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别离良剑·相见宝刀
柳五喘息。他发出了那一击,搏杀了和尚大师,但他要调息。
他们交手仅仅三招。
这却是柳随风出道以来,最凶险的一役。
和尚大师的禅杖,兀自在土上嗡动不已。
火势愈来愈猛,顷俄间萧秋水等便得葬身火海。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些不该在此时想起的东西:
——人将死时,是不是都会想起一些他不该想起却又偏偏想起的东西?
萧秋水想起的东西,居然是——花瓶。
就是那只受帮助的佃农所送来的花瓶。
萧秋水临走时匆匆,是要杀出重围请援,他临走时,因舍不得剑庐,上上下下都看过一遍,才甘心离家而去的“
而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这大厅上的花瓶,并没有插花。
自从发生了秭归镇与权力帮的铁腕神魔冲突后,唐柔的死,使萧秋水没有心情买花携花回家。
这不是插梅花过春节的时候,萧雪鱼也不在家,所以瓶里一直没有花。
而今这些纸花是萧夫人亲手做的——正如萧秋水的衣服,也是萧夫人亲手裁的,那都是特殊的布料跟纸料做的。
然而萧夫人不做纸花,已两三年——浣花剑派日益壮大,萧夫人助夫成事,哪还有当日做女孩时的闲情逸致?
但是现今的纸花是萧夫人亲手裁做的——萧秋水离开时,权力帮已十面埋忧,萧夫人且受了伤,怎会有可能还有心思制花?
这说明了只有一个可能——纸花里有秘密。
萧秋水心中一明,抢步过去,拎起了花。
众人都知道,这年轻人确有过人之能,且看他作什么来着?
唐肥却颇不顺眼地调侃道:“嘿,大火中还要看花,难道看花可以救火不成?”
铁星月怒叱:“你少说话!”
唐肥冷笑道:“你少吃我的饭!”
铁星月一时哑然——他没有钱,确是常常白吃唐肥的饭菜。
这边萧秋水也不理会,拆开花瓣,趋近端详——
花瓣中果写有字:
“左转花瓶。”正是萧夫人亲写的字。
萧秋水立刻旋转花瓶,发现花瓶紧贴石桌。
三次旋转后,石桌忽然“嘎嘎”移开,出现了地下一黝洞。
洞口极狭,但洞深不知何止。
这时火舌已卷近,众人无及多虑,望向梁斗,梁斗道:“可是萧夫人手笔?”
萧秋水道:“是。”
这时火势已至,众人聚站在一起,已无进退之地。
梁斗道:“我们下去再说!”
当先跃下,只听“噗”地一声,已着了实地,只听梁斗仰首叫道:
“下来。”
声音空空地传了开去,众人方知洞穴看似高狭,但里中横衍甬道颇多,才得传音回声,故逐个跃落。
众人脚踏实地后,发于地穴虽比外观宽大,但仍觉拥挤,左右各有狭穴,心须俯身贴膝方得行,梁斗问:
“这地方你可曾来过?”
萧秋水戚然答:“我还是第一次知有此穴。”他自小好玩,但父亲及其严峻;犹受庭训,不敢嬉游至大厅上来,而今悟得此地,仍是平生首次,还不知故了个该不该的事。
梁斗怕黑暗中遇伏,但久留于此,空气燃尽,在穴中也必窒息,于是道:
“我先去探探。”
当下问左边狭穴推进,齐公子不放心,道:
“我也去,又怕众人跟来,道:
“我们呼唤才跟上来。”随手一晃,拿出火摺子,照着前路,向前爬行。
这下唐肥可惨了,原来她身躯极是肥硕,刚才她挤下穴口时,已甚是不易,穴口也被挤破了些许,但穴口仍以水泥铺上,以饰耳目,唯今之地穴仍坚硬地底岩石,根本不能运功推开,这下她可进退维谷了。
过了一会,只见火光渐亮,梁斗、齐公子又退了出来,两人一身泥泞,显然爬行得甚是不易,林公子好洁,早已皱眉,问道:
“怎样了?”
齐公子摇首叹气,梁斗若笑道:
“唯有察望另一端了。”振起精神,义要推进。萧秋水忙道:
“梁大侠,请让在下先请。”
梁斗本要拒绝,回心一想,也是好的,因为萧秋水毕竟是浣花剑派的人,一旦遇上,可免误伤,而且他较年轻,身躯伸缩自如,于是笑道:
“好是好,但不要叫我大恢,叫我老哥哥便可。”
众人见他身历险境.犹如此气定神闲,不禁暗里佩服。原来梁斗虽是一方大侠,但在丹霞别传寺中一役,惺惺相惜,已在丹霞结为兄弟,故梁斗不许萧秋水称他为“大侠”。
萧秋水当下匍伏前往,唐方正在劝勉唐肥,不要心存恐惧,林公子性本好洁,但一见萧秋水冒险犯难,便抢过齐公子手上的火摺子,前往探路。
铁星月、邱南顾也抢着要去,梁斗知这两人忙多帮少,当下制住。
萧秋水、林公子爬入穴中,伸长手臂以火摺照亮,只见前面圈圈连连,都是石壁,看来甬道甚长,只怕得匍伏而行一段时间,前面不一定有出路,两人心中俱是惶然。
两人爬了一阵,后面铁星月等吵架声渐远,又过一会,反似从前面传来,萧秋水心下惴然,以为又回到原来之所在,后来才知是石穴中的回音作用所致。
又过一阵,石壁渐宽,而且壁顶豁高,上面形形式式的钟乳石,千奇百怪,各形各状,萧秋水等知有出口;甚是喜欢,正想回去叫人,忽“叮当”一声,踢到一物,用火摺子照近一看,悚然一惊,“突”的一下,火摺子已燃尽,熄了,四下登时一片黑暗。
林公子摸遍衣襟,再也找个到火摺子,倒是摸到衣衫上一团又一团湿黏黏的泥泞,他索来怕脏,不禁有些气急,却听萧秋水竟然抽泣起来。
他素来服膺萧秋水,武功虽高,但十分敬重这敢作敢为的老大,而今竟听萧秋水竟呜咽起来,大为错愕,骇问道:
“老大……什……什么事?”
隔了半晌,萧秋水硬咽才告平息。只听萧秋水忍悲道:“那是家慈的饰钗……”
说着“花”地一声,亮起了一把火摺子,林公子初见萧秋水满脸泪痕,再趋近一看,只见一妇女饰物用的金钗,想必是萧秋水睹物思人,而且推测出父母终脱重围,从此处遁出,心中悲喜交集,一时忍不住竟哭了起来。
萧秋水抹去眼泪,因手掌沾泥甚多,一时脸都涂得花黑黑的,振起精神道:
“我们再往前寻去。”
林公子点点头,旋又犹疑道,“后面的人会担心,还是先叫他们过来。”
萧秋水颔首道:“也好,”心知林公子也担心自己,笑道:
“我哭归哭,如此节骨眼上,不会有事,也不敢妄生事端的。”
林公子这才比较放心。
萧秋水寻亲心切,继续往前探索。林公子则返后唤人过来,不一会大家都齐集了,独有唐肥塞在洞里,进退不得,要劳铁星月在后面推邱南顾在前面扯,才勉强推进了一些。
出得了窄穴,唐肥几乎被挤得变了形,气喘呼呼。
大家跟萧秋水会集在一起,洞穴较大。又阔又奇,石壁有千奇百怪的石乳.可容三四百人齐集。又过数处,脚踝浸水,原来地穴斜倾,穴中都灌了水。
而且水流是流动的,显然还有出处。
萧秋水等缓缓推进,水流渐已及腰,浑身透寒,个住抖哆。
水流向哪里呢?
大家浸在冰一般的寒水里,跟刚才在烈火边沿的情形,又大不一样,谁也没有多说话。
就在这时,洞壁又渐渐下降,洞穴又渐合拢,狭小,唐肥的恐惧感又来了,大呼大嚷:
“这死地方,这鬼洞穴,我才不来呢……我才不走!我死也不要走!”
话未说完,“吱叭”一声,抚股跳了起来,众人吓了一跳,原来她屁股还缠了条水蛇,蛇仍噙住她的股肉下放,铁星月一把抓住,把蛇摔死,幸亏这蛇毒性下大,唐肥功力又深,自无大碍。
唐肥气吁吁不住咒骂,曲暮霜、曲抿描劝慰,她都不听,左丘超然看不过跟,阴森森地加了句:
“这里恐怕不止有蛇……”
唐肥瞪着铜铃般的大眼,问,“还有什么?”
左丘超然拉长着脸,眼睛向上一翻,舌头一伸,怪声道:“还有鬼哟!”
唐肥一声“我的妈呀”,忙跟着诸人走,原来她天不怕、地下怕,最怕的就是鬼。曲家姊妹自然也甚怕,相偎着往前走,怕谁要是走得后,会被妖魔鬼怪攫走。
这下急行,洞穴更窄,众人俯首而行,忽地头顶“哧”地一声,一物刺下,“嗤”地激起水花,众人四散;护身戒备,却见那物并不移动,定睛一看,原来是禅杖杖身,刺入土中,杖尾及水面。铁星月怒道:
“好哇,竟敢暗算老子……”
梁斗摇首道:“不是暗算。”
齐公子以手掌拍拍壁顶泥岩,道:“这泥岩相隔颇厚,对方听不到我们在这儿,若施暗算,也下会如此失算,全无准头。”
梁斗道:“那么以禅杖贯穿至此的人,功力之高,非你我所能及。”
齐公子脸上优惑,但因火摺昏黯,看不出来:“正是。”
邱南顾问道:“那上面的人,为何无端端插下这禅杖下来?”
齐公子苦笑道“我不知道。”
梁斗笑道:“既想知道,何不掘下泥土,冒上地面去瞧瞧?”
众人知能重见天日,十分欣喜,七手八掌,敲击拨扒,意图破土而出。
和尚大师的禅杖,不再颤动,变得硬冷的生铁,僵死在那里。
正如和尚大师的生命。
柳随风的喘息已平伏。
他的淡若春水的眼睛,忽然炽热起来,像傲拗不可一世的诸侯,在攻陷城池时高举干戈的那种狂热。
他的人本就高傲,向来神色淡然。
而今却完全变成了人世的猖狂。
这一战,他知道,已足以名动江湖。
李沉舟最名动武林的一役,是同时间搏杀魔教教主“鬼手十八翻”江烧阳,以及白道武林盟主“谈笑一剑”高幸伤,那一役奠定李沉舟牢不可破的地位与名声,从此无人敢夺其锋!
今天他却杀了南少林的第一高手,和尚大师。
柳五此刻不是想到了名、利、地位、权势……
而是想到了李沉舟的一双眼睛:
……带着淡淡的倦意,轻轻的忧倡,宛若远山含笑迷檬,但又如闪电般动人心魄……
——那感情的、无奈的,而又空负大志的一双眼神!
事情发生得大快,待已定局时,已无可挽救了。
天目神僧和地眼神僧,就是这样的感受和心情。
他们俩都同时跑下来:和尚大师死了,他们身为福建少林监护长老,居然眼睁睁看着他死。他们心里都有着同一种感觉:
血海深仇!
莫艳霞说话了,她是柳随风一手栽培出来的人,自然懂得这个时候该她说话:
“和尚大师死了,柳五公子已战胜。你们不听是他亲口答应过的吗?”
莫艳霞笑笑又道,“若你们想以车轮战术,那也是可以。”
天目,地眼二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是出家人,而掌门人的确答应过仅与柳五一战,其余人不得干涉,要报仇呢?还是不报!守约呢?还是不守:
柳五却笑道:“不必了。诸位的深仇大恨,还是一并来料理吧。”
——他本来用话稳住和尚大师,万一搏杀之后而负重伤,即求退身。
——而今局势已不同了。
——他没有受伤,只是发出了那杀手锏,内力大耗而已。
——他的自信心,已至巅峰,自信还再杀得了两名老僧中任一人;而另一僧人,可叫莫艳霞绊着。
——剑庐已焚,火王、剑王、鬼王等即将赶到。
——至于孔别离、孟相逢、大肚和尚和萧雪鱼,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决定就在这锦江楼畔,把少林实力,瓦解于尽。
天目神僧恨声道:“既然如此,纳命来吧!”
双目一睁,柳五如遭电击,全身一惊,天目神僧的“无相劫指”,十指倏挥,源源而出,每指都是凛厉的杀着。
柳五飞闪腾挪,在刹那间幻变出七种身法。
六种身法俱冲不出天目神僧的指风。
就在这时,柳随风忽然完全不闪躲了。
指风袭入柳五要穴,但柳五的身子,似腐朽了一般,又似柳絮,强力的劲风打过去,不过激起荡荡而飘,全失去了效用。
柳五的神情与身影,也如韦睿临阵,轻袍缓带,乘舆坐椅,轻舒慢捻,是武学中至高境界:以缓赶急,以慢打快,以后夺先,以静制动。
天目神僧的指风,一时受挫,但另两道指风,却令柳五不再从容。
地眼大师的“参合指”。
地眼以食指代天,中指代人,无名指代地,打出“参合指”,专破内外家罡力的“无相劫指”,遇到柳随风毫不着力的“柳絮身法”,也许无用,但“参合指”虽如断絮续至,柳五也不敢硬受一指。
他想用正宗内外家功力相接,又怕“无相劫指”的截断真气,锁断命脉的指力,一时间两面应付不过来,俱不讨好,左细右支,渐落下风。
莫艳霞原是要截住地眼大师的,但她已受伤。
她根本截不住这少林高僧。
而“东刀西剑、别离相见”两人却截住了她。
莫艳霞的长发披下来,她的脸靥如花。
她的剑光也如花。
她一剑七招,一招七式,一式七变,一剑刺出,是有三百四十三个可能,而她每次出手,至少七剑。
白风凰莫艳霞在江湖上,有人称“白衣观音”,又有人叫她做“千手百臂毒观音”,便是因她的剑法而起。
孟相逢一剑架住了她的剑。
孟相逢的剑就叫“别离良剑”。
莫艳霞发出一剑,他也发出一剑;莫艳霞发出很多剑,他也发出很多剑。
总之他的剑都是相逢的,每一剑都与白凤凰的剑碰上了头,井架住了她的剑势。
而孔别离就趁此狠命攻击。
他的刀是分离的,一刀砍中去,手中,手断,腿中:腿断,剑中:连剑也断为二。
孔别离的刀就叫做“相见宝刀”。
“别离良剑”是为相见,“相见宝刀”乃因离别,所以宝刀良剑,一旦配合,天衣无缝,而且缠打周密,无瑕可击。
莫艳霞著在平时,她武功远不在红凤凰之上,但也决不在宋明珠之下,自轻易可以取胜,但而今受内创,力不从心,身法腾挪大受阻滞,别离良剑一剑幻似一剑,随影附身,相见宝刀,刀刀断斩,白凤凰大感吃力。
大肚和尚见剑庐火光冲天,心里惦念萧秋水等之安危,心同此理的萧雪鱼也担心家里情势,见大局稍定,即往听雨楼奔去。
大肚和尚走得几步,萧雪鱼连忙叫住:
“喂,和尚,抄小径走。”
大肚和尚原是萧秋水至友,交谊最深,情份最久,曾数次到过剑庐,萧雪鱼自是认得,于是唤之打从小径赶到剑庐。
他们却不知道,萧秋水等人,就在他们的脚下。
柳随风在少林两大高手间游斗,天目、地眼二人,一时还夺之不下。
他一共有三招杀着。
这三招杀着,柳随风极少使用过。
连李沉舟,都不知道柳随风的杀着是什么;他曾跟柳五笑道:“若能知道你三式绝招,我愿拿半壁江出跟你换。”
柳五自然不敢换。他答:“我不要江山,却要跟大哥打江山。”他素称李沉舟为“大哥”。
适才杀和尚大师,就是其中一道杀手。
和尚大师己瞧出蹊跷,但未及说出端倪。
他还有两道杀手,但是一直未能出手——天目神僧的“无相劫指”,地眼大师的“参合指”,一直逼住他的精气神,甚至侵袭到他身体上每一个机能。
他一定要腾出机会。
——既然没有机会,他就要创出机会。
——这两名老僧,决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
——连杀少林三大僧,加上今日手刃太禅,实在是人生快事。
他突然之间,人向天目神僧扑去。
天目神僧见来势如长空搏兔,一惊,全力出手。
就在这时,地眼大师也看见柳五向自己飞扑而来,鹰击长空。
地眼大师的“参合指”也全挥出。
但是柳随风既没有左攻,也没有右袭,他人还在原地,他以天竺的“多影无幻大法,,攻袭二僧,自己却蓄势发出必杀的一击。
——这一击成或败?
他已没办法知道。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双脚,被人扣住。
他的双足如钉子一般,牢吸在地上,但地面上却摹然伸出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脚。
柳丘立时跃起、拔起、跳起,又运力弹出、踢出、踹出,但是那一双手的功力,竟是深沉不可知的,就似钢箍一样,跟大地同袤阔,而要开启也只能浩叹恨地无环。
柳五双足钉扣死了。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
平凡刀光。
青衫白袜黑布鞋。
刀快,人平凡。
柳五也听过“大侠梁斗”这名字。
他手里淡青一挥,那淡著黛眉的刀光,立时迎了上去。
平凡的刀芒立即黯淡。
但白玉般的剑芒大现。
柳五闪电出手,食、中二指,挟住剑光。
但在同时间,三道光芒同时打到。
一道准、疾、狠:邓玉平的剑锋。
一道急、奇、快:林公子的剑尖。
一道如花的事物,在他面前展开——
唐肥的唐花。
在这一刹那间,柳五居然把这三件无可抵御的武林绝门武器都挡下了。
但他己无法接得住“无相劫指”与“参合指”。
在这瞬息间他一共中了九十一指。
他仆倒下来,就看见拿住他的脚的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见到这个人,可是没想到那么快,而且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他也没料到这人给他造成的压力有那么大,有那么快,而且那么致命,他现在所承受的压力,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那人当然就是萧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