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集一只好人难做的乌龟
他是一种猛烈的生存。要生存,唯有猛烈。猛烈的生存尚且不易,若不猛烈,则根本连生存都不可能了。
他是谁呢?
他是冷血。
——那么,他的情呢?他的柔情,是否也刚烈如故?
杀了蔷薇将军于春童之后,这一路来,冷血好象全没望过小刀,但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小刀。
他怕小刀寻死。
他怕小刀不见了。
他怕小刀想不开。
他怕小刀……
他怕小刀。
——他为什么要怕小刀呢?
小刀只是一个清丽、亮艳的小姑娘。
在千军万马、高手环伺中取敌性命的冷血,从不言怕。
也许,他“怕”的就是她的清丽亮艳吧?
冷血自己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他就不再想。
他继续暗中留意小刀的一举一动,然而小刀却只留意着花。
大白花。
——这一路上,自那四房山上,到“乳房”受辱的湖边井旁,及至现在重返老渠的路上,都长着这种又大又香又美的白花,看去那么柔的花瓣,然而又那么有分量,以致花朵都重得把茎叶都弯垂了下来,象果实累累的玉瓜一般。
小刀看花的神态,象在照镜子。
她有时用手去摸一摸花,很高兴的笑了起来。
冷血却感受到那笑意有些凄凉。
——一个如此亮丽的女子,出身名门,芳华正茂,为何在她的欢笑里,却总带微微的愁伤?
这一路上,他们也带着小骨,因为要照料他,所以走得特别慢。
他们雇了部马车,花去了小刀的一对耳坠子,当小刀把耳坠交到冷血的手心,要他去变卖的时候,冷血觉得那一缕幽香,就留在掌心里,久久不去。
小骨在马车里。
小刀在车里照顾她的弟弟。
冷血负责赶车。
他不敢奔驰太快,生怕令马车太过颠簸,致使受伤的小骨受震荡。
遇上驿站,他就会停下来,找吃的找喝的,小刀偶尔也会下来歇歇,看看路边的白花。每一次步出马车,她似乎都更消瘦了些,更苍白了些,象一缕袅绕在幽暗马车里的幽魂。
渐渐的,冷血已分不清大白花和小刀身上的香气。
小骨不是中毒。
——冷血是中了毒,但一旦毒力解除,他反而把毒力转化为功力,完全回复他当日之勇猛,甚至更为英武。
小骨是被掌力所伤。
——蔷薇将军打了他一记重手。
当时的情形,冷血动弹不得,小刀危殆,根本没有人能腾得出手对他及时救治。
因而小骨已伤及内脏,一路上虽未恶化,但大多数时候都晕迷不醒。
经过冷血的悉心治疗,还有小刀的小心照料,小骨得以保住了性命,但情况也极不乐观,冷血和小刀决意要把他急送回“危城”——以他老爹惊怖大将军的威震四方、八面玲珑,要治理、救治他,希望比较大。
可是,他们犹未忘记“老渠”。
——他们走路时候,老渠仍给惊怖大将军的兵马团团包围着。
后来,既然身为总指挥的蔷薇将军能赶上“四房山”来截杀他们,老渠那一群维护正义、主持公道的乡民,只怕已凶多吉少了。
他们心里有数,但还抱着一线希望。
他们赶赴老渠,一路上小骨依然时发高饶,汗出如浆,两颊通红,脉搏微弱,昏昏沉沉,但又不时遽然乍醒,惊恐莫已。
其实,在“乳房”一役中,他一上来就受了重伤,不省人事,反而是这事件幸存的三人中,受惊最轻的一个。
他当时已晕了过去。
所以他不知道他姊姊受尽凌辱的事。
——亲眼目睹小刀受辱的人,只有一个:
冷血。
冷血忘不了那一晚的情境。
——那晚的月光。
——那晚的花香。
——那晚的罪恶。
——那晚的女体。
大桶大桶的冷水,迎头迎面的倾注了下来。冷血赤精的肌肤,还冒着热气。冷水烧不熄他心头火烧火烧的感觉。
他们夜宿在“迎送客栈”。他护送小刀和小骨入住“巳”字房后,经过澡堂,已然夜深,他脱去衣服,向着天窗,以冷水尽情沐浴。
这冷水比花香还冷、比月色还寒吧?从天窗望出去,月色如刀,切割着清白之躯的高傲。今夜有星,星星是苍穹的漏洞。他想起那晚放在小刀刀也似的船边的大扫刀。刀如玉。腿白。那晚刀色如月,月色如刀。那狂徒尖锐而坚强,炽热着罪恶的下体,在小刀完全失去反抗力的腿间碰撞不已,但一直未能进入小刀清白无瑕的躯体里……
这情景时常出现在冷血的脑海里,明知不该想,但驱之不去,挥之不去。
冷血只有大桶大桶的淋着冷水。
水冲得太猛,有的冲入眼眶里,有的冲入耳孔里。
冷血把木勺子丢回水槽里,以手大力抹脸——他那么的用力,以致水线自指缝激溢而出,仿佛他的力道足以把他自己五官抹平一般。
就在此时,水里猛然跃出一道人影。
哗啦一声,那一条水里的影子,已在水花四溅中出手。
出手一剑。
剑竟比水线还细。
针剑!
冷血突然摔倒。
仰天而倒。
——是因为地上实在太滑了?
但他这一倒正好避开了这一剑。
那人一剑不中,也不追击,冷笑一笑,立即收剑,同时自天窗窜了出去,半瞬不留。
冷血身上没有衣服。
他不能马上就追。
他穿上了衣服,抄起了剑——十彩迷幻之剑。
剑原本是梁大中的。
在赴四房山求医的路上,冷血曾听但巴旺向梁大中问起他的剑,梁大中曾经说过:“我的剑名为‘苍凉剑’。”
“我不信。”但巴旺说。
“有什么好不信的?”
“这把剑五色缤纷,十彩流动,不叫红尘,不唤风采,却叫苍凉,怎么配得起?”
“那你就错了。难道叫杨国忠就真的精忠报国么?孙悟空又几时真的悟了空了?猪八戒戒了哪一诫?大谦虚是因为太骄傲,天地万物,水最柔弱,但坚莫能胜之!没有目迷五色、十方世界,哪来清风明月,苍凉孤寂?”
“大道理,大道理,不过。我不懂。”
“不懂也好,不必执迷,”
“我看你才执迷!”
“我执迷?”
“一力保护赴京上书的大学生,你这不是执迷不悟是什么?”
“哎,说的也是,”当时,梁大中是这样苦笑的,“没想到你也说出大道理来,人不可貌相啊。嘿,我该改名为梁悟空才是。”
可是,说了这些话不久之后,但巴旺和梁大中倒都象“红炉上的一点雪”,消失在人间了。
倒是冷血,他拿着这把剑,一路护送小刀和小骨,来到达“迎送客栈”,并遭遇上了狙击。
对方并未能把他击倒。
他自己先倒。
——他这一倒,反而不倒。
他来不及看清楚来人。
可是他知道来的是谁。
他认得那把剑。
——针剑。
——狙袭者一定就是“三间虎”傅从。
冷血抄起了剑,第一件事,就是掠出澡堂,直扑客栈,急上“巳”字房。
他敲门。敲得急密。没入相应。
他心一沉,一脚踢开了门。
门势太急,使原本在桌上仍燃亮的一盏油灯,火舌一长,立时熄灭,一下子,只剽下冷淡苍凉的月色,自窗棂照入房里的妆台。妆台前的女子,正以一种惊人的美丽而忧伤着。
冷血一时无法接受——这张在一天以前那么亮丽的脸,而今竟变得如此愁伤,而且这张忧愁的脸,竟仍然如此美丽!
这种惊人的令人意外的美,透过略带幻异的月色,把冷血一时定在那儿,并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象正要等待她继续美下去。
——已经这样美了,还可以美下去吗?
月色把她那张美脸上的刀疤,从清丽中勾出一抹凄然的妖艳!
那有点亮和湿的,在她的脸上,大概是泪水吧?
冷血怔在那里,一时被房里的气氛所夺。
床上的小骨,呼吸调匀,似已睡去一段时间了。
未久,他就呻吟似的唤了一声:“猫猫……”其实他一路上都是这样。
对冷血的遽然破门而入,小刀也并不表示惊讶。
她只迅速的象整妆时不经意的手势,把眼角的泪痕抹去。
“我敲过门,见没人应,所以才……”冷血站在门槛,进去也不是,退出也不是,只呐呐地道,“……我敲过门的。”
“我没事。”小刀以出奇平静的声调道,“不过,你要替我办一些事。现在。”
冷血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喜欢替她办事。
——这令他有稳定、和谐的感觉。
“你替我去买两口针、五色线球、素色的绢缎、薛涛笺、笔墨和砚,还要把罗扇、胭脂……”她娓娓的说,象个没事的人儿,从来一直就在闺中刺绣的女子,“请你去办这些事,现在就要解决。”
她下定决心似的说:“并请留下你的剑——你走后,万一遇上什么事,我都可以自保。”
外面有只小猫,“喵”了一声。六十七、是否伤心过呢
极渴望便极易受伤。也许冷血心里也有着极大的渴望,他也隐隐感觉到了,但奇怪的是,当小刀叫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去买针买线,他便很满足了。
他留下了剑。
——失去了原来的主人,就算这把剑不叫“苍凉剑”,实际上也成了苍凉之剑了。
时间已相当晚了。
——比起老渠,嫔城反而不是个繁盛的市镇,以“城”为名,未免名不符实。
这时间去买针买线,未免有点不适当。
走出“迎送客栈”,冷血已有去敲多家店铺大门的心理准备。
——对这项微不足道的事,他如同负有重大任务。
想到小刀可以安心刺绣,不知怎的,他就有一种安宁的感觉。
他仿佛听到针眼连着彩线,卜的一声刺破白绢的轻响。
这时候他也听到一声微响。
他转过头去,一只猫在月下轻窜而过,还对他“喵”了一声。
几经“艰辛”,终于买到了所需品,冷血象比打胜了一场大仗还高兴,急忙往客栈的路向走去,仿佛那是他的家,而他是倦乏的浪子,急着回去。
一路上,他都听到猫儿在叫。
“喵。”
“喵。”
他不由得去搜寻猫的影踪,却蓦然看见一对女子的裸足。
——这双脚并不小巧,可是匀如璞玉,美得十分自然,而且大大方方。
裸足是自车篷里伸出来的。
车篷就停在道旁。
车篷深帘低垂。
——那一对美丽的裸足,就似天真烂漫的村姑把赤裸的双足涉入溪流一般自然。
自然,而且令人心动。
——脚也如此秀气,何况是这双秀足的主人!
冷血只看一眼,心中怦的自击一拳,然后便不再看。
但又不能不看——因为他看见一把象月牙般的斧头:
——这斧头闪动着恶毒的锐光,似正向裸足的踝部砍去。
大多数的人,都以为女人比男人“八卦”,其实不然。有些男人,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不管关不关自己的事,都来得比女人还要好奇。
——好打不平,打抱不平是对受助的一方的说法,对另一方面而言,就是狗拿耗子,多皆闲事。
可是,当那么一双美丽的双足,将要让丑恶的巨斧一剁而断之际,少年冷血、血气方刚,能不管吗?
他窜上前,一脚踏住了那面斧头,叱道:“干什么的!”
——他这句话,问得十分“公差”。
他毕竟曾在诸葛先生授意之下,跟大石公、清瘦上人和哥舒懒残学过些人情世故,当公人差役的,对待“犯人”,在没摸清楚底细之前,一上来就问这句,“干什么的!”先声夺人,十拿九稳,准没错儿。
所以,此际他也先发制人,在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先喝问这一句。
“当”的一声,巨斧被他踩在地上,斧面磨在砂石上,发出尖锐的哀鸣。
这时,车篷里的女子似已惊觉。
玉手掀开了帘,一张白生生的脸。
素脸清奇得象水莲。
她衣服完好,虽然简朴,而且象因长途跋涉,而略显风尘,略见风霜,但这些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却干净整洁得一如刚冒出水面的莲瓣。
冷血一看,先是觉得眼熟,紧接而来的是不解:怎么这么个姣好的女子,穿着整齐的衣饰,却在道旁裸着双足?心里似有点“不负所望”(那么美的足果然是那么美的女子的),也有些“微微失望”(只有双足是裸的)。
那女子说:“他要杀我。”并贴近冷血。
冷血望过去,那持斧大汉以袖遮脸——象是个害臊的好汉。
冷血心里升起了诡异的感觉。
忽然,他感受到冷月的寒芒。
——好象是冷月飞了下来,向他胸襟刺去一般。
冷月的光华,映着匕首的寒光,反映在这非常稚气的脸靥上,却变成了杀气。
她的感觉,是刺中了。
这是一种“命中”的感觉。
——她充满复仇的快感。
可是极渴切便极易受伤。
冷血已捏住她的手,他的腕力带给她一种刺中了的错觉。
她恨极了。
她恨得几乎要把匕首回刺,以刺杀自己来泄愤。
“可耻!”她怒骂,“凶手!”
她天真烂漫的娇靥上显现出一种不是她应有的仇愤。
冷血放了手,退开。
他放手,她的匕首便是她自己的了。
他退开,持斧大汉的斧头又属于他自己的了。
“你是爱喜姑娘?”冷血端详,小心翼翼的问,然后,他眉宇之间的杀气一闪而逝,只道:“还是穿上鞋子吧。”
这片刻间,他了解这为兄报仇的姑娘,要以色诱来刺杀他,但又不肯裸露其他的部位,只赤裸一双纤足,来诱杀他——就算是在悲愤的复仇行动里,这女子仍然天真本色、清纯故我。
说罢,他就走了。踏月色而去。
女子握着拳,很用力的向他背影喊:“为什么不杀我?”
冷血没有回答。
爱喜的语音已开始有哭声了:“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由于哭声太过稚嫩,反而有点象笑声。
冷血不想解释些什么。
——三次败在他手上的莫富大,再也不敢上前拦截这豹子一般的年轻人,只能在他乱披风似的浓眉下,一对大眼逐出浓烈的感情,不知怎么是好的望着爱喜。
爱喜姑娘恨恨的看着渐行渐远的冷血:“你别以为我杀不了你!我会找人收拾你的!我一定会!”
她扬声叫:“我要报仇!”虽然激愤莫名,但由于声音太稚嫩,使得她说出这句话的涵意十分的不对称,好象只叫了一声“要带好玩的事物回来”一般。
“你这冷血的凶手!”爱喜见对方没有反应,恨意更切,忘了他已经走远,就好象当着他的面说:“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伤心!”
冷血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心里却还是记住少女稚嫩的语音:
——我是否伤心过呢?
我身上的伤,大概已全好了吧?冷血这样忖想,可是小刀心里的伤,却好象是愈伤愈深了。六十八、现在还不是时候
路是这般地走着。冷血忽然生起了一种急着回家的冲动。
他一向没有“家”。
——“迎送客栈”就是他此细心情的所有归宿。
冷血疾行在路上。他的步履如此之急,就象船行在月光的乳河上,整个人都“飘浮”在路上。
他一路奔行,直至他转入闲寂无人的长巷,突然看到第二个月亮。
——有时候,月光不但令人伤情,而且也会伤人。
月如钩。
——钩也如月。
那“月亮”竟然“飞”了下来,飞斩冷血。
——好一轮“伤人的月亮”!
钩镰刀直飞冷血面门。
冷血乍受狙袭,身形立即象一只中了箭的雁似的,陡然急止,然后用一只蟑螂的眼光,去看袭击他的刀。
刀已近脸。
——然后,他如临大敌的神容,遽变成了故友重逢的狂喜。
他没有避。
他甚至是微笑着来看那一柄正要取他性命的刀。
——他为什么不避?
——他喜欢死,还是爱上了那把象蛾眉月一般的刀?
半空,一只黑手,指甲还布满了泥垢,及时抓住那刀柄。
“嗡”的一声,那柄刀势子陡停之际,刀锋离冷血的鼻子已不到一寸。
抓刀的人非常悲愤:“我呸!呸!呸1呸呸呸呸呸呸呸!你没用,你孬种,你怎可以不避,那多没趣,那多没趣,那多没意思!”他越骂越火大:“你这种狗东西,就只会欺负女子!”
冷血的笑容冷了。
这时,有人丢给他一把剑。
丢剑的人用铁锈似的声音说:“冷血,你手上现在有了兵器,你随便跳一个,我们是不会以多欺寡的。”
然后那人下令似的道:“你进招吧。”
那人沉声说完之后,立刻有两个人走近冷血。
一个人走来的时候,看人的目光象一头狗。
另外一人一脸聪明相,但却向冷血的脚下吐了一口痰。
冷血当然认得他们——聪明样的人是二转子。犬目汉子是何阿里。
他也当然认识前面两人。
他一君那把镰刀,就知道来的是侬指乙,一听那人说话稳如泰山,就知道来的是耶律银冲。
——他就不知道为何他们会这样仇视他。
他一直都怀念他们。
“五人帮”:耶律银冲、侬指乙二转子、但巴旺、阿里,他们是瑶族、辽人、回疆族、女真部、中原人氏,各因事窝在老庙,不出江湖。
但他们心仍未死。
——为救大学生一事,他们奋而揭竿,与老渠乡民,死守力战。
他曾跟他们同一阵线。
他们跟他曾同生共死。
——他的五个“教练”,就是这五人合力“打发”掉的。
他好喜欢他们。
他们曾救了他的命。
——其中但巴旺,还送他上四房山求医,以致惨死在蔷薇将军刀下。
他极感激他们。
他好想念他们。
——但为什么他们那么恨他?
见面时原有的欢悦,怎么却成了悲痛的仇视?
冷血握着剑。
那是一柄普通的铁剑。
——一柄锈渍斑斑的剑。
冷血此刻的心,也如剑上的锈;这时候,一朵云也正好遮住了月亮。冷血完全能体会连发出一声呼叫的机会也没有就给捣住了的感受。
“你出手吧。”二转子挑衅地道。
——本来,二转子和阿里,是“五人帮”里对他最为友善的。
冷血心痛的问:“为什么?”
自这四人出现之后,暗巷里跑出来了一只狗,狺狺狂吠,但又一面吠,一面退。
二转子冷笑了起来:“你做过的事,你自己心里知道。”
冷血道:“我做了什么事?”
二转子道:“你要我说?”
冷血道:“如果我有错,情愿受死。”
侬指乙不屑、鄙夷的说:“少来装可怜博同情!”
冷血转向耶律银冲:“耶律大哥。”
耶律银冲哼了一声:“不敢当。”
冷血诚恳的近乎是哀求的问:“我究竞犯了什么错?”
耶律银冲重逾千钧的问:“你真的想知道?”
冷血斩钉截铁的答:“是。”
耶律银冲道:“但巴旺陪你上四房山求医,他死了,你却活着。你们一走,敌军就攻入老渠,杀个鸡犬不留。我们死里逃生,带了穿穿和猫猫逃出来,赶上四房山,想跟你们会合,却见乳房山上,立了墓碑,梁大中、但巴旺等都死了,还有一个女子在哀哭。我们从她的口中得悉,你根本没有中毒,还杀了她的兄长。她还亲眼看见,小骨已身受重伤,小刀姑娘更衣衫不整——她正是刚才要刺杀你的小姑娘!连一个年轻女子都如此恨你,冷血,你当真是丧心病狂!”
冷血听着,静了下来。
二转子怒笑道:“你没话了吧?”
侬指乙道:“跟这种人还多说什么!”
二转子急道:“你说话呀!”
侬指乙道:“别以为做了什么事,抵死不认就可以脱身。上头可还有个天!”
说到这里,云已抢步游离了月亮。
澹澹的月华又照了下来,分明象刚用水大力洗刷过似的。
生存便是要经过春与秋……
一如月亮要经过浮云。
半晌,冷血才问:“老渠乡民……他们……”
阿里没好气,爆出来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惊怖大将军派来的!”
冷血蓦然抬起了头。这个动作是那么的突然,使得四人都以为他要倏然出手,同时一惊。
只见冷血那双不会伤感的眼睛,眺视巷子的尽头,(还是后头?)象静听些什么。
阿里更是光火。他更气的是冷血不回答他的问题,“别装神弄鬼了!快受死吧!”
冷血忽然道:“不是有鼓声吗?”
耶律银冲神色肃然。可是他没听到什么。
这鼓声仿佛只有冷血一人听到。鼓声似在心里最深处诡秘的传来,浸过月华,带了一股冷冽的杀气,冷血甚至可以揣摸到冷硬的铁锤砸在鱼头上的碎裂声响。月华太冷,竟使冷血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不好,只怕小刀……
他那种象野兽一般能先一步闻到危机的本能又闪现了出来。
这时,二转子正说,“——你睢不起我们吧?来来来,我先与你较量较量!”
侬指乙则道:“我们来决一死战!”
阿里嗤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信你强得过公理的拳头。冷血,你要是还有点人样,就挑一个吧,咱们看谁收拾谁!”
冷血忽然抱拳:“诸位请了。”
阿里一愣:“什、什么?”
冷血疾道:“我要走了。”
二转子叫了起来:“走?你是要逃不成!咱们还未决一胜负呢,就想逃!”
“决战?我不想跟你们打,而且,现在还不是打架的时候。”冷血急得象沸水烫过似的,勿勿交代下这句话:“我有事,打架的事,他日再奉陪吧。”说罢,他立刻就走。
所以,侬指乙、阿里、二转子也立刻就发动了攻击!
六十九、小猫可听懂
误会就由他误会吧,他是个不惯于向人解释的汉子。这种人在云诡波谲的江湖上,注定是要吃亏,而且一吃就是大亏。
说走就走。他是那种一行动就决不停下来的人。
他快,二转子更快。
二转子的身法象一缕姻。
真的是一溜的烟。
——连身手也象一溜烟。
“想逃?”二转子恨恨的说:“可没那么容易!”
他张臂一拦,谁都过不了他这一关。
——“关”是用来做什么的?
对怕事怕难怕挫折的人而言,“关”是“不准进入”,与“止步”同义。
对不怕难不怕事不怕挫折的人来说,“关”是用来“闯”的。
——你以为冷血是哪一种人?
冷血硬闯。
他没有出手。
——但二转子让他撞倒了。
二转子一倒,却出现了阿里那张傻险。
阿里也向他出了手。
他出手的方式很奇特。
——他“胳肢”冷血。
——“胳肢”是轻搔令人发痒的部位,使对方发笑。
有的人怕“胳肢”,有的人不怕——也许,不怕这回事的人大概是对“痒”比较不敏感吧?
”胳肢”只能算是友好之间互相嬉戏的伎俩,决不能成为一种“武功”。
可是阿里却要“胳肢”冷血。
冷血决不敢小觑他。
——“五人帮”中任何一人,都有过人的、特异的、防不胜防的绝招。
冷血腾身抄起了那只狗。
他把狗丢给阿里。
那只是只小狗。
阿里本有一双狗目。
他蓦地发现另一双狗目,几乎就跟他吻在一起,连忙按住,那狗汪的一声。阿里怕狗咬他,连忙用手握住了狗嘴,冷血这时已越过了他。
但一招寒光凛凛的弯刀,正在等着冷血。
弯刀象一个渴极了的象鼻,飞卷向血液正流动着的脖子。
侬指乙是这“五人鞭”里最狠的。他果然也出手最狠。
冷血没有办法了。
——在他的剑法里,无一招自保,全是抢攻,但他却不想伤他。
他不想伤害他的朋友。
他在对方的刀快要砍中他的同时出剑。
交手一招。
侬指乙“呃”了一声,身形一顿,又待枪攻,蓦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纸片似的事物落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执钩镰刀的右手尾、中、拇三指的指甲,均被削去,与指头乎齐,不伤指肤。
他一面看一面抢攻,攻到一半,忽然想通了,就攻不下去了。
可是冷血还是没有闯得出去。
因为还有耶律银冲。
——象一座铁山般的耶律银冲。
称之为“铁山”一般,不仅指他的身材,其实,在冷血心目中,耶律银冲亦有如同铁山的分量。
——“五入帮”中,他最尊重的就是这个人。
他不想对他出手。他唯有停了下来。
耶律银冲审察着他匆急的样子,道:“你急着要走?”
冷血道:‘是。”
耶律银冲道:“可是你欠下的,总要偿还的。”
冷血道:“如果是我欠下的,我是会偿还的。”
职律银冲一向稳如泰山。
而且不动如山。
——看他的样子,就算有十头野牛一齐去撞他,也未必能使他动上一动。
可是他现在却现出了一种十分奇特的神色。
他的眼神定定的望着冷血背后,象另外一个冷血出现在冷血身后一般。
他的眼神差点令冷血回望。
但冷血不敢回头。
——如果回首,要是耶律银冲向他发动攻袭,他不一定能应付得了。
虽然,他知道这象一座“铁馒头”般的人,不是这种人。
他信得过。
——可是这毕竟是作战的时候!
他只能望着耶律银冲,发现满天的星子,都在耶律银冲厚重的身组之后,闪亮、闪烁、闪动。
冷血忽然觉得凝重。
凝重得几乎以一种本来用来微笑的肌肉来表达心中的恐惧。
他的神情也使耶律银冲几乎要回望。
但他也没有回头。
他只向冷血金铁交鸣般的说:“假如你真的赶着要走,你就走吧;反正,只要你还活着,天涯海角,我们都会向你讨回个公道的。”
冷血点了点头,也凝重的说:“好,我走,你们,也够忙的了,一切,都要小心才好。”
他若有所指。
待他要举步时,耶律银冲忽然问了一句:“‘四大凶徒’,你跟谁结了怨?”
冷血不明所指:“四大凶徒?”
耶律银冲道:“唐仇、屠晚、赵好、燕赵。”
冷血仍是不明白:“他们?关我什么事?”
“没事就好。”耶律银冲语重心长的道:“也许,你只要记住:‘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起的歌舞’就好。”
阿里、二转子、侬指乙又要包围冷血,耶律银冲举手示意:让他去吧。
他看冷血的眼色,很有一种“后会无期”的意味。
冷血不懂。
他也来不及去懂。
他只懂一件事:小刀可能有险,他要赶回去。
他一抱拳就走。
侬指乙悻悻然。二转子似有些不舍。阿里正被那只冷血丢到他怀里的狗,热情地舐着脸,又舐他的鼻子;舐完他的鼻子,又舐他的脸。
它大概以为他是它的同类。
“猫猫不是在你们那儿吗?”临走的时候,冷血问了一句:“小骨受伤未愈,他常在梦中叫猫猫的名字。”
说完他就走了。
他一路披星戴月,赶回了客栈。
客栈的屋脊上,铺得象月光的盛筵。
靠近小刀房间二楼窗户,有几棵大树,在月下静静的盛开着花,仿佛有小刀在的地方就有花开,便有花香。
屋顶上有很多猫,有的弓着背,有的曲着长尾巴,有的不怀好意的在叫。
冷血的心怦怦的跳着。
月下椽梁旁,有一只眼睛亮乌乌、毛色平顺可人;在端凝着自己干净爪子的小猫。
那猫就在小刀所住房间的屋瓦上。
经过的时候,冷血禁不住俯下首来低声问它:“小猫,小猫,小刀可平安否?她睡着了没有?”
小猫侧着看,乌亮着眼。
——小猫可听懂?七十、但求令我过倦入眠
由于死亡时常迫近他,所以他对死亡的感受要比生存深刻。可是,这段日子以来,显然有点例外。他对小刀的关念,还要比对他自己深刻。这例外连他自己都有点意外。
——是什么感情,使他这样一名男子汉,竟要对猫倾诉感觉?
就在这时,他瞥见月华下,在小刀所住那间房间的窗子,闪过一道精光。
——剑光。
一刹那间,冷血已浑忘了曾经贸然闯入小刀房间的莽撞,他象一头越过栏栅的豹子,飞掠而入那扇窗。
“小刀!”他惊呼:“小刀姑娘。”语音仓惶。
然后他看见小刀。
小刀倒悬皓腕,剑尖正指着自己的心房,脸上带了点诡秘的笑意,在剑光的映漾下,煞是清丽。
她的另一只手,纤纤五指,正在轻抚剑锋。
她在黑暗且静静的看剑,冷血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仍在房里轻轻的抚剑。
“小刀,你想干什么!”冷血轻轻叱道,语含责备之意。“放下你的剑。”
小刀静静的抬眸。
那么谧静的眼色,象沉睡了千年,再张开的眼。
“快放下剑,”冷血不敢贸然逼近,因为小刀的剑尖已刺破了她自己的衣襟,“别想不开!”
小刀没有笑,但她脸上的刀疤却似笑了。
她的眼下也似漾起了两道轻柔的水纹,可是仍留在嘴角的那一抹绝对是残笑而不是微笑。
“你走了之后,”小刀静柔的说,“我很孤单。”
冷血着急,比敌人用剑指着他自己还急。但他又束手无策。
“我不是怕孤单,”小刀又说,“我只怕世间只有我是孤单的。”
然后她问:“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会替我照顾小骨?”
“不会,绝对不会!”冷血立即大声的说,“只要你一死,我就会丢下他,掉头就走,我跟他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照顾他!”
小刀一笑,并不放下剑,只柔柔的问:“我跟你也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一直照顾我?”
月华映在剑身上,炸出一阵十彩迷幻的梦色。
冷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是好,老半天才找出来了一个理由:“因为你照顾过我。”他理不直气不壮的说,“所以我也应该照顾你。”
“是吗?”小刀微挑着眉。
“你还是放下剑再说吧。”冷血几乎是在恳求了。
“如果我现在就死了,”小刀还是幽幽的问,她那张俏白的脸,加上悠幽的语音,以及在妆前的夜色、月色与剑色,给人一种有一缕幽魂坐在那儿说话的感觉,而不象是一个活着的女子,“你会不会就此忘了昨天的事呢?”
冷血望着月魄剑魂,忽然自肺腑迸裂出来似的道:“昨天的恶徒,已经死了!为了他的恶行而自毁,那是愚蠢的!小刀……”
小刀忽然也锐声道:“你们男人,当然可以忘得掉!可是我是个女子,受这样的……”说到这里,泪就流了下来。
流过靥上的刀疤。
小刀的手一动。
冷血紧张得心里几乎要发出一声鼓响。
小刀只抹去脸上的泪痕。
月光下,哭过的眼眸,更是清丽。
冷血觉得汗滴象蛇一放的钻动在他的衣衫里。
然后小刀忽然冷静了下来。
冷却了下来。
用一种冷清的声音,漠然的问:“我的针和线呢?”
听到这句平凡的问话,冷血狂喜得几乎哭出声来。
问话的时候,小刀同时垂下了剑。
冷血慢步上前,把购得之物,尽数交给小刀。
他的眼睛仍瞄着那柄苍凉的剑。
“你放心吧,”小刀平静的说,并点上了烛,淡去了月色,一面摆好绢布,开始刺绣:“我不会再去寻死了。”
冷血开心得耳际嗡了一声。
房里只剩下了刺绣的轻声。
仿佛烛光也是一种淡忘。
刚才的情节似乎从未发生过。
——针刺破绢布,线掠过布面,手指拨出针身的声音,使冷血置身其中,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烛焰跃动时,小刀脸靥上的刀疤,仿佛也在跃动——冷血每看一眼,就被这道刀痕之美引动一种锥心刺骨的感觉。
“你回房去吧,”小刀指了指正在刺绣的绢,和在她身上给剑尖划破的衣襟:“我还有这些、那些,今晚要做好。”
冷血呐呐地道:“你别太累了……”
“累?”小刀星眸半合,无力一笑,“我但求能过倦入眠。”
这时候,床上昏睡的小骨,又蓦然叫了一声:
“猫猫。”
房外有猫叫。
仿佛还有点鼓声。
——怎么会有鼓声?
由于太过离谱,冷血以为那大概是一种幻觉。
他自“巳”字房踱出来的时候,就象晚风一般舒爽,心里好过多了。
他想再看看那窗棂。
却伸出一双月下的玉手,把窗“咿呀”的关上了。
关窗的声音,使屋脊上的猫,都侧首聆听。
窗纸上仍浮动房内晃动的烛影。
月下的花,开得甜甜的,象一场场的好梦一样。
冷血心里,忽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
——好象在黑夜的荒山里,听到一种遥远而神秘的鼓声,每一次全拍打中自己的心跳,击中自己的要害。
然而这鼓声越来越近。
——怎么真的会有鼓声?
鼓声从何而来?
——这是什么鼓,竟是这般的夺人心魄!
冷血的汗珠,渐已密布脸额。
他一向比较容易流汗。
听了这鼓声,他的汗流如衣衫内蠕动着无数的蝌蚪。
这鼓声让冷血有一种感觉:那只野兽已经上路了。
——那是头什么样的野兽?
——这野兽因何上路?
冷血全然不知。
他如临大敌。
——出道以来,对敌之际,他从未如此紧张过。
这时候,鼓声陡止。
屋顶上的猫儿,走避一空。
然后,极度静止里,只留下了光。
月光,还有星光。
另外,就是一种风声。
——远的就象是戈壁沙漠上席卷的一道旋风。
旋风愈来愈近。
愈逼愈近。
——近时,便可以分辨清楚些了:仿佛有一条极长的铁链,击着一块极重的事物,正在飞掠旋转着,其力量是可以一发碎月、倒转乾坤。
那是个什么样的巨人,能旋动如此至巨至大的、摧毁一切的力量?七十一、我可以来看你吗
他知道,那头猛兽已经逼近了。他就知道,对方找的是他。一定是他。
因为他自己是另一头猛兽。
狂月满天。
狂花满树。
狂叶满地。
冷血也在此时此境,激发出狂烈的战志。
他在等。
——等那充斥于天地之间的铁链急旋着重物之声逼近,等这象狂兽一般的敌人出现。
他等他。
——等一个好敌人,是一生中的大事。
要跟一流的敌人交手,就不能怕失败。他给对方逼来的声势而燃烧起战志。他被战志烧痛了。
“来吧。”他呼吸着花香与杀气,下定决心的道。
眼看,敌人已经很近很近了。
——甚至就在围墙之外,一越便要进来与他对决了。
这时候,咿呀的一声。
月下,那一双玉手又推开了窗。
“是什么声音啊?”小刀探出头来,问花树下的冷血。
那飞旋的铁链之声陡止。杀气也遽然全消。连鼓声亦不复闻。
只剩下冷月下冷星下的冷血。
“没事,”冷血说:“是猫叫。”
那一晚,自小刀又把窗扉掩上之后,他在外面痴痴的守候了一夜。
——没有事。
——没有人。
——没有人出现过,也没有事再发生过。
——那头“野兽”始终未再出现。
(他是谁呢?)
(他要来干什么?)
(我跟他之间,谁输谁赢?)
(我和这人就象一座森林里的两头巨兽,迟早都要相遇。)
冷血这样想,但想到头来,他的眼前不是浮现小刀脸上的刀疤,就是那双如刀似玉的双腿。
——挥不去的映象,就象久蛰水中的龟鳖,抹不去背上的厚苔。
第三天,他们又启程上路。
小刀依然坐在车内,刺绣。
冷血依然坐在车外,赶车。
有时他们也会停下来,冷血去买吃的,小刀则给小骨喝水;冷血会把买回来的食物递给车上的小刀,小刀也会自袖里伸展皓腕去承接冷血买回来的东西。
除此之外,他们好象并不相熟。
甚至并不相识。
他们似乎都很安祥。也很信任。
——只不过想不到什么话说,又或是无话可说而已。
沿路上,依然有很香的大白花。
再下一站,就要回到老渠了。
但已近夕暮了,夕阳把彩霞烧得一塌糊涂,灿烂仿佛还发出爆炸的声响。
冷血故意先在这一站歇一晚。
——入夜到老渠,总是太惹人注目。
他们入住“红灯客栈”。
——顾名思义,这客店倒真的挑出一盏红灯笼。
红灯和晚霞映在小刀正扶着弟弟进入客店门口的脸上之际,冷血迅速的看了她一眼。
——她脸上的伤,好得相当的快。
——那刀疤已不甚显眼。
——一如自己身上的伤。
——但她内心的伤呢?
自己既然看了她的身子,而且看着她受辱,那么,她就是他的了。可是,他该怎么开口、如何表达这心意,才不会伤了她呢?冷血因为对她生了生死相依之情,在这样一个正在落暮的夜晚,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但那满溢的深情,还是没办法令他对她说得出半句可以表达出万一的话来。
休歇的时候,冷血因提防那只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的‘野兽”,所以他整个人就象一张唾不习惯的床,就连睡觉的时候也是清醒的。
他静聆着鼓声。
直至中夜,他也没听到鼓声。
只闻到越来越浓烈的花香。
还有敲门声。
叩门的声音很轻,象一只温柔的啄木鸟在外面表示要造访。
冷血马上坐了起来,他的手按住了桌上的剑柄。
“我可以来看你吗?”说着,便推开了门。
那是小刀的声音。
姻是连同花香一齐进来的。七十二、没有爱,恨也可以
人生便是如此:你一直期待的事,未必能够如愿;但意外之喜,总是在山穷水尽之时柳暗花明似的悄然莅临。
冷血防的是那鼓声,听到的却是敲门声。
他等的是那“野兽”,来的却是小刀。
他要点灯,小刀摇头,示意他不要点。
她披着发坐在冷血的床沿,外头是花香、月色。
她现身的是轮廓,象刚自古井里或古镜上飘出来的幽魂,禁不得烛光一照。
她忽然去握住冷血的手。
——如同冷凉握住了热。
——沁寒握住了温。
冷血在震愕之余,却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冷凉的一点傲慢。
他想要用一生的热来珍惜。
他深深感觉到小刀细小皓腕传来微弱但足以令自己震颤的力量。
“我有话要问你。”她幽幽的说。
“小刀姑娘……”
“叫我小刀。”
‘你真的不要点烛吗?”
小刀立刻摇头。慢,但坚决。
“你要回答我老实话。”
“……”
“那天晚上的事,你是不是都还记得?”
“哪天晚上?”
“乳房山的那晚。”
“是。”
“记不记得?到底?”
“记得。”
“你!”
“我不会忘记的。小刀姑娘,我知道这是冒犯了你,亵渎了你,可是在我心目中,你还是我最爱慕最纯洁的……”冷血费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也费了好大的劲却还是说不下去。
“我要你忘了一切!”小刀呼吸急促起来,冷峻的说。
“恐怕不能。”
“你马上给我忘掉!”
“不能。”
“你不忘记,我就挖掉你的眼珠……我就杀了你!”小刀突然拔剑。
房间里精芒一闪。
剑锋映着月光,再钝的剑也漾出锐芒。
剑指冷血的胸膛。
冷血不知避不开去,还是根本没有避。
“小刀……”他想劝慰。
“我杀了你,杀了你,我今晚来这儿为的就是杀了你!”小刀饮泣着说:“你是世间唯一看着我受尽凌辱的人!”
“小刀,那是不值得的。”冷血心平气和、坚定的道,“在我的心中,侮辱你的人只是侮辱了他自己。为这件事心里留下阴影是不值得的。”
“不值得!不值得?你当然是!”小刀饮恨的道:“你以为是你中的毒,你受的伤么!感情上的伤往往是最难愈的,你是不会知道,不会明白的!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看见我的脸吗?已给划了一道永难磨灭的刀疤,你要我怎能忘记?我也在你脸上划一刀看看?”
冷血坚定地道:“小刀,假使你高兴,你可以在我脸上划七刀八刀,假如你喜欢……”
小刀忽然怨憎了起来,恨声悲语的说:“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一剑就刺了下去。
冷血还是没有闪躲。
没有避。
剑刺进肌肉里的感觉,令小刀吓得连剑都丢掉了。丢到窗子外面。
她扑到冷血身上,用手拼命捂住他的伤口,为的是不让鲜血流出来。
“你痛吗?很痛吧?”小刀哭倒在他淌血的胸膛上:“你不避吗?你为什么不避?我知道你是避得了的。”
冷血看着月色在她的发瀑镀上一层银意,他用手轻沾边发沿的霜色,只说:“小刀,假如这样做你能不伤心,你就刺吧……”
“不!”小刀哭了起来,“我只怕你嫌弃我!”
冷血忽然把她抓了起来,怒吼:“住嘴!”
小刀果然噤了声。
身子与身子之间有了距离,反而看清楚了他正扩柒衣襟的血渍。
小刀又慌没了主意。
“我的伤不要紧,死不了的!”冷血迫切的恳求:“告诉我,小刀,你也得忘了你心中的伤。”
小刀破涕为笑,轻抚他的伤,道:“你怎么把人象小鸡般拎着?”
冷血连忙放下了她。
“可是,我还是伤了你。你还会喜欢我吗?你会恨我吗?”小刀殷殷的问:“如果没有爱,恨也可以。”
冷血笑了。
——月色柔和,冷血的笑一点也不冷血。
这一笑真好。
今晚的月色更好。
月色一夜比一夜清亮。
月亮一晚比一晚更圆。
“你忘了那晚的事好吗?”小刀和着花香,倒在冷血宽厚的怀抱里:“我要你忘了那晚的事。”
“不,我忘不了。”冷血厚重的说,“从第一眼见你跟你撞在一起,只要有关你的事,和你的一切,我都忘不了。”
小刀捶他,捶痛了他的伤口。
小刀连忙收起粉拳,娇憨的刮着他:“你真不要脸,脸皮真厚!”
冷血呵呵笑了:“我连脸都不要了,还要脸皮来干什么?”
忽听外面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叫道:“收买脸皮,三钱四张。”
另一个声音则叫嚣道:“见色忘义的东西,给我滚出来!”
另一人则叫骂道:“昨晚让你走脱,看你今夜是不是还要当缩头乌龟!”
冷血轻轻推开小刀,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缩头乌龟。我只是一只好人难做的乌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