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集 但愿人长久(上)
这个人悠悠晃晃的向院子里走了过来。
院子里,就是墙角的小黄花绿草地上。
无情就端坐在墙边、窗下。
窗里有一张俏艳的脸。
这时候,见那公子一摇三晃的走了过来,无情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窗棂上的女子,也蹙了蹙眉心。
那公子一面行来,一面吟咏:“富贵浮云两无定,残山剩水总无情,秋风吹醒英雄梦,成败起落不关心……”
这样听了,那女子不禁微微叹了一声。
在墙这边的无情,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两人不约而同,都皱了眉,都叹了气。
两人发现对方都不经意做了同一动作,不由自主的相视一笑。
那白衣公子走到阶前,陡然站住了,看看无情,笑了笑,笑容很有点诡异,然后,抬头,望向窗框,失神唤了一声:
“……小白……?”
二人望见那公子,两人在心里都浮升了两个共同的感觉:
一,这公子远远望去,看其衣着打扮,以为他甚为年轻儒雅,而且仪容庄重,不过,近前一看,遂发现他整个人看去仍甚年青,但却满脸风霜,皱纹遍布,好象历尽苍桑,也就是说,若不细看他的脸容五官,会错觉他是十七、八岁,但看清楚了,那一张皱纹纵横交错、残山剩水的脸,又似是五十开外以上的人了,看去很不均衡,也不合衬,更觉诡奇。这样看来,这是一条汉子,算不上“公子”了。
二,初看去,这汉子目光很清澈。很清,很澈。清得让你望得清清楚楚,澈得令你看得澈澈底底。可是,这种明亮、灵俐和清澈,决不似他的年纪,或者说,他脸上所刻划出来的风霜、苍桑等同的,也就是说,一张早衰的脸容配上一对童真的双瞳,令诡异的感觉,更加暧昧。
无情和女子只望了那么一眼,已觉得眼睛不舒服。
然后,是心里不舒服。
两人都是同时升起了这样异样的感觉。
“好香。”那汉子徐行、微怔、立定,竟然淌下了两行清泪。
“所以像小白。”他茫茫然的说,“可是你不是小白,小白是桔花的香……很淡,很清……你是大雪后的梅香,很烈,很澈……不过,现在可还是消夏近秋之时啊……”
两人都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知他说女子很香。
这点无情是深感同意的。
“你是跟他们一道的?”
无情觉得此人神智似有点不清不楚,所以,他问的也无比温和,还捎了两分同情。
“是一道的。”那汉子答,“也不是一道的。”
无情冷笑:“要是阁下不打算答实话,不如不回答。”
那汉子答:“我说的是真话,你们听不懂,所以以为假话。”
无情道:“这世上有人把假话说得就似真话一样。”
那汉子说:“因为这世上的俗人,把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听不懂的话,就当作是假话、废话,而从不检讨自己是否假人、废人。”
无情目中精光一闪,敛容道:“请示以道。”
那汉子道:“是一道如何?不在一道又如何?”
无情道:“跟奸臣贼子同在一道,那就是无道,是我之敌。如是我同道,要以礼相待,共同退敌。”
“你是分了你我,分了正邪,这样一分,就很危险。王荆公认为自己改革完全是正确的,所以他最后还是垮了台。司马温公认为自己维护体制保护传统,完全是正义的,所以他遗害后人。蔡元长之所以可怕,因为他一时新党,一时旧党,惟利是图,无法分类。诸葛以其人之道,以诡治诡,所以才能在朝中唯一与之抗衡。”汉子说的话,居然十分条理分明,但到了后面一段,语气又吊诡了起来,道:“问题是:道可道,非常道,时势造英雄,时势也杀英雄。乱世出枭雄,但枭雄造乱世。明君用忠臣,但愈是昏君,也愈多忠臣,不然怎显其昏?忠言对昏君逆耳,对明君也一样逆耳。富贵浮云总无定,但人生在世,有富能贵总比一穷二白好。穷得清白,又比活得不开心的好。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不见得我们就是朋友。我们成了朋友,也不见得就不是敌人。人死于敌手者少,丧于朋友手上者多。……我就是一个例子。”
汉子说到这里,垂下了头,神色黯然。这人样子虽然苍桑,但还是容色清奇,人也十分清瘦。
无情回味着他的话,却道:“至少,你还活着,没有死。”
汉子忽然语音悲怆起来:“我的人虽然没有死,但我的心,已快死了。我活着,已生不如死!”
无情正想问他为何事而哀莫大于心死?却听汉子截道:“我的悲喜与你无关。我是跟他们一道儿来的。蔡家有人见识过我的武功,知我有能力可以铲平一点堂,所以千方百计哄了我过来。”
无情听了,冷笑一声,心忖:你这人口气也未免太托大一点了吧!
“铲平──一──点──堂────?”无情微微笑着,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很多人都说过,要狙杀诸葛、敕平一点堂、格杀神侯子弟、义子、门徒……这样的话,据说也说了十几年以上了,但一点堂只有一天一天的壮大,当今圣上,还御赐一座神侯府,正在修葺建造中,只不过因世叔一再推辞,才久未成事。而今,世叔还是好好的,弟子也已收到三位了,我的两位义兄,都在江湖耀耀大名,两位义妹妹,也在武林中扬名立万──一点堂,可不是一点就给人捺倒当堂的。”
他不是争拗。
他只是讥诮。
──一种出于自负的极之讥诮。
“说的也是。我也不打算铲平一点堂。要铲平,就往大的来较量,我宁可去挑战韦青青青,铲平自在门。自在门是否我一人之能可以铲平?想来,如果我是人,那就还不可以。假如我不是人,那就可能办到。光是铲平一点堂,那么,哪怕一点堂给灭绝了,还是有个神侯府出来。树活,迟早到春天总见绿芽的。”
那汉子很清瘦。
说的话也很清晰有力,头头是道。
──但不知怎的,他总有几句话,或几个字,令无情和那女子听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大对劲,不是味儿的。
例如这一句:“如果我是人,那就还不可以。假如我不是人,那就可能办到……”难道,这“人”居然“不是人”来呗?
真可谓莫名其妙。
“我也是这样说,与其灭绝、铲平,不如联结、吞并。你看我那盟里,到我手上渐成气候之后,已罕见屠杀、灭门、侵占,而是用联合、结盟之策,较少有人狗急跳墙,临危反扑。像“黄泉帮”那一伙人,除其中一两个头领是别有居心,怀有私怨,也不得利用帮众灭杀我那坛子以获权利,我要是像初创时期一样,一气之下把他们全杀光了,那也还真是不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黄泉帮内,还真有些忠耿之士,博识之才,他们只不过自以为聪明,自视太高,却不知就里,受人利用,尚以为持正卫道,代人身死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有很多是很可爱的,很忠贞的,很有才干的,为几个手段卑鄙的幕后黑手,他们把干了丧尽天良的事往咱盟里推,然而若为了这个把他们都赶尽杀绝,那就未免有伤天和。”那汉子说话很奇特,他言辞理路分明,也不算太痴霸失衡,但每讲到重点,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就把他原来的理论,全反驳了回去:
“不过,有些确实是怙恶不悛,摆明了助纣为虐的,留着无益,还是一记打杀了事。”那汉子喃喃之际,修长有力的十指不住弹动,像他人在说话,心在说话,手指也在说话,而就只他脑子在思考似的。
──由于他脑里思考得太快太速了,所以,他只能用三个或以上的“方式”表达他的思路奇速、千言万语。
“我是个忙人。我忙着联结这儿正邪双方、黑白两道的力量,成为最强大团结的帮会,这样万一朝廷积弱难返,我们才能将之扭转乾坤,退敌逐寇。我忙着把所有的武功、武学,找出根源,我只取其精要,得其神髓,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那女子在窗棂上,忽然问了一句话:“你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之后,又待怎地?”
第二章 残山剩水总无情
那清瘦苍桑的汉子一怔。
一下子,他那异与常人的大眸子,忽然像在内瞳里转了几个圈,又忽然泛出几种绚丽的颜色来,反问:
“我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后………那又怎地……?
“对,”那女子盈盈笑道:“那又如何?”“对,“那汉子一下子像又坠入苦思中。“那又如何?……我……”
女子与无情相视一笑。
两人心中同时会意。
这人,就算还没真正全疯了,至少,也是濒临疯狂的边缘,就像一个正往投水自尽、自堕深渊的路上走去。
这汉子仿佛也洞透了他们所思,猛抬头,各看了他们一眼:深深的一眼。
不过,两人心里又有一种很特异的感觉:
那女子在听汉子这样喃喃自语的时候,却也好像看见一个怵目惊心的映象: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剩下的奇特耸立的高楼、巨厦、繁华闹市,全在燃烧毁败,这人背向废都,正在向一深夜色的沙滩走去,那怒海像泥泞混胶而成的稠浓黑油,这人正散发狂歌,要步入海中,没顶而殁。
这个披发狂人还不但回目顾盼,目中充满不舍,仿佛还眼下流了两行血。
女子一恍惚间,乍见这种情境,不觉一呆,但定过神来,只见明月依然,花草依然,无情依然,寻梦的庭院依然犹在梦中。
无情却在跟清瘦汉子对望一眼后,心里一震,眼前出现了一个楚服御冠,披发而歌的人影,在拱辔抚袖,力谏他的君主未逮之后,走到水穷之处,咏出绝命之诗,问君,问地,问天,问山问水问自己。
然而,只是残山剩水。
那人走向江心,灭顶不见。
只剩下一方头巾,蓦然回首,泪流满脸,之后,步入江中,遂像一朵花,开在江心,又似一个苍白的掌心,作无力的告别手势。
无情这样见了,心中一震:怎会见到这等情景呢?
──怎会看到这种异象呢!?
──到底,这是以前发生了的事?还是以后将会发生的事?
仿佛是依稀往梦,又好像是似曾相见过。到底是真是幻,是梦是实,却一时说不清。
这一迷茫间,那清瘦苍桑的汉子却笑了。“别无事。人生在世,本来死就是一个轮回。大家就活在当现,活在时间里。时间一旦倒错,七世三生,互相撞见,不期而遇,也是寻常事耳。”
他向窗口的少女认真的回答道:“刚才你问我……待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之后……又待怎地!?这问题问得很好。我想,待我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之后……再来回答吧……到时候,就算回答不出来,又待怎地?反正,人生在世,是做不了几件大事的。先得要专心、用心,持志、用力,才能完成三件事,那也不见得就很了不起的大事。我们是先有理想,再一步步去达成的。先得望见山峰,就拾步而上,要不,就手足并用的攀爬,待登得了绝顶,又待怎地?怎不成往下一跃吧?哈哈哈……那也不过是投入茫茫苍海,问一声故人何在!”
无情剑眉一扬:“你说的对。杀伐能灭种族,但不能享永祚。光凭杀戮,只有破坏,没有建设,不成为万世基业。不过,对一些人,拉拢招揽,只是自取灭亡。”
那汉子听得倒是用心:“例如?”
无情道:“本身就卑鄙恶毒的小人,你拉拢他,等于在五脏六腑内结了毒瘤,并任意它生长留存,足可丧家辱国,史上有明证。另外,是汉奸、外寇,他们要我们灭种亡国,这种敌我,是生死成败,大关大节,也是大是大非,不可稍作转移、退让的。这一退让,就没有立场可言了。”
那汉子沉吟道:“有人劝过我八字真言。”
无情道:“哪八个字?”
汉子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无情忍不住问:“谁劝你的?”
汉子哈哈一笑道:“倒跟你有些关系?”
无情迟疑了一下:“莫非是……?”
汉子依然笑道:“确是与你师门有关。”
无情眼前一亮:“是师伯?”
汉子道:“的确是天衣居士。”
无情抿嘴笑道:“他也曾请人捎来信息,劝过我这八个字。”
汉子道:“他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那么精于心计的,却是心术仍是那么良善美好。”
无情颌首道:“天衣师伯天性聪悟,世叔说,若不是他负伤在身,元气难复,自在门的师兄弟谁的成就只怕都不如他。”
汉子道:“工于心计的人,不一定就是坏人。张良、孙膑,运谋为国辅政,也不一定只做坏事。要不是许笑一用药镇住我,我此际说不定已成疯子……不过,用多了他的药,也没啥好处。”
那窗上的女子清脆一笑:“我看,你现在也不是疯子吗?”
那汉子目中青光一现。
他的瞳仁睁得老大的,只目光一长,已有慑人煞气。
无情虽对此人语言,颇觉相投,但心中也自惕惧。
他心中不知怎地,生起一种:宁愿人伤了自己,也决不容人伤害那女子的感觉。
由于有这种意志,他薄红的唇也往下微拗,看起来,样子是非常的坚定,非常的坚决。可是,可能因为他身体比较单薄之故,越发使人怜惜。
那感觉就似是一个初学行路的婴儿,努力去拾起一条沉甸甸挡路的棍子,生怕大人给绊着一样。就算不同意他的作为,也生起一种珍惜的感觉。
汉子目中炸出怒光,但没有真的动怒,却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皱纹、沧桑、疲态……忽然都一扫而空。
很奇怪。
人笑的时候会有皱纹,但他笑的时候,纵错的皱纹似一下子都不见了,消失了,溶化了。
“疯子……在人间,疯子就是豪杰吧?”那汉子笑道:“我本来就是豪杰一样的疯子!”
那女子笑嘻嘻的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却不知盛公子怎么个看法?这位大哥又怎么看法呢?”
无情见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才比较放了心。其实,无情也没见过他出手,却很担心这人的出手,甚至产生了一种感觉:就算这人出手帮他,他也宁可此人不出手,更何况如果这人出手是对付他们的话,那就更不可收拾了……
“不过,对师伯这句赠言,我明白他是为了我的志向将来是替老百姓惩恶锄奸,公正执法,破案平冤,为民除害,所以,一定要能容、无欲,才能秉持良心做事。一旦不能容,就有偏见,有偏就有私,就会害人误事。清官伤民,有时尤甚于贪官,就是因为他自以为正,自以为是。这是有容。有容始能博大。如果我们心中想要升官,有所贪图,仰慕荣华逸乐,好掌大权高位,那么,必为各种欲望所乱其心志,到头来,只怕为了攫取富贵,而尽负初衷了。这是无欲。无欲才可刚可正。”无情娓娓道来,然后淡淡的附加一句:“不过,我只同意一半,不是全部都赞同的。”
“哦?”女子奇道,扬了一道秀眉,“哪一半?是有容?还是无欲?”
无情不直接回答,却去看那清瘦的汉子。那汉子在月下,忽然又像一座沉思的山羊。“您的看法呢?”
那汉子托着下颌,双瞳像两口深潭:“我也有意见。不过想先听听你的。”
无情不徐不疾地道:“二师伯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有多少次舍生忘死的搏战,多少大情大义的坚持,而且,有多少过人、超凡的建树与智慧,都不是我辈所能企及的,我这儿决不是批评他的话,也不是怀疑他赠言的美意……”
那汉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可是,你认为他的话不切实际?”
无情忍不住拊掌,道:“就是。人不是大海,要那么多川流汇入作甚?有容乃大,我看,容得太多,很容易会哽塞。不是人人肚里都可撑船的,也不是人人肚里都须要放舟的,正如不是人人都当宰相一样。你要世叔有容乃大,可以。可是蔡京能容你吗?蔡卞能容你吗?梁师成能容你吗?童贯能容你吗?人家在攻击你、批评你的时候,就叫你有容乃大,那是当你大笨瓜、你不信,反过来攻击、批评他一下,然后着他有容乃大,看他大不大!?大到哪儿去!”
第三章 秋风吹醒英雄梦
“太高兴了,太高兴了。”那汉子拍起了手掌,高兴得瞳仁不住放大又缩小,“没想到我在这儿找小白,却找到你这样痛快的小侠!我当盟主的时候,很多敌对派系都遣人来进言,都要我有容乃大,海纳百川;谷纳万壑,无欲则刚。其实,我回心想一想,大抵他们就要我听他们的话,或者,重视他们的意见,到最后,好的话也不过夺取我们的利益,给他们侵占了地盘,或者,万一不好,甚至还得让他们吞并了我们。海纳百川?我又不是大海,为什么要那么大!我更不是女人,干吗要奶子那么大!?我──啊哈,对不起,我忘了……小姑娘在这儿那……”
无情听那汉子有点粗言秽语,本来也有点变了脸色,但那女孩倒不介意,反而笑得水波荡漾般的说:“你们都是妙人。你们这等言论,到外头去说,尽管人人心头都有这样见解,但就一定不能见容于世,当作邪魔外道,饱受批判,若发为文,则必给扣帽子,受到批判禁制。我……却喜欢听这种真话!过瘾哈,过瘾。认识你们真好。”
受到鼓舞,那汉子笑了。
一笑,就好年轻。
这人好象没啥年龄分际:笑,就年轻;愁,就年老。
“小姑娘叫啥名字?”那汉子自我引介:“我姓关,排行第七。”
“关七!?”
无情听了,忽然想起一名动京师的人物,遂震了一震。
脸色,也发了青。
还有点寒。
“关七?”那女子哈哈哈笑得铃铛也似的:“关一二三四五六七!?以后,会不会眇了一目,所以预先叫作‘关七’?其他关一二三四五六呢?”
那“关七”也不恼怒:“我怎么知道?世事总有安排,有的是宿业,有的是前定,有的是后设,有的是预知。谁晓得。至于关一、关二、关三、关四、关五、关六……确有其人,不过,吱,不瞒小……姑娘说,除了老二和我,其他都是些杂碎!”
那女子笑得好甜,“我本姓仇,但我娘和我,都恨爹爹,所以我宁可从母姓,姓唐。我小名为‘香’,那是因为,我一出世就没哭,只睡得香。”
听到这儿,无情始知那女子姓唐,他心中不知怎的,庆幸起来。
──还好不是蔡家的。
毕竟,诸葛一脉跟蔡家的人是敌对多时,就算常貌合神离,虚与委蛇,多年争斗,已堪称仇深似海,化解不了的了。
不过,无情无由想到的是:这姑娘芳名为“香”,大家不只因她一出世就睡得“香”之故,而是因为她身上散发出独特体香之故吧?
他只是这样揣想着,但没说出来。
那姑娘又道:“我性子烈,娘就在我名字加了一个字:烈。”
她好象是回答关七的话。
但她说话的时候,眼尾不自觉的瞄向无情,好象是专程说予他听的。
关七呵呵笑道:“哦,原来是仇烈香……还是跟父姓的好。一家人,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隙死结。”
“不。”那女子正色道:“我们这家人的死结是解不开了的。我们也不要、更不想解开。总有一天,我会回复我的姓氏和名字:唐烈香。如果有那一天,我不要有容,我只要我自己一家人强大;我不能无欲,但我会集中在我门人强大。唯有自强不息,才有天行健,才有天下太平。”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说的好象只是一个梦想。
许多年少的都有堂皇的梦。
──没有光辉璨烂的梦想,何来璨烂光辉的人生?
人少时总有许多理想,许多梦,但人生走到了中、壮、老年,一如秋风吹醒英雄梦,梦总有醒的时候。
光阴如矢,千年如一梦。
只不过,她是个少女,长得婉约娇柔,却有如此壮烈堂皇的梦,比较罕有,也不寻常。
也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知怎地,无情听了,只觉脑际轰隆一声,心口一疼,像千秋万载的青史一齐涌来,万语千言,千情万景,千头万绪:铁蹄刀枪,尽在他心图里烙刻、卷逐,杀戮血腥,仇火恨忿,风花雪月,缠绵缱绻,柳暗花明,山穷水尽,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回头鹿有泪,返首豹有悔,一座断崖千堆雪,十丈红尘一线牵,江湖子弟江湖老,神州何时再有神!
墙后远处,忽然传来悲切的二胡声,一声声,一声声,何等哀切!
一下子,他失神了。
他不知他何以有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似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业力,一个宿命。
他不知前方是什么,只闻到香味,只知道他已无法自控,虽无法前行,但生命之轮依然会滑下长长的崎岖的颠簸的柔坡、陡崖,送他去那命定了必须要去的地方,去赴他注定了要赴的约会,遇上了天定了要他遇到的事。
“好,我不劝你。我不会因为你不听劝,就告诫你有容乃大,无欲则刚。”那个关七汉子意犹未尽,还哈哈笑了起来,“无欲则刚,无欲则刚,其实,你起来想吃顿好饭也是欲,想泡个美女也是欲,想风痛减轻也是欲,连希望天气别那么冷那么热也一样欲,要爹娘少管些事、儿女用心读书,无一不欲,是活人,就有欲,哪有人做到无欲则刚?死人那还差不多。何况,没有欲,那话儿可刚都刚不起来了,还说无欲……”
无情刚给许多特异的情境,纷至沓来的殛着了,现在仍觉头痛,忽闻关七又乱说话,恐怕有更难听的,忙打断道:“是活人就不能无欲。想喝口热茶是欲,想吃顿饱饭是欲。我想走路,也是欲。你要找人,更是欲。只不过,我们对欲望,节制一些,收敛一点,那就很好了,不致于完全为欲望带动而存活。无欲既不可能,少欲也能刚吧?有容不一定是气量大久,而是野心太大,才会有这样想法。不然,他好好的一个崇尚自由的人,要包容那么多不同类型的人干啥?坦白说,我知道和认识的人里,口口声声最喜欢说这个的,也不见得真能做到这八个字、两句话呢。”
“哈哈哈,你是说天衣居士吧?他当然做不到。若是做到,他也不会为情所伤了,就连诸葛小花,也一样做不到,不然,他今日为何仍在朝廷恋栈不去?”关七笑的时候很狂,就像一个人忽然变成一头兽似的,奇怪的是,在这种时候,他只是变漂亮了而不是变丑怪了,“他们两个还勉强算好,有的人,只说一套,做一套,用这两句话来兑挤人,又不让人回以真心话,就乱套人帽子,治之以扰乱礼教之大罪。他们用大条道理,自己却不能奉行,偏偏却当人哄小儿似的骗,这就是伪君子之所以‘伪’得令人生厌之处!”
他既得意又狂妄的说:“有时候,我仗着一身绝艺,有事没事,到皇宫里溜哒溜哒,却给我发觉:越富丽堂皇,内里越是腐败;越满口仁义道德,越是不安好心。越据高位,越是虚伪;越是富贵,越是贪婪。人生在世,富贵浮云,真的没什么意思,所以,我要争取寻求的是真心、真情、真艺,除此无他。”
无情忽道:“我不明白。”
关七问:“什么不明白?”
无情道:“你说蔡家的人拿你当自己人,一起来找我麻烦,怎么他们撤退的时候,却没发现你还不一道儿退出去?”
关七淡淡地说道:“因为他们没发现我。”
无情道:“没发现?你一来我也看到了。”
关七笑道:“那么他们走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我?”
无情答的老实:“我倒没发现。我还以为你先走了。”
“不就是吗!”关七道:“那是因为我不要他们发现,他们便发现不到我,你们也一样。是人都一样,没什么分别。”
仇烈香好奇的侧了侧首:“对了,你怎么可以做到这点?”
关七呵呵豪笑道:“那太容易不过了!我不是一来就站在树后吗?我只要变成一棵树,我就是树,树就是我,那么,谁都不会发现到我了!太容易了,可不是吗?”
第四章 成败起落不关心
这明明是一个人。
──却变成一棵树?
这的确有点匪夷所思。
窗上、墙下的仇烈香和盛崖余,相觑一点,都有点骇然。
关七笑了:“怎么?还不明白。”
无情苦笑。摇头。
关七这次偏过头来,看着他。
看着无情,这一回,看了很久,颇久。
自他再度出现后,他主要的都是看着仇烈香,很少去看无情。
这一次,他深深的看着无情。
真正的去观察无情。
奇异的是,无情给他看着的时候,心绪初是一片凌乱:
一只大鸟飞了出去,把天空划破了。一个人把头颅换了西瓜,把西瓜卖给了人头。一个长袍古袖的醉者,张口饮了大唐千首诗;张嘴吐出百首宋词。一个男子自喉咙中掏出了一只蝴蝶,而另一个汉子只在煮食另一个汉子的脑,那给开了脑的汉子仍然活着,在问对方味道好不好?在荒原里,一个大汉在追血红的太阳,追到最后,把手脚还给森林,把肉身还给泥土,把毛发还给草丛,把血液还给河川,把骨骼还给大地,把眼睛还给天空。在邈阔的广场上,几十万人一齐举手欢呼,每人手上都有一本红簿子,不知是写着金句?还是银两的号码?一干家伙理屈气壮的在一个荒漠孤岛上插了太阳旗,却偷偷的派了数千人沉到海底下把黑黝黝的油一桶桶吊上来……到后来,他竟看到了一个屏幕,亮亮的,有一个折纸形状的三角物,还向自己身上投射过来……他身上心里,只觉热乎乎的,暖洋洋的,感觉殊异,就像活吞食三只踊骐驹的头似的,又像自己忽然能走能动,就像一只麒麟之类的祥物。
到了后来,奇怪的是,这些杂思沓想都没有了,不见了,消灭了,很平静。像回到空无。
空。
无。
──一种什么都没有的空和无。
只有耳际,还是心里,隐约响起的,奏起的,凄怨的二胡之声,一胡奏着哀,一胡奏着怨,一弦拉着空,一弦拉着无,一曲都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一阕诉尽了成败起落不关心。
关七望定着无情,道:“你幼年负伤甚重,身罹残疾,也病得不轻啊!”
无情这才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这人说这段话时,怎么声调有点虚?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了点头。
关七的声音仍然有点虚晃晃的:“你受的伤和患的疾,还不够我对头苏公子的厉害,他至少身罹二十七种病,而且残疾还在遽增中。你只是在心里,可以说是伤得比他还重。”
无情心中叹服:知道这人一眼看透了自己内心。
只听关七又道(声音仍虚晃着的):“我用了一种方法,把一种叫做‘先天无形罡气’的力道,照着你眼神,灌输了给你。在密宗,这叫遥灌。在道家,这叫神传。在日后,可能叫下载、通感、电邮、上身什么的,反正我们现在不懂,也不必懂,那只是一种方法,一种方式,也是一个名辞。它已在你体内,以后你只要苦练不辍,遇敌及时专神、集中,可以有一时之轻功,也能发无边气劲之暗器,只是这股气因你体虚,易聚易散,望善自珍惜。“
无情听了,有点茫然:
──自己与此人,素不相识,为何他要向自己传功?
──这人竟向自己传于无上罡气,威吓还不惜伤了元气!
──自己真的已承受了这骇人听闻、失传已久的“先天无上无形罡气“吗?自己体弱,是不是承受得起?运用得了?
却听仇烈香“啊”了一声。
无情以为她受了惊,疾抬头望去,却见仇烈香的震讶,是对着他来的。
“你看你……”仇烈香翘翘的指头又指向他:“你肤色刚才好白好白,要比月亮还白……现在却好红好红……
她喜忭忭的道:“你脸色恢复血色了。啊哈,那太好了。”
无情惘然道:“他……传功给我了?”
仇烈香仍为他际遇而高兴着:“他真的传功给你了……你看他……”
无情看去,只见关七一双黑瞳,已有神无气,混浊不堪。
无情心中感动,却忽然想起一个人。
关七好象洞透他想的是什么,道:“你看到我这样子,想起那个‘火眼金睛’金门羽客吧?他也是帮人帮多了,好事做多了,却落得这般下场,一双招子,算是废了,不醉还真不成眠呢!我铁定忍下心,不作他那般下场。”
无情心头一热,“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语音哽咽,说不下去。
关七哈哈笑了一笑,好象气息不调,笑不下去了,只说:“我们有缘。他日,我们还有三次战斗,你不要让着我,也不要让我杀得了你,你日后不必留手,我也不一定记得你。我也不想杀你,你今天也不欲杀我,但人生在世,有几件事是由得了己的?作得了主的?不必着想,更无须介怀。你现在也断断不会想到,情之所系,一念之间,已生万端,已成万般。日后你却为这一念之情,用机关围住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侠数十荏苒!我也一样,哪怕身怀绝技,也一样得在左冲右突,纵冲得开天罗地网,冲不破自己的宿命业缘,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瞒得住你的同伙,混进一点堂来的么?
无情着实不明白关七言下之意:他觉得这个人到底是预言师?大法师?还是相士?还是像在皇上跟前那些妖言夺宠的道士、法师一样,只不过胡言妄语,突出自己,藉以迁升──不过,这人在京师、武林、江湖、天下,都素有威名,他既不需如此,更不必这样,何况,这人的格局,远远高于林灵素、张怀素、王仔厝这一干别有用心、另有所图的所谓修道之士所能企及的,只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他所言,他所指,他所预示。
所以他只能就明白的来问:“是的,他们怎会让你进来?”
“我说了,蔡府的人,以林灵素为首,以为让我进来,可以把一点堂闹个鸡飞狗走、鸡毛鸭血的。反正,他们以为我疯疯癫癫嘛。”关七的眼神渐复黑黝明亮:“那位姓铁的兄弟和姓萧的年青人,让我进来,是他们知道我志在找小白。林灵素遣人告诉我小白就在一点堂后院子里。他们知道我进来必闹翻天。不过,我只是痴,但我不笨。我要找小白,那位铁兄弟一对上年纪,知道仇烈香姑娘你当然不是,所以,就放一条路,让我进来看看,好死了这条心──至于那位姓萧的年青朋友则知晓,他不放这条路让我进来也不行,因为没有人能挡得住我:包括诸葛小花……除非韦青青青未死,或许可与我一战。”
他说的狂妄已极,但稍微寻思一下,居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若自在门四大弟子:懒残大师、天衣居士、诸葛小花、元十三限,各未负伤入魔、自废武功前,能团结联手,与我一战……只怕我亦非其敌。”
无情听了,一笑而道:“关七,你也未免太狂妄自大了。”
关七也不以为忤:“我是狂妄,也太自大。我是。到了我这地步,想不狂妄,不自负,也别无他策。”
无情深刻的道:“我认为:以你目前的修为,还未到你说的地步。”
关七目中神光暴现,显然元气已大复,“或许你说的对,但我总有一天能修到我所要达到的境地。”
仇烈香可能听得有些闷,问:“你不是要来找小白姑娘的吗?”
关七这才省起,眼神又有说不出的悲哀和恨惘:“是……是的……你很美丽,就像她一样的可爱……但你不是小白。”
“我不是她。我哪有这个福气。如果我有这样的人物这般的深恋我,那我成败起落,都不须再关情。”她说着,又眼波流转的眄了无情一眼,“可是,你是怎么失去小白姑娘的呢?”
关七叹了一声,痴在当堂,居然回答不出来。
这时,二胡之声,悠悠怨怨,忽徐忽疾,袅嫒不已。
无情见他这般伤情,便对仇烈香道:“我看,他可能是不想记忆这件事……”
忽尔,关七怆然嘶声道:“天啊,你听,你听!我这回是听清楚了……这二胡,这曲谱,小白,这是小白以前拉给我听的曲子──原来小白就在这里!就在墙的后面那里!你快带我去小白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