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
在激战中,他步步进逼、寸步不退,就算是逃也是往前杀出重围,而今,为了这口棺材,他竟移走了两步半。
──不过只是打横移了三尺,仍然没有退却。
然后他尖啸一声,“破体无形剑气”贯全身,避过棺椁,要直掠出街口。
但街口依然有一个人。
文质彬彬的狄飞惊。
垂着头的狄飞惊。
坐着的狄飞惊。
苍白的狄飞惊。
然而就在关七正要长身越过狄飞惊头顶的霎间,文质彬彬的、垂着头的、坐着的、苍白的狄飞惊,突然疾抬起头来!
电闪在天外。
关七的眼,正跟他打了一个照面。
关七掠出的方向,猝然变了。
他不再直取狄飞惊。
他全身化作一道剑气,冲入街角的石墙。
石墙粉碎,轰然而倒,剑气幻成剑光,眼看要冲出街角。
突然之间,灰影一闪,本已昏暗的天色更是昏暗,雨,跟着雷声隐隐而至!
这灰影一出现,半空截住关七,以关七的无形而且无敌的剑气,竟然冲不破那灰衣老者的忽快忽慢的招诀。
王小石诧异,凝目一看,只见厚厚重重的雨网中,截住关七去路的正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
他正想凝神看雷损的出手,忽见白愁飞扶额摇晃,王小石一指扶住他,只听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好厉害的九字印诀!我只看了一阵,便觉昏眩……”
王小石说道:“九字诀?你说的是,‘密宗快慢九字决’?”再凝神看去,只见雷损出手忽快忽慢,但仿佛将雨丝凝合成一张天罗地网,把关七锋莫能攫的剑芒,困裹其中。
雷损每发一招,就大喝一声。
谁都难以想像,像他那么一个枯瘦的老人,竟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吆喝声来。
他每喝一声,整个天地的雨声似都为之一顿──因在喝声的同时,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王小石只看了一会,但见雷损手指交叉变换,口唇蠕动,时快时疾,忽而大喝一声,但看了半晌,竟也觉昏昏欲睡。
这是雷损的“密宗快慢九字诀”,施行这九字诀法和手印之时,能将强大的念力、真气与技法,三者合而为一,在瞬息间一动指头就能发挥倒转乾坤之力,斩神灭鬼。
这“密宗快慢九字诀”的“九字”,系指:“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九个字,语出自抱朴子原文“临兵斗者,皆阵裂前行”,每个字都可化成独特的密宗手印。
其中第一字是“临”:双手指向掌心弯曲,两手指头关节交错,竖起食指,指尖相接,这是密宗大手印的“独钴印”。
第二字是“兵”字诀:手指结合法同前,两手大拇指并拢,中指反扣,缠绕食指,这是密宗的“大金刚轮印”。
第三字是“斗”字诀:双手合掌,左右手指指头互抵,以中指回缠食指,平伏扣压,同时将拇指、无名指、尾指竖立,左右相合,即是“外狮子印”。
第四字“者”字诀是:先用中指左右交叉,指无名指缠住,并竖起拇指、食指、尾指左右应合,这叫“内狮子印”。
第五字诀是“皆”字:将左右手十指互交错一起,指尖突出于外侧,交互组合,右手指在交叉处置于外侧,这是“外缚印”。
第六字诀是“阵”:十指向掌心弯曲,左右手指交错一起,右手拇指放在左手拇指上面,这叫“内缚印”。
第七字诀“裂”:除了左手食指向上竖立伸直外,余指往掌心弯曲,拇指搁在外侧,右手食指弯曲成7字形,其余手指皆向掌心屈,扣住左手食指,此乃“智拳印”。
第八字诀是“在”:左右手十指张开成扇形,双手指尖相触,掌心俱向外,中间围成圆形,便叫“日轮印”。
第九字诀是“前”:左手轻握成拳,右手拇指轻扣在左手食指关节上,这是“隐形印”。
这是慢九字诀,快九字诀可在紧急时连用,雷损亦可单手而施,先将右手拇指弯曲,然后把无名指、小指及拇指的指尖相触,并把中指和食指直伸,全神贯注,若写“临”字,则由左向右横比,如写“兵”字,则由上而下纵比,“斗”字则再横比,依次序纵横交错,仿似在写“三”和“川”字,并把“三”与“川”交叠,在空中比划,有一定的规律,摒除妄想邪念,聚精会神,尽吐浑浊之气,变成蓬勃的真元,这是“密宗快慢九字诀”的奥要。
雷损的左手,本来只剩下了中指与拇指,可是,他现在却套上了三只“手指”。
木制的手指。
不过,这木制的手指,仿佛要比有血有肉的手指要来得更加灵活。
连王小石这样的修为与功力,只远看了一阵,也感浑浑噩噩,更何况是身受重伤、与他贴身交战的关七!
雷损这九记手印施展开来,居然佛光满脸,谁都没有想到这满手血腥、一身杀戮的雷损,他的武功竟透着禅机、夹着佛法,以念力把大宇宙、大自然、大天地间生克制化的力量,与本身与生俱来的力量结合为一。
他的手势时而莲花时而剑,慢时极快快时慢,以神佛之力与自身之力融合无间,在印契曲直伸合间发出“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的杀力。
如果关七还有两只手,那么,也许可以抵挡。
但关七已是强弩之末。
王小石不禁为关七担心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种声音。
一种近乎呢喃般的语音。
“我治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治;我若治不了人,我就会为人所治。”这语音当然是来自关七,“我若能降得了魔,魔就为我所降;我若降不了魔,就得为魔所侵……”
王小石乍听,心中一动,心头一震。
他惊震的是关七在此时此境,竟还对那一番迷离恍惚的话,自言自语个不休;他动容的是因此想到:关七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喃喃自语,也就是表明了一点。
──关七并没有败!
──他甚至全无败象!
──人要是遇险,谁还能分心出神地絮聒不休?!
王小石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忽听一声大吼,两条人影,在雨中疾分开来!
雷损抚着胸,脸孔扭曲着,耸肩曲背地退了七八步,直退至棺材之前,忽又似陡然获得了力量般,挺立了起来。
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更盛。
苏梦枕却已疾扑了过去,叱道:“看刀!”
雨中刀影丽。
关七猛然回身,“破体无形剑气”漾起一道银龙般的剑芒,反逼向刀光。
苏梦枕大叫一声,身子晃了晃,剧烈地咳嗽起来。
关七断臂的血,已被雨水冲淡。
他右臂上的剑芒,却在雨中更厉。
他尖笑道:“我要冲出去,就一定能冲出去……”
白愁飞三指一弹,又攻了过去,关七厉笑挥剑,白愁飞指风被剑气切断,只好且战且退,退至棺椁旁,关七陡然止步,王小石这时又挥刀剑攻上,苏梦枕和雷损重又包抄上来。
关七却尖声厉笑道:“上天入地,我无敌……”
突然间,天边轰的一声,一道厉光在黑漆涌卷的天空,枪尖般刺向关七眼前。
关七大吼。
“先天被体无形剑气”大盛。
隆的一声。天地全亮,苍白透明。
关七全身一颤,反击一剑,天色又回复黯黑。
凄厉的黑暗。
“天敌……”关七怖然嘶叫道,“上天无敌……”在电劈入长街之时,他竟向天还了一剑,但仍被雷电击中。“天亡我啊……”关七凄声道。
雷损悄悄地腾身而上,快九字诀急取关七身上死穴。
他的手诀一动,忽见刀剑。
王小石的刀。
还有他的剑。
他只有把印契转为慢九字,化解刀势,卸去剑招。
然而关七已经走了。
他在雨里已经不见了。
雨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雾,就在前面街头转角处。
“他伤得很重……”在雨里,苏梦枕以手捂住淌血的唇,低沉地道,“他不敌于天,为电所击,只怕要全废了……但我们还是拦他不住!好个关七!”
白愁飞也禁不住吐出心头上的惊悸:“好一个关七!”
雷损对王小石怒道:“你为什么要拦阻我杀他?!”
王小石道:“因为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我们人多,他一个。”王小石坦然道,“他遭了雷殛,这时候杀他,不算英雄好汉!”
雷损怒极反笑:“好!好!你充英雄,认好汉!他日他反转过来,一一格杀我们,可没几个死英雄、无命好汉!”
他转头跟苏梦枕道:“你的这位好兄弟,可毁了我们辛苦布置要杀关七、一举消灭‘迷天七圣’的计划!”
苏梦枕冷冷地道:“我的兄弟所做的事,就是我做的事,一样,完全一样。”
雷损气得直喷气,只道:“好,好,你们既然要放关七,我也没话可说,反正,他的手不是我砍的。”
苏梦枕冷冷沉沉地道:“你也不必担心,关七神智不清,连受数记重击,而后又因剑芒太盛,遭致雷劈,纵然不死,他的功力,已绝无可能复原。”
白愁飞忽道:“要斩草除根,我们何不现在立刻就追?”
苏梦枕道:“不行。”
白愁飞道:“为什么?”
苏梦枕道:“你没看见这雾雨……”这时,雨势渐小,但前方还有一团雾雨,似凝结不动。
白愁飞耸然道:“这……莫非是……‘烟雨蒙蒙’……”他说“烟雨蒙蒙”这四个字的时候,就像在说什么恐怖事物一般。
“就是‘烟雨蒙蒙’。”苏梦枕沉重地道,“有人请来了‘蜀中唐门’的高手,为他断路。”
雷损忽道:“这有些不像关七的作为。”
苏梦枕道:“关七从来都不准备后路。”
雷损道:“关七从来不逃。”
“所以一定还有人接应他,”在远处的狄飞惊忽然插口,“‘迷天七圣’背后还有人,一如我们所料,如果这股势力不早日根除,这才是京师里最大的毒瘤。”
雷损道:“幸好我们已铲除了他。”
狄飞惊想了想,审慎地道:“虽然还没有连根拔去,但他们要图恢复,也绝非易事。”
雷损笑道:“没想到,‘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首次携手合作,就做成了这一件大事。”
他这句话,颇有自贬而讨好苏梦枕之意。
可是苏梦枕不答腔,只说:“还有一大堆后事料理。”
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只见六名圣主,只剩下了四名:颜鹤发、朱小腰、任鬼神、邓苍生。
至于五圣主和六圣主,已趁关七和苏梦枕剧战时,一早溜得无影无踪。
狄飞惊忽扬声道:“‘迷天七圣’埋伏在这儿的朋友,你们没有选择,因为这儿早已被三百四十五位‘金风细雨楼’的高手和三百三十七名‘六分半堂’的子弟堵死了一切出路,你们只有投降,或就把命丧在这儿。”
“投降者,可凭你们的意愿,加入‘金风细雨楼’或‘六分半堂’。”一间石屋的,木门忽然咿呀打开,走出了一个人,正是杨无邪,他侃侃地道,“当然,你们要为‘迷天七圣’效死也无不可,不过,就算你们圣主,也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颜鹤发忽自袖里掣出一管铁笛,他撮唇吹了一下,立即惊出一缕尖锐的啸音。
朱小腰看了看,想了想,也自小袖口里摸出一支竹笛,吹了一声,顿了顿,又吹了一声。
任鬼神和邓苍生面面相觑,然后各在腰间取出一根粗笛、长笛,两人各吹了三声。
埋伏在街上各处的“迷天七圣”的人,全都亮身走了出来,虽然在这全面挨打的情况下,这些人依然衣不带风,神情勇悍,身手敏捷,一点人数,约有两百人。
颜鹤发干咳了一声道:“我是你们的大圣主。关七圣刚才已重伤败亡──”
苏梦枕忽道:“他是伤了,并没有败,也没有死。”
“可是,”颜鹤发顿了顿,接着道,“七圣主已经不在了,‘迷天七圣’也自然瓦解,我本来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后来受命于苏公子,加入‘迷天七圣’当卧底,苏公子与雷总堂主今次议定先灭‘迷天七圣”,然后才放手一拼或言和共处,故此,我们今天便以争夺雷姑娘为借口,引关七来此,一举歼灭。”
朱小腰笑了笑。她这个笑意很倦慵,又仿佛有点不屑,可是她的不屑,又仿似对自己多于对别人,她指了指颜鹤发,道:“我受过他的恩,欠下他的情,他做的事情,我支持,所以,我也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任鬼神与邓苍生又狠狠地对望了一眼。
任鬼神涩声道:“我们原是‘六分半堂’的人。”
邓苍生大声道:“我们现在背叛‘迷天七圣’!”
任鬼神向雷纯道:“小姐,刚才得罪了,我们受命于狄大堂主,不如此,就不能显出我们确是武功不如人,五、六圣主就不会请动关七出来,关七不上阵,一切计划便无法进行了!”
邓苍生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回复身份,是‘六分半堂’的左右使,你们谁想对‘六分半堂’效忠,赶快加入!”
王小石和白愁飞两人肩靠肩站在一起。
刚才那一战虽然剧烈,适才那一役虽使他们受伤,但那一役依然飞扬、激越、动魄、惊心。
而今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甚至带有点荒谬的感觉。
他们到现在才有些明白:这一系列的行动,只是整个大计划的一部分,连同一切变化也计算在其中,不但他们两人被蒙在鼓里,看来在场大部分人也身不由己、做不得主。
他们两人,只不过是这个周密计划中的两着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