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设计

曲折而宽阔的山道上;杂乱的马蹄声忽然缓慢下来,接着山洞角转出八骑,迎着西沉落日的残晖,缓缓前行。
    这八骑之中有七个全是劲装大汉,熊腰虎背插刀带剑,个个显得神态剽悍。
    却有一个是女的,头面都用青巾包住,只露出一对眼睛。
    她是唯一没有携带兵刃之人,可是她那袅摇据鞍的姿势,却使人一望而知她身怀武功,并非寻常弱质女流。
    那七名劲装骑士之中,有几个很容易从兵刃服饰上认出家派,全是少林武当昆仑等名门大派。
    带头的是个大胡子中年汉子,忽然作个手势,众骑一齐勒住。
    他回头大声道:“前面就是黑石峡,峡内右边的峭壁下有座古庙,虽然不大,却足够咱们想息一夜。”
    一个劲装大汉道:“咱们何必在荒山古庙中住宿,干脆摸黑直奔,好在咱们也不怕什么虎狼恶兽。”
    另一人插口道:“咱们虽是不怕,但一路行来,已经赶了好几百里路,只怕牲口吃不消。”
    这话一出,有三四人大声赞成。
    于是一行人骑,继续驰去。
    转出一片林子,忽见前面道路陡然宽阔了几十倍,两边矗立着青黑色的峭直石壁,都有二三十丈高,竟是一道相当宽阔的峡谷。
    众骑驰入峡谷,发现那峡谷越来越宽阔,可是光线却昏昏沉沉,原来那两边的峭壁在头顶数十丈相隔不远,光线透过天顶那两三文宽的长缝射下来,变得甚是微弱。
    但底下地面却越行越窄,使人仿佛处身于山腹石洞中之感。
    靠右边的石壁果然有一座古老的石庙,只有前后两进,大胡子领先驰到庙前,一跃而下,大步跨入庙内。
    只见这庙宇打扫得十分干净,但既无香火,也没有人影。
    当下大步走入内进,只见这一进比前面略略广些,四周厚厚的石墙上,开有几个径尺的四方窗洞,但都有粗大的铁枝深嵌石内栅隔着,密得连小猫也不易钻过。
    大胡子一瞧沓无人迹,也不在意,大声道:“这儿过一夜好得很,大伙儿聚在一起,比投客店歇尼有趣得多,诸位进来瞧瞧,包君满意……”
    庙门外的人全都听见了,那个青巾蒙住头面的女子也是一跃而下,身手之轻灵矫捷,不在其他的骑士之下。
    他们把马匹赶到庙侧系好,全部涌入古庙后进。
    不久,便听到他们饮酒笑斗猜拳吆喝,甚是响亮。
    峡谷内因为两边峭壁在顶端处成合抱之势,所以太阳刚一下山,谷内便黑漆一片。
    只有古庙两侧和大门,透射出灯光。
    他们饮酒猜拳,笑斗喧哗了不到半个时辰,想是赶路疲乏,不久便没有声响了。
    在距地面三十余丈高的峭壁顶,一直有一对眼睛,向下窥视,偶然会在喉底传出极低微的咆哮声。
    又过了半个时辰,谷内古庙灯光如故,却一直没有声音。
    峭壁顶突然抛下一条纠结的长藤,停定之时,末端距地面还有十余丈之高。这条长藤幼细如指的部份多,粗大的部份较少,原来是用好几十条兀自青嫩的蔓藤胡乱接驳而成的。
    看来即使是载承十公斤八公斤重的石头也非断脱不可。
    但这时却有一道高大人影,垂藤而下。
    此人身量魁伟,少说也有百余斤之重。
    可是顺腾而下之际却轻如落叶,那条长藤几乎毫不晃动。
    这条人影迅即滑落到长藤末端,只见他一放手,喀然朝高达十余文的地面凌虚飞坠。
    眨眼间已落在地面,居然不曾摔交,也没有声响。
    紧接着这道人影已无声无息地移到庙侧一个窗洞外。
    灯光透射出来,把这道人影照得分明。
    只见他黄色长发披垂至肩,全身长满了黄毛,只有面门五官毫毛短细,两眼反映出绿莹莹的光芒。
    由窗外望入去,只见横七竖八睡了满地的人,那个青巾蒙面的女子,躺在中央位置,仍然蒙着头面,长长的秀发大半拖覆在颈上。
    猿人瞧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咆哮,一转眼间,他已经站在内进的门口,全身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之下,绿睛莹莹,瞪视着地面酣睡之人。
    可是这一群人正与前几天在那驿站歇宿的金娘子他们相反。
    那金娘子等人是警戒守候,猿人才出现,便都起来布阵以待。
    目下这一千人却全无声息,连近在咫尺的强劲狞恶的咆哮声,也不能惊醒任何一个人的好梦。
    猿人突然一阵挥掌,左方丈许远躺着的一个,身上的被子呼一声飞起,掀了开来。
    只见铺垫上却是个草扎的人形,仅仅在露出被子外的头部,加上一副面具和假发,维妙维肖。
    一旦盖上被子,当真难以看得出来。
    猿人咆哮一声,又是翻掌扫出,相距不远的另一个正在酣睡的人,身上被子掀起飞开老远。
    他挥掌遥击之时,并无激烈呼啸掌风,但那张被子却去势极猛,一直碰到石墙,还发出砰然的声响,才坠落地上。
    只见地面的铺垫上,又是一个草人,扎成侧卧,也有面具头发等。
    由此看来,其中有些仰天而卧的人,竖起膝头把被子顶起,也必是预先结扎成那种姿势无疑。
    猿人喉中咆哮之声忽然收歇,屹立如山,绿色的眼睛滴溜溜转动,观察屋内每一寸地方,已不再瞧其余还在被子底下的人!
    他查看了片刻,突然大步走到屋角,探脚往砖地上一跌,那方地砖微响一声,看来完整如故。
    但猿人巨掌一挥,掌力到处,那方地砖忽然消失,原来已完全粉碎,故此掌风一到便完全扫去。
    只见那方洞下面,竟是一层黝黑色的铁板。
    猿人屈指一弹,相距数尺之遥,却听到那铁板发出沉重的当的一声。
    原来他弹出的一缕指力,强劲如锤,撞在铁板之时,便发出这等令人难以置信的响声。
    这一下响声沉实异常,一听而知道这块铁板的厚度至少也有两寸以上。
    猿人微得一下,大概想找件坚硬沉重的物件来砸开铁板,是以随即回头四顾。
    庙外突然传入来长笑之声,声音清越强劲。
    猿人全身纹风不动,侧耳而听。
    长笑之声久久不歇,猿人听了一阵,倏然间失去踪影。
    原来他以快得几乎无法觉察的速度,出了古庙。
    由于古庙外也点燃着火炬巨烛,是以透出去的光线,把庙门外面十余丈方圆之地都照得相当明亮。
    只见庙外一共站着两人,一个是高大微胖的和尚,一个是长眉拂额的道人。
    他们的年纪看来都超过六旬,尤其是那位老道长,须眉皆白,手持拂尘,简直像是图画中的古仙人一般。
    清劲的笑声便是从老道人口中发出,他们的神情都很安详和蔼,看来似是没有恶意。
    猿人突然转眼向左右两边都望了一下,果然正如他心灵所察觉的情况一样,在这宽大的峡谷两端,都各有两人立屹把守,显然是分头包围截断他的逃路。
    猿人仰天长啸一声,啸声在峡谷内旋激排荡着,震耳欲聋,紧接但见他态啸声中,全身毛发耸竖,形态威猛之极。
    那老僧道人两人寸步未移,面色却已变得沉凝起来,同时身上的僧衣道服也飘拂得猎猎有声,好像是站在狂风怒飙中一般。
    在旁人看来,他们这种情况只是诡异古怪而已。可是那老和尚和老道人,却已全力运功,内定心神,外抗敌威,这等波涛万丈的险恶境况,不是身历其境之人,实是难以体会。
    原来那猿人尚未出手,那股即将攻击敌人的气势,加上震耳欲聋的啸声,已形成巨大无比的无形压力,牢牢罩住眼前这两个人。
    他那强大绝伦的气势,含有明显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强大信心,是以在对方精神心灵上的压力,更大于其他。
    转眼间猿人忽然停止长啸,面上眼中露出讶异之色。
    一时峡谷中风平浪静,使之不禁泛起了重回人世之感。
    老和尚深深吸一口气,朗朗诵声佛号。
    霎时这一声“阿弥陀佛”充塞弥漫全谷,有一种圆润慈祥的味道挤入每一个人的心头。
    老道长霜白长眉轻轻拂动,说道:“师兄既不愿开口,贫道只好饶舌了。”
    他的话自然是向老和尚说的,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凝注着猿人。
    “敢问施主,你可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来历和来意么?”
    猿人的碧绿眼睛深邃得像无底的海洋,既不回答也没有一点线索让人家晓得他究竟懂得人言?抑是全然不懂?庙内忽然传出语声,道:“老道长何须多问,在下可以断定这位兄台对在场诸位前辈的来历来意,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答话之人一边说一边走出来,但见他年约五旬左右,相貌清秀,一身文士装束,举止言谈都极是潇洒。
    若是手中有一把羽扇,那就使人无法不联想到诸葛武侯的儒雅丰神了。
    这位中年文士飘然从猿人身边行过,在老和尚身侧停下来,从容回转身子,两道湛明的目光和猿人的绿睛相触。
    他微微一笑,又道:“兄台的一身武学造诣,已臻化境,自信随时随地可以击毙在下,故此并不趁我行过之时出手。兄台这个想法,极是正确。在下虽是站在少林第一高手圆音大师身侧,但想来仍难逃兄台的万妙神手一击。但正因在下深知情势如此,才大胆地随意走动谈话。”
    他的道理听起来层层不绝,又多又玄,大有引人入胜之妙。
    猿人只是瞧着他,不言不动。
    中年文士又道:“这一位乃是武当山第一高手林虚舟道长,他们四十年以来威震武林,迄至今日,他们天下七大高手的盛名仍如日正中空,武林无不敬仰。”
    林虚舟道长道:“阮先生提到这等浮名虚誉,贫道实是当之有愧。”
    圆音大师接口道:“贫僧心中亦有同感。”
    他的声音充满了圆润祥和的味道,任人听了甚是舒服顺耳。
    那中年文士正是以智慧鸣世的阮云台,他微微一笑,徐徐道:“好,诸位前辈乃是世外高人,在下不必多说。且说这位兄台,两年来把天下武林闹得人仰马翻,而他的动机迄今神秘莫测,以至武林之人莫不惴惴自危,在下甚愿趁今晚的机会,当着这位兄台面前猜上一猜。”
    猿人仍然屹立如山,幽深的绿眸中,蕴含着无限神秘。林虚舟道人道:“阮先生,目下首先得弄明白的一件事,便是这位施主,究竟是何来历?”
    他接着用歉然的声音说下去:“贫道真正的意思是指这位施主到底懂不懂咱们的言语?”
    换言之,这猿人是人呢抑是兽类?一般来说,若是把人看作兽,不免有侮辱之意,故此林虚舟道长口气中甚是歉然。
    阮云台道:“这位兄台铁定是人,咱们说的话,他句句都懂,在下这么说法,有远因也有近因足以证明,现在先说近因……”
    他停口凝想一下,显然是整理思路。
    “说到人兽之分,咱们先撇开道德不谈,谈行为形态,最显著的区别是会用智力推理,兽类则否。任是如何灵异的兽类,最了不起也不过凭藉天赋令人惊叹而已,绝不能作推理行为。这位兄台刚才在庙内竟没有发现在下混在假人之中,已可证明他的推理能力胜过他的天赋了。”
    猿人那对碧绿深邃的眸子中,开始有了反应。
    这时,不但是猿人,连少林寺的圆音大师、武当山的林虚舟道长,他们仅是七旬以外的人,平生见识何等广博,现在也禁不住流露出大感兴趣的神色,注意地聆听阮云台每一句每一字。
    他们先前也曾为了阮云台单独留在庙内而暗暗担忧,事关那猿人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耳目之灵警不喻而知,若是一旦发现了阮云台踪迹,后果岂堪设想。
    只听阮云台徐徐道:“何以见得这位兄台刚才没有发现本人,便等于他的推理能力强于天生禀赋呢?首先本人须得说明一下当时的情景,在那一目了然的屋子内,共有八个人横七竖八打地铺,除了一道门户之外,别无可供出入的通路。因此,这位兄台突然发觉被子下面是个假人之时,由于经验累积而自然反射的想法是这些人全都躲起来了。他用不着仔细推敲,便已晓得这些人躲起来之故,必是为了他的缘故,换言之,这些人都知道并且恐惧他的声名和厉害,才躲起来。因此,他……你这位兄台已做成一个成见在心中,那就是屋内的八个全都躲起来了。请注意‘全都’这两个字的意义,这表示说你认为在你的威名之下,这些人不是联合抗拒,就是全部躲避。此一想法并非出自直觉,实在属于推理,只不过过程极快,好像是直觉罢了。”
    在这夜风呼啸的峡谷内,古庙射出的光线闪映不定,遍体黄毛的猿人看来特别狰狞可怖。
    可是那慈眉善目老和尚,古仙人似的老道人却浮动着使人安心的气氛。
    而这位娓娓道来神态潇洒的阮云台,全身放射出智慧的光芒,亦呈现一种特殊的力量。
    这种对峙之势显得奇异无比,端的是人间罕见的一副画面。
    阮云台继续分析道:“当时这位兄台曾经随手又以掌力掀起另一个人的被子,但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根本不期望会发现真人。不过本人在屋角隐藏的镜子里,却窥见见台你目光落在当中的女人身上,对于她,你小心地视察了一下,及至肯定她被子下面的身体连呼吸的细微起伏都没有,你便把思路转到众人藏处这个问题上。”
    他说得那么清楚,好像能看得见人家的思想如何活动进行,实在十分引人入胜。
    “若是灵异兽类处此景况之中,本人敢打赌它不外侧耳聆听或用鼻子嗅闻两种方法而已。因为屋子既不大,又甚是明亮,眼睛已瞧不出什么物事了,可是兄台你却用眼睛查看,你用的不是普通的眼睛,而是充满了智慧经验的。你打量整个房间的大小,窗户的形状,墙壁的厚薄,屋顶的材料结构等。一瞬间,你已晓得这些人既没有逃出屋外也不是另有夹壁复室,于是你判断这些人必定藏在地面之下。并且在极短时间内,找到了地下室的人口。踩碎了地砖之后,果然发现封闭入口的厚铁板。”
    林虚舟老道人赞叹地道:“这位施主竟能在转瞬之间找到了众人匿藏之处,称之为天纵之才,亦非过誉。”
    阮云台颔首道:“这位兄台的聪明才智果是高人一等,但却不是机诈卑鄙之辈。本人批评,有根有据,绝不是胡乱捧拍。”
    少林圆音大师道:“阮先生的根据何在?说出来听听,以免这位施主的光明善良本性,被世俗流传的恐名所掩。”
    他的声音特别慈祥悦耳,令人听了内心自然而然大感平和。
    阮云台道:“大师说的极是,本人今晚机会难逢,自当畅所欲言,且不知这位兄台可肯见示姓名,以便称呼么?”
    在这等友好而又明智的气氛之下,加上圆音大师。林虚舟道长和阮云台三人,俱非世俗凡庸之土。
    猿人内心的感受大是不同,也可以说他已受到不能不改变往昔态度的压力。
    他绿睛转动一下,口中缓缓发出语声,听起来音调抑扬顿挫,很有节奏,分明是一种语音,但却叽哩咕啃的,无人能明其意。
    林虚舟道长望着圆音大师,只见老和尚摇摇头,答复他以目光表示的询问,道:“不是梵语。”
    原来这猿人显示过的神功绝艺,乃是天竺婆罗战主秘传心法,故此他一开口,语音怪异莫辨,自然使人连想到天竺的语言了。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兄台说的苗峒方言,是也不是?”
    猿人默然注视着他,绿睛中光芒忽强忽弱。
    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忽然一齐出手,圆音大师宽袖扬处,一股微风吹过阮云台和猿人之间。
    林虚舟道长的拂尘拂出一片劲气,也是拦在当中。
    猿人若是要出手攻击阮云台,就须得先破去这两位当代高手发出的真气劲力。
    阮云台道:“多谢两位前辈保护周全的美德,这位兄台刚才果一度胸蕴杀机。有时候一个人太会料事计算,难免惹杀身之祸。不过,若不是我们这等人物,兄台焉能肯开口说话!”
    这几句话即抬高了自己方面之人,亦同时捧起对方。
    猿人仍不做声,可是他眼中的光芒已恢复如常,甚至连绿色的眼珠也似乎变得带点褐色,瞧起来已没有往常那么诡异可怕阮云台何等老练,登时已从这一点变化中,察看对方正急速地变回人类,两对野兽一般的眼珠颜色,乃是最明显的表示。他把握时机,突然拱手道:“见台可能没有姓名,也可能不愿再用旧时的姓名,若是如此,本人大胆代你起个名字,以便暂时称呼可好?”
    猿人点点头,简简单单地应了一个“好”字。
    这个字一出口,少林圆音大师和武当林虚舟道长不禁迅快交换了一眼。
    他们心中都充满了钦佩和服气。
    因为他们深知当今之世除了这位智慧他人阮云台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使这猿人开口说话。
    阮云台不但使猿人第一次开口答腔,还同时探出一个线索,那就是猿人从前可能没有姓名,或者不愿再用旧日姓名,两者必居其一。
    这条线索只要再往下追就行,在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困难了。
    “兄台外形有如猿人一般,暂时便称万里飞猿如何?”
    猿人又简短地应了一声“好”,眼珠的颜色变得更为深褐只剩下少许淡绿而已。
    阮云台道:“大凡无性凶暴之八,必以残杀虐害别人为乐事,故此会主动地做出凶杀血案。但若是善良之人,则每每是环境所迫,才会伤害对方。飞猿兄你两年来每件案子,本人都仔细研究过,发现其中有些人所以会遇害,全是迫得你不能不下毒手。因此大体上说来,这些遇害的武林朋友们,可说是咎由自取,须怨怪你不得。”
    圆音大师、林虚舟道长都讶异地对觑一眼,他们乃是天下两大门派的前辈高手,那些遇害的人当中,不乏少林武当之士,所以他们可不能轻易就承认阮云台这种说法。
    阮云台自然晓得他们会有这等反应,接着又道:“当然这话乃是站在飞猿兄的立场来说的,别人听了可能反驳,假如说飞猿兄不是这等行径,亦不找上门来,谁能迫他下毒手呢!
    这番理由也对,飞猿兄,本人只是指出事实,并不偏袒任何一方。试想你如不找上他们,以你这一身来去无踪的功夫,谁能找得到你?例如今晚的情形,假如你不现身,我们便无法交谈了。那么讲到结果,究竟谁对谁不对呢?”
    万里飞猿和圆音。林虚舟都不做声,这个难题谁也不愿住自己身上包揽。
    阮云台也没有叫别人伤脑筋之意,只停顿了一下,便又道:“其实这仅仅是由于世间并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的缘故。例如说杀人不是好事,这是人人公认的观念。可是若是那人身罹绝症,一定不能医好,而又极为痛苦,则取他性命之人,应该算是好事。又比方说为了拯救一乡人民的生命,因而杀死了一个无辜之人,这个杀人者谁能说他是做坏事呢?因此,立场不同,情况不同的话,好事能变坏事,坏事也同样能变为好事,对不对?”
    万里飞猿坦率地点头道:“对!”
    圆音大师和林虚舟虽然没有附和,但至少也没有反驳。
    阮云台道:“半个月前,飞猿兄在那荒废了的驿站对付江南三艳之一的金娘子那一干人,本人从头到尾亲眼目睹,对于飞猿兄根本没有动那赶车的小伙子,已足以证明飞猿兄并非凶残成性之人。同时也知道了飞猿兄两年来所作所为,敢情是大有深意。看来你是查寻某些人的下落,想必擅长易容之道,换了身份,迫得你不能不从武功上找寻线索。正因此故,飞猿兄旧时的身份姓名亦不可让天下任何人得知。”
    万里飞猿的眼珠墓然地变回绿色,光芒强烈,十分可怕。
    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一齐出手掩护,口中同声喝道:“阮先生小心!”
    万里飞猿长啸一声,巨掌起处,疾向阮云台抓去。
    他与阮云台相距七八尺,但那只手掌却一直伸深而去,好像手臂的长度可以随意延伸,并无限制。
    他掌势穿过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发出的真力内劲时,居然全无拦阻,一直穿透过去。
    但表面上看来万里飞猿的掌势虽是全无阻滞,究其实速度终归慢了一点。
    以阮云台的武功造诣,有这一线的机会,已足够了。
    只见阮云台左掌当胸,掌心向外,正挡住敌掌来路,脚下寸步不移,神态动作都潇洒之极。
    圆音大师林虚舟道长却也禁不住变了面色,他们身为天下七大高手之列,数十年来盛名有增无减,一身武功和眼力岂是寻常之士可比。
    他们替阮云台挡了这一下,使得对方掌势缓了一线,各自已经施展了全力。
    况且从敌掌破关而过的势道中,还发现那万里飞猿的神功威力凌厉无比,大有无坚弗摧之概,那阮云台的武功虽说也是高手之流,但若是打算硬拼这一招,那简直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不过世上之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只见万里飞猿的掌势到了紧要关头之时,忽然煞住,甚至还急急收回。
    他动作如电,收掌之时比出掌还快,简直叫人差点看不清楚。
    那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不觉透一口气,但心中疑惑更甚于刚才的吃惊,似这等危急惊险的场面,阮云台究竟用什么妙计可以化解呢?阮云台从容如故,微笑道:“飞猿兄,错非你这等眼力之士,本人绝对不敢出此计策使你暂时罢手。但话说回来,如若你没有如此高的眼力,则想来你这一掌很难过得大师和道长的头一关了。所以说来说去,本人所冒之险,仍然不算大。”
    万里飞猿哼了一声,第一次开始说出完整的话,他声音粗涩而又强劲震耳,使人泛起怪异不惯之感。
    “阮先生虽是计策成功,但事实上你冒了很大的险。”
    他们一个说冒险不大,一个说冒很大的险,旁听的老道和尚却仍然闷在葫芦中,既不知他们争论的焦点何在,更无法评论是非。
    阮云台道:“飞猿兄的意思不外是:一、你可能不认识字。二、纵然识字,但你不管他一套,根本当作没有看见。”
    万里飞猿点点头,圆音大师和林虚舟老道长这时可就明白了,敢情阮云台举拿当胸,掌心向外的姿式并非准备拒敌,他掌心中早已写了字,料定那万里飞猜一望之下,必会撤回掌势,这便是他却敌之计了。
    只不知他写了什么字,居然有如符咒一般,竟然能退敌护身。
    “关于识字与否这一点,本人先是根据资料判断,已得知答案。是以定下此计。其后等到咱们见面,我方三人说了不少话,绝大部份都很客气,不是村俗言语,飞猿兄全部听懂,这时本人才最后肯定你的确识字。”
    他娓娓道来,本是曲曲折折的推测,变成简浅平易,毫不牵强。众人不做声,等他再分析下去。
    “至于第二点,由于本人在掌心中写的是‘知你用心,尚有旁人,保密之道,易如反掌’,一共虽是区区四句十六个字,但一开头首先把你的敌意消漏了一大半,因为你想杀我,只不过为了我窥破你两年来所作所为的用心,但很显然的,目下连我在内,已一共有三人知道了,你杀我何用。”
    阮云台话声悄悄停歇一下,又道:“飞猿兄,你诚然可以作杀尽我们三人之想,可是圆音大师和林道长到底不是一般武林人物可比,万一被他们跑掉怎么办?因此接下来的两句,便对你发生极大的力量,使得你至少愿意听听我的话,才下毒手不迟。”
    万里飞猿已没有招架之力,只有点头的份。
    阮云台突然仰天长笑,他一直部甚是温文潇洒,这时忽然豪气勃发,朗朗笑声,响彻山谷,不觉使人愕然。
    只见他接着举起右掌,掌心向着对方,大声喝道:“万里飞猿,你今夜须得把天下六大高手以及本人全部杀死灭口,这便是唯一的保密之道了。”
    灯炬光线照射之下,他掌心中赫然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字。
    万里飞猿耳中听得清楚,眼里瞧得明白。
    心想此计果然是唯一可行之道,舍此之外,再无别法可想了。
    念头刚掠过心中,忽又发现自己已经中了阮云台之计,原来当他目光扫瞥对方掌心的字迹时,耳朵也在聆听对方之言,这一刹那间,他的耳目效用完全被阮云台吸引了去,故此竟被另外四个人轻轻易易地欺到两丈之内。
    这四个人本是分头把守在峡谷两端,他们个个动作如电,在眨眼间奔行了十几二十文之远,既不喘气,脚下也不曾带出丝毫声息。
    单是从这等高妙身手上推想,也可知道他们必届武林七大高手之列。
    左边的两名老者俱作俗家打扮,年龄都超过七旬,一个身材高瘦,面容冷峻。
    另一个长得甚是魁伟,气度威猛,巨大的手掌中捏着故铁胆,发出铿铿之声。
    万里飞猿的眼睛早已变回绿色,狞恶而又冷静地观察这两人一下。
    阮云台道:“本人循例须得介绍一下,这位高而瘦的是昆仑山陆天行前辈。那一位魁伟身材的是冀北包啸风。”
    万里飞猿的目光转到另一边的两人身上,左边的是个白发老妇,一身村野妇人装束,相貌也有点粗陋,可是眼神炯炯,胸挺腰直,大有屹立如山的气概,教入一望而知她绝对不是普通的山村妇人。
    阮云台随着他的目光介绍道:“这一位便是峨嵋派第一高手钟无垢前辈。”
    钟无垢冷冷地注视万里飞猿,微微颔首。
    在她旁边的是个女道士,年纪虽老,可是长眉入鬓,瓜子脸型,双眸澈如水,清秀而又出尘绝俗的风华,使人难以想象她竟是七旬左右之人。
    她比钟无垢显得和气多。
    唇边微微含笑,露出少许皓齿,那种闲适高雅的风度,几乎比青春的光彩还要夺目迷人。
    “她是华山李玉真真人。”
    阮云台的声音好像变得更清朗有力!
    “五十年前才不过二九年华,便已下山行道,直至今日李真人的丰采仍在,使见者神往不已。”
    他的赞美仍然太含蓄了,所以没有一个人表示满意。
    五十年来,被天下武林公推的七大高手,身份虽是尊崇无比,但那七大高手之首的殊荣,每个入内心中总是想得到手的。
    却由于李玉真一直从中调和化解,居然相安无事。
    可见得她的天然丰采,甚至连钟无垢这位同性高手,也当真心仪倾折。
    阮云台特别留意观察万里飞猿的反应,只见那形相狰狞的猿人,对这位清雅如仙的李玉真也是老样子地注视打量。
    他那双绿光荧荧的眼睛,有那么一下子变回揭黄色,但旋即恢复绿色,甚至比早先更绿一点。
    “他曾一度杀机消退。”
    阮云台忖道:“但迅即恢复满胸恶念的状态,看来杀机似乎更盛了。可见得他初见李玉真的逸妙丰采之时,杀机不禁为之泯灭。然而他由于对女性的仇视,所以迅即改变,反而杀机更盛。”
    这位以才智鸣世的中年文士,运用他敏锐无比的观察力,竟把猿人心理状态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并且得到的结论是:这个介乎人兽之间的猿人,在他生命历程中,必定有过极痛苦可怕的经验,而这个经验,却是一个女人给他的。
    假如有可能的话,应该把阵容另行安排一下。
    阮云台心中掠过一丝忧虑,心情不觉沉重起来。
    既然万里飞猿对漂亮的女性有仇视偏见,李玉真便最好避开主动的和攻击性的位置,以免徒然使对方增强气势和斗志。
    可是目前已到了一触即发的险恶情势,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商讨。
    再说,他们的阵式也是根据各人之所长紧密搭配而成,焉能轻言更动!
    万里飞猿涩声道:“还有一个人呢?”
    虽然武林七大高手根本上天南地北,数十年来罕得有机会聚在一起。
    但今夜情况特别,七大高手少了一个自是值得奇怪。
    阮云台应道:“飞猿兄你猜呢?”
    万里飞猿已不再打量其他的人,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阮云台身上。冷冷应道:“我不猜。”
    他现在除了口吐人声这一点之外,其他如外型、神情声音等都完全是一头野兽。
    但最可怕的却是这头野兽具有人类的智力,故此看起来除了狰狞凶恶之外,还显示出冷静、狡诈等特点。
    作三面包围的六大高手忽然都泛起了被冷落之感,这猿人竞选阮云台为第一个对象,以这猿人的武功修为,自然一早就看出在场中的七人当中,武功造诣要数阮云台最差。
    故此显然阮云台的智谋才略已使得对方感到比武力还难对付。
    他们六大高手虽是个个站得渊亭岳峙,宛如针牢在地面,纹风不动。
    但其实每个人的姿式都有少许不同。
    有的脚下不丁不八,有的双膝处微弯曲,有的身子略略前倾,重心放在跨出的右脚。
    总之人人都是采取各自本门心法中最灵动的姿式,任何一瞬间都可以腾跃进退。
    生像是压得紧紧的弹簧,随时都可弹进。
    这么紧张的形势和心情,对这六大高手来说,实在相当陌生。
    屈指算来,整整有二十五年未曾尝过这等滋味。
    二十五年前,他们都比现在年轻得多,李玉真那时候比现在更多几分妩媚的风姿。
    毕竟时光最是无情,任是盖世英雄或绝代佳人,都得随着它的消逝而留下无可掩饰的伤痕。
    不过,李玉真现在的眼光还是那么清澈,没有一丝一毫尘滓。
    “他还年轻得很,恐怕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吧、’李玉真胸中充满了悲悯,想道:别人也许被他猿形的外相所蒙蔽,但显然他的五官端正,骨骼奇佳,应是属于聪颖而又忠厚的一类人,只不知他如何能够长出一身黄毛?连眼睛也变为绿色?谁也忘怀不了二十五前那场险恶无比的生死之战,李玉真暗暗把这猿人拿来跟那天竺婆罗战主相比,细一琢磨,心中忽有所悟。
    只有阮云台道:“飞猿兄,你心中当必知道今夜的局面,非比寻常。等咱们一动手,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了。因此本人须得把握这瞬息即逝的机会,讲个明白,纵是今夜我等一败涂地,本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万里飞猿仍然森冷地凝视着他,没有开口。
    阮云台又道:“本人观察至今,已可以大胆夸口说,对你的来历和用心都了如指掌了。”
    铁胆包啸风哦了一声,道:“若是如此,阮先生何不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阮云台道:“若是飞猿兄不反对,本人自是乐于奉告诸位前辈。”万里飞猿道:“我不反对!你说。”
    阮云台道:“好,第一宗先说你的武功渊源。根据种种迹象,我们早已判断你是天竺婆罗战主的传人,但直到刚才你不肯猜第七位没有现身的江南名宿万柳散人张安世前辈何故缺席,本人才敢肯定说,你是婆罗战主的传人。”
    万里飞猿不做声,好像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正因他反应是这样子,阮云台更有把握。
    当下仰天朗声长笑,尽情发泄心中的得意之情:“飞猿兄,你当时不敢向峡侦查看,因为你怕此举反而泄漏风声,二十五年前,万柳散人张安世前辈正是在百仞崖顶忽然出现,划过茫茫长空,把婆罗战主逃路封死,还使他负伤落败。此是二十五年前最重要的一段公案,你目下有了应付之法,自是希望深藏不露。但假如你不是婆罗战主的传人,那一定会讶异何以七大高手非一齐出现不可?你不问不看,足证你的万妙神手奇功绝艺,果然是传自婆罗战主本人。”
    万里飞猿喉咙中障咆一声:“是又怎样?婆罗战主比你们这些人都好一千倍一万倍。你们八个人,他一个人,哼,你最坏最可恶!”
    他指着阮云台,口气中完全流露出鄙视痛恨之意。
    阮云台面色变得沉凝起来,接着谓叹一声,道:“你责骂得甚是,本人可算得是罪魁祸首。”
    他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忽然认罪自责,大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连猿人在内,都微微一怔。
    昆仑陆天行道:“二十五年来这宗公案使人难以忘记,可是老夫心中却没有丝毫歉疚不安之感。”
    铁胆包啸风仰天大笑,道;“我们舍生忘死的一场拼搏,既不为名亦不为利,何内疚之有?”
    这两人的话,大概可以代表七大高手全部的心情和想法,言下之意,亦等于提醒阮云台无须揽罪自责!
    阮云台神色肃然,态度口气都很认真,缓缓道:“二十五年前那婆罗战主挟天竺无上绝学,云游到东土来。他老人家偶然出手,展露秘艺,让中原武林得以瞻仰风采绝技,这原是好事。但他老人家胸中有宗教异见,以至好几位佛道人遭劫。在他老人家看来,这是自然的事,就像旁草不能与禾苗共存一般。殊不知中土的情况与天竺迥异,中土千百年以来,官家对宗教极少干涉,众教并容,信者自信。因此,婆罗战主若是以他的教义折服天下,谁也无话可说。若是以武功为手段,毁灭异己,这等作为,自然是不容于天地间。因此,本人用尽了心机唇舌,更不辞奔波跋涉,把当代七位前辈高手一齐请了出山,合力主持公道。”
    李玉真微微一笑,柔声道:“阮先生寥寥几句话,便把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既然你是要求公道,我们这些人也自问并没有偏私和排斥异族之心,却不知先前何故自承罪咎?”
    阮云台在回答之前,转眼向众人扫视一匝。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猿人也不例外。
    最后,他的目光特别在李玉真面上停留了一下,隐约瞧得出她那清丽飘逸的微笑中,好像蕴含某种意思。
    “是的,她可以说是我阮云台平生唯一的知己了。”阮云台的念头迅快闪过心头。“我和她虽然数十年来只见过几面,可是,只有她了解我很多的想法,二十五年前初见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我也相当了解她,待会儿她必定有惊人之作,我瞧得出……”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谈过这些,以李玉真的本事和身份,根本牵扯不上“相逢恨晚”之类的情怀。
    可是他们的心灵却有一种冥合妙契,不落诠言自然而会心。
    他们会心地深深相视一眼,阮云台才道:“不错,照理说本人应无愧疚,不过二十五年后的今日,飞猿兄在江湖上出现,本人想了很久,才恍然发现昔年的错误。”
    他既已自行认错,猿人看来引起了兴趣,涩声道:‘你们当年若是公公平平的决斗,便没有做错。”
    阮云台道:“飞猿兄这话只对了一半,当年本人应该找到个人,与那婆罗战主公公平平地较量一场。纵结局不分胜负,但婆罗战主一旦得知中土也有与他抗手之人,自然野心收敛,或是返回天竺,或是留在此地一心一意务求胜过这一个人。”
    林虚舟道长道:“野心之为物,不似其他妄念,只怕不易收敛。”阮云台应道:“婆罗战主武功通玄,天竺亿万之人无有敌手,是故跋涉东来,看看以中土之大,人物之众,是不是也像天竺一般找不到对手。不幸的是他以一个异域僧侣之身,实在不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唯一可以与他分庭抗礼之人。飞猿兄和诸位前辈当必晓得,大凡野心不受丝毫拘束之时,便会渐渐变质。他会把自己妄想为超越一切无所不能的神,而不复再是人类。”
    万里飞猿耸耸宽厚的肩膀,道:“这些话跟不公平决斗有什么关联呢?”
    阮云台严肃地道:“本人若在二十五年前懂得这些道理,今日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
    那在场的六大高手没有一个觉得阮云台唠叨罗噱,一来他的理论的确有引人入胜之妙,二来他能诱使猿人插口论说,可能已有奇谋正逐步发动中。
    峨嵋钟无垢第一次开口,表情冷峻,声音特别低沉:“敢问阮先生,当年你错在何处,如若不然,今日的局面又有何不同?”
    这个衣着宛如村妪的老妇人,说话时自然流露出威严气度,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
    可见得她能跨身于天下七大高手之列,除了武功之外,对于精神心灵方面的修为,也同样重要。
    要以举手投足以至言谈顾视之间,都具有与众不同的气度和强大的无形力量。
    阮云台道:“二十五年前婆罗战主遭遇挫败,负创离去。诸位前辈不但在当时目送他隐没在杏冥群山之中,全无追诛之心。即使是在事前集议定计之时,也没有人提出过赶尽杀绝的主张……”
    万里飞猿仰天一声狂笑,响彻云霄,群山回响久久不绝。
    “赶尽杀绝?你说想对婆罗战主赶尽杀绝?”
    他起初的笑声狂暴可怕,但说话之时却变得冷冷硬硬,每个字咬得一清二楚,表现出极端的冷静。
    人人都发觉这个遍体长毛的猿人,那对眼睛绿光更浓更盛,仿佛是深不可测、残酷无情的大海,潜伏着仇恨的暗流。
    阮云台强自抑制住心底冒出来的寒噤,有生以来,已曾面对过不知多少强仇大敌,但想打寒噤却是第一次的现象。
    二十五年前面对婆罗战主之时,也尝过对方强大无伦的精神压力,虽是十分难当,却没有这种机伶伶毛骨悚然之感。
    “我明白了,任何人的武功能达到他这等境界之时,必定上了年纪,因此体验过坚恒流逝的时光以及变幻莫测的命运,乃是任何强者都无法抗拒或改变的,于是狂野剽悍之气渐渐销磨。但他年纪还轻,那狂野剽悍之气宛如利剑上的光芒眩射,寒侵肤骨……”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掠即过,根本不费刹那时间。一在旁人看来,这位智者不过是恍然的光芒在眼中闪现了一下而已。
    “飞猿兄的意思,不外指出本人用赶尽杀绝这几个字的狂妄可笑,以婆罗战主的金刚不坏之身,天下谁能杀得死他?本人并不否认这个事实,即使在二十五年前,本人也深知天下无人能杀死他。”
    他稍稍停顿一下,又道:“但这并不是说世间无物可以置他于死地,例如火、水、兵刃、毒物、声、光、压力等……”
    猿人哼了一声,道:“哪有这许多物事可以杀死他,我不相信。”阮云台道:“关于水火兵刃毒物这几项,你心中当无疑问。至于声音强光,你也想得通,因为你曾以啸声伤人,可知声音能够杀人,问题只是如何制造而已。强光情况也大致相似,问题亦在于制造方面。
    最后说到压力,假如用一座山压住一个人,血肉之躯自是无法抵受得住,问题是世上哪有用一座山去压死人之事?谁搬得动一座山?又如何能使重量集中压在这个人身上?”
    没有人做声答腔,既然阮云台提出这些困难疑问,唯有等他自行解释。
    “每个人的常识总有一些不自觉的错误,例如本人提到压力,便使人联想到用极重之物去压他,越坚硬的东西便越重,所以不禁想到巨石山峰等,但事实上这等物极难使用,尤其是像婆罗战主这等人物,想用重物压死他的话,恐怕搬运之人先得累死。因此只有用至柔之物才可以轻易压死他,那就是水。本人说的是压死,不是溺死。”
    六大高手面上毫无表情,他们对阮云台的奇议怪论绝对不置一词,以免失言丢了面子。
    猿人可没有这等顾忌,冷笑道:“真的?水能压死人?那要用多少水才行?用什么装盛?铁桶?石棺?”
    阮云台道:“没有任何器皿可以装载,只须把婆罗战主带到海上,系以重物,让他沉落千寻海底。那儿的海水压力便足以压死任何高手。”
    猿人寻思一下,摇摇头,道:“不可能,再深的海底也不能压死人,溺死倒有可能。
    哼,但若想溺死婆罗战主,只怕也很难很难。”
    阮云台淡淡一笑,道;“可惜咱们不能试验,否则本人不妨用这条性命与你赌上一赌。”
    猿人沉吟未答,阮云台又道:“飞猿兄,咱们打赌之事,以后有机会再说。本人想声明的是当年如若全心全意布局,务求杀死婆罗战主,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其时若是成功了,则今日焉有你阁下在江湖上横行肆虐之事发生?反过来说,假如本人自问的确无法以任何手段杀死婆罗战主,那就应该全不反抗,任他为所欲为。想当年婆罗战主没有滥用武功,他只悄然驾临各大门派根本重地,找出可能与他颉康之人动手,旁的人他都不屑一顾。故此他所做成的祸害损失还有限。
    你的行径却大大不同,虽然还不至于滥杀无辜,但已是天下骚然,辱败负伤之人不可胜数。”
    猿人咆哮一声,道:“这样说来,你们今天晚上打算杀死我了,是不是?”
    阮云台还未回答,忽然一个清朗温柔的声者说道:“我们可没这个意思。”
    众人不必寻视,也知开口答腔之人正是华山李玉真真人。她缓缓举步向猿人行去,衣袂飞扬,潇洒飘逸之极。
    众人无不失色,因为李玉真这一动,已把整座阵势弄乱。
    尤其是她走近猿人面前,独触敌锋,处境之危殆,更是甚于别人。
    少林圆音大师百忙中眼光扫过阮云台,却见他眼神中透出紧张之意,但嘴角却有一抹微笑刚刚消失。
    看来这位一代智者在内心中竟是又安慰又紧张。
    这位少林高僧已不暇多想,袍袖微拂,扫出一股柔和风力。
    这阵柔风吹得李玉真全身衣袂飘扬,无端增添了几分绝俗出尘的仙气。
    老和尚拂袖之财,全身未动,但所站的位置却横移了三尺。
    其他的人也一齐滑移数尺,登时每个人的方位都改变了。
    由于这五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滑移换位,又都全身不动,故此丝毫不惹人注意。
    如是普通凡俗的人,很可能全然察觉不出这一变化。
    他们已换了另一个阵式,尽力保持结阵攻守的威力。
    换言之,目下那首当其冲的李玉真一旦遇袭,仍不至于孤单应敌,但比起早先的阵势,威力却大已减弱。
    猿人瞪着李玉真,神态中说不出多么的狰狞可怕。
    “你说什么?我绝不上当。”
    狂暴的声音中透出强烈固执的仇恨。
    李玉真淡淡而笑,柔和安详地道:“没有人要骗你上当,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老天,谁能够不相信她的话呢!”
    阮云台凝视着她,心中既敬佩又难过地想。
    她虽然青春早已逝去,可是她的声音,举止和姿势,形成无与伦比的风采神韵。
    把她放在任何美女群中,她仍将是鸡群之鹤,冠绝群侪。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
    阮云台继续想:“她的勇气和修养,诚然使人敬慕向往。可是,这样的结局岂不大悲惨了么?”
    万里飞猿讶然眨眨眼睛,随口道:“你可以证明给我看?怎样证明呢?”
    李玉真道:“我想替你化解心中两个仇恨之结,一个是二十五年前我们七人合力对付婆罗战主之事。另一个恨结是某一个女人伤害你而引起的。”
    “什么女人?”猿人狰狞地咆哮一声。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干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一个女性伤害过你,她一定令你很伤心,使你郁积满胸仇恨,无法化解。”
    猿人静静地注视着她,绿色的眼中不时爆闪凶恶的光芒。
    他的外形完全是一头狞恶的巨兽,使人泛起难以测度他的喜怒,因而格外有恐怖之感。
    可是李玉真却安详如故,注视着对方的眼光既温柔而又坚定。
    她徐徐又道:“我愿意证明给你看,世上之人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么坏,尤其是我,对你更有特别的意义。”
    万里飞猿一定已深深了解面前这个女人绝对无法以气势压倒她,当下问道:“你有什么特别意义?”
    李玉真道:“我一则身为女性,二则又是二十五年前参与围攻婆罗战主的七人之一,所以你心中的两个恨结,都与我有关。”
    万里飞猿道:“这话说得也是,但你怎么证明给我看?”
    李玉真淡淡一笑,道:“我将独力与你决一死战,谁也不得出手相助于我。即使是阮先生盖世无双的智慧,也不许参与。”
    万里飞猿绿睛连眨,道:“真的?他们肯眼睁睁地瞧你死在我手底?”
    李玉真道:“当然是真的,虽然我还未曾跟他们商量过,可是我深信阮先生和这些老朋友们必定肯成全我的苦心,纵是不肯,也无能为力。因为我可以反过来帮你,让你安然脱身。”
    万里飞猿仰天厉啸一声,接着桀桀大笑,道:“我若要走,凭你们几个人能拦得住么,哈……”
    铁胆包啸风趁这机会,大叱一声,道:“住口,我等七人若是合力出手,今晚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叱咤如雷,须眉戟张,威势凛凛不同凡响。
    要知他外型虽是威猛,其实极是老谋深算。
    一听李玉真打算用自己的性命解仇化根,不辞一死以求感化对方。
    用意不是不好。可是万一对方杀死了她之后,心中的仇恨仍然不解,那时候天下七大高手已缺其一,剩下六人,那时能不能合力击杀这猿人,大成问题。
    因此不如趁这机会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最好是立即动手一拼,希望把猿人立毙当场,这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万里飞猿含怒咆哮一声,忽见他全身长毛有一大半竖起来,形相猛恶无俦。
    他显然要出手攻袭,那少林长老圆音大师朗朗诵声佛号,霎时劲旋力卷,寒气鼓荡。
    数股来自不同方向的内力暗劲汇聚在李玉真与猿人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墙壁,护住了首当其冲的李玉真。
    原来那圆音大师一声暗号,连他自己在内,五大高手一齐施为,各个催动潜修苦练了数十寒暑的真气内力,齐齐发了出去。
    威力之坚凝强大,比起铜墙铁壁有过之而无不及。
    猿人身子稍稍蹲低了一点,作出握扑之势。
    他虽然没有直接碰触及五大高手发出的无形劲力,但已估计得出这股劲道坚凝强大的程度,实是不敢鲁莽造次。
    当下身形钉牢在地面,右臂一挥,呼呼呼拍了三掌出去。
    他第一掌掌力刚猛之极,宛如有形之物。
    这股掌力像一块巨石激射攻向那塔无形墙壁,立生反应。
    但听“轰”的一声,劲风旋激排荡。
    霎时间那五大高手的铜墙铁壁妙用自生,那猿人的掌力有如炮弹般反弹回去。
    要是旁人定要被自己发出的那股掌力反弹震伤,但猿人当初一挥手之间,连拍三掌。
    这时第二掌接着涌到,劲道柔若无物,大有虚无缥缈之妙。
    登时把那反震回来的掌力拓住,成了不进不退之局。
    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掌掌力又到,这一掌刚柔兼具,隐隐挟着风雷之声,连同先前凝滞蕴蓄的劲道,合起来一齐击中那五大高手合力布下的无形铜墙铁壁。
    轰然一声大响过处,圆音大师等五人齐齐震退了一步。
    饶是他们见过了无数大风大浪,这刻也不由得人人骇然色变。
    要知以他们五大高手所布下的这一堵铜墙铁壁,纵是万马奔驰而来,也能够硬挡一阵。
    殊不料这万里飞猿的万妙神手精微奥妙,天下无双,竟能在同时之间,以三种不同的劲道,使他们挡不住被硬震而退了一步。
    这堵无形的墙虽是仍然护住李玉真,但谁都知道如果不发挥本身的力量,不管是加盟出手也好,迅快撤退也好,总之,她要是不战不进,则这堵墙壁实是很难保护她周全。
    昆仑陆天行朗朗道:“李仙子,想当年咱们在黄鹤楼上初次见面,那时候何等豪情胜慨,脱落潇洒,把天下英雄,视如无物。但五十年后的今天,你……”
    这位风度翩翩的昆仑高手,忽然声音微变,变得充满了感情,显然勾忆起已逝去的欢笑和青春,以至于斯。
    从他的外型看来,不难想象得到他从前必定是个翩翩美少年,挟着绝技邀游江湖,那时是何等风光豪气。
    但这等日子已经像春梦一般消失,永远也不可再得了。
    钟无垢用特别低沉的声音接着道:“陆大侠千万别把李真人的行径,说得好像她在摇尾乞怜,只求免却一死似的。事实上她却是不惜抛出生命,希望能化解万里飞猿的戾气。”
    陆天行道:“陆某岂敢把李仙子看成胆小怕死之入,我只是突然感触丛生,所以把话说岔了。其实区区之意,正是劝李仙子放弃度化万里飞猿之念。一则要问这样做值不值得?二则要弄明白如若遇害丧生,是不是必能化解他的戾气。”
    包啸风洪声道:“以咱看来,李真人既不值得这样做,做了也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他目光凌厉地凝视着万里飞猿,挑衅地又道:“这厮恶行比昔年的婆罗战主深重得多,咱们万万不可放过他。”
    武当林虚舟道长徐徐道:“贫道甚愿听听飞猿施主的高见,只不知飞猿施主意下如何?”
《摘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