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斩马
“我反对暗杀。暗杀只能终止人的性命,不能停止事情的发生。”
“我是捕快,我更不喜欢暗杀。遇上恶人,将之绳之以法,自是人心大快。可是遇上大奸大恶之人,法,就在他手上,他可以纵法枉法,他可以无法无天,而你就别无他法,唯有伏法——在这种时候,暗杀,就是一种主持公道,维护正义的手段了。”
“杀了人不见得就可以解决事情。”
“但事情是人干出来的。”
“人杀你、你杀人,何时能了?”
“为了不让一个疯狂嗜杀的人继续杀害其他的人,杀了饱,不是杀人,而是终止杀人。你不杀他,他会来杀你。”
“一个真正的坏人,自有天来收他,我们何不等他遭报应?”
“中国人万事到头来,就等报应,宁可束手待毙,那是最要不得的态度。有些人,残害了多少人,早已万死不赎其辜,就算是他今天即死,也报不了什么应!他们的所作所为,纵即死亦不能赎其辜于万一。至于报应在他子孙的身上,那更是无辜之至,算什么报应!与其等报应,与其还要等天收他,不如人人都站起来,立即收拾了他。”
“以暴易暴,到头来,挣得了、赢取了,岂非失去得更多?”
“我在山中长大。面对凶猛的野兽,跟它讲道理,只会被它连皮带骨的吞下肚子里去。宁可你以比它更强悍的力量擒下它后,拔其爪,去其牙,饶它不杀,那又是另一回事。不过,一只没有了爪牙的猛兽,就不成其为猛兽了。所以,猛兽一定要张其牙、舞其爪,来显示自己仍是—头猛兽。对恶人,就得要用恶的力量。我的原则就是:以善待善,以恶制恶。书生之见,有益于世道人心,但无利于际遇时局。妇人之仁,在乱世强权里,往往未见其利,先见其弊。”
“你……真的要杀他?”
“我试着去抓他。”
“要是抓不着呢?”
“杀。”
这就是冷血的答案。
——对付惊怖大将军这种人,要是抓不了归案,就杀了除害。
这就是他跟小刀姑娘和太学生的领袖张书生的对话。
座中只有梁大中表示赞同。
他毕竞是历过艰辛,经过忧患的人。
他曾在朝廷当过官,因为不肯同流合污,且志图激浊扬清,所以反致无容身之地,被迫下野。
可是他并未心灰。
他仍想为国家做事,不管在朝在野。
梁大中说:“我们再这样困守下去,也不是办法。第一,储粮将尽,大军在境,无法耕作,没有饭吃,如何作战?第二,就算我们能抵得住军队,但军队不住增援,他仍可以在附近调集乡兵、蕃兵,也可以向朝廷请派禁军和厢军增援。我们守下去,只有全军覆没的份儿。”
老点子叫了起来:“他们凭什么请调禁军,咱们又不是造反!”
耶律银冲沉重的道:“问题是:咱们抗命,不许军队入村,达就是造反了。”
老点子仍是不服气:“咱们没有造反,没有造反!咱们只是看不过去,保护几个敢说真话的读书人而已!”
老福也说:“咱们真要造反,早就纠合前后几条村、几个县的乡里一起干了!惊怖大将军这样说,天下人都信了不成?”
老瘦也道:“召集煽动邻近各乡,那可真是造反了。造反咱们是万万不干的。咱们撑下去,只要惊动朝廷,上动天听,一定会派人来稽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咱们是无辜的,天下俱知,那就天下太平了。”
梁大中持平的说:“天下人怎么知道真相?皇帝又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权者向来当权力是宝,百姓是草,目中无民,心中无法,历来如是,循环不息。军队来了,铲平了老渠,禀上去又是平乱剿寇,大功一件。”
老瘦是老渠乡的乡长,身系乡民安危,现在开始有点着慌了:“那么,我们岂不是有败无胜?”
“不是胜败的问题。”耶律镊冲说:“现在,是生死的问题。如果不坚持下去,那就是死——不止一人死,而是整个老渠,恐怕都无幸存。就算你们现在要放弃了,交出这几个书生,可是,这些人不会忘记大家曾在这件事情上所持异议和对抗的,所以,结果还是会给赶尽杀绝。”
老瘦七担八忧的说:“那么,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是好?”
“我们现在都同在一条船上,船覆,则人亡。唯有齐心协力,把好舵,迎着激流向前行,或可渡过险滩。”耶律银冲道:“现在,尤其人心不能乱,一乱,则不是给逐个击破,就是遭一并打杀。我们越是坚定,越是可以渡过危艰。”
冷血道:“对,就象面对野兽一样。”
小刀笑道:“又是野兽!你这个人怎么总是野呀兽的,野兽个不停!”
冷血脸又红了。
小刀忽然央叫了一声。
大伙儿都紧张了起来。
——原来是一只蜘蛛,掉落到小刀的玉颈上。
小刀手忙脚乱,大家也不知所措,那几个对小刀意乱情迷的汉子,全都互相监视,谁也不敢稍有“异动”。却让小骨手指一弹,把它弹出去,正要踩死,小刀却连忙制止:“别杀!它又没恶意。”小骨这才不下毒手。大家都觉得这外貌玉洁冰清的女子,内心也十分善良。
梁大中饶有兴味的问:“冷少侠,怎么说?”他对冷血的应敌之法一直都极表兴趣。这么多年来,不管在朝在野,梁大中一直仍声名不坠,主要是因为他对新奇事物一向保持了一种好学不倦的心态。
——纵然冷血比他年轻得多,他仍要向对方虚心求教。
冷血道:“面对猛兽,饰不怕它,它就怕你;你越怕它,它就越不怕你了——我想,对敌,或者面对问题,也是这样。”
老瘦还是很担心:“可是,这样说来,我们越熬下去,人就越少;对方越等下去,人就越多……长期下去,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
但巴旺突发奇想:“我们可以突围啊!”
二转子即道,“突围?扶弱携小的,伤亡必巨!”
张书生叹道:“我看,还是我们自行出去,让他们拿下,那就不会殃及……”
老福却说:“张夫子,你这种话,再也莫要提了。这时候,血脉相连,唇亡齿寒。就算你去认了罪,也无济于事。他们不乘机来一次大整肃,是势不罢休的。”
耶律银冲点首道:“我们的阵脚,决不能乱。为今之计,除了冷少侠要杀出重围,直捣黄龙,先行收拾那个祸首之外,我们也应设法召集附近几个乡镇的百姓,联手反抗。”
老瘦哗然:“那岂不是变成了造反吗?”
侬指乙冷冷的道:“在他们心中,我们早已造了反了。”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冷血道:“我要去危城之前,还得要先做一些事。”
小刀笑道:“我知道。”
小骨奇道:“你知道?”
“对,他这只野兽!”小刀嫣然笑道:“他一定去佯作攻击包围的军队,挫挫敌人的威风,使军队以为老渠斗志极盛,转守为攻之际,他再悄悄下山,赶赴危城,以俾军队不敢在他走后采取太猛烈攻势,进侵老渠。这叫虚张声势。”
然后她很得意的问冷血:“是不是?我说的对不对?”
冷血觉得舌头有点大。
不知怎的,他见到小刀,就觉得害臊。
他一向的冷漠和豪情,一见小刀,荡气回肠都化作了绕指温柔。
冷血向来极少接触女子,何况是小刀那么美丽的女子——多年来,一直埋伏在心中的情丝爱欲,象决了堤般的涌了出来,使他既无法堵住,也无以应对,更不知如何是好。这使他比如临大敌还要凝肃,比如履薄冰还要无措。
梁大中是过来人。
过来人往往能一眼看出一切。
所以他岔开了话题:“不过,来的军队也很无辜,他们完全是服从上面的命令,如果杀戮太甚,也无异于自家人杀自家人,总是不大好。”
话未说完,忽听戍守的乡民赶来急报:
“因为缺粮,十几个壮丁护五十几名妇女,到土围子附近去掘芋,不料却遭埋伏,给弓箭手射杀四十余人。”
“妇孺也杀,忒也残毒!”梁大中怒道。
老瘦、老福和老点子等更红了眼。
这时,忽又有探哨急报:
“敌军正往东南路老庙那儿攻了进来,我们抵挡不住,伤亡已逾三十人!”
老点子变色道:“好哇!来真格的啦!”
冷血一声不哼,已掠出门外。
他一出门外,忽觉眼前一亮,眼下一黑,一人已在他身前掠了出去,快得连身形都一片模糊。
冷血不由在心里暗喝一声彩:“好轻功!”
——轻功能好到这个地步的,当然是二转子无疑。
耶律银冲却忽然冲着小刀和小骨问:“我很奇怪?”
小骨满脸戒备的说:“奇怪什么?”
耶律银冲道:“从大军来攻开始,你们两位,就象压根儿从未紧张过似的。”
小骨似松了一口气:“有什么好紧张的?这种场面,见得多了!”
小刀笑嘻嘻的道:“我们是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嘛。”
耶律银冲微叹道:“反正,真正的原因,我不会问,你们也不会说。”
他也走出门口,去支援冷血等人跟军队对抗。
但巴旺立即跟随在他身边。
——看来,但巴旺对耶律银冲,有一种死心塌地的忠诚。
阿里则在等侬指乙。
侬指乙也在等阿里。
“你不去吗?”
“去啊!”
“那还不走?”
“你呢?”
“我在等你啊!”
“你不走我也不走。”
“嘿嘿。”
“嘿什么嘿!”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想等人都走了,好跟小刀姑娘独处,我才不上你的当!”
“你也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想留下来讨好小刀姑娘,你吃懵了吧!”
“呸!我才不象你!”
“呸!我象你还不如一头撞死……”
骂着的时候,小刀已经不以为意的走了。
也向东南而去。
与小骨肩并肩,状甚亲昵而去。
看在眼里,怒在心里。
阿里说:“我们有个共同的敌人。”
侬指乙说:“小骨。”
阿里说:“咱们得联起手来。”
侬指乙说:“对付共同的敌人!”
于是,两人不甘后人,也往东南方向急追而去。
他们身法很怪,但也很快,很快就到了远处;远远看去,他们一面走一面大声说话,倒有点象是两只狗在追咬对方和自己的尾巴。 二十八、悍而肆
冷血直趋老庙,待赶到时,军队已尽皆退去,一点人数,死了二十八人,伤了十五人,以妇孺居多。
其中还有六个稍具姿色的妇人,给军队掳去。
冷血怒极,见军队在村口布阵,严密防守,他长叹一口气,往村口行去。
二转子叫道:“慢着,你要干什么!”
冷血道:“他们这样不住的杀平民,老渠很快就不会有活人了。我要过去慑一慑他们。”
说罢,也不理会二转子的阻止,径自向大军孤身挺进。
二转子大急,这时,梁大中和老瘦等已率众赶至,二转子忙把情形告知。
耶律银冲道:“蔷薇将军是故意要我们疲于奔命的,冷少侠不该一个人出战。”
二转子却说:“没有他,我们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候,就要有他这么个英雄出来,为我们出一口气!”
侬指乙阴阳怪气的道:“不过英雄往往是用来牺牲的!先行一步的,容易先去!”
阿里嘿声道:“你这是诅咒人?”
小刀看见道旁死伤的民众,眉心蹙了起来:“怎么这样残忍!他们可不会武功,也不能对抗,怎么可以连老人小孩都伤害!”
但巴旺冷笑道:“这种事,还不稀罕。令人发指的事,常借仁义之名而行,在所多有。”
二转子连忙骂他:“人家小刀姑娘宅心仁厚,你却在这儿哼唧什么!”
小刀却未留意他们的对话,只见一名八十老妇,衣襟袒露,给斩了足有十二刀,当下煞白了脸:“太过分了!”
然后问:“冷血在哪里?”
二转子一指道:“过去了。”
小刀抬步就走。
小骨连忙拦阻:“你……不可以……怎可以忘了!”
小刀道:“我不管了。”
她生气的时候,有一抹英姿,化作千种风姿。
她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决心走向大军。
小骨见小刀不听他劝告,一顿足,只好跟了过去。
小刀一走,二转子、侬指乙、阿里都要跟着她闯。
三人争着过去:
“你去干什么?保护小刀姑娘的事,该让我来。”
“你想干嘛?聪明的给我留守村口,要逞强只是送死!”
“你们这是算什么!论轻功谁比得上我。我不去谁去!”
结果,谁也不让谁,三人都去。
但巴旺气得嘴也歪了,直说:“胡闹!胡闹!”
“我们也一齐过去!”耶律银冲说:“这蔷薇将军恐怕是善者不来,不可让冷少侠涉险落单!”
“看来,这位冷少侠,善战而不善谋,我们得要早作准备才好。”粱大中则向张书生等人说:“我看这回蔷薇将军是有恃无恐,有备而来,咱们得先来布防埋伏,以防不测。”
当下,他便联同张书生等人,主持布阵调度,指挥老瘦和一众乡民,各自准备,以应强敌。
这时候,冷血已孤身一人,杀入敌阵。他把六名妇女抢救了回来,但也引发了敌军主力要把他“吃”掉。
这时候,东南面看来象严阵以待,其实西南、东北二方,各超过四千大军,已悄悄掩近乡民布防的要道。
这些军队所得到的命令是:
铲平老渠,活口不留!
当时,宋廷积弱,官官相卫,子过父隐,偏安奢逸,色厉内茬,是以民不聊生,怨声四起。
各方有志之土,眼见国运多舛,祸亡无日,以太学生为首,发起上相劝谏,痛陈时弊,贬佞臣,废恶吏,尝谓:“我头可得,我节不可夺。”
朝中权宦,和地方上鱼肉百姓的贪官早己勾结,怎能任出这些虽无实力但有影响力的读书人告状?所以,独霸一方的惊怖大将军。是决不容许有人在他管辖之地来造他的反!
惊怖大将军显然已感不耐烦。
———追杀几名书生,居然出动了近万大军,而且还迟迟未见报捷,难怪惊怖大将军要勃然大怒了。
他已下了屠杀令。
血洗老渠。
冷血逼近军队,不徐,不疾。
一百尺。对面密密麻麻都是人。九十尺。他看见了军队的刀枪闪着妖异的光。八十尺。军队最前面,有两百八十人,共三排。七十尺。一排伏着,一排蹲着,一排站着。六十尺。他们都张上弓搭上箭。五十尺。箭镞正在闪闪烁烁。四十尺。两百多支箭,对准了他。三十尺。他只有一个人。二十尺。一把剑。十尺。喝!
箭其实都在冷血从三十尺走近二十尺时发射。
这是个箭劲最强,也最易射中的距离。
冷血,一直是缓步逼近弓箭手。
可是,一进入三十尺的距离之际,他陡然拔出了剑,加快了步子。
加得极快。
极速。
所以,当箭射出之际,正好他全力冲了过来,其速度一正一反,等于骤然加快了两倍!
冷血的冲势,比箭势还快。
他冲到只剩十尺距离之际,就遇上了箭。
他发出了一声大喝。
他所冲发起的劲力,也益发到了极点。
他人剑合一,离地,疾掠。
全身凝成了一线。
他的目标变成了一个点。
剑,就在点的前面。
箭,绝大部分都射空。
射中的箭,得先射在剑上。
没有箭能阻止这一剑。
冷血简直是御剑飞行。
箭雨在他四周激飞。
霎瞬之间,他已仗剑掠入了军队之中!
那两百八十支箭,竟未能阻他一阻,拦他一拦。
这一剑,极悍。
极肆。
悍而肆之剑。
冷血一冲入军中,即叱:“挡我者死!”
他在迅速接近的同时,已瞥见这兵阵中有快刀手、钩镰手、火枪手和阵战队伍。
他知道这是一场以一人敌一军之战。
胜之不易。败却必亡。
他没料到的是:
他一掠入阵中,不但没有人向他动手,反而分开了一个大圈,士兵都在圆圈之外,手执兵器,团团围住。在这十数丈宽阔的偌大圈子之内,就只他一个人! 二十九、他在跟蚯蚓切磋
一个人,面对一群敌人。
——身前、身后、左右、四周,都是敌人。
冷血只有一个人,一把剑,身旁还有一棵枯树,还有一个绝境。
——既然还有剑,那就不是绝境。
一个人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就是最有希望的时候。
因为这时候他已不依赖希望。
而是靠他自己。
——如果没有绝顶的本领,绝顶的勇气,一个人怎能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
除了本领和勇气,还要有信念。
——当一个人觉得他是为天下百姓而面对强敌时,他的剑就是一把火,他的人就是光。
——当天下人和正义都站在他一面的时候:
他还会怕死吗?
他还会怕黑暗吗?
军队包围着他。
他却觉得自己包围了军队。
——一个人,包围了一支军队。
枯树上停着几只乌鸦,点着喙子在看那一个人和那一大群的人。
他笑了。
他很少笑。
他的笑只有三种,冷笑,讥诮鄙夷;欢笑,融冰消雪;傲笑,无畏无惧。
他现在是傲笑。
一面笑,一面负手,看天,看风,看夕阳,看夕阳下,自己东斜的灰影。
——当遇上强大的敌对力量时,要求速胜,其实只是求败。
这是诸葛先生教他的道理。
他记住了。
而且也应用了。
——记住为的是应用。
记住学理为的是应用。
记住感情为的是什么?
——偏在此时,冷血却想起了小刀姑娘,和她那一截黏着灰色蜘蛛的粉颈。
冷血心里忽然有一股冲动。
在这时候他竟有这种激动。
为了要宣泄这种悸动他拔剑……
就在这时候,他就看见一个人和一匹马。
人当然是在马上。
马是骏马。
人是俊人。
——年纪很轻,玉肤红唇,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厚,仿佛在这令人喘息流汗的大夏里他却在过冬。
他的神情很讨人喜欢。
但他的状态就象是一匹等待鞭子的快马。
他拿着一把刀。
那是一把纯钢打造、驳柄三刃的大扫刀。
他轻若无物的提着它,就象拎起一支毛笔一样。
那匹马十分神骏,眼神也十分有感情。
冷血在看马。
他似乎忘了马上有人。
那人策着马,得得得得的靠近。
冷血仍在看着马,神情就象在看他的剑。
那人笑了。他穿着蔷薇色的袍子,举止优雅,笑起来还十分稚气。
他一面笑一面问:“你在想什么?”
冷血眼也不抬:“我在想:马蹄正得得得得的作响,马上的人自然威风;要是它失失失失的响,马上的人就会警惕了。”
那青年说:“这样听来,你象哲人多于战士,何不回家去作玄思玄想,为何来此地流血流汗?”
冷血淡淡地道:“读史常见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为什么?一是他们空有议论,腹有玄机,但手却无搏虎之力。二是他们顾忌太多,下不得重手,下不了毒手,便成不了大事。三是他们好尊学问,动辄就说学识不够,要多研读理学,才能贯通,才能做事——岂知现在当官的掌权的,才不管什么道理学问!什么学识道理可供他们纵控大局,他们便假借其名,以获其利。寒窗里抱书苫读,不如在这夕阳下试剑饮血。”
那人道:“好,有志气!你就是冷血吧?”
冷血道:“蔷薇不下马,惊怖不归天——你就是蔷薇将军于春童吧?”
蔷薇将军笑道:“那是江湖上人虚传了。大将军他老人家洪福齐天,我只是他手下一名小将而已。我来这里见你,是要拉你上马,一道去拜见大将军,凭你身手,高官厚禄,并不难得。”
“我会拜会大将军,但却不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冷血道:“我来这儿却是要拉你下马的。”
蔷薇将军一点也不动气,只笑道:“冷兄本来有的是大好前程,何必自弃!”
冷血道:“少将军也有大好身手,却甘于同流台污。”
蔷薇将军脸色变了一变,随即又回复了那无可无不可的笑容。
“听说你是诸葛先生派来颠覆造反的,别以为有诸葛老儿,我们就忌你三分!大将军的后台可硬得很!”
冷血笑了。
那是他第一种笑容。
冷笑。
“果然。”他说。
“果然什么?”蔷薇将军忍不住问。
“谈不拢,就来吓唬人了。”冷血道。
蔷薇将军仍不动气,只说,“吓不了人,那只好杀人了。反正,这个村子,我不拟留活人。”
冷血眉毛一剔,反问:“老人和小孩也杀?”
蔷薇将军道:“既要杀人,势必结仇;老人失去了小孩,小孩失去了老人,都一定会报这个血海深仇的——只有杀个干净,才能安枕无忧。”
冷血怒道:“你们敢做这种事!”
蔷薇将军在马上悠悠然的道:“我们是奉命执行任务。”
冷血怒道:“执行这种任务,跟匪冠何异?”
“有!”蔷薇将军斩钉截铁的答:“强盗是人所皆知的坏人,但我们却可假借正义之师来行同样的事。”
冷血长吁了一口气。
他望向蔷薇将军。
——这真是一个好敌手!
——至少这敌手敢面对他自己!
——一个敢于面对自己的人,决不是简单的人。
——人常常逃避的,其实就是自己。
——蔷薇将军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要比只做不说,好话说尽、坏事做尽的人好多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冷血说。
“作恶的人有两种:一种还以为他在做好事,那是无心的恶人,一种是明知故犯,因为不作恶别人就要造他的反了,所以只好恶下去。”蔷薇将军道:“其实,真正的恶人都是聪明人,只有所谓有志气的读书人最笨,明知道会砍头会杀身会结打入乱党之列,还是耍起嘴皮子没完!”
“其实他们不笨,不是不知道这会引祸上身;”冷血沉重的道:“可是,要是一个人还有点骨气,就该说几句真话,他们当对方是有雅量的人,能采纳他们的意见,才会为他进言,如果这样就得杀头抓人,以后哪还有真话可听!‘匹夫可杀,其志不可夺!’”
蔷薇将军在马上飘飘欲仙的笑了起来,笑得连胯下的马也长嘶一声。
然后他说,“这是废话。人都死了,志夺不夺,那又有什么关系?”
冷血冷冷地道:“我还没有死。”
蔷薇将军道:“就凭你?”
言下之意,不胜轻蔑。
冷血不说话了。
他低着头,就象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脚趾似的,又似看蔷薇将军这种人不如看脚下的泥。
蔷薇将军却说:“可知道我包围这儿多日,不下令猛攻,在等什么?”
冷血还是对泥比较有兴趣。
“我在查你的身世。”蔷薇将军说,“我发现你完全没有身世。”
冷血好象爱上了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蔷薇将军奖道,“我们毕竟还是查到了点事情,查出了几个人物。”
冷血连头都没有抬。
看他的样子,象是正跟泥地里的蚯蚓切磋交流,全神贯注,蔷薇将军的话,他似听不见,更似是根本没有听。
蔷薇将军也不动气。
他只说:“你只一个闯进来,也不过是为人家的事,何必?何苦!他们要是真顾虑你的安危,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冲过来了。”
冷血笑笑,象跟泥里蚯蚓的会谈有了结果。
蔷薇将军却径自把话说下去:
“我们这儿却安排了几位老朋友,跟你会面。”
说罢拍掌。
人,自军队里步出。
五个人。
冷血有什么好朋友?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冷血蓦然抬头,乍见这五人,终于动容。 三十、他正与乌鸦聊天
这五人,全都是他的教练!
“狠将”陈金枪。
“白首书生”辜空帷。
“剑主浮沉”贺静波。
“求败刀”牛寄娇。
“杀手搂主”刘扭扭。
他们全都来了!
“我们打听不出你的身世来历,”蔷薇将军说。“却查出你有五个师父。所以把你的五位师父都请出来,让他们来收拾你。”
说完,他既策马行过一边去。
这儿好象没他的事了,他好象变成了旁观者,看那五个师父怎么收拾一个徒弟。
冷血向他们逐一拜见。
——就算不能算是师父,也是他的“教练”。
刘扭扭说话的时候就象是在读遗嘱:“他们给我钱。很多的钱。我是杀手。我要杀你。”
牛寄娇的神色还是那么落寞、无奈:“我当了半生白丁,今回想捞个官儿当当。”
贺静波干干脆脆的说:“我己叛了诸葛先生。”
辜空帷惨笑道:“我家人还在他们手里。”
陈金枪则狠狠的说:“上次你击败我,这回你得付出代价!”
每个人都有弱点。
——只要对准弱点下手,铁汉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为了自身的“弱点”,所以这五人全都来了。
一齐来对付冷血。
可是冷血也一样要面对自己的一个“弱点”:
——因为他们曾是他的“教练”!
他能不能凭自身一把剑,战胜这五个教过他武功或文功的人?
——对他而言,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难以解决的是:他能不能只击退他们而不伤人?
他可不可以只伤他们而不杀?
——向来,他的剑一旦出手,生死便不能自控。
牛寄娇撕下了一角袖子,那就是他的“刀”。
——对这位“刀就是道”的“教练”,冷血一直都深心铭记着。
刘扭扭仍然黑鞘白剑,剑反是鞘,鞘才是剑。但他却忽然把剑放在地上,“空”着一双手。
——对这位精通“转嫁大法”的杀手,他的敢战肯败,冷血也留有深刻印象。
贺静波拔出了他身上的十六把剑,都插在身前土中,冷血知道他最重视的一把剑: “主”,还系在腰间。
——对这位“终生御剑,却为剑所御”的剑手,他也满怀敬意。
陈金枪已不用金枪。
他使双枪。
——对这位一脸恨意的枪法名家,冷血当然记得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师父”,也是第一个让自己击败的“教练”。
辜空帷却握着一支明晃晃的匕首。
冷血知道他有满腹的学问。
——要不是这位“教练”,冷血自知纵有搏千人之力、杀万人之敌,也不过是一个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武夫而已。冷血更感激他。
现在这五个人,都各有不同的理由,站在他的对面。
面对这些人,他如何出手?
怎么下得了手?!
这就是冷血的难题。
这要比跟高手决一生死还令他踌躇。
忽听在军队包围的外边,冷血原来闯入的所在,有人高声说话:“他有五个师父,我们也正好有五人。”
另一人说:“如果我们打赢他的五个师父,岂不是比外冷内热的小家伙更厉害?”
又有人说:“所以这种既出风头又好玩的事,咱们当仁不让。”
又一人说:“不让?他们不让你进去才怪!”
另有一人说:“他们不让人进去咱们就进不去么!”
还有一个声音道:“光说有什么用!有本领的现在就闯进去瞧瞧!”
“好!”最后一个是女音:“说闯就闯,看谁先闯过去!”
——这明明是七个人的声音:六男一女。
但前面说话的那几人却认为他们是“五个人”,这么听来,至少有两个人被其他五人认为“不是自己人”了。
冷血熟悉这些语音。他当然知道来的是谁。
想到他们,他冷峻的脸上就现出了笑容。
第二种笑容。
——那是融冰消雪的笑。
朋友。
——这世上有谁是不需要朋友的?
而想到她的时候,他心里掠起一阵几乎连剑也捏不住的温柔。
小刀。
——这世间确是有一种温柔的感觉,象风过严寒、陌上花开一样。
这时候,冷血发现了一些事。
首先是包围的军队,靠近村口那一面,忽然“飞”入了一只大蝙蝠——一个象大蝙蝠般的人!
他“飞”入的姿势无疑十分难看,单看他脸容五官的表情,就象一头老鼠在啜着一只大海螺一样。
虽然难看,但是极快。
——实用不一定好看。
这人“扎手扎脚”的“飞”了起来,姿势笨拙,但无疑十分实用。
他掠起来的时候,手脚并用,士兵都用长枪、矛盾来戮他,但都给他十指上套着的尖棱铁环砸断,连他的短发短髭也似戟刺一样,刺着了人比针还锐利,俟他落下来,就正好落在场心,冷血身边!
他咧嘴一笑,闪烁着三只金牙。
这人就是但巴旺!
与此同时,冷血也看见泥地上忽然急速的蠢动着一件“事物”——极快的、甚速的、奇急的,“它”已钻过一众士兵的脚底,一直钻入场中,然后“噗”的一声,一个“泥人”弹了出来。
这泥人抖去身上的泥,眨了眨狗眼,还伸出了真和狗一般长(还带着几块花斑)的舌头,向冷血嘻嘻一笑。
这“泥人”就是阿里。
接着,冷血看到了一个“波分涛裂”的场面。
“裂开”的是在场包围的官兵。
人墙分左右裂开。
左边的是侬指乙。
他使得是一把弯刀。
——一把弯弯的钩镰刀,挥舞的时候,它又会突然弹直,象一柄长刀。
刀锋所及,人人倒下。
逼近的官兵都伤在刀下。
侬指乙一面疾行,一面挥舞镰刀,很快的就杀出一条路来。
右边的是耶律银冲。
他完全没有动手,可是他每走一步,都把正要向他动手的人逼退。
他象一座走动的山。
山一样静,内蕴着力。
他昂然而行,敌人纷纷而退,未退的敌人,仿佛也给施了什么魔法,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是以,右边也荡出一条路来。
后面还跟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向他们两人动手。
是不敢?还是不便?
他们:侬指乙、阿里、耶律银冲、但巴旺,还有小刀和小骨,已迅速行到广场中心来。
他们就在冷血身边。
——正好面对冷血的五名“师父”。
小骨皱皱眉,道:“好象还差一个没来。”
阿里笑了:“他?”
侬指乙说:“一定是二转子。”
但巴旺道:“他早来了。”
耶律银冲向上指了指,道:“他正与乌鸦聊天。”
大家仰首望去:冷血身旁有一棵树。
枯树。
树丫直伸入天空,勾勒出苍穹的孤寂。
树枝上伫着有十数只乌鸦。
它们扭着头伸着喙子在看树下的人,看去十分无聊的样子。
较大的一枝树丫,却停着一个人。
他蹲在那儿,象一只收了翅膀的鸟。
——鸟人。
这“鸟人”当然就是二转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翱翔”到了树上,看他的样子,象是在跟乌鸦聊天。
蔷薇将军这回就象冷血乍见自己从前的五名“教练”,全一齐出现一样,微微有些色变。
显然的,这几名从容闯进阵来的人,都有一身非同小可的本领。
这种本领相当可骇。
——一个冷血已足够头疼了,何况还有这些在众目睽睽下仍能不知不觉的“飘”到了树上还不惊走任一只乌鸦的人物!
不过,蔷薇将军脸上也掠过一种十分特异的神色。
——那是在他看到小刀和小骨出现的时候。
那神情,就象一个骑士看到一匹好马。
——那还是一匹原来就属于他牧场里逃出来的久违了的马。
爱马。
——那眼神里有爱惜之意。
不过,无论怎么爱惜,那都只是他胯下的马。
——如果这匹马不再是他所能纵控的坐骑呢?
他会更爱惜这匹属了自己的马?或是转而憎恶这匹别人的马?
恨一向比爱久远。
爱是软禁。
恨是吞噬。
人很少象记住仇恨一般深刻的记住爱。
——到那时候,他会不会因恨而杀了自己所爱的马?
杀马! 三十一、光明与黑暗的一次对决
耶律银冲道:“我们这次来,讲的是武林规矩,你们出来一个,咱们也出来一个,决不群殴,也不围攻。这样做,可免连累无辜百姓士兵,以免伤亡过多。”
冷血一见他们几个人闯了进来,精神抖擞,觉得跟这班人相交虽浅,相知却深,有他们在一起并肩作战,就有一种死亦无枉的感觉。
“好极了!只有我们一个人对你们数个,没有我们数人打你们一人的!”冷血大声的道:“于春童,你要是真有本领,就不要让士兵枉自牺牲,不要让人们惨遭屠杀!就在这儿,你们人多,我们势单,咱们来一次对决。”
“好!”蔷薇将军答应得倒是利落:“我最喜欢爽快的人,咱们就照江湖规矩来行事!”
冷血眼神大亮,道:“有种!那我就留给你了!”
蔷薇将军于春童转目向阿里等五人,拱手道:“没想到你们五位真的就在老渠。想当年 ‘五人帮’在江湖上响当当,威风得很,名动朝野呢!”
职律银冲道:“这个不敢。我们倒几次有劳朝廷出动军队来征剿我们,殊感荣幸;我们有感于当今朝廷权贵:蔡京、粱师成、李彦、朱勉等‘四人帮’横虐称霸,故自称‘五人帮’,摆明了是别别苗头。后来‘四人帮’党羽越来越多,加上王黼、童贯,合称‘六贼’,我们见事已不可为,心灰意懒,且把肃奸除恶的事交给‘七大寇’沈虎禅他们去干吧,我们退隐老渠,隐居老庙——没想到还是让你们逼了出来。”
蔷薇将军笑道:“你们既已多年不出江湖,何必在此时此境出来趟这池混水?这些年来,朝政革新,形势一片大好,天下太平,上下一心,全没半句反对的声音了,你们又何必多事?既然各位已洗手不干,我们亦不想追往究昔,你们纵再逞一己之勇,对这新局已无法因应,又何苦自讨没趣,自取灭亡!”
二转子口快,马上就说:“没半点反对的声音?因为声音早就让你们压下去了,发不出半点声音,所以鸦雀无声。”他在跟他身边一只乌鸦说话。
有趣的是,那乌鸦也不怕他,还“哑”了一声,象是应和了他的话。
耶律银冲则道:“因应之法就是知已知彼、能守能攻,水来土掩、兵来路挡。我们对你们这班人,已‘知’到骨髓里去了。我们本没去惹你们,你们却杀到这儿来。我们也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以期你们天良发现,可是你们早已天良尽丧,颠倒是非,不动手主持公道是不行的了,不错,如果长期不面对敌人,就会失去面对它的能力,对变局也失去了应对之法——我们正好借这一战来重新起步,重出江湖了!”
蔷薇将军又飘飘然的笑了起来:“我可事先警告你们了,可怨不得人!我们的军队是来保护村民,抓拿几个反贼的。你们不听,我们总不能由得你们胡作非为而置之不理!”
但巴旺“呸”了一声。
二转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啾,这回倒是惊起了一树伫立的乌鸦,拍翅呀呀的簌簌没入渐暗的东天去。
原来暮色降临了。
难怪昏阳特别灿亮。
——大概这就是濒殁前的怒光吧?
冷血忽然想到,这就是一场黑暗与光明的最后对决了,把这些凶残的人赶出老渠,或者,就战死在这里。
冷血还十分年轻。
——他当然不知道:黑暗和光明的确会在此地进行一次对决,但不管谁胜谁败,都决不会是最后的一次,甚至也不会是最初的一次。
有时是魔消道长,有时是(虽然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道消魔长。
这种对决还是会持续下去。
也一定要继续下去。
但巴旺却不再想骂下去。
“虚言伪语,乡说个屁!”他跳了出来,挑战:“站出来吧,你五个,我五个,一对一!什么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这样死了谁报仇!”
他这一跳出来,对方五个人都动了手。
向他动手。
这五人一动手,但巴旺的四名结拜兄弟也跃了出来,一个对一个,捉对儿动起手来。
一动手,两个人就倒了下去。
一个人却站了起来。
但巴旺叫嚣挑战,陈金枪最恨。
他平生最恨人对他不礼貌。
谁对他不礼貌他就要打倒谁。
——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这种激烈反应,不是来自自信,而是因为自卑。
他双枪一挺,急刺但巴旺。
这一霎间他已算定一切变化,包括但巴旺退他如何追击,但巴旺闪躲他如何截击,但巴旺反击他如何宰了他!
可是他一动,侬指乙就也动了。
侬指乙刀快、狠、急!
侬指乙的人也狠、急、快!
他的身法也是急、快、狠!
他冲过去的时候还没想到如何应付这批可怕而封绝人一切活路的枪。
所以他先中了一枪。
“哧”地枪尖没入肉里。
但在第二枪未刺中他以前,侬指乙的镰刀已掠起一道血虹。
——对方已被他砍倒。
当然,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不过,他很快的又站了起来,还对仍倒在地上起不来的陈金枪说:
“我看在这位冷老弟当过你徒弟的面子,这一刀才没砍掉你的头。”
听他的语气,那一枪虽然刺得他血肉飞绽,但只不过是刺出他的斗志来!
侬指乙和陈金枪倒地得快,胜负决定得亦快,但怎么快都快不过另外一对:
“求败刀”牛寄娇和“五人帮”老大耶律银冲的决战。
冷血到这个时候才知道:牛寄娇不但“刀道”修养极高,连“刀法”也有极高修为。
他真的有点怀疑:以前他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冒险取胜——到底是不是这位“牛教练” 有意让他?
牛寄娇一上场,就出刀。
布刀。
一刀砍下去。
他选场中看来武功最高、实力最强、辈份最大的敌人:
耶律银冲。
——这一刀,换作冷血自己,也情知避不过去。
换作是他,只有反击。
——只能以攻代守!
牛寄娇一出手第一刀,就令人招架不住。
可是耶律银冲根本没有招架。
他也没有避。
——是因为避不了?还是故意要挨这一刀?
冷血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刀,砍在耶律银冲头上,只不过是一下子,耶律银冲的头发完全湿了。
是给鲜血浸湿的。
然而牛寄娇却长叹一声。
他丢弃了“刀”。
——那虽然只是一把“布刀”,但这一刀的“柔力”,要比任何“刚劲”更可怕!
然而他说:“我败了。”
然后他就走了。
到这时候,冷血又明白了一件事:
他了解牛寄娇的心情。
——对方既不闪,也不接,硬吃了他一刀,可是仍砍他不倒,也就是说,以对方的实力,要是反击的话,牛寄娇早就倒了。
牛寄娇不是个无耻的人。
——既不能胜,赖着缠战又有何益?
所以他立即就走。
是以牛寄娇和耶律银冲交手只一刀。
两人都没有倒。
只一伤。
一败。
杀手刘扭扭对上的却是但巴旺。
刘扭扭是个脾气诡秘的人,
他“授艺”于冷血,只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就发现冷血对他不服,便要冷血和他 “决战”,一较高下,以定“师徒”。
在那段“很短的时间”里,冷血觉得刘扭扭古怪得不可思议。例如,他不吃饭,也不喝水,只跟鱼一样,爱吃红虫。平常人只有二十四只牙齿,至多三十六只,他却有四十二只,而且上下两排牙齿,可以拿出来又放回口腔里去。他有一架四方的匣子,里面长出一条筷子般粗的“线”,时可拉长,时可缩短;匣子里时常忽然亮起一只发红的“眼”,然后匣子里就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有时是人在说话,但说的语言完全不知所云,有时是人在唱歌,但唱的完全不知是什么。他坐过的地方都有蜗牛经过的留下的那种黏液,睡过的地方都有血渍。他的鼾声永远只在一只鼻孔发出来,另一只鼻孔却发出啸声。他喜欢在树上出恭,并爱在月下裸舞,见到麻疯病人一定过去拥抱,一看到小童,就十分痛苦。
然而这只不过是他诡异性情中的星星点点,不过也总算可见一斑。
他的剑法更是诡异。
冷血曾和他交过手,交手的时候,他的剑上突然出现了一只会眨的眼!
然而他虽诡异,但巴旺却更古怪。
他黑脸、金牙、白发斑斑、满脸雀斑,但凡看到绿色的事物,眼神就显出一种激动;就算看到路上的一只猫,他也会显出生死对决的戒备神色来。
他连轻功也比人古怪,飘上去似只蝙蝠,落下来的时候,就象一只刺猬。
现在,他也象是一只在戒备状态中的刺猬。
但巴旺敌视着刘扭扭。
刘扭扭也盯着但巴旺。
但巴旺:“请吧。”
刘扭扭:“请。”
但巴旺:“你是用剑的吧?”
刘扭扭:“是。”
但巴旺:“但你手上还没有剑。”
刘扭扭:“我手中无剑,心中却有剑。”
但巴旺:“这样老土的话你都好意思说得出!”
刘扭扭沉声道:“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然后,他猛然扒开了衣襟。
“嗖”的一声,他胸口里真的“伸出”了一支剑,以极快、极急、极诡的速度和角度,刺中了但巴旺。
他倒真的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给刺中一剑的但巴旺,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
然后他随剑锋回旋而上,一把扭、搂、揽、抱住了刘扭扭。
刘扭扭顿时觉得有三十只刺猬一齐吞入胃里去。
但两人骤分之际,身上都流着血。
不同的是,但巴旺的伤口只一个,喷着血泉。
刘扭扭的伤口有三百多个,全都冒着血珠。
两败俱伤。
这时,暮色已至,彩霞把天角一方打扮得妖娆多娇,又把另一方涂抹得阴晦灰黯。
这一边艳丽得几乎可以听得到燃烧的声音。
那一边却似昏睡千年,连雷声都冲不出来。
夜已开始挂上了窗帘。
——一轮新月,却悄然挑了出来。 三十二、在两大高手之间的月亮
贺静波和辜空帷面对的敌手是二转子和阿里。
阿里伸了伸舌头,说:“我们还等什么?”
二转子摩拳擦掌的道:“开始吧!”
冷血忽喊:“慢。”
阿里愕然:“怎么?”
冷血很有点担心。因为据他所悉,“白首书生”辜空帷似乎并不会武功。他不想让这个真的教了他很多学识的“教练”或死或伤在他朋友手上。
辜空帷忽然道:“你担心我?”
冷血干咳道:“不如就由弟子先向辜先生求教……”
辜空帷笑了,忽然向贺静波厉声道:“怎么还不动手!”
贺静波呛然拔剑。
这剑一出手,握剑的人反成次要。
好一把喧宾夺主的剑:“主”!
却在这时,辜空帷一刀就插入贺静波背门里去!
贺静波大叫一声,一剑自后贯穿辜交帷。
——这一战最是突然。
——也最是惨烈。
两人都死。
“你别怪我为何要暗算你。”这句话辜空帷是向贺静波说的,“我是读书人,别的没有,气节我仍是有一些的。你出卖了诸葛先生,把一切机密,都告诉了蔡京,然后投靠惊怖大将军……象你这种人,我卑鄙的用暗算的手段,也要手刃你。”
“我的家人是落在惊怖大将军手里,”这句话辜空帷是对冷血说的,“但我知道,他们早就不能活了。我为诸葛而死,也为报仇而苟活到现在,所以……”
冷血立即沉痛、沉重、沉哀地说:“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
辜空帷一直熬到听见了这句活,才死。
贺静波已早他一步而逝。
白天是那样的热。
夜晚部这般的清凉。
——这使人们怀疑:这阵凉快是不是愈渐明媚的月色带来的?
“该我们了。”
蔷薇将军策马走近冷血。
他要动手了。
——他“亮”出来的五个人,全都垮了。
他非出手不可。
可是他仍然在马上。
“下马。”冷血冷冷的道。
“为什么?”
“我不想伤你的马。”
“伤人先伤马,擒贼先擒王——你大可不必客气!”
“你该死,可是马不该死。”
“其实世上无论该不该死,到头来总免不了一死!”这句话说得意兴阑珊。
但话一说完,蔷薇将军就进击。
那是一匹健马。
也是一匹好马。
蔷薇将军的扫刀已不是刀。
如果是刀,为啥刀风未起,刀意已伤人!
如果是刀,为何刀锋未至,刀势已侵入!
如果是刀,为什么刀尖未亮,刀气已杀人!
刀是好刀。
刀法更好。
但对冷血而言,更可怕的,不是人,也不是刀,而是马!
刀的攻势只三分,马的攻势是七分!
蔷薇将军人并不高大,还相对的十分文弱,可是,他的骑术极佳,他的坐骑也是良驹!
他的马完全配合他的刀、他的攻势。
蔷薇将军使的是大扫刀,长而有力,厉而锋锐,居高临下,威力更盛!
他砍冷血易。
冷血攻他难。
剑毕竟太短。
马太高大。
这确是一匹神驹。
冷血不忍伤它。
——他是在山野中长大,对动物是有情的。人要杀他,他就伤人,可是,动物是无辜的。
他不忍伤害这匹有灵性的马,所以他只有挨打的份儿。
这匹马甚为灵动,而且似是完全通晓主人的意思,使冷血倍觉难以应付,左支右绌!
不杀马,就杀不了人。
杀不了敌人,就得被杀!
可是他是爱护这匹马的。
他不能枉杀一匹好马!
——但局面却是:马若不死,他死!
冷血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电跃而起,迎着马头,剑刺蔷薇将军!
马向他疾奔而至,撞了一个空。
蔷薇将军一个急回刀——这时,在场众人(甚至连苍穹那轮明月)都看得出来:冷血在如此不伤马而依然抢攻的情形下,只要蔷薇将军一旦反击,冷血的下场只怕连伤都不可能,唯死而已!
扫刀力大!
刀先自保!
这一回刀,格在剑上,格登一声,剑折为二!
剑锋却巧妙的飞钉蔷薇将军!
蔷薇将军眼看一刀得手,心中正喜,忽见飞剑疾至,急中生智,忙向后一个大仰身,背贴马臀,避开那一抹飞剑!
但当他的身子拗弹回原位之际,却见冷血已端然坐在马颈上,断剑已冷然指着他的咽喉!
这一霎间,胜负已定。
小刀只见马上面对面坐着两人:冷血的剑正抵着蔷薇将军的咽喉,两人之间,还有远远天边一弯明月,冷冷,清情,不凄不惨不戚。
断剑也是剑!
——有时,剑断就是绝世的剑招!
正如壮士断腕一样!
蔷薇将军一晃间,已为人所制,只呆了一呆,立刻低声道:“你在我右胁上划一口子,我就称败而去,便不再伤村中一人。留下伤痕,回去好向大将军交差!”
他语音极低,场中只有跟在贴近而坐的冷血听到。
冷血心忖:这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他把剑一抹。
他要在蔷薇将军右胁拖一道口子!
他用力极轻。他无意使蔷薇将军受伤太重。
——所以他自己要受害甚重!
蔷薇将军穿着厚厚的袍子,剑锋过处,袍裘裂开,嗤地射出数缕腥臭的液体!
冷血大叫一声,飞身而起;但身上已沾了一些。
冷血甫一掠起,蔷薇将军已回刀一斩!
要是这一刀是砍冷血,冷血还抵挡得住!
达一刀却是砍向马颈!
血光暴现。
马哀嘶。
马首断而为二。
冷血狂怒,一阵心痛,“你连马也……”马血已喷到了他身上。
饶是他躲得快,也溅上了好些马血!
蔷薇将军大笑,飞身而下,一刀向他砍来!
冷血恨极了。
他不退。
他要反击。
他、要、出、剑。
他,要、出,剑。
他。要。出。剑。
他——要——出——剑——
他……要……出……剑……
他一向快、准、狠。
可是现在已不快、不准、不狠。
那一剑,完全攻不出去。
甚至还不能动,完全不能动!
怎么我竟完全失去了气力!
怎么我肚里象有一只活的动物!
怎么我的头里似有人在用巨斧砍伐!
怎么……
那两种血,在冷血身上冒出了烟。
轻烟。
青色的烟!
这烟使月亮也映得惨青一片!
“五人帮”一齐飞掠前去,怒喝声中,要救冷血!
可是变生肘腋,他们已迟了一步。
蔷薇将军计赚冷血,施放双重毒血,早有预谋:这一刀来得既快,来势亦厉。
——先斩马,后斩人!
马就是人!
“停手!”
忽地一声清叱,来自小刀姑娘。
“是!”一向傲悍的蔷薇将军陡然收刀,抱刀而立,向着在月华下一片清幽的小刀稽首为礼:“小将谨奉小姐之令——至于如何处置此人,尚请小姐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