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玄武门
长安城北是一片开阔地,这里没有居民,没有外廓城,附近十数里内俱属皇家禁苑,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夜寂寂,已近三更,玄武门青黑色的城楼方硬地伫立于天地间,周遭的城堞一垛垛的,威严肃穆,城楼上悬挂着一盏红灯。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李浅墨猛地想起儿时听过的歌谣。小时候他所想象的天子就是这个样子,被种种神兽环护其中,“何者居中,载德厚土……”那个城楼上的人因为站在城楼上,显得甚至比整个长安城都来得高大。
他知道他即将见到的会是谁:那是他的叔父李世民。
许灞没有带他直赴玄武门,而是先把他带出了城外,这样兜了一个圈子后,才来到了城北的所在。所以他现在是站在城外面看这个玄武门。
李浅墨明白许灞为什么会这么做:如果从城里直赴玄武门,许灞势必要带他穿越整个宫城。而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显然还没有资格进入宫城。
可为什么是玄武门?李浅墨不由好奇地想:也许李世民认为这儿是他们叔侄之间的心结之所在?想到这儿,李浅墨不由暗自哂笑:可为什么不是云韶宫?也许,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心结之所在。
玄武门城楼越来越近了,脚下踩着的,或许正是他生父当年的溅血之地——当日秦王挽弓引箭,于玄武门外连射自己的兄弟李建成与李元吉于马下,从此一飞冲天,位尊九五。今日,自己又要在玄武门谒见这位叔父了。
李浅墨双眼直盯着前面,只见此时,三更半夜的,玄武门城下忽传来一阵诡异的“吱呀”之声,却是那扇厚达尺余的城门竟于这深更时分,被拉开了。
望着那黑黝黝的,似乎深不可测的门中甬道,李浅墨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宿命感,仿佛那看也看不透的门洞竟像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害怕却不得不面对的宿命。
“解剑!”
城门洞口内,忽闪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侍卫装扮,开口即冲李浅墨喝道。李浅墨愣了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一伸手,已向他臂上扣了过来。
李浅墨不由一怒,解腕手一托一避,已让开那人攻势,左手一托,架住那来人胳膊,只要伸手一扭,怕不就要将那人手臂拧得脱臼。
他凝目望向许灞,眼中满是怒意。却见许灞沉吟了下,望着自己,静静地道:“解剑。”
李浅墨心下一沉,连他也这么说!
眼见同伴受制,转眼间,城门内又冒出十余名侍卫,他们排成个雁阵形,拖着刀,山一般向李浅墨压来。
李浅墨忽然哈哈大笑,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罗黑黑,得“亲近天颜”者,轻则解剑,重则去势,天颜果然虎威难犯。可这把剑,是肩胛的!当年,肩胛曾手持此剑,一路飞腾,连过十数道宫墙,直逼李世民于明德堂内,就是为了解救自己。自己再不成材,怎甘于束手解剑,然后屏着双手,一步一步,朝拜般地踏着台阶,去拜会那个曾杀父囚母的仇人?
这么想着,他身形慢慢地退后。
跟上前来的那十余名侍卫他并不放在眼里,可许灞那渊渟岳峙的气度却不能不让他心惊。当日,两人于西州募之会上也曾交手,李浅墨对许灞的功力至今犹思之心惊。
果然,许灞的一双虎目已盯上了自己。李浅墨忽一声长笑,身子一跃而起。他舍城门而不入,仗着羽门的绝世轻功,竟要在外围城墙上强渡。许灞哼了一声,一伸手,已向李浅墨抓来。
可今日之李浅墨,已非当日西州募时初出茅庐的李浅墨。只见吟者剑光芒一闪,许灞大意之下,也不得不收招暂避,只觉抓出的五指俱都在李浅墨吟者剑的锋芒之下。却见李浅墨身形腾起,捷如猿猱般向城头蹿去。
宫城城墙虽结构严谨,但也做不到平滑如镜,终有砖石缝隙处可以借力。李浅墨手指如钩,兼之以足蹬踏,上此城楼,却也如履平地。那城高数丈,待离城头不过丈许之地,李浅墨腿上加劲,仗着硬练来的腰腿之劲,身形一弹,已如弹丸般飞跃而起,直上城楼。
城堞里忽然冒起一片刀光。李浅墨早就有见于此,腾身之时,已抽得吟者剑入手,只听得一阵叮当细碎之声,他已破刀网而出,直向城头落去。他还未落地,就见城头上的侍卫们第二波攻击已经准备好。却听得城楼上忽传来一个声音:“随他带剑吧。”
——“朕也颇想一见那吟者剑的风采。”
李浅墨一扬头,却见城楼顶上,那盏红灯之侧,端凝地立着一个身影。夜的黑色更加重了他身形的厚实,这是李浅墨第二次见到李世民,可也是第二次强烈地感到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并非一般谀圣的虚文。
他身形一弹,再度向城门楼上跃去。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城楼上那人望着立在城门楼一角的李浅墨,沉吟道。
只见李浅墨一身长衫,修竹般静立,气宇凝宁,风神清朗。
“你不像建成的儿子。”
观望良久,李世民终于开口评判道。
——不像最好。李浅墨再次感到,自己并不想做什么皇族李家的人。可不知怎么,每次面对这个叔父时,他心中都觉得五味杂陈,总忍不住泛起那种又堂皇、又荒唐的感觉:四顾天下,海晏河清,有叔如此,可谓堂皇。可他偏又是自己杀父囚母的仇人,一念及此,却忍不住深觉荒唐。
却见李世民俯视城下,喃喃道:“你可还在为朕杀你父恨朕?”说着,他似乎在对自己解释道,“所有人都会犯错,那是朕不得不犯的一个错误,千百年后……”他笑了笑,“自有天下悠悠之口代尔父复仇。哪怕朕功业彪炳青史,却再也洗不去这一个污点。”
李浅墨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的生父只存有一个名字式的概念,可以说全没什么感情。他时常在想,即使生父活着,他又何尝一定会在意自己?就算他还活着,到如今,恐怕早已不再在意云韶。反而倒是张五郎,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人,倒时常让李浅墨心头挂念,如果真有什么阴阳两界的话,他在那一界,终可与谈容娘过得安稳幸福了么?
李世民身为天子,自可以一句“不得不”抹干自己手上所有的血迹。可哪怕李浅墨并不在意于他是否杀了自己的生父李建成,也忍不住不忿,他低声道:“那云韶呢?”
他猛地想起云韶宫中,折身俯在云母石地面上的母亲,还有……那空相候望一生,却不免悲痛一生的宗令白。那些生命、那些个体的幸福,在他这个叔父看来,都不过细如草芥吧?因为他心里始终装着那个宏大的词:“天下”。
天下是只算总账的,历史也是。没有人在意那总账之下,一个个具体生命的亏盈消长。他们都不在“本纪”、“世家”与“列传”之内,李浅墨横眼望去,不由略带鄙视地想:这个“天下”!
李世民低低地叹了口气:“那也是个错误,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吧。”
李浅墨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如果生母云韶并不那么美丽,也许她连个错误都不算。
李世民道:“你笑什么?”李浅墨笑道:“我在想,多年之后,如果有缘,我会再次在此城楼之上,听谁来给我讲他不得不犯的一个错误:是太子承乾?还是魏王李泰?所有的错误都不会一错即止,它是,有报应的。”
李世民丝毫没有动怒,只是,他眼中的神色沉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李浅墨,半晌才道:“好,这也是朕今天找你来的目的。你觉得,朕要怎样,才能免去他们日后手足相残的惨剧?”
说着他叹了口气:“直到今日,朕才明白当日太上皇迁居西内后终日郁郁不乐的原因。有些事,没经历,就不会有所体会。所以,他临终之前,叫朕万勿杀你,除非你扰乱国政,罪大恶极;朕也答应了他,不到万不得已时,必不杀你。
“可朕已令福王承继建成之嗣,名位之份,朕是无法再给你了。”
李浅墨久已知道李世民已命自己的幼子福王承继隐太子建成香火,他淡淡地道:“我并没有朝你要过什么。”
却听李世民微微笑道:“那好。听说,朕不在长安的日子,你与太子和魏王两人俱有交游。那说来听听,你对他二人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觉得,究竟哪个像朕?”
说着,他解释道:“你既出身羽门,可以说,是长安城中少有的跟他们毫无利益相干的人,所以,朕想听听你的评判。”
他分明很郑重地把李浅墨当做一个可与一言的谈者。
李浅墨静静地看着他,哪怕眼前之人手握天下权柄,面对自己两个亲生子之间的争夺,终逃不过这种阿家翁式的犹豫,甚至不惜问道于自己。
想了想,李浅墨道:“太子不合做天子,他并不像你。”
想起李承乾对待自己的情分,李浅墨心中叹了口气。可他并不想说谎,只听他淡淡道:“可他又何必一定要像你。他只是很可怜,连不像你的权利都没有罢了。”
李世民缓缓点头,淡淡道:“有时候我甚或觉得,他有点儿像建成。”说着,他望向李浅墨,笑道,“也许这就是所谓报应?我时常觉得,他应该是建成的儿子,而你,应该是朕的儿子。”
说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一叹:“可惜,皇后死得早,否则他也不至于此。不提他了,那你觉得魏王如何?”
李浅墨沉吟了会儿,方道:“魏王权谋处略似你。”
李世民眼中忍不住喜色一露。
却听李浅墨道:“……但大度不似你。他只在意权位之争,无怀抱天下之量。外表看来,我觉得他事事学你,却不过是邯郸学步,终不免有违本心,只恐遗笑天下人。”
李世民的神情不由一黯。
李浅墨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道:“不过像你又如何?就算像你,能继你之位,你觉得他就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李世民只道他在批评自己。他继位以来,可谓心怀天下,也一向颇以自己千古一帝的志愿而自傲,听李浅墨如此说,面色忍不住一怒。
却听李浅墨淡淡道:“我不是说你不是一个好皇帝。我只是想说,所谓时也命也运也,你身边的文武大臣,在你身后,是不是还想要一个跟你一样的皇帝?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李世绩,你们君臣之间,所有的关系、感情、默契,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后磨炼出来的。可万一你一旦撒手而去,你真觉得,朝中那些龙虎重臣,会希望再看到另一个英果类你的年少君王?他性格天赋可以似你,但他如何来得及有你那些经历?有如同你当初一样的机缘,来交结、驾驭好这些龙虎重臣?我想,即使他英果类你,无论如何,到时也难免君臣猜忌。”
李世民终于动容。
只听李浅墨淡淡笑道:“你驭臣之道,如朋如友,自无可说。可朋友之忠,仅及于身。你道百年之后,你身边重臣还尽可为储君所用吗?就算忠直如许灞……”他望了李世民身后的许灞一眼,“……就果然会对储君忠诚如同待你?”
许灞忍不住神色微微一变。
李浅墨看到了,却不在意。他只是凭心而论罢了。
这时,他心里想起的却又是他童年时常听到的那首儿歌:“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想着那首歌,看看眼前的一代英主李世民,他忽觉得:这世上,有很多事,就算强势如李世民,也终究难以一手把握的。
眼前的这个叔叔,十八岁起兵,不数年平定天下,未及三十而贵为天子,承隋制而设三省六部,养天下精兵以扫平漠北,真所谓垂拱而治,端拱而居,内服中土,外威四夷,看似天下尽入其掌握。可如今看来,他手里的一切何尝不是摇摇欲坠?有袁天罡与李淳风这两大奇门羽士相侍,这皇帝想来也必知道肩胛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当今天子,功业彪炳,震烁古今,但观其颜面,恐非寿征。”
他也在担心自己的不能永寿吗?如曹孟德所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成土灰”?否则,他为何会中夜立于玄武门的城头,不惮向自己问起太子与魏王,可是已在忧心自己手中的一切,或许终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崩溃耗散?
那就是这个号称“天可汗”,贵为一代英主的有力者也无能为力的。
却听李世民长叹了一口气:“那当如何?”
“那也无可如何。”李浅墨叹声道。
两人同立于玄武门城楼,眼望着这个长安——兴废数十度,自周以来的历朝故都……那烽火戏诸侯的余浪,匹夫一怒、可怜焦土的秦末大火;汉季失权柄,董卓乱纲常以致的长安城废弃,城中生民,百不余一;乃至隋末以来,哪怕曾那么煊煊赫赫,号称万国之都的长安,在隋炀帝这样聪明的人手里终遭破败的影像……仿佛历史的余震,一波波不息,传至两人眼前。
这个长安城,其实从来不曾平静。
那一刻这叔侄二人彼此一望,头一次感到彼此竟有心意相和之时。忽听李世民笑道:“盛衰消长,自有其时;参赞造化,不过一尽人力而已。吾又何忧?虬髯客暮年将至,都不免倒行逆施,吾又何忧?李靖托病,魏征已逝,连房、杜子弟都卷入太子与魏王储位之争,吾又何忧?秦二世而亡,却启炎汉四百年国运;隋亦二世而亡,终不成就不能启我李唐数百年国运?生能尽欢,死固何憾!何况我此生,已赚得多了。”
说罢,他笑看向李浅墨:“听说魏王招待你那日,曾有近百王子与会,你却觉得,朕百年之后,东西万里之内,何族足为我嗣君之忧?”
李浅墨想了想,这个问题对于他太大,非他这等见识可下判断的。却听李世民大笑道:“是吐蕃?薛延陀?高丽?还是西突厥?嘿嘿,举朝体统已立,继朕之后,但无大过,国内可以无事。至于外藩之忧,目下我犹当盛年,难不成不能一一征讨平定,与我子嗣一个清朗乾坤?”
说着,他意气忽盛,那一代雄主的英风朗概,令李浅墨观之,也觉目炫。
却见李世民抬眼向东望去,喃喃道:“也许,朕是该再度亲征一回,一平外藩之忧,二可消军将杀气,待朕百年之后,可留一个承平天下与朕之子。”
忽听得许灞叫了声:“圣上小心!”
李浅墨也有感应,不由神经猛地绷紧,身子忍不住向前一趋,楼下侍卫只道他要偷袭皇上,不由齐齐大惊。
就在这时,却听得破风之声刺耳,李浅墨伸手一握,猛地于空中握住了一支箭。
那支箭显然射自城墙之下——由下射上,距离怕足有数百步,可这一箭之势,犹未衰竭。
李浅墨只觉得那箭羽虽为自己捉住,可手心却一阵火辣辣的疼,那箭羽简直就要脱手飞去。
而这箭杆之上,竟有倒刺,李浅墨不防之下,已被伤手。他大惊之余,不由望向城下:何人强弓,以至于此!
耳边只听得鸣镝嗖嗖。那箭上有孔,带着响哨,破空而来。
李浅墨猛地立身于城楼栏杆之上,他衣袂飘飘,自上而下俯视。却见城影深重,淡淡月华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冲城头开弓。
那弓势强劲得简直不可思议。
却见那人肩后背着箭筒,每发一箭,就侧颈回头,用嘴在箭筒里叼出一支新的。揽繁弱兮悍忘归,举头向天,叩弦射日。
李浅墨眼睛一扫自己手中之箭,却见,那支大羽箭,大得简直骇人听闻。只见那箭粗如手指,长达两尺有余,上面所附之箭羽也不知是何等禽鸟之羽毛,硬韧至极。
只听得身边护卫齐声惊呼道:“有刺客!”
城楼之下,门洞之中,早有十数骑纵马驱出,去擒那刺客。而城门洞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却是守门卫士急着要把大门紧闭。
而城下引弓之人犹不停手,挥手连射。
李浅墨立身栏杆之上,拔出吟者剑,冲着那飞袭而至的大羽箭一支支拨去。他使的是巧力,可这数十支箭拨下来,却也让他汗出如浆。
那边许灞耸身上前,已要拥着李世民后退。可李世民摆摆手,反探身望向城头外,看那城下射他之人,口中笑道:“朕不冒矢石久矣,不料天下居然还有此等强弓硬箭,今日却也算长了见识!”
却见城墙之下,奔出的十数骑骁骑已奔至那射箭人之身侧,那射箭人伸手一拍,身边已立起一匹矮马来,他倒身骑上,随意兜转,引得那十余骑骁骑相追。他的矮马兜着圈子,却不离城下数丈之距,倒骑而坐,依旧一箭一箭向城头射来。
许灞忽哼了一声:“不是突厥,就是铁勒!”说着,他忍不住怒起,伸手一把抓住那城下射来之箭,他手中横练功夫强硬已极,竟不惧那箭上倒刺,反手就向城下掷去。他虽未引弓,那箭去势也疾。
却听城下那人操着驳杂不纯的胡语大笑道:“原来是天可汗身边的忠狗许灞!”
李浅墨听得许灞之言,忍不住向城下那人注目而望。他久闻突厥与铁勒十五部之人个个娴熟弓马,数代以来,就是汉人强仇,今日,却才真正见识了他们的厉害。
这长安宫城的玄武门,此时,却似变成了塞上疆场。李浅墨忍不住心头振奋,原来,哪怕朝廷声威至此,天下竟犹有不逊者,也犹有匹敌者。怪不得李世民适才会问自己,到底四夷蛮族,究竟何者足为其子孙忧!
李浅墨盯着城下那矮马之上的射手,但见他一箭一箭,如长虹贯日,每一发劲力都充沛已极,不由也大是佩服他的韧力。
眼见得许灞已与城下那人对上,连李世民都被牵住全部心思,探身城楼外观看。
李浅墨忽觉得心头一惊:来者非仅一人!
他只觉眼角余光里,就在距城楼下不远的城墙上,附着的一块阴影有异于常。还未待他细察,那块阴影忽已不见。
李浅墨方才四处纵目寻找,突然,他的眼角里就见到刀光!
那是一道细细长长的刀光,那刀光突然现身于玄武门城楼,险窄至极。那狭长一刃,已直冲李世民剖至。
许灞全神在与城下之敌对阵,未暇顾及,李浅墨弹身一跳,吟者剑芒一涨,已向来敌迎去。
此时,他忽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唐天子,不为别的,只为今日,这玄武门城楼,竟似成了塞上疆场。五胡之乱以来,异族人可谓汉人的噩梦,李浅墨当然不想让那噩梦重演。
只见那来敌丝巾蒙面,丝巾之上,绣着一朵细小的金花,丝巾上面露出的两眼却跟他那刀光一样的细长。
李浅墨还从没见过这等偏狭的刀势,而那人的目光,也锋利已极。一见可知,那人是来自异域。
可这刀风却分明与城下那射箭客不同,如同白山皓皓,黑水滋滋,一脉奔流,激如飞矢。
李浅墨一剑挑去,只觉得那刀光立马如丝一般的,缠丝缚茧,就要把自己裹挟进去。
却听那执刀之人厉声叫道:“唐天子身边高手尽多,薛矮马,今日却是你算计不精了。”
众侍卫只道他如此大喝,是为黔驴技穷。
可他出声却别有目的,只为扰人耳目。
一时,眼见得许灞与城下客互射正疾,李浅墨与那细眼刺客拼杀已烈,黑暗中,忽有一条绊马索从城墙下直向探身于外的李世民头颈上飞卷而至。
这一下,突出不意,转眼之间,那套索已套上了李世民的脖子。
李世民出身弓马,当年也号称健者。可纵使是他,也一下着了套,竟不及退步抽身。
李浅墨与许灞齐齐大惊,可此时,援手也已不及!
如不是有一只手猛地在李世民背后一拉,刚好把李世民从那还未及收紧的套索中拉出,这位大唐天子怕不立时被扯到城下面去?
李浅墨身在战局中,还是忍不住悚然心惊:却是什么人,竟真有干犯唐天子安危的能力!
却见一剑忽起。
那一剑,虽只一剑,却如千剑奔腾!仿佛九天之上,银河泻地,空中只见一片银芒闪耀,如同千江鲤腾,万壑蛇跃。
李世民背后出手之人正是覃千河!他救得李世民后,犹自担心,所以挽起他的千河剑,以千鲤跃江之势罩在自己与李世民身前,以防再有敌人掩至。
恰在这时,却听得左首不远处的城墙上,忽响起了一声重哼。
那重哼细听下来,却是两声叠加,似有一声极小的、也极阴冷的哼声附着于那声重哼之下。
李浅墨一闻已知,重哼的是袁天罡。
——原来隐身于暗处的袁天罡,也已遇敌!
一时,唐王身边三大高手,都已各自遇敌。
却见得一人忽然悄然掩至,那来人却是李世民身边最倚重的钦天监李淳风。他悄悄地带着李世民立时后退。
覃千河挽起千河剑,独镇城堞之上,一双细眼扫视着城下黑影,时刻防范着再有敌手来袭。
这时,许灞却已与城下客互射出真火来,只听得空中鸣镝声声,怒喝连连,那来敌当真强悍,在十数骁骑的追袭之下,犹有余暇与许灞隔空交战。
而袁天罡那边,吃亏之下,他祭起罡天印,与那拐角处看不见的敌人正自死拼。
眼见得唐天子退去,只听得呼哨一声,城下之人高叫道:“唐天子身边护卫甚密,今日恐难得手,你我不如各自归去。”
他一语叫罢,李浅墨只觉手下压力顿重,那条细长刀锋,同挟黑白两色,一时向自己卷至。
李浅墨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刀势。他谨慎之下,忍不住略避。那敌手得此余暇,身子登时向后一腾。
然后,只见城墙上三条影子先后向城下落去,却是那施绊马索之人,与偷袭袁天罡之人,也在同时逃逸。
——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因为要护卫唐天子,不敢去追。李浅墨不忿之下,一提身形,已向城下追了过去。
那四人虽是同谋,撤退之时,却各走各的。
却听那射箭客哈哈笑道:“有人追来了,身手还不错!就看哪位倒霉,今晚要被纠缠上大半夜了。”可他并不打算援手。说时,只见他四人各依各的路径飞驰而去。
李浅墨只管紧咬适才曾与自己对敌之人。
他一边追,一边不由心头惊骇连连——时至今日,李唐立国已久,再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敢对这位唐天子下手。
而观那四人身手,个个都大非寻常。单论自己所追之人,其偏狭一刃,思之足以令人心惊。四夷之内,竟还有如许之多的好手,而普天之下,竟还有如此之多不臣之人,想到这儿,李浅墨不知怎么,激怒之余,忽然感到一丝兴奋!
两个人一追一逃。想来这两人不免都是心惊,他们都自许身法高卓,可如此追逃之下,竟不能拉开一步。李浅墨偶然得隙,长啸一声,空中出剑,直向那人削去。
可敌手想来是故意留出破绽,反手一刀,就向李浅墨劈至!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刀,而他那长刀之外,另藏黑刃。那黑刃就着夜色,隐于无形,李浅墨不察之下,几乎着了他的道。
可他身形灵便,空中折身,险险避过了这一击。被追之人眼见一击未能得手,继续转身而逃。
如此一追一逃,他们竟重又追回到了城内。
这一次,他们却是自西城墙翻入城中的。逃者想来是要借城中的屋宇连排造成的复杂地形,好逃过李浅墨的追踪。
一时,淡月之下,乌瓦脊上,两条飞驰的影子电闪星移。前面的黑影迟迟甩不脱李浅墨的身形,想来也已心急。只见,他忽朝着一栋大宅院里奔了过去。
李浅墨只恐他奔入大宅,就此深庭广户,再难寻觅。不由脚下加力,更是疾赶。
转眼间,那被追之人已经逃入了那片大宅。想来他已打定主意,要惊扰居民,搅乱局势,好得机逃避。
只见他落身一处屋顶上时,坠落之式猛然加疾,脚下用力,但听豁然一响,人已破顶而入,直向下坠去。
李浅墨恼他惊扰他人,耸身就向那屋内落去。却听得屋内响起了一连两声惊呼之声。
李浅墨才落入屋内,一抬眼,不由一惊——
却见一个女子,这时正拔出双刃,护持在一个贵公子身前。那贵公子年纪尚小,样貌文弱,已是惊吓得面色苍白。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李浅墨却一眼认出,那个女子,却是木姊!
他忍不住一愣,不知木姊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接着,他把眼望向那贵公子身上,只见他年纪颇小,高额隆准,却似曾相识。
李浅墨想了一下,只觉那孩子形貌间似隐隐有着李世民的影子。他不由望向木姊道:“这位是谁?”
却见木姊一脸难色,迟疑了下,才不得不答道:“这位是晋王。”
晋王?难道这就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幼子,晋王李治?
幻少师的贴身女护法深夜密见晋王却是为了什么?
李浅墨疑惑之下,略一耽搁,却见那异族高手已得机遁去。
嗟来堂中,李浅墨随许灞去后,座客一时各自悄悄散去。
连太子与魏王李泰因为被覃千河撞见违背宵禁,也各自觉得不好意思,各带随从,悄然而退。
一时,覃千河与袁天罡也带着手下骁骑就此撤去。堂中,只剩下索尖儿一干人等,还有市井五义,及谢衣、邓远公、王子婳、幻少师。
索尖儿本对李浅墨突然被许灞带走颇为担心,可他望向谢衣,却见谢衣容色宁定。索尖儿已知罗卷就在窗外,既然罗卷不动,他的心里也略觉安稳起来。可他还是忍不住投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给谢衣。
却听谢衣笑道:“放心,唐皇还不至于如此无度量。”
索尖儿哈哈一笑。他本不惯寂寞,今日他本来极为兴奋,这时见一干应酬之客已去,剩下的,都是与李浅墨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人。这时胡闹之心又起,竟叫人取了骰子来,他要与众人押宝。
嗟来堂下小混混们岂有不爱闹的?一时,只见得喧呼声起,索尖儿跳在桌子上,把赌盅摇得一阵乱响,笑道:“押宝了押宝了,买定离手。大家且赌一赌,到底是魏王,还是太子,最后能得继大统?”
谢衣与邓远公淡笑不语。却听得嗟来堂一干小兄弟们欢声笑语,胡乱猜测着下注。忽然,索尖儿望向幻少师:“你押何人?”
幻少师含笑不语。
忽听谢衣于众人喧闹声中忽然开口道:“为什么都押太子与魏王?我代这位毕王子下一注吧。”
他的目光忽望向幻少师,若有意若无意的。
索尖儿没料到淡定如谢衣也来凑趣,一时笑问道:“却不知前辈要代毕王子押何人?”谢衣淡淡一笑:“晋王如何?”
幻少师的眼中异芒一闪。王子婳却忽然神情一凛,她沉思了下,抬眼望向谢衣。这位江左名门,王谢子弟,如此开口,定非无因。
她看了幻少师一眼,心中颇多疑惑。可谢衣一言,对她有如开导。她斜斜地望向谢衣一眼,却见谢衣已转头跟邓远公喝酒。
可王子婳已经明白,谢衣那句话,未必不是说与自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