武天洪忽然问出这句话来,自然是他所带的《云笈七签剑悟》失去了!她大为惊愕,一飘身,从万点刀雨斧雹中穿出来,直来到武天洪面前,急问道:“我没有拿你的书呀?你把《云笈七签剑悟》弄丢了?”
那边康秀才七个人,连番舍死忘生猛攻之下,忽然不见了辛祖仁,七人大惊,心知不妙,每个人都以为辛小姐必在自己的身后,七个人火速回身,大喝劈下,都劈个空,却看见辛小姐走开了,把七个人丢下,去和那姓武的对面说话。
这一下,着着实实把七个人气得天南地北不知东西,七人同时狂吼,飞奔过来,“轰!”一声震响,万道寒星疾电,弥天漫空的暗器如黑云打来。
辛小姐连回身带拔身,轻灵巧妙地高起空中二三丈,武天洪也退下四五丈,万般暗器全部都打落空。辛小姐在空中敏捷地一翻身,倒身俯冲疾下,那种美妙、娇柔、神奇、迅疾,简直令人叫绝!两只柔荑玉掌,向下一齐打来,七八尺的距离,隔空把六条大汉,震得四分五散,连吼都不曾吼出来,全都落到四五丈之远,倒地不动。
只有康秀才一人,疾奔后退,没有碰到掌风,却就势一扬手,像是一个龙眼大小的暗器,恰恰到辛小姐一落地之时,正打中了辛小姐的胸前,那暗器倏然化灭不见。
辛小姐一声尖锐的惨叫,仰面跌倒地上,全身略一抽搐,再也不动。
康秀才打出暗器,回头就不知去向。
武天洪和孙良干一齐大惊,疾奔近前,俯身一看,这青年的女帮主,已经气绝,香消玉殒!孙良干这黑麻脸粗汉,捶胸顿足放声大哭!武天洪更是惊慌得手足无措,再也不顾男女之嫌,伏身把耳朵贴在辛小姐的胸前,细听,心都不跳了!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泪如雨下,哽咽着道:“孙香主,想不到这样的变化,有什么法子呐?现在只有请你飞报上山去了,我在这里守护着吧!唉!”接着他心里说:“我那一本《云笈七签剑悟》,也茫茫地沉入大海里面去了!”
孙良干勉强止住了哭,飞奔前院,顷刻之间,武天洪听见一路的紧急马蹄声,飞驰上山而去。
这一场恶斗,加上孙良干放声一哭,早惊动了全村的人,夏天夜里起来十分方便,百十来个男女老少,都挤到康秀才家后院打麦场上来,一见地上死了六条大汉,又见死了一个少女,这少女,大家都认得,是青龙帮的帮主。这女帮主,平时极得人心,众人一见,妇女们就首先痛哭起来。
武天洪面对着众人,发出宏亮的声音,把打斗的情形,和自己的身份来历,都向大家说明。于是众人中立刻有老年人出来做主,先叫妇女们止住哭,叫她们把辛小姐的玉体抬进康秀才的客厅中,搭起灵床,停上去,先盖上白被单蒙着,一面叫人即刻到市镇上去,连夜采买上好的棺木,以及一切寿衣装殓应用之物。
众人家中有现成香烛的,都拿来燃着。
忙乱了一边,渐渐安静下来,康秀才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愤怒的众人,把康秀才家拆毁得一塌糊涂。
武天洪和辛祖仁,虽然没有什么很深的友谊,此时相对,幽明异路,咫尺天涯,也不禁伤感不已。
他又想起同门的师妹,却是铁崖丈人把她自幼带大的,以前也是历经了多少次生死之险,总算是不曾丧命,才赢得江湖上无人不知的“玉蕊仙妃”的响万儿!拿辛小姐和玉蕊仙妃相比,武功倒真是八两半斤,可惜这辛祖仁却在此丧命,人世间美秀双星,弱了一个!直到东方黎明,听见山上一片急促杂沓的马蹄声,奔腾疾驰来到,人人都不及下马进门,都从马背上直接拔身纵起,飞入康秀才家。
首先飞冲而来的是五位老者,武天洪一见,知道就是辛小姐所说的青龙帮的五位元老。其次是六位外堂的堂主和香主,孙良干也在内,共有近二十人。
五位元老手中都拿着各式杂瓶,疾奔到辛小姐的尸体之前,揭开白被单,都伸手一摸,尸体已经僵硬了。
五位元老中一人,向众人沉重地宣布再无可挽救时,满堂哭声大起,武天洪也不禁一掬同情之泪。
孙良干走过来,含泪劝住了武天洪,介绍武天洪和五位元老,以及各位堂主香主相见。
孙良干向武天洪解释道:“帮主不叫辛祖仁,她的名讳是李玄鹦。辛祖仁是俺们当手下的人,彼此之间,私下喊她的。她当帮主不到三年,我们是喊她‘新主人’,不是‘辛祖仁’。”
武天洪在桐柏山铁崖丈人门下一向与外面江湖上完全隔绝,连几大门派,少林武当掌门人是谁,一概毫无所知,现在他听到“李玄鹦”的名字,也不知道“李玄鹦”三字,在江湖上的份量多轻多重,不过心中猜想起来,这“李玄鹦”三字,一定是响当当的叱咤风云的人。
孙良干继续道:“你一来大门前问路,打听熊耳山辛祖仁,我看见你身上背着帮主的宝剑,知道你是帮主的朋友,只是当时不能断定,你是帮主约来,破康秀才的呢?或是碰巧今夜赶来的?所以我去告诉康秀才,把你留下。”
武天洪听这孙良干的谈吐,条理清楚,绝不像他外表黑麻脸当长工那样粗笨;自然,孙良干也是一位香主,是青龙帮的大将,并非无名小卒。
孙良干接道:“康秀才知道你是帮主的朋友,准备下迷药杀死你,他正捉到青龙帮一个巡山的,杀死了他,刚在后院挖坑埋死尸,把死尸埋好,他就要来谋害于你,故此我特地来惊动你,把你引出到外面,免遭毒手。”
武天洪恍然大悟,而且也明白了闻到血腥气的原因。
当下他再三向孙良干道谢,又把祥麟宝剑取下,双手奉还给五位元老。
孙良干叹道:“武少侠留下吧,帮主刚才说过这剑送给你了,我听见了,我们怎敢违背帮主的遗命?”
五位元老也不肯收回,坚决叫武天洪留下做纪念。
武天洪流着泪,拔剑劈开一只木凳,哽咽着道:“那么我武天洪,就要凭这柄祥麟宝剑,替李帮主报仇!非叫那康秀才的颈血,溅在祥麟宝剑之下不可。”
正说时,外面哄哄闹闹,买棺材寿衣装殓物品的人们都回来了,抬来一口庞大的十三元杉木棺材,五位元老都去看那棺材,认为非常满意,大家又忙着装殓;又是一片哭声。
忙了一会儿,五位元老请武天洪一同上熊耳山歇息。
武天洪本不想上山,只因失去了《云笈七签剑悟》,本来猜想是李玄鹦用祥麟宝剑换去的,后来李玄鹦表示没有拿,并且十分惊愕,已经知道并不是李玄鹦拿了,那么是什么人偷去的?自己是毫无办法寻找,不如跟五位元老上山,和五位元老商量商量看,因此武天洪和五位元老,一同骑上马,奔往熊耳山山上。
其余的人,都留在康秀才家,准备搬抬灵柩。
一路上从盘山大路走上去,共有九道关卡,都有人把守,上山五十里,到最高峰的半腰,展开了一片千多亩的平地,四周古木参天,碧荫茏丛,中间是青龙帮总坛的房屋,都是高堂大厦,巍峨庄严,金碧辉煌,气象宏伟。
上面一排九大间,九间的中间一大间,是青龙帮总坛的正堂,可容纳二三百儿左右两排东西厢房,相互距离十多丈,也各有九大间,中间平地,都是松柏夹道,花草满院。
可是此时,到处都贴上了白纸,挂上素绸,显得丧家一片凄切悲凉的气氛。
五位元老,请武天洪在正堂上落坐,武天洪是帮主临终之时,最后在身边的人,对武天洪招待得十分周到。
坐定之后,五位元老中间的年龄最高的,是三十年前威震中原的针臂苍虬,当下直截了当地问:“听孙良干香主说:你告诉帮主,你丢了一本书,丢了一本什么书呢?”
武天洪把经过情形,仔细说了一遍。
铁臂苍虬听了,向身旁另一位元老“黑手狐翁”冷笑地瞥了一眼,向武天洪低声诚恳地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不可能张扬出去,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能悄悄地暗中查访。老朽来熊耳山,半路上从嵩县经过之时,也听到人传说:一位少侠丢了一本武学秘笈,可惜老朽当时没有留意,没有想到就是你。现在你放心,本帮的人多,分头查访,一定会有眉目。”
武天洪听了,心中突然大起怀疑:这铁臂苍虬的说话里面,暴露着绝大的漏洞……
但那第二位元老“黑手狐翁”,已向武天洪点头道:“本帮可以尽力助你,在熊耳山四周围二百里之内,有人为非作歹偷东西,本帮也要担干系的。”
武天洪表面上不露声色,向铁臂苍虬和黑手狐翁,再三道谢拜托,又谈了一会,午饭后,帮主李玄鹦的灵柩抬上山来了,众人又哭了一阵,忙了一阵。
武天洪被安排在西厢房歇宿。
他想:第一次遇见李玄鹦,在嵩山迎宾客店中,被指定住在西厢房;此刻来到青龙帮总坛又被安排在西厢房里歇,他暗笑着想:一遇到青龙帮,自己就成“侧室”!下午,他独自在西厢房中,默默思索着:铁臂苍虬和黑手狐翁,二人十分可疑!这五位元老,每个人都在六十岁以上,看样子,武功都已到了高不可测的境地,但是从面貌的气派上看来,却又个个凶悍狰狞,狡猾险恶,全然没有正人君子的气派,料想这五位元老以前,定是绿林巨魁,黑道魔头之类的人物,这样想来,这青龙帮,料想也不是什么良善正派的帮会。李玄鹦这人,虽然看不出什么邪恶的气氛,可是她练的丹田内功“太乙玄阴煞气”,也属于左道旁门,她凌空两掌,震死康秀才党的六个人,正是使用的“太乙玄阴煞气”。
铁臂苍虬说他在嵩县过路之时,听得传说,一位少侠失去了一本武学秘笈,天下哪有这种事?完全是铁臂苍虬在对着墙壁编造谣言!武天洪诚然在嵩县迎宾客店歇宿,失去了《云笈七签剑悟》,可是武天洪自始至终,没有透露半个字,任谁也不知道这件事,铁臂苍虬怎会“听到别人传说”?绝不可能的!从此可见,铁臂苍虬绝不是“听到别人传说”,而是他的心中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知道有人偷书。不过不肯直说出来,只对武天洪假托是“听到别人传说”的。
铁臂苍虬在说话之前,向黑手狐翁冷笑瞥了一眼,这是怎么回事?这黑手狐翁,绰号很不雅!什么叫“黑手”?第一种解释,是他练成了什么黑砂掌,什么毒掌,但武天洪看见此人两手并无异状,和平常人的手一样。纵使练得令人看不出来,也不会叫“黑手”,应当叫“黑掌狐翁”。既然不会是这一种解释,那么第二种解释,就是专门伸黑手,黑吃黑,捞现成,因此之故,所以叫做“狐翁”!这黑手狐翁尤其可疑,难道竟是他把《云笈七签剑悟》偷去的?武天洪决定,夜中悄悄侦查这两位元老一下。
不过这五位元老,武功出神入化,自己侦查之时,如果一不小心败露了,人家拿你当尊客招待,你却在人家帮中总坛所在地偷偷摸摸暗查,那不是顷刻之间,就要翻脸成仇?结果《云笈七签剑悟》,不但更无希望找回,连自己都要有性命之危!青龙帮里的人们,可以立刻翻过脸来说:帮主李玄鹦之死,全由于武天洪向她说话,使她分心所致,把一切罪名都加在武天洪身上来!因此,他夜中起来悄悄侦查两位元老,实在太过于冒险!但是为了急急要找出《云笈七签剑悟》,武天洪无论如何,拼出性命也要冒险侦查一下。
夜中,三更过后——青龙帮总坛的人们,全都入了睡乡,一片寂寥,万籁无声,武天洪悄悄从西厢房走出来,站在廊下,抬头四面观望。
他知道五位元老,这次是被李玄鹦临时请回来的,没有现在的住处,为了尊崇五位元老的身份,请五位元老住在正堂后面一间后堂。
在青龙帮中,正堂,是全帮最尊严之地;后堂,是全帮最严密的重地;正堂与后堂,除了帮主和内外六堂主之外,连香主们都不得随便走入。
此刻正堂已改成灵堂,前面八扇风门,全都去掉,完全敞开着。
里面垂着孝幔,李玄鹦的灵柩,停在孝幔里面,露着棺材的前头,前头已刻上阴阳风水的字:“癸山丁兼子午向”,棺材的前头,架得比供案稍高一些,供案上已摆满了香烛果酒供菜,钱纸冥镪等等,供案前面左侧,有一个劲装大汉,坐在矮竹凳上,吸着旱烟。
这劲装大汉,身旁倚着一对黄锃锃的熟铜竹节虎尾双鞭,看面上武功气候,和孙良干差不多,大约也是一位香主,此刻是轮到他在守灵。
武天洪背提着祥麟宝剑,眼观四处,耳听八方,鼻嗅远近上下,提气轻身,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离开西厢房,借着院中的夹道竺柏,掩蔽着自己,大宽转兜到正堂的左边去,从左边悄悄掩入上房的廊下,再用廊下的大柱,遮掩着身体,万分小心,不使脚下发出一处一毫的声音。
从月光暗处,侧着身体,闭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移动,渐渐踏入灵堂,迫近到守灵的双鞭大汉身后,不过五丈的距离。
只要能再不被发现,迫近到二丈的距离,武天洪就可以闪电上前,点住双鞭大汉的穴道,使大汉来不及抵抗。此刻距离有五丈,还要再进三丈,这三丈的距离,却是无比危险,毫无可隐藏之处,一下被双鞭大汉看见,又来不及扑上去点穴。
武天洪到此,心中也害怕起来,不敢轻举妄动再前进三丈。
可是已经从西厢房里出来了,难道再退回西厢房去?他心中咬一咬牙,下了决心,冒险以极轻快的步子,毫无声息地急速向前突进了三丈,已距离双鞭大汉的身后,只有二丈了。
然而双鞭大汉毫无所觉,面向棺材,嗤嗤地在吸着旱烟。
武天洪心中暗暗松一口气,此刻距离只有二丈,双鞭大汉已经完全在武天洪突袭点穴的控制之下了。
为了再有把握起见,武天洪仍然向前悄步逼近。
愈近愈有把握,双鞭大汉愈是来不及抵抗。
谁知武天洪已逼近双鞭大汉身后,只有六七尺的距离,差不多伸手探腰就可以够到,双鞭大汉依然懵懵毫无所觉。
武天洪不禁大奇,难道这双鞭大汉不是活人?是死人或是假人?死人或假人还会吸旱烟?武天洪又退远些,绕出堂外,站在大柱后,远远向双鞭大汉的脸上望去。
只见双鞭大汉,两眼睁得比胡桃还大,而且愈睁愈大,目光死直直地瞪视着孝幔中的棺材头,全身似乎在颤抖着,口中嗤嗤地努力吸旱烟,愈吸愈急促,似乎看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武天洪太骇愕然,急顺着双鞭大汉的眼光望去,几乎使武天洪也惊骇得几乎失声喊叫起来!他火速地闭住呼吸,不使自己发出声音。
这深夜一片死寂之中,那棺材头露出在孝幔之外,此时默默毫无声息地,棺材盖自动向上缓缓升起来,露出五寸多的一条缝。
从缝里伸出来一只手……
武天洪心中突然悟到,李玄鹦是死而复活,或者是根本假装死!如果是假装死,又乘这夜半人静之时,悄悄地跑出来,她必然不愿意被任何帮中人知道。
为了替她保守这一秘密,武天洪心想,断然不能被这双鞭大汉看见。
此刻自己必须急扑上前,把双鞭大汉点穴昏过去。
武天洪疾拔身要纵过去,脚还没有离地,双鞭大汉已经一仰身跌倒地上,丢了旱烟管,一声不响地死去!武天洪急看那棺材头,从缝中伸出的,是一只黄毛巨手,用隔空点穴法,把双鞭大汉点死。
武天洪骇得一身冷汗,棺材里伸出来的,不是李玄鹦的柔荑玉手,怎么会伸出来一只黄毛巨手?这黄毛巨手,竟能隔空点穴!隔空点穴,只是江湖上传说的一种至高无上、出神入化的功夫,还不曾有人看见过,而且,这黄毛巨手的人,脸面还没有露出来,他不用眼光看清楚目标,只伸出一只手,信手一点,立刻命中,有这样奇绝高妙的武功,这棺材里面究竟是谁?武天洪此时,再也不敢怠慢,火速悄悄一拔身,毫无声息地疾飞上去,落在大梁之上,全身伏在大梁上,屏住呼吸,低头向下面看去。
只见棺材盖掀起了一半,从棺材里面爬出来一个人,黄头发黄胡须,转身把棺材盖又盖好,动作又快速又轻悄,毫无声音,转身向孝幔外走出来。
却是个四十岁上下的魁梧男子,全身劲装,面貌十分阴惨森森,一望之下,就能使人心中结冰!这黄发大汉,一走出孝幔之外,急急把供案最里面放着的天蓝缎包着的青龙帮大印,取在手中,又把上面一座花梨木小架子,架子上五支青龙令箭,连架子也取在手中;还有一本蓝缎封面的大本书,武天洪看见封面题签上的五个大字“青龙帮宗谱”,黄发大汉也取了,挟在腋下;还有青龙旗、帮令牌,都取在手中,面上似乎感到十分满意,回身就向外走。
临走之前,偶然回头再把目光四下一瞥,突然看到大椅上,还有一本小书。
灵堂上彻夜点着许多白蜡烛,光亮辉煌,什么都能看得清楚。
武天洪在大梁上面当“梁上君子”,眼光始终跟随着黄发大汉,此时黄发大汉,眼光看到椅上的一本书,武天洪的眼光,也跟随着看到了椅上的那本书。
赫然是《云笈七签剑悟》!黄发大汉一见此书,面上突然大惊大愕,闪电似地疾取到手中,只一扭身,刷地倒卷而出,已飞上屋檐。
黄发大汉已经向正西方疾逝去二三十丈。
武天洪施出绝世无双的轻功“立竿见影”,闪电似地疾追下去。
“立竿见影”,是武天洪独得的秘传,“九地轻功”中的一手,只要敌人一现身,我立刻就追到,敌人是“竿”,我是“影”,一立竿,就见影,竟是这样快。
不料那黄发大汉,同样快得离奇不可置信!但见他两脚不沾地,靴底离地面四五寸,浮空踏气,疾如飞箭流星,一瞬眼就是几十丈。武天洪凭“立竿见影”的奇功,也只仅能追得上,不落后,无法使自己越追越近。
武天洪虽然知道这黄发大汉武功已登峰造极,自己决然不是人家的对手,可是《云笈七签剑悟》在那黄发大汉手中,怎能不追?熊耳山半夜月光下,只见两道烟,直向西去,没有半点风吹草动之声。
两人的距离,始终是二三十丈。
硬生生疾驰了一个时辰,至少有一百多里。
武天洪为什么不高喊“前面停下”?他怕一吐气开声之下,泄了气,脚下就慢了几步,此刻的疾追,半步也不能缓慢,他只有闷声不响地疾追。
这一百多里路下来,早已离开熊耳山的范围;不但离开了熊耳山,恐怕已出了河南省境,进入了陕西地界。
到此时,那黄发大汉,才开始觉察出来背后有人紧紧跟追着,黄发大汉扭回头,向后一看。
他这一扭回头,向后看,几乎把武天洪惊骇得跌倒地上!我们平常人,扭头向后看,扭不过来,至少只能扭过去三分之二;如果要想使面孔整个向后,非把身体转向后不可。这黄发大汉,一扭回头向后看,整个头都扭转过来,面孔和脊背齐平,可是身体胸口,仍然向前,疾奔不止。
那一副模样,看来好不怕人!黄发大汉的阴惨森森的面孔,整个扭转向后,向着武天洪,惊愕地一狞笑!黄发大汉因此脚下慢了几步,武天洪也因为一惊骇,脚下慢了一段,仍是二三十丈距离,武天洪大喊着:“站住站住!有话说!”
黄发大汉果然一转身,倏然站住不动。
武天洪已经追到黄发大汉的面前,保持二丈六尺的距离,这二丈六尺的距离,对武天洪最有利,他高声道:“你这位前辈,你手里的那本《云笈七签剑悟》,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那黄发大汉,呆呆立着,一句不开口,对于武天洪所说的话,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像一只僵尸!再一看,黄发大汉空睁着两个大眼睛,眼睛里全是眼白,没有黑眼珠!武天洪又吓得一跳!记得刚才急追之时,黄发大汉把整个头扭转向后,两只眼睛和普通人一样,有黑眼珠的,怎么此刻两眼全是眼白?黑眼珠到哪里去了?武天洪虽然是“艺高人胆大”,什么也不畏惧,可是遇见这黄发怪人,从一开始见他用了盲目隔空点穴,就给武天洪印下了可怕的印象,因此看见这种种怪状,也不禁有些心懔。但他仍然高声问道:“你这位前辈是谁?”
黄发怪人仍然呆呆僵立不动,翻着大白眼,紧紧闭着口唇,却从肚皮里透出说话的声音道:“小子不得再追,赶紧回去,不然死无葬身之地!你这本书,我借看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到大巴山的绝顶,上去取就是。”
武天洪此时,再也不敢放松,生怕这黄发怪人又跑,追之不上。
此刻乘他没有黑眼珠,看不见之时,以电光石火的突然速度,一剑向黄发大汉的颈脖横斩去!这一剑迅疾得无以复加,电光一闪而过,却斩了个空!黄发大汉仍然木木呆呆僵立着,两手全身纹风未动。
武天洪一愕,急看时,黄发大汉的头颅没有了,两肩以上平平的!原来黄发大汉,把头颅整个缩进到腔子里去了,这时又把头颅从腔子里伸出来,恢复原状,黑眼珠也回到眼睛中,阴惨惨地狞笑着。
武天洪大惊,不禁脱口而出道:“这是什么功夫?”
黄发大汉冷冰冰地笑道:“这是乌龟缩头功,你要是学会了,管保你娶十个老婆十个不老实!”
武天洪止不住嗤地进出大笑来!黄发大汉突然一右掌劈到!武天洪火速迸出真气硬迎一掌!两人相距二丈六尺,两股猛烈无比的掌风,在半途空中无情地猛撞,“吧!”的一声震响,爆出七八尺方圆一团紫红色的烈焰!瞬即化成青烟散去。
黄发大汉被震退两步!武天洪被震退踉踉跄跄五六丈。
武天洪心中大怒,上了黄发怪人的歹当!他逗引自己一笑,泄了丹田真气,再乘虚一掌突袭,因自己丹田内力不足,抵抗不了!这全然不像有最高武功的人,全然是阴谋诡计,取巧投机!哪里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功夫?武天洪再也不怕黄发怪人了,一垫脚,闪电似地一剑平胸疾刺而去。
黄发怪人早知道这少年要攻来的,仍然木立着不动,伸出黄毛巨手,向武天洪遥遥猛然一点。
又是隔空点穴!这次可轮到黄发怪人上大当啦!原来武天洪早已练过了“木穴”的功夫,全身所有的穴道,都早已木木无感觉,点中了白点,毫无用处。
黄发怪人看见一手点出,这少年人并没有应手倒下,仍然若无其事地闪电疾进到面前,祥麟宝剑已迫近胸前不到一尺,大骇失色,全出意外,猝不及防,火急拔身疾退八九丈,再侧面横闪五六丈。他腋下所挟,手中所抱,那些青龙帮的大印、宗谱、令箭、旗牌,全都散落一地。
武天洪怎敢放松?闪身疾进,宝剑电射激发,黄发怪人疾退四丈,武天洪疾追三四丈,黄发怪人侧让五六丈,武天洪侧追五六丈,不容黄发怪人有一刹那缓气机会。
黄发怪人没有兵器,也不用掌法反抗,只是一味地闪躲,一盏热茶的时间下来,武天洪陡然精神加上一倍,剑手身步,更迅疾了一倍,愈攻愈急愈猛,黄发怪人突然怪叫着喝道:“住手!书还你!”
武天洪生怕再上当,绝不听他的话,手下绝不再容情,一柄剑疾如电光石火猛烈逼紧,黄发怪人一面飞似地避让,一面把《云笈七签剑悟》从怀中取出,怪喊着道:“再不住手,我撕碎了它!”
武天洪一愕,但心中一转念,立即采取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宁可被他撕碎,使江湖武林中少去这本书,也不能被这黄发怪人拿了去看。可是……
可是他这一愕,心中一转念,手下不觉慢了几招,黄发怪人早拔身飞退下十多丈之外,笔直地站定,两臂向左右平平分开伸直,仰天桀桀狂笑,头又缩进腔子里去。
武天洪飞身向前,一剑平胸疾刺而去,一剑直刺个胸背对穿,原来是一身空衣服在笔直立着,黄发怪人本人,已经金蝉脱壳而去,只听得桀桀的怪笑声,已迅速地远到一里路之外。
武天洪心中十分懊丧,剑还挑着黄发怪人的衣服,取过来一看,衣服和裤子,后面震裂了一条长长的纵缝,黄发怪人正是从后面裂缝退出去的。
空衣服何以能够笔直地立着?空衣服根本不能直立着,只是武天洪动作太迅疾了,衣服还没有来得及坍塌下来,他这一剑已经刺通过去。
武天洪无可奈何,心中暗暗长叹了一声,总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一来是失去的《云笈七签剑悟》,虽然没有夺回来,至少总有着落,总比茫然不知丢在何处好得多多;二来,如果追不上黄发怪人,被他逃走了,青龙帮里的全体人,都要以为杀死双鞭大汉,偷走传帮之宝,都是武天洪干的,而现在,他可以把这些传帮之宝,替青龙帮夺回去,反而更有面子。
他把散落在地上的大印、宗谱、令箭、旗牌,都用黄发怪人的衣服,规规矩矩地包起来,提在手中,收了剑,急急向回走,直奔熊耳山。
向回走,自然不像来的时候,拼命追黄发怪人那样风驰电掣,只用通常的速度向回急走。
夏天天亮得很早,五更不到,东方已发白。武天洪心想:这时青龙帮总坛里,必然已有人起来,一见灵堂前,双鞭大汉死在地上,一定要惊惶鼓噪,再看见许多传帮之宝全都失去,那姓武的少年也失踪了,自然都怀疑自己,此刻不定他们怎么咒骂呢!急走到一个山中市镇,看见商店招牌,知道是“朱阳关”,才雇到快马,然后一马疾驰向熊耳山。
朱阳关已在熊耳山山脚下,上山不到三十里,遇到青龙帮的关口查问,武天洪简单说明,守关的人大惊,火速放飞鸽急报总坛。
这里是熊耳山的西部,离总坛还有七八十里,关上急派人骑马领路,陪同疾进,又疾驰了四五十里,总坛的大批人马迎面而到,当头的是五位元老,和内外六堂的堂主香主。
立刻,武天洪被捧做神仙,被喊做大恩人。
武天洪只报告说:因夜间失眠,听见旱烟管落下地的一些声音,偶然走出来看,才看见黄发怪人正在偷东西,因此疾追下去。
他不说黄发怪人从棺材里面出来,恐怕引起其他的意外-嗦;对于《云笈七签剑悟》,也一个字不提。
五位元老低声对武天洪说,那黄发怪人,正是四川青龙帮的帮主,正是李玄鹦的大师兄,叫作黄景,江湖上都称他为“黄毛精”。
武天洪因为《云笈七签剑悟》已经有了着落,急急要回桐柏山去,禀告师父铁崖丈人,请罪受罚。他向五老辞行,青龙帮的人们如何肯放?一致要拥戴武天洪为“新主人”,武天洪坚决要走。青龙帮本当设筵,因在大丧之中,不能宴客,但五位元老比李玄鹦长一辈,于是决定晚间,由五位元老在山下关前设盛筵为武天洪饯行,派那孙良干急去山下准备。
武天洪白天休息一天。
黄昏起来,外面准备好六顶大轿,武天洪和五位元老乘了六顶大轿下山。
到了山下最后一关,天色已昏黑,武天洪和五位元老下轿,关上的人列队欢迎。进入屋内,房屋虽不大,灯烛倒很明亮,酒筵已经摆好,马上入座。
刚刚坐下,正在举杯,忽然听见关外面,有人厉声大喝道:“帮主不是武天洪!武天洪不是帮主,你们找武天洪的梁子,怎么敢在本帮关前张牙舞爪?”
却是孙良干的声音。
武天洪听了,心中大诧:自己从来不曾和任何人有过仇怨,只是这次刚刚出远门,那里来的“梁子”?一凝神静听,手中酒杯又放下,五位元老也都倾耳听了一下。
铁臂苍虬喊一声:“来人!”
却寂然无人应声,敢情关上的人们也都去查看了?黑手狐翁劝武天洪道:“来吧,尽管喝酒,有什么事,关上对付得了!”
武天洪也沉住气,举杯笑道:“对!不去管它,在下敬五位元……”
还未说完,又猛听得孙良干的声音惨叫起来:“啊哟!啊哟!你怎么弄死俺,俺也不知道武天洪是谁?”
敢情是孙良干被人捉住,给他苦头吃,叫他说出武天洪,他宁愿受痛苦,也不把武天洪说出。
武天洪不由得不站起来,如何能避不出面,任令孙良干受痛苦?他一拔祥麟宝剑,飞似地循声奔去。
只听孙良干又是一声惨叫,武天洪已赶到,却不见一人,看见孙良干倒在地上,左上臂鲜血直流。
武天洪急奔过去,把孙良干扶起,幸亏受伤不太重。
铁臂苍虬也赶来了,其余四位元老都来到,连忙问怎么回事?孙良干呻吟着道:“黄毛精!黄毛精!要俺交出来武少侠……”
说着又呻吟起来,就地坐下。
铁臂苍虬叫道:“老哥儿们,留一位在这里照应孙香主,咱们分头去搜查一下,别让黄毛精乘虚而入!”
武天洪应了一个“对”字,立刻拔身跳上高处。
五位长老都飞似地奔向四面搜索,没有留下。
武天洪突然看见一匹空马,拴在树旁。
急飞身去看那马,却是一匹异常雄骏的罕见骐骥,身上缰辔鞍镫俱全,全身漆似的黑毛,一望而知,是西方大食国的名种。再四面看,始终不见一人。急奔回来看看孙良干。
这黑麻脸的香主低声说道:“武少侠快走吧,千万别吃饭了,五位元老是绝不肯放你走的,一定要留下你来当帮主,这青龙帮没有什么好干的,你就此快走,那匹马,是俺孙良干替你预备的,送给你啦,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武天洪心中十分感动,立刻恍然大悟,刚才孙良干的惨叫,全是计策,根本没有黄毛精那回事,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骗出来。
他急向孙良干长长一揖,低声道:“我一定听你的话,这就走!不再吃饭。不过大丈夫来去明白,我去向五位元老辞别一声。承你这样看待,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急奔回关内,进入摆酒筵的屋子里,寂然不见一人,五位元老都没有回来。
目光偶然看到酒筵上,不禁一诧——看见一只黑猫,死在桌上菜肴旁边,七孔流血,已一动不动。
武天洪心中大骇,飞似的疾奔下关外,就地一把将孙良干抱起,飞身上马,两腿一夹,这匹马像腾云驾雾似的,疾驰下山。
孙良干一挣身,极其矫捷地骑在武天洪身后马上。
顷刻之间,奔下四五十里。
孙良干在后面问:“武少侠你看见了什么?变成这样慌?”
武天洪低声说:“五位元老下了毒药,要害死我!”
孙良干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武天洪道:“我们一离开,屋里没有人,小猫上桌子偷菜吃,就中毒死在桌上,七孔流血!”
孙良干大惊道:“是毒?俺只当是下了蒙药!第三位元老,叫‘双头蜈蚣’,是使毒的高手,他只跟俺说下蒙药,俺知道他那蒙药霸道极啦,能叫人全听着他的话做事,自己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俺才用苦肉计,把你骗出来,怕你被他们迷了去。”
武天洪又怒又诧异,问道:“我和他们无仇无怨,他们为什么要用毒取我的性命?”
这时马仍在疾驰中,孙良干道:“你胜了黄毛精,夺回来传帮之宝,就是武功比五个元老高;你的武功比他们高,就是他们不共戴天之仇!”
武天洪听了,不禁苦叹一声,默默一会儿,又道:“我知道你用苦肉计救了我,你必然也在山上待不下去,早晚要被他们害死,故此我也把你带走。你离开了青龙帮,有地方去吗?”
孙良干道:“到安徽合肥去,那是俺舅舅家里;俺在熊耳山,也没有家眷牵累,俺带了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本来也打算今天夜里悄悄走的。李帮主一死,还有什么干头?没有可干的了。”
武天洪道:“你能在康秀才伏暗桩两三年,我就知道你一定单身,没有家眷的。”
路上走了两天,到了唐河县,是去安徽合肥和去桐柏山的分路处,孙良干和武天洪握手洒泪相别。
孙良干再三请武天洪八月中秋,一定要到合肥去过节,武天洪答应了。
武天洪回到桐柏山里,一处人迹不到的最阴峻隐秘的山谷深处,几间暗藏着的木屋之中,见了师父铁崖丈人,不由自主地向师父面前跪下,不敢开口。
他知道师父的个性,严厉暴躁,一听到把《云笈七签剑悟》失去,被黄发怪人“黄毛精”得到,那还不暴跳如雷?然而却完全出于意料之外,师父的干瘦面孔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淡淡地道:“怎么不说话?把《云笈七签剑悟》丢掉了吧?”
武天洪叩头低声道:“弟子罪该万死!”
铁崖丈人笑道:“起来,孩子,没有什么。你这么快就回来,自然没有能到王屋山,半路上又折回来的,那还不是把书丢了?不要紧,我交给你的那一本,是假的!”
武天洪似大梦初醒,连忙站起来,问道:“是假的?”
铁崖丈人笑道:“你师父怎样老糊涂,也不会把那无价之宝,交给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送去。不过借此叫你阅历一番,你这次出门,一定遇到许多惊险吧?这些惊险,都是阅历,花钱都买不到的。坐下来,慢慢讲。”
这一下,武天洪才完全由心中彻底轻松了,心中大喜欲狂,又不能在师父面前欢舞跳跃,只好定下心,坐在旁边,把经过情形,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不料铁崖丈人面上倏然变色,枯干的手向桌上一拍,大声道:“难道《云笈七签剑悟》真的丢了?”
武天洪猛然一惊,急问:“师父,怎么回事?”
铁崖丈人暴躁起来,跳起身在室内背负着手,来来回回急走着,口中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忽然止步站定,向武天洪道:“你赶快再出门,连夜赶,从泌阳、舞阳,直奔叶县、汝州,在汝州一带要特别留心查访。你说的那李玄鹦,她猜到你身上带着《云笈七签剑悟》,她不是随便瞎猜的,她一定有风闻;那铁臂苍虬,他告诉你说,他在嵩县听人传说:一个少年失去一本武学奇书,也不是造谣言,他也是真的有所风闻,你师父的一部真的《云笈七签剑悟》,是叫你师妹送往王屋山的,我叫你师妹从泌阳舞阳那条路走,那些传闻,莫不是你师妹半路上把书失去了?你快去查访!”
武天洪大惊,还没有来得及问,铁崖丈人又道:“你走了以后第二天,你师妹动身的,我只以为你师妹,武功比你高,江湖经验很够,所以把真的一部,叫她送去,拿你做个幌子。照你所说的情形,明明是你师妹出毛病了,这个丫头真该死!这个丫头真该死!天洪,快滚吧,还呆在这里做什么?滚!找不到,不准回来!”
原来铁崖丈人,是“武林三圣”的第二位,他一生只收了这两个徒弟:大徒弟是张琼,就是江湖上异军突起震动武林的玉蕊仙妃,是铁崖丈人把她从两岁带大了的,从学走路起,就是学的武功走路方法,一直到今年十九岁。武天洪倒是二徒弟,是带艺投师的,跟铁崖丈人只有六年。他比玉蕊仙妃大一岁,故而他是师兄,她是师妹。
可是这玉蕊仙妃,一向不把武天洪看在眼里,武天洪永远是玉蕊仙妃冷讥热嘲的材料,不过大体上讲来,两人的感情是极好的。
这次武天洪匆匆回来,坐未安席,又匆匆出门去。这第二次出门,有了李玄鹦赠送的祥麟宝剑,又有孙良干赠送的大食国名种千里马,比第一次出门的时候,神气得多了。
他骑上黑马,中午离开桐柏,冒着夏天烈日,取路疾奔泌阳,一路上心中暗想:师父终还是欠考虑,这种重要的事,怎么可以叫玉蕊仙妃去做?她固然武功高强,经验很够,可是那份为人的坏脾气,蛮不讲理,凶悍泼辣,到处惹祸,是一个最不省事的女孩子,自然会误事!
其次,他心中计较,这次奉命去查访玉蕊仙妃究竟有没有被人偷去《云笈七签剑悟》?但是武天洪在江湖上,除去孙良干之外,再没有第二个熟识的人,叫自己怎样去查访?又不便向不相干的人探问。
一路心中沉沉闷闷,凭这匹黑马日行千里的脚程,很快的就把泌阳县丢在身后,一口气奔到三更,竟然到了舞阳县。
城门已经关闭,南门外只有一家不算太小的客店,武天洪下马,刚要进门,店伙已经迎上来,陪笑着道:“这位少爷,小店客都住满啦,没有空房啦,少爷请高升。”
武天洪还没有回答,身体后面一个人,从外面回客店来,把武天洪推开一步挤进门去,却转回身站定,向武天洪上下打量着。
武天洪看这人,二十四五岁,倒也容光焕发,神彩照人,身穿玄罗劲装,背上雁翎单刀,腰间暗器囊,这人硬推人挤路,好无礼貌!武天洪不暇理会计较,向店伙道:“只要有够我坐一夜的地方就行,只是马要好好洗,好好喂料。”
那人却开口问店伙道:“难道没有空屋子了吗?”
店伙打躬陪笑着答:“一间也没有了。”
那人向武天洪道:“彼此都在江湖上混的人,分什么你我?你这位老弟如不嫌弃,在我屋里多安一张床,对付一夜吧。”
武天洪拱手道:“只怕打搅不便。”
那人笑道:“不必拘泥。我姓石名祥。老弟贵姓?”
武天洪此时,对这石祥印象良好起来,店伙已把马接了牵去,他就跟石祥走进去,边走边答道:“小弟武天洪。石大哥往什么地方去?……”
这是武天洪精明之处,他是怕石祥问他往哪里去,他还没有准备好回答的话,故此他先开口问石祥,叫石祥只顾回答,不暇问自己。
进入石祥的屋子里,房间倒很宽大,添一张床,绝不嫌挤。二人坐下,石祥道:“我听到外面传说,前几天有一位少侠,被人偷去一部武学的秘笈,我想去打听打听一个实在。”
武天洪听了,心中一震:果然有此传说,铁臂苍虬并没有编造谣言,玉蕊仙妃真的出毛病了。他不动声色,只淡淡地笑道:“但凡一件武学秘笈失去,就要引起江湖上一场大风波。石大哥打算往哪里去打听呢?”
石祥道:“听说这件事出在汝州,我要去汝州打听。”
武天洪一听,果然是在汝州出的事。他笑起来道:“几天以前的事打听出来,失主和得主,都早已走远了,有什么用?”
石祥大笑道:“你我初次相见,老弟怕还不知道我的情形,我石祥,无家无业,孤家寡人一个,四海飘游,当年都在找些事做做。只要打听出来确实下落,那怕得主逃到天边海角?老弟,我看你神色之间,并不空虚松闲,像是有什么心事,要是用到我帮忙,尽管说,行善作恶,我石祥都干!”
武天洪听了,又引起十足反感,这石祥行善作恶都干,又是个不地道的路子。还没有回答,石祥又道:“老弟是青龙帮的?堂主?香主?”
武天洪诧异地反问:“石大哥何以看出来?”
石祥笑道:“那还看不出来?你这宝剑,是青龙帮帮主李玄鹦的宝剑;你的黑马,是孙良干的马。你纵使不是帮里的人,也和他们交谊不浅!”
武天洪又问道:“石大哥和他们很熟吗?”
石祥点头道:“很熟,不过很久没有见了。不早啦,你歇吧。”
店伙临时加了一张竹床,武天洪安然睡了。
石祥也灭灯就寝。
这次武天洪出外,特别提高警觉了,不能再被人家从枕旁把东西偷去。
果然,四更不到,他被一点细微的声音惊醒。
昏暗中微微睁开眼看,是屋顶上有人悄悄地飘落院中,石祥立刻翻身下床,赤膊只穿一条绸裤,走到房门前,轻轻地把房门开了一条缝,门外伸进来一只手,似是递进来一件极小的纸包,石祥把小纸包接了,关上房门,外面那人,又纵身上屋而去。
石祥把那小纸包,放在枕下,依然上床睡觉。
次日武天洪和石祥二人同时起来。石祥问道:“我要去汝州,老弟要是顺路,一起走好不好?”
武天洪本来就想跟他去打听消息,点头答道:“正好顺路,一起走,路上倒不寂寞。”
两人匆匆吃了早点,石祥结了店房钱,二人一同上马,原来石祥也有一匹青骢骏马,两人并辔疾走。天色刚大亮,远远望见前面两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两人,一样的深蓝劲装白色钮扣,头上大斗笠,背上单刀。
这条大路并不很阔,武天洪和石祥并辔而行,已把路占了三分之二,对面两马飞奔而来,不能通过,武天洪正要勒马让路,石祥把手一拦,很低声道:“拦住他们,问个究竟。看他们的衣服!蓝衣白钮,那是安隆镖局的,洛阳安隆镖局,四五十年没有出过事,这时这两人飞奔而来,显得非常焦急,必然是出了事,安隆镖局居然也出事,这倒要问个究竟,好找点事情做做。”
这几句话刚刚说完,前面两人两马已经奔到,看见武天洪、石祥二人,并不让路,连忙把马勒住,让武天洪、石祥二人先过去。
石祥也把马停止,高声问道:“二位是安隆的?”
两人都带着惶遽的神色,一个像镖师,一个则像趟子手。那镖师拱手答道:“是,二位少爷先请吧。”
石祥问道:“贵镖头为何这样匆忙?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那镖师似乎迫不及待,急想挤过去,又挤不过去,看武天洪、石祥二人,岁数虽然不大,气派却不平凡,又不敢得罪,只得忍耐着答道:“敝局四五十年以来,昨夜第一次失镖。二位先请,在下是奉命到舞阳县去,去请人。”
石祥笑笑道:“贵镖头别急,请说看,我兄弟俩,说不定能助一臂之力,比你到舞阳去请任谁都强。”
那镖师拱手问道:“请问二位上姓高名?在下草字王进元,江湖上人称铁马蹄便是。”
石祥仍问道:“是怎么回事,王镖头说说看。”
那镖头无奈,只好简单地道:“保了一笔镖,昨夜歇在汝州,来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不抢不劫,拔车上镖旗,把镖车砍碎,敝局的副总镖头出面跟他答话,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只两个照面,就重伤在那少年手下。那少年还说:尽管请人来,就是少林老方丈也不怕,今天夜里他还要来。那少年看样子,多半是女扮男装,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石祥大惊,急问道:“副总镖头不是那谁,那位双鞭无敌郑大光吗?他是关洛一带第一把手,红了十多年,怎么两个照面就被一个女扮男装的伤了?”
武天洪听说是女扮男装,连忙问道:“使的什么兵器?”
那镖师答道:“剑!那少年武功太高,看不出是那门那派。”
石祥笑道:“王镖头请吧,我今夜倒要会一会这少年人。”
说完,把马一夹,首先疾驰而去。
那王镖头二人,也不再理会武天洪,也放马疾奔舞阳县,武天洪急追上石祥。
石祥忽然问道:“今早天不亮,有人给我送东西来,你知道吗?”
武天洪故意茫然道:“不知道?送什么东西?”
石祥从身边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有一只小小的纸盒,揭开纸盒,盒中两粒桂圆大小的黑色药丸,石祥道:“你看这像两粒药,不是药,是暗器,叫做吸心毒化弹。打出去,人家一闪躲,它会追过去,吸着人的心,打到胸口,毒气就攻到身体里,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命归阴曹地府,我是向青龙帮一位元老处,借来两个。”
武天洪听了,心中更起反感,用歹毒暗器的人,还有什么好脚色?抬头看见石祥的面孔,就觉得一面孔可恨的样子,表面上只摇头道:“厉害厉害!”
石祥把“吸心毒化弹”包好起来,还强调道:“这是那位双头蜈蚣的成名暗器。”
武天洪道:“据那王镖头说:劫镖的人,是一个女扮男装的,莫不是江湖上传闻的那玉蕊仙妃吧?”
石祥点头道:“我也猜是她!不是她,谁也不能两个照面就重伤那副总镖头双鞭无敌郑大光,故此我更要会一会她。”
两人不再谈,放马疾追,太阳偏西,已到了汝州。
向客店一打听,这件事出在汝州西门外悦来客店,二人就往西门外的悦来客店中住下。
这是一家很大的客店。
安隆镖局,已派人包下了十多间房子,安隆镖局的总镖头九云龙王泰已来到,是个近七十岁的老者,石祥暗暗指给武天洪看了。
陆续又来了四个人,石祥——指给武天洪:两个和尚是少林寺的监守,两个俗装人是舞阳县的丁大元丁次元兄弟二人。
二更刚一过,九云龙王泰,少林寺僧,丁氏兄弟,一齐出店而去。
石祥和武天洪急跟在后面。
前面五人,不骑马,不交谈,不施轻功,普通速度走着,只一里多路,到了一片平坦的山坡上。
石祥带着武天洪,藏身在二三十丈以外的山石后面,先看他们斗,等他们斗过了之后再说。
这里一共七个人,才刚来到,立刻从一座断岗上,疾泻而下一条烟影,迅如陨星落地,紧接着平平两纵身,二十多丈,已临到九云龙王泰面前五六丈,站定不动。
武天洪一看:不是师妹玉蕊仙妃是谁?但她此时却穿了一身深绿的绸衣,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这身衣服,头上黑绢包头,面上下一半蒙着黑帕,看来却是像瘦怯怯的男孩子。
武天洪心中暗想:这个泼辣的师妹,竟干上劫镖的勾当,全然违背了师门的戒律,任性胡为,将来走到黑道上去,如何得了?非请师父好好管束她不可!他想到这里,忽又发奇想,急向石祥低声道:“石大哥,我们俩把衣服换一换,斗败了不丢人。”
石祥低声笑起来,两人极快地把衣服换了,武天洪穿上石祥的衣服,石祥穿的是武天洪的衣服,武天洪也取帕子把脸蒙起来,只露两眼。
此时玉蕊仙妃,一句不开口,拔出宝剑,向九云龙王泰远远抖起剑花。
舞阳县的丁大元丁次元兄弟二人,都在三四十岁,两人四柄短戟,首先上前。
正要开口问话,玉蕊仙妃已经电光一闪,一剑疾锐如风,丁氏兄弟二人迅速左右分开,动作的爽脆利落,步法清楚精确,果然不同凡响。可是玉蕊仙妃神速无比,早已抢先兜绕到丁大元身后,丁大元疾翻身闪开,丁次元同时疾刺上去,只见玉蕊仙妃奇妙不测地一扭娇腕,当!火光一闪,丁次元的双戟已被砍断一支。可是丁大元的左戟,已经扫到玉蕊仙妃的足胫旁,明明是已经砍到,却仍然砍了个空,玉蕊仙妃左掌已把丁大元震出去七八丈。
这里少林寺两个和尚,飞箭似地激射而出,已迟了半步,抢救不及。
两和尚都是空手,两人宽袍大袖疾扑玉蕊仙妃,好似一只巨钳张口,向玉蕊仙妃左右钳去。
玉蕊仙妃把手中宝剑向空中一抛,抛起七八丈高,腾出两空手,疾向两和尚硬迎上来,距离五六丈,“叭叭!”两声爆炸似的震响,迸出两团七八尺方圆的紫红色烈焰,把黑山坡照得一亮。两和尚被掌风震退四五步,玉蕊仙妃一步未动摇,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宝剑。
她用剑指两和尚娇喝道:“告诉你们的掌门人,我最看不起你们少林寺!”
武天洪听了,恰恰正是师妹的嗓音口气。
少林寺两和尚木木立着不动?也不答话。
丁大元丁次元兄弟二人,连忙空手上前,把两和尚扶着救回去。
玉蕊仙妃遥遥指着九云龙王泰问道:“你呢?”
九云龙王泰摆手道:“不必了,请少侠后天中午,屈驾洛阳城里安隆镖局,小叙一番,老朽有几句话交代。”
玉蕊仙妃点头道:“好吧,我准到。”
说完,转身自去,石祥一声清亮的长啸,电射而出,如一道白虹经天,直落到玉蕊仙妃的前面,红光一闪,雁翎刀拦住去路。
他那雁翎刀,能泛出红光。
武天洪大惊:这石祥的武功,全在二丁二僧之上,不知师妹能不能敌得住,他身上还有两粒“吸心毒化弹”,万一师妹有危险,自己须要去救。
却见对面不远,山右后又出现一个少女。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貌,只见那少女远立着观看,并不上前,身上穿的农家姑娘的衣服,没有带兵器,手中似乎握着两把什么东西。
玉蕊仙妃已和石祥疾斗起来,石祥的武功,的确精妙绝伦,只见一团红光滚来滚去,发出嘶嘶的奇啸。玉蕊仙妃却不慌不忙,竟然幻出四个玉蕊仙妃,四柄剑四面围着中间一团红光。少林寺僧只一照面就完蛋,丁氏兄弟两个照面都败下来。石祥一个人,竟和玉蕊仙妃交换了四五百招。
这四五百招也只有半盏茶的时间,已把九云龙王泰五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叮!”一声轻响,石祥仰面倒地不能动。
武天洪大怒,这师妹从此更要骄狂了,非教训她不可!立即猛拔身疾飞而到,然而那边那农村姑娘,已先抢在前面,一抖手,一条九节软鞭,疾打向玉蕊仙妃。
武天洪迟了一步,只好疾看石祥,石祥已挣扎着坐起身,面孔变得十分惨白,武天洪把他扶起,石祥勉强苦笑道:“中了她一掌的掌风,这人练的是乾元纯阳罡气!我调停呼吸一番就好,她倒没有乘势下毒手取我性命。”
石祥扶武天洪肩上,看那两人激烈对斗——只见那农家姑娘,武功比石祥更高更奇,一丢手把九节鞭抛出去四五丈,九节鞭似乎受着一种无形力量在控制着,自动围着玉蕊仙妃疾攻,像活了一样。
武天洪不禁大奇!可是玉蕊仙妃身法太快,这一条九节软鞭始终打不到她身上。
农家姑娘突然又抛出两条九节软鞭,这三条九节软鞭,像三条活蟒蛇,自动平空飞舞,把玉蕊仙妃密密围在中间。
只听玉蕊仙妃一声娇喝,两掌一并,把三条软鞭都打得飞出十多丈,那农家姑娘在四五丈外,立刻仆俯地上。
这边除九云龙王泰之外,其余各人,老江湖几十年,也都从来未曾见过,人在四五丈之外,凭气功遥遥指挥三条九节软鞭,围攻敌人,几乎要疑心是邪术。
然而终于仍被玉蕊仙妃击败,简直惊骇得以为这个蒙面女扮男装的少年,是神仙临凡!可是武天洪蒙着面,已拔出祥麟宝剑,闪电疾刺而到。
他不用铁崖丈人所传授的一切,怕被师妹认出来,另外用世人从未见过的剑术,和玉蕊仙妃对敌。
两人已闪电飞虹,寒星万点,变成完全两个光团,搅在一处,成一个大光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圆忽扁,忽跳忽伏,直直猛斗了半个时辰下来,完全势均力敌,铢两悉称,毫无上下,难解难分!半个时辰之后,两人突然更加激烈,连光团都不见,只见两团气流在无比的疾速旋转。说没有人,明明看见两团疾旋的气流在翻腾跃跳;说有人,却又谁也看不见人和兵器。
四周围附近,尘土半点不扬起!九云龙王泰、少林寺二僧、丁家兄弟俩、石祥、农家姑娘,七个人全都变成了七座石像,一动不动,看呆了!这样两个疾旋的气流翻腾跃跳,直直恶斗又一个时辰下来,东方天色已经黎明了!突然又是一声“叮!”,和石祥所遭遇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