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断碑者死
此刻的连雪娇,不只是人渐成熟,武功也有着极大的进境;那袁孝天赋异禀,轻功之佳,更是举世第一。
两人兼程赶路,日夜不停,除了休息和吃饭之外,不肯浪费一刻时光,就是休息,也是打坐调息一下,气力一复,即时动身。
这日夕阳西下时分,已到了唐璇养病的山庄。山色依旧,绿水无恙,那两扇大门的油漆却是脱落很多,斑白杂陈,倍增萧索。
连雪娇绕着那庄院环行一周,纵身跃上了一棵大树,低声对袁孝道:“咱们得好好休息一阵,晚上或要有一阵搏斗。”
袁孝对连雪娇的每一句话,一向是奉若纶音,从不多问,连雪娇要他休息,立时就闭上双目,倚在一棵大树上睡去。
连雪娇望了望百依百顺的袁孝,忽觉一股伤感之情直泛上来,忍不住滚下来两行泪水。
红日西沉,黄昏已尽,夜幕低垂,景物凄迷。庄院中唐璇那高大坟墓一角的茅舍中亮起了一盏灯光,连雪娇看到室中透出的灯光,心中已知滚龙王和上官琦都未赶到。她默算路程,上官琦和滚龙王如若也是兼程赶路,滚龙王可能在夜间子时到达,上官琦、杜天鹗明日午前可到。如若是上官琦先行来到,借唐璇墓中布下的机关,或可对付滚龙王;但如果滚龙王先行赶到,在墓外埋伏下相随高手,上官琦如想进庄,势必要经过一场苦战,万一滚龙王闻警而出,上官琦遭遇的凶险,实是九死一生之局。
她虽是早在上官琦坚持独自前来时已经想到,但却明知劝他无益,只好挤尽全力,提前赶来接应于他。
一轮明月缓缓由东方升起,照着唐璇那高大的坟墓。连雪娇望着那绝代才人的埋骨之地,更是感慨万千,想道:“唐先生是何等的才华,死后却也是这样的凄凉,待武林大定之后,有谁还能怀念这位学冠一代的才人?”
瞥见人影一闪,隐人暗处不见。
连雪娇心弦大震,暗道:“难道那滚龙王早已先我而到了么?”
凝目望去,只见那墓旁茅屋中灯光依然,不禁心中又怀疑起来,暗道:“如若那滚龙王早已赶到,那两个守墓人定将是先遭毒手,何以那茅室中还有灯光透出,莫非是看花了眼不成?”
抬头望明月,不过是初更左右,估算时刻,默察情势,滚龙王决然未到。那一现而逝的人影,又是谁呢?
正自心意绦乱、难定主意之际,忽见暗影处缓步走出一个人来。
但是那人缓绕着唐璇的墓走了一遍,又消失在暗处不见。
这一次连雪娇看得清晰分明,再无怀疑。她虽然无法看清那人的面貌,但可断定那人不是滚龙王,也非上官琦,而且他行动缓慢自然,毫无匆急之感。
她越思越想,越觉着情形可疑,但又想不出一点线索来。
这谜团给了连雪娇莫大的困扰,反覆忖思一阵后,决定去查看一下详情,当下伸手一拍袁孝,低声说道:“你睡着了么?”
袁孝霍然睁开眼睛,笑道:“我精神好得很,一点没有睡意。”
连雪娇右手食指按在樱唇上,低声说道:“说话小声一些。”
袁孝低声接道:“但你要我睡觉,我只好闭着眼睛休息了。”
连雪娇想到他对自己的痴爱情意,心中暗暗一叹,柔声说道:“唐先生的墓旁发现了人踪,我得下去瞧瞧,你在这里替我掠阵。”
袁孝道:“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你一人涉险,我如何放得下心?”
连雪娇心中感动,伸出右手,轻轻握在袁孝的腕上说道:“你守在这里-望敌人,我下去瞧瞧立刻就回来,万一遇上敌人时,我再招呼你下来帮忙。”
袁孝无可奈何地点头说道:“好吧!我如不听你的话,你定然要生气了。”
连雪娇微闭双目,凑过樱唇,在袁孝毛茸茸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纵身跃下大树,沿围墙缓步绕了过去。
走近唐璇的坟墓时,一提真气,疾如飞鸟般掠过围墙,背靠墙壁,隐在暗影处,凝神四下望去。
但见似水月华下,树影拂动,哪里有半点人踪?
转脸向那茅屋望去,灯火依然,由窗上反映出室中人影。连雪娇暗作忖思道:“奇怪呀!这守墓之人虽非穷家帮中的高手,但武功亦不很坏,怎的有人绕墓行走,守墓人竟是毫无所觉?看来此中之事实在奇怪。难道这几个守墓人监守自盗,贪图唐璇墓中留下之物,擅自进入了墓中不成?”心念转动,突然一提真气,正待举步向那茅屋中行去,以便查个明白,瞥见唐璇那高大坟墓中背月一面的暗影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连雪娇虽然艺高胆大,也不禁心头一震,背脊上泛生起一股寒意。
定定神,运足目力望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身工人装束,四下望了一阵,又隐在暗处不见。
连雪娇暗道:“曾听那上官琦说,修完唐璇这墓地之后,有两百工人活活殉葬,那人穿着一身工人衣服,莫非是那些殉葬工人阴魂显灵不成?”
她虽然身负绝世武功,胸罗有惊人的才智,但一想到阴魂显灵四字,顿觉遍身生凉,头皮发炸。
她轻轻地将身子靠在墙壁上,用手擦拭一下头上的冷汗,振奋一下精神,忖道:“那工人能在朗朗明月下出现,自然是人非鬼了。他能忽隐忽现,来去自如,那暗影中定然是大开着方便之门,我何不借这机会,混入那墓中瞧瞧?”
她想得虽是不错,但觉两腿沉重异常,大有举步维艰之感。
就在她犹豫之间,突闻一阵衣衫飘风之声,一条人影跃上了围墙。
连雪娇目光一转,只见那人青袍长髯,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正是那滚龙王,暗道:“来得好快,竟比我预计中早上一个时辰还多!”
但见滚龙王对着那茅室中凝视了一阵,突然纵身跃起,直向茅室扑去。
他动作迅速无比,茅室传出了一声:“什么人?”灯火未来及熄去,滚龙王己然一脚踢开木门,闯入室中。
连雪娇眼看强敌来到,怕鬼之心,完全消失,一伏身,窜入那茅屋后面的暗影中。
但闻室中传出一声惨叫,紧接一声怒喝。
蓬然一声大震,木窗碎裂,一具尸体直掼了出来。连雪娇仔细一看,那尸体正是穷家帮派在这里看守那唐璇墓的两名兄弟之一,气绝死去。
室中烛光熄去,滚龙王臂下挟着一人,跃出茅室,站在那唐璇墓前,缓缓放开了挟持之人。
连雪娇借势一个闪身,跃入室内,倚窗向外瞧去,只见滚龙王把那人放在唐璇墓前,冷冷地问道:“你如不想尝试那五阴绝脉被点的痛苦,那就老老实实地答覆我的问话。”
那穷家帮中兄弟虽然穴道受制,动弹不得,但嘴巴仍甚强硬,怒声喝道:“穷家帮弟子,岂是苟安偷生的人,你有什么恶毒手段,尽管施展出来,要想从我口中间出些什么,你是在做梦!”
连雪娇暗暗吃了一惊,忖道:“滚龙王手段毒辣,什么事都作得出来,这人如此顶撞于他,只怕要大吃一番苦头。”
但闻滚龙王冷笑一声,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右手闪电而出,连点了那人三处穴道。
连雪娇看他果然点了帮中弟子的五阴绝穴,不禁黯然一叹,心知这等惨绝人寰的手法,实非一个人能受得了。
心念未完,突闻一阵呻吟声传了过来。
月光下,只见那名帮中兄弟,全身的筋骨都开始收缩起来,片刻之后,那呻吟声已变成了凄厉的呼号。
深山静夜,明月孤坟,这惨厉的呼号声,听来更使人惊心动魄,不寒而栗。
连雪娇心中暗自急道:“如若此人耐不住五阴绝脉被点的痛苦,说出入墓之法,岂不是要贻误大事,不如设法点了他的死穴!”
正忖思间,突听那帮中兄弟叫道:“你解开我的穴道,我说给……你……听。”
显然他已无能再忍受那五阴绝脉被点之苦,动了招供之心。
连雪娇心头大急,但除了现身和滚龙王一搏之外,一时间又想不出其他良策。这滚龙王狡黠无比,如若自己陡然现身,恐将引起他的怀疑,遁逃而去,这番劳师动众的围歼,又将成为画饼。
但闻滚龙王冷笑一声,道:“我不信你能承受得行血逆集内腑之苦。”右手一拍,解了那人五阴绝脉。
但听那人长长吁一口气,道:“你解开我手臂和腿上的穴道。”
滚龙王冷冷接道:“我解开你五阴绝脉,痛苦己失,为什么还要解开腿上和手臂上的穴道?哼哼!你可是打算逃走么?”
那人答道:“我武功和你相差很多,纵有逃走之心,也是无逃走之望。你解开我腿、臂上的穴道,让我舒展一下筋骨,再说不迟。”
滚龙王略一沉吟道:“量你也逃不了。”果然伸手拍活了他双腿双臂上的被点穴道。
那人缓缓站起身子,伸了一个懒腰,长长吁一口气。
滚龙王身子一横,探手一把,抓住那大汉腕脉,道:“你如想藉机寻死,一了百了,可是痴心妄想。”
那大汉长长叹息一声,说道:“我等奉命守墓,除了每月奠祭唐先生的英灵两次之外,对墓中情形,所知有限。”
滚龙王点头说道:“你如说尽知那墓中详情,王爷我也不会相信了。”
那大汉点头说道:“据说唐先生这巨墓筑成之时,有二百个筑墓的工人,活葬了在这巨墓之中。”
连雪娇只听得心神大震,一股怒火,由心底直冒上来,暗道:“穷家帮中兄弟,向来是个个视死如归,此人这般的苟且求生,日后非得把他处以重刑不可。”
只听那大汉接道:“我们二人奉命守墓,每至午夜梦回之时,常听到墓中发出一声奇异的声息,扰人难眠……”
滚龙王轻轻咳了一声,道:“可是那些葬在墓中的工人还未死去,弄出来的声息么?”
那大汉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最初几夜,我等被扰得心神不宁,只好白日睡觉,夜晚之时,两个人燃烛对坐,借酒壮胆……”
寒风静夜,月华清冷,面对着巨大的坟墓,谈起这等事来,胆大如滚龙王,也不禁有些悚然之感,冷冷接道:“鬼魂之说,虚无缥缈,本王爷生平杀人无数,从未有遇上鬼魂缠身的事。那墓中声息,定然是那些葬人墓中的人没有死去。”
那大汉接道:“但久而久之,也就不觉奇怪了。”
滚龙王道:“我问的是进入墓中的方法,不用谈些鬼鬼怪怪的事给我听了。”
那大汉道:“有一日,我和同伴在光天化日之下,因听到了墓中传出的奇异声音,像是无数的人在一齐放声大哭,声音尖厉中充满着悲伤,有如巫峡猿啼,鲛人夜泣。我和那位同伴取了兵刃,打开暗门,想进入墓中查看一下……”
滚龙王道:“原来这巨墓上还有暗门,快带我去瞧瞧。”
那大汉道:“放开我,我带你去看暗门。”
滚龙王五指一松,那大汉挣脱脉穴,伸手指着一个背月暗影,道:
“暗门就在那里,你要跟我后面走,别踏上了机关。”大迈一步,站在了一丛青草之上。
滚龙王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依着他话行去,照样大迈一步,迈在他脚下的青草地上。
只听那大汉说道:“你要站好了,此地机关都是唐先生亲手设计,厉害无比。”举步向另一丛青草上踏去。
滚龙王还未来得及跟进,瞥见那大汉奋起一踏,直向唐璇墓前石供上撞了过去,事出意外,滚龙王欲待援救,已自不及。
但闻蓬然大声,那人早已摔得脑浆迸裂而死。
滚龙王呆呆地望着那具尸体,良久之后,才飞起一脚踢了过去。横卧在墓前的尸体破空而起,摔到了围墙之外。
他一脚踢飞那尸体之后,心中的余怒似是仍未消退,又飞起一脚,踢开了唐璇的墓碑。
这一脚力逾千斤,那墓碑竟被他一脚踢断,只听一阵轻微的沙沙之声,断碑处突然冒出来一股泉水。
滚龙王对唐璇早存畏惧,看水泉喷出,心头大骇,仰身一跃,后退出七八尺远。
那泉水喷出约盏热茶工夫之久,才自动停了下来,想是那碑下预藏泉水已经喷完。
滚龙王待喷水停歇良久,才缓缓走了过去,只见残碑中空,仍存一渺清水,水中写着六个白字,月光下清晰可辨,写的是:“断我墓碑者死。”
滚龙王愕了一愕,怒火又起,又是一脚踢了过去,他内力深厚,力道极强,余下一段残碑,又被他一脚踢断,残碑中清水飞溅,飞出来一个玉盒。滚龙王左脚踏在玉盒上,微一用力,玉盒应声而碎。一卷白绢装成的册子,赫然呈现目前。滚龙王略一犹豫,伸手捡起绢册,只见封皮之上写道:“《逍遥宝典》,留赠有缘。”
滚龙王冷哼一声,忖道:“原来他在那句恐吓之言下面藏了这本密籍,我如被他那‘断我墓碑者死’几个大字吓住,不再断他残碑,那就取不到这本宝典了。”
随手掀开一页瞧去,登时心往神驰。
原来绢册上的记载,都是他胸中熟知的事,只是更为深奥一些。平时他静思良久之后,才能想通的事,在这上面,都找到了答案。
全册共分四大章,第一章是《策谋》,第二章是《兵略》,第三章是《武道》,第四章是《用毒》。
滚龙王席地而坐,借月光阅读,哪知每到重要精深之处,文章就突然中断,仔细查看,竟是早已被人撕去。
虽然如此,他仍是无法搁下,情不自主地把一册断章残篇读完。
读到最后一页时,只见上面写道:“册中断篇和《逍遥宝典》的下册,存我遗体头下的枕内。”
滚龙王仰起脸来,望着天上的明月,自言自语他说道:“他把这宝典赐赠唐璇,使他尽得精华,我只学得一些皮毛,哼哼!我杀他那是一点不冤枉的了。”
隐身在茅室中的连雪娇,对他知之甚深,知道喃喃自语之言,乃自招昔年弑师的往事。
这《逍遥宝典》上册,只记述了《策谋》、《兵略》,《武道》、《用毒》,却是余录于下册之上,而且那《策谋》两篇中有关精要之处,都早已为唐璇撕去,和那下册存在一处。
滚龙王是何等聪明之人,看完了这《逍遥宝典》上册残篇,已知唐璇是早有了准备,预谋把自己引入墓中。
但见他背起双手绕着那断碑,不停地走动,似是在了然唐璇的用心之处,仍有些无能自主。
隐身在暗处的连雪娇,一瞧滚龙王那举动,已知他正在思索着一件困难之事,难作决定。
滚龙王随来之人,一直不见出现,这使连雪娇浮上来一个新的念头,暗道:“莫非是滚龙王急急赶路,他那些随行属下未能赶上,只有他一人到了此地?”
她担心滚龙王突然间改变了心意,不再进入墓中,这一番尽出高手的大围歼,势必又将落空。面对着狡猾难测的滚龙王,连雪娇不自禁地兴起了侥幸之心:“如是那滚龙王随员未到,凭她和袁孝之力,或可和他一战。”
只见滚龙王停了下来,仰望明月,自言自语他说道:“哈哈,你大概是料想我看到这册尾上留下的字迹,我就不敢进入你墓中去了么?”
沉吟了片刻,又自言自语他说道:“哼哼,我偏偏不让你料中。你认为我不敢去,我就去给你瞧瞧,料你墓中纵有机关布设,也强不过为心府中。”
他自言自语,一会东,一会西,显是心中正有重重的畏惧,故意言来壮胆。他心中虽存畏惧,又舍不得那墓中的《逍遥宝典》。
一向冷酷、决断的滚龙王,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连雪娇暗暗忖道:“好啊!原来他是这般的害怕唐璇。”
忽见滚龙王屈下双膝,跪在墓前,双手合十,缓缓说道:“师弟啊师弟,你一向心地慈善,宁愿自己历尽辛苦,也不愿别人吃亏,想来你这留字,定是和我开玩笑的了。不错,不错,你生前对我就不忍施下毒手,何况死后了,那是更不会安排下伤害为兄的机关了。”
祷告已毕,突然站起身来,沿着墓地走了一周,重又回到原地,长长叹息一声,道:“唉!如若此刻我有一个下属或是敌人,迫他进入墓中为我开路,我也不用孤身涉险了。”
连雪娇看他神情,欲去还留,已知他陷入了唐璇的算计之中,最后必将进入唐璇的墓中,心中大感宽慰,闭上双目,靠在壁上休息。
突然滚龙王怒声喝道:“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