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之屠刀1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悉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鉴,知来者之可追。时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襄阳城外近郊十几里的一处茅舍内,一个童声正咿咿呀呀地念着这篇晋陶渊明居士的《归去来辞》。他的身边,坐了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性,想来就是他母亲了。他母亲正给他做着一双鞋子,针线精巧——她手里的针还在鞋底上熟练而自如地纳着,心里却象已飘到了远方: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既与吾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那熟悉的字句出现在耳边时,只见她的神色一时就悠远起来。是呀,‘世既与吾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她的脑中不由就想起愈铮的声音——在他活着时,难得有公务闲暇,他们夫妻有时也会坐在一起,焚一鼎金炉小藏香,安静相对一刻。那一刻,愈铮念的最多的就是这篇陶公的《归去来辞》了。如今回想,那一切都恍如一梦了。田园也是一个梦,他们曾一起做过的梦,可如今的她,却是那梦醒之身了。你一旦置身梦中,自己反而是一个梦醒之身了——因为、那个你最在意的,想和他一起梦中同历的人已经不在了。
裴红棂眼中若有湿意。她不习惯让孩子看见自己的泪眼,虽知小稚这时的心思现在已全在书里,还是不自觉地把头一侧,让他注意不到自己的脸。——从长安城出来有多久了?快两个多月了吧?自从余老人以‘大关刀’衰龄一斗,驱散‘东密’对她母子那一场惨厉追杀后,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他们先是逶迤而行到了襄阳,余老人在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把她母子寄放在这个‘七家村’,自己就带了二炳独自上路了——说是更惨烈的追杀只怕还在后面,他不想也无力带着她母子面对那‘东密’不死不休的追杀,先一个人上路以迷惑敌人,趁机寻找他的好友鲁狂喑,以期其相助一臂之力。
村居的日子是一场难得的休憩,对她和对小稚都是如此。她心中对那余老人真是感佩无限——难得这么一个乱世她还有幸碰到这么一个热心的老人。村居闲来无事,她就开始督导小稚温习他父亲教他念过的书。苦难种种经过后,她似也不知该如何引导这孩子此后的一生了:出仕吗?看他父亲今日的结局,做为一个母亲,她是再也不愿了;习武呢?如余老人一样,闯荡江湖?她却已厌倦于那种江湖的腥风血雨;但小稚、愈铮的孩子,能就这么让他退隐终生,务农为业吗?能吗?她不甘,她泉下的丈夫也不会心甘呀!
小稚开始坐在那儿被他母亲强迫读书时,心里是大不情愿的。他好想去找他新结识的小伙伴儿五剩儿玩。但读了一会儿,念到“……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复崎岖而登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以至“……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时,一颗心就读了进去。
这文章本是在长安时他就读惯了的。他从小是个又乖又聪明的孩子,万事不让父母操心的。但他也寂寞,长安城功德坊那院墙的四角限定了他的天空。父亲让他背好多文字,他不懂,也不明白那些句子中确切的意思。可最近在农村住了两个多月,襄阳郊外山明水秀,好多以往他读过的所不解的句子在心中忽然丰满明丽了起来。是呀,写得真美呀!如果不是亲历其境,他也许一生都不会懂得那些词句真正的含义。城里的孩子可怜就可怜在这一点,他们总生活在第二手的资料中,无论文章诗赋、稼穑牲畜、物力艰辛,在他们心里只是一个被灌输的概念。如今亲眼见到后,一切才在他的心里眼里活了起来——“我们总是先看到海的图画,然后才看到海;先读到小说,然后才经历爱情”——第二手的资料一般是精粹的,但往往也不是原生的。毕竟他们所描状的景物如果你未曾亲见,对于你来讲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这时窗外忽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小稚,小稚,你书念完了吗?好出来玩了。”
叫他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裴红棂顺窗口望去,只见那孩子皮肤略黑,五官端正,就是小稚新交的朋友五剩儿了。这‘七家村’中居住着七个姓氏的人家,彭、刘、冯、杨、许、路、华,据余老人讲,这些人家都是他旧日‘威正镖局’中早年丧于护镖的镖师们的遗属,也是他这二十九年来潜心资助的一群妇孺。
五剩儿姓冯,体格比小稚要壮上许多,最喜欢小稚这个城里来的会念书孩子了,两个人天天出去,榆头桑底,河下山中,玩得最欢。
只听小稚笑道:“完了。”然后回眼看他母亲:“我好出去了吗?”
裴红棂笑着点点头,小稚就一蹦一蹦地出去了。
第二章:河间妇
五剩儿的脸上却有伤。小稚是跟他到了小溪边上才注意到的。小稚愣了一下:“你娘又打你了?”
五剩儿一脸郁怒:“那婆娘不是我娘。”
小稚就去解他的衣领要看,五剩儿躲着,但躲不过朋友的担心。小稚儿已扯开他领口的扣子,口里不由就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五剩儿身上的伤比脸上犹重。小稚不由分说,把他的上衣剥了下来,然后缩回手捂在嘴上啊了一声,只见那五剩儿黑而晶亮的小身子上青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紫一块,尽是新伤旧痕,有的还正阏着血。小稚愣愣地就呆住了,五剩儿眼里也有泪珠打晃,他倔强,不想要小稚看到他的眼泪,身子一扑,就跃到小溪里去了。四月的溪水还很有些凉,他藉这溪水冻住泪意却冻不住心伤。半晌,他才对小稚笑道:“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教你些好东西。”
所谓好地方不过是个土谷祠,那儿空旷,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小稚笑道:“你要教我什么东西?”
五剩儿不答,脸上笑着已沉腰蹲马,摆开了一个架式,然后左拳击出,轻轻一晃,右掌在小稚腰间一按,小稚不防之下已被他一掌推倒。好在五剩儿出手很轻,小稚沾了一身灰,却一脸兴奋地跳起道:“你也会武功?”
五剩儿笑笑,不等他再问,自顾自把一套“大洪拳”练了下来。大洪拳在鄂北一带流传极广,只见他一招招如“玉门栓”、“左右交锋”、“背心锤”……一路使下来,一时脸上就已见汗。因为了流了汗,他的脸色反渐渐开朗起来。小稚在旁看呆了,心中羡慕无限,手里不由就鼓起掌来,笑道:“你这么历害,平时村里彭小虎、刘俊儿他们结帮欺负你时,你怎么不使?”
五剩儿已使出了最后一式,然后才收手道:“你不知道,三爷爷不让村里孩子们练武的。他说习武多生是非。比如我爷爷他们就都会武,但一个个都死了。所以村里的大人都不让我们练的。我这可还是偷着练的。”
说着,他就手把手地教起小稚打起拳来。小稚打了一会儿额上就已冒汗,五剩儿笑道:“你把夹衫也脱了吧。”
小稚听话地把夹衣脱了,荒荒的土谷祠边的干土地上,他的身子是这乡村少见的一种细嫩。五剩儿看着他匀称而瘦白的身子,不由笑了起来:“你也太白了些,象是一只小羊羔了。”
小稚被他说羞了脸,不许他叫,五剩儿反得了趣,蹦着跳着笑道:“小羊羔,娇娇娇,没见过太阳皮儿上烧……”小稚不由便追着他打,两个孩子一追一逃,玩得甚是痛快。
小稚追得急,眼睛没留神,忽然脚一崴,人已跌倒,他‘呀’了一声,映入眼里的先是一双青布鞋。那双鞋好大,鞋里是一双好夯实的脚——原来小稚不小心已踩着一个人的脚。他抬起脸,就见到一张散落着几只麻子的黑胖胖的过宽的脸,那脸上有一个肉实实的鼻子,鼻子下是同样肉实厚重的嘴唇,上唇上密密地隐有一层汗毛。那人身量好高,长得胖大,如果不见到她正面,小稚都猜不出她是一个女人。只见她长了一头黄麻麻的头发,纠结稀落,神情很是凶悍。她一只大手一把就把小稚轻瘦的身子拎起,眼里有一丝嘲弄讥笑的神色,口里道:“看看呀,这就是城里来的斯文孩子——你娘怎么教你的,比乡里的野孩子还要野上十分。”
她似看不惯小稚那个皙白的小身子,一支大手就在他身子上狠狠捏了一把,把小稚捏得一呲牙,身上登时留下了一道血痕。那女人却撇嘴冷笑了声:“不中用的东西。”然后就冲五剩儿吆喝起来:“牛也不放,自己只知道一天到晚疯玩儿。”
五剩儿看她的目光又怕又畏,分辨道:“今天该彭虎儿放全村的牛。”
那女人却动了怒,一巴掌拍到了五剩儿脸上:“那水呢,你挑了吗?”
不等五剩儿辩言,她已一把捏了五剩儿的耳朵,趔趔趄趄地就把他往村里赶。
小稚倒吸一口气,看看自己胸前红的那一块,想起五剩儿身上的伤,就知这女人原来就是五剩儿的后娘——村里自己现住着的人家路阿婆一提起来就忍不住直咧嘴的胡大姑了。她下手打起孩子来那叫一个狠,小稚看她一掌之下,五剩儿的左脸上便肿起老高。路阿婆每回一提起她和五剩儿就忍不住叹气:“要是她自己有孩子,对五剩儿这么凶倒也罢了,偏她种打不下来一个,拿着前房的孩子就这么象牲口一样的使。”
小稚看着五剩儿趔趔趄趄被驱赶的身影,眼里不由不争气地就要流下泪来。五剩儿还尽量想走得稳当些,想尽力表现出一种淡视强加在他身上屈辱的尊严来。可那小小的反抗与那么无助的尊严更让小稚心里发酸。他从小接触的都是温柔和雅的人,再也没想到会见到这么粗砺的人生底色——他们就不知道一个孩子也是有尊严的吗?土谷祠四周绿树田畴的景致一时在他心里也失了色彩——父亲从小教他读‘归去来’,看父亲的样子,是那么想回到一个平和的乡村,获得一场平和的休息,但他要回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粗劣、野蛮、照样有人欺压人的乡村吗?那又和他们出了长安城在道上被人追杀的感觉有何不同?
五剩儿的后娘是外乡人氏,一个河间妇人。村里人提到她的藉贯总不由有一种蔑视的表情,那表情让小稚很不舒服。人生处处是不平——远处田里一个赶着牛正在犁田的农人本正在看着这边的热闹,这时见河间妇已带着五剩儿走远了,牛却得了空闲着偷了会懒,他就一鞭狠狠地抽在那瘦瘦的牛脊上,鞭出了一道血痕。那声间尖啸啸地刺进了小稚的耳朵里,小稚一扭头,不忍看。土谷祠看祠的老头儿这时也正吐了口痰,狠狠一脚向那条他从来不喂、这时正缩缩地凑上来以为是什么好吃的、要舔他吐出那口痰的那条癞皮老狗身上踹去。那老狗便瘸了一条腿低呜着跑开了,老头儿脸上露出丝难得的笑意。小稚的眼里又一次涌上泪,他觉得心里好不舒服:五剩儿回家看来又要带着一身的淤伤干他那永远干不完的活了。小稚走远了些,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忽然好想好想有一身好高的功夫。他也不知要功夫来做什么,只是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他要——要五剩儿不再挨打、要那老牛不被鞭抽、要给那老狗一口饭吃、也给那看土谷祠的老人一点除了踢打老狗外别样的一点快乐。在这个‘七家村’住了快两个月了,以前在长安城、生活里的熟人们或有意或无意地遮在他眼前的一点柔纱似乎都揭了开来,让他看到饥色与不平。他象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江湖的含义。江湖是什么?——江湖也就是孩子们逃避他们不情愿看到的一切的时候所痴心妄想欲逃入其中的一个渊薮吧?虽然它其中的波诡云谲、挣扎苦斗可能并不真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快意的。但小稚幻想着自己要是有一天可以有力改变这身边让他不满的一切时的样子,不由渐渐开心了起来。——他心中的江湖是个快意平生可以如烟花一般灿烂的江湖。
小稚的眼望着天上的云,一时只觉脸中闷闷沉沉。河间妇那张黑的有着麻子和苦恨痕迹的宽脸似压在他的眼前,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入了梦里。
第三章:械斗
下楼子的二赶子的深一脚浅一脚地抄着近路,趟过田沟地渠,好容易才赶到了七家村。然后,祠堂的钟声就响起了。
——说他深一脚浅一脚,是因为他一条腿有些瘸——他带来的消息当场就让村里的老人们黑了脸。不为别的,只是插秧的季节又到了,跟七家村接边的武候庄的人们又要有所动作了。
早年,那还是十多年前,有一年干旱,七家村为水源的事就和武候庄的人发生了一场争斗。七家村在这条‘耿水’的下游,上游就是武候庄。那年,武候庄的人在小溪上游修了个小坝,把流向七家村的水全截住了,村里于是井绝堰干。七家村当时没有什么青壮年男人,有的多是一群妇孺,不说种地,连人和牲口的饮水也全断了,眼睁睁地看着上面武候庄的人用水恣肆随意,他们派去上游运水的车也全被武候庄截了下来。七家村的村民也知道武候庄的用意,当年他们为一桩婚事和武候庄的人翻过脸,以后双方就有了仇怨。何况七家村多是外来之人,是余老人当年置业把镖局的一干妇孺安排在这里的,对方早就看上了他们这块膏腴之地,一直想逼得七家村的人呆不下去,好把这块地贱卖给他们的。这一着他们可说是图谋了多年,只是七家村的人一向忍气吞声,才勉强存活下来。那次他们得了机会,绝不肯轻易放手。七家村为了存活,两村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七家村里虽还有一两个伤残的镖师,无奈对方人多,他们这些年心冷江湖,也都把当年的工夫放下了。这一仗,七家村死伤了七八个人,还是没有抢回水源来。这段事日后就成了村里老人们常给后生小孩讲的古。
——小孩儿们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找着的水?”
——老人们说:“后来,实在熬不下去了,咱们给咱们的大恩人余果老送了个信,他连夜马不停蹄地赶来,跑死了三头牲口。是你余爷爷来了后,一刀劈断了耿溪上游的断龙闸边的压闸石,武候庄的人才压下了他们的骄气,答应卖水给七家村的。”
那段故事几乎成了七家村小儿心中最精彩的故事。有人就问:“那余爷爷那么厉害,怎么不教我们两手呢?”
老人们的脸上就有了一丝悲哀:“你还想学武?你知道学武是什么下场?你满村里问一问,哪一家没有爷爷辈死在刀剑之下的。——兵者为凶器,善泳者死于溺,你们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你以为武是那么好学的?”
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冯三炳就问二赶子道:“他们真又要在上游修闸门了?”
二赶子点点头——他正想娶村上的二凤,所以有了消息便忙忙来告。冯三炳就叹了口气:“可今年不旱呀。他们这是有意找岔了。”
二赶子也叹道:“是呀,他们本就是有意找岔,说你们在这地儿再住下去,就真住得根深叶茂了,所以这一回,他们是铁了心了。据他们村上的人说:当年一刀断石的余老人现在多半也老得爬不动了,他们再不怕你们七家村有什么能人了。何况他们庄里现有人在襄阳城当官,这回可是特意请了‘东密’的高手来。”
冯三炳就不再说话。他当然知道‘东密’究竟是些什么人。这些年他们势力日盛,已开始插手民间纠纷了。冯三炳这么想着,额头上的皱纹不由就更深了两分。
正说着,有田地和武候庄交界的农户在田里被武候庄的人打伤了,这时被人抬了回来。被打伤的有三个人,其中数路华强口齿最伶俐,他三言两语已把事情交待清楚——说对方当时来了二十多人,出手把两村之间的界石给刨了,这界石还是当初余老人出手后亲自立的,说过两村村民互不过界。七家村的路华强几个看不过,上前拦阻,就这么被打伤了。
路华强看着他冯三爷样子很是伤心,只听他道:“三爷,他们是明着欺负人呀。”
冯三爷也动了怒,一拍腿,愤道:“七家村的人还没死绝呢!”挥手便叫自己已有十九岁的大孙子出去,然后、土谷祠门口的钟声就响了。
土谷祠也是七家村的宗祠所在,钟声一响,七家村里的老幼就都惊了。要知,不是年节祭祖,这钟声可只响过两次,一次就是十几年前和武候庄械斗的那一次。这钟声里有着血的记忆,一听到钟声,裴红棂母子寄居的房东路阿婆的手就一抖,手里刚舀的一瓢水一歪,就全扑在了灶炕里的柴火上。柴火正旺,猛地被水这么一浇,一片青烟就滋滋地冒了起来,呛得屋里的裴红棂母子一时直要咳嗽。小稚跑出来,口里连叫:“阿婆,阿婆,怎么了?怎么了?”
路阿婆的眼里一片心伤:“出大事了。”
说完,她就已颓然无力。她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声械斗中丧生的她唯一的孩子。
第四章:祠堂
七家村的宗祠象所有的宗祠一样,里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肃穆的气氛。唯一不同的是,七家村的宗祠里面一共供了七个姓氏人家的先祖,他们都是当日威正镖局保镖护队的镖师,大多已死在当日的护镖之中。因为身死非命,七家村的人每次进这宗祠时心里比平常人更多了分惨肃的心情。
这时,只见正案上难得地点着两支牛油大烛。火光虽盛,但房子太大,还是照着一干赶来的人脸上阴晦不定,象看清彼此的神情一般。
正案旁边就坐着冯三爷,另一边坐了几个也好有六十开外的老头。冯三爷见路阿婆也来了,就叫人端了一把椅子,说:“阿姐,你做。”
路阿婆说:“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体,别叫我坐了。”
冯三爷却叹道:“当年,你男人还是局里的副总镖头。这上席,怎么会没你的坐?”
旧日的事在七家村好少有人提起了,因为那总关联着惨痛的回忆。可‘副总镖头’几个字一出口,座中几个年老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又伤惨又怀念的神情。七家村的先人们可不是什么孬种,他们干过刀头舔血的生涯,当日威正镖局在江湖中叱咤喑呜、名盛一时,可都是他们打下来的金字招牌。抚今思昔,一干遗属此时都苟活于七家村,被别人欺到头上来尿尿,座中之人如何会不神色惨然?
只听座中一个缺了一臂的刘姓老者道:“副总镖头?只要咱们现在还有一个囫囵圆的镖师在,也不会被人这么骑在头上拉屎!”
一语即出,座中一片惨然。
陆续地还有人来,多是小辈,轻轻地溜进门来站住了。宗祠的钟声一响,七家村是人人都必须赶来的。渐渐人到齐了,一共有一百二三十口。冯三爷将眼向堂上一扫:“人齐了?”
底下人游眼四顾,稀稀落落地道:“齐了。”
冯三爷叹道:“那开议吧。大家伙儿可能也猜到了,距下落子二赶子来报,武候庄又在上面开始修闸了。”
堂下一时静默。人人心里都不愤,恨不得好拚一场,心中却知道武候庄共有七八十户人家,五百多口人,又多有青壮,讲拚,无论如何是拚不过的。半晌,却听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不甘道:“那压基石呢?当年余爷爷一刀劈断压基石,不曾与武候庄里的人言过:如果他们不能在这块石上再来一刀,凑成个‘十’字,他们就永远不能再在上游修闸断水?”
堂中不少人也马上附言,齐道:“是呀,他们凑成了‘十’字吗?”
路阿婆在座位上瘪瘪的嘴不由一撇,想:这时还说什么当年之约?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些厨师与他手里的鱼讲过道理了……
冯三爷叹了口气:“很不幸,他们凑成‘十’字了。”
堂下的人就一呆,座中记得当年情景的人都想起余老人当年单刀赴会,一刀断石的风采。那块石可不是一般的石,足足有千多斤的份量。余老人当年出刀,铺以一声大喝,刀出火溅,没有人想到还有人可以再劈出一条同样的刀痕来。只见冯三爷一挥手,二赶子就走上堂前说话。底下人多,他还从没当过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话,口里一时不由就有些结巴了。只听他结结巴巴地道:“那天,我正在‘耿溪’对面玩儿,见对面武候庄的人黑鸦鸦一时就来了不少。我见有热闹,就躲在小溪这边看,但也怕他们看到,就藏在树丛里了。就听对面他们有人喊:‘没错,就是这块石了,当年那余老头曾说,如果武候庄没能在这块石上再劈一刀,凑成一个‘十’字,就永远不能修闸断水’。”
“我一愣,想他们又要开始算计上你们了。就见他们村里管事的族长吴光祖用袖子擦那块石头,说‘这可是我们武候庄的奇耻呀,自从那余孟当年断石之后,有年轻的想把这块石撬起扔了,我没让,我要留着这块‘耻石’给后生们记得。武候庄能不能雪这段旧耻,就看你二位了’……”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们人堆里还有两个外来人。只见他们原来是一男一女。都三十多岁,男的长得高挑挑,女的长相一般,却打扮挺妖娆的。心想:他们就是武候庄在外面请来的神仙?只见那两人笑了下,走到那块压基石前,那男的挺小心地用手抚了抚那石头上的刀痕,看着那女的讲:‘玉妹,看来果然是余果老的刀意了。’那被他称为‘玉妹’的女人也点点头:‘不错,看来这儿的人没有撒谎,果然是余果老的大关刀意。如果别人来劈,就算劈得开,只怕也不会是如此斩截的缺口。’”
“说完,只见他两人就笑了。那男的道:‘我说一个村子里的争斗,总舵怎么会专找人来叫咱们两人出手,看来总舵也果有用意,咱们算是找到余孟的老巢了。’说完,他两人就振声而笑,不只是我,把武候庄的人也笑愣了。只听那男的道:‘玉妹,咱们还得练练,这一刀是我劈还是你劈?’那玉妹笑道:‘你明知我腕力不行,还这么为难我。’那男的笑道;‘你腕力不行吗,掐我后背的伤可十天半个月不得好呀。’那玉妹脸上就一红,骂了句‘没点正经的’,那男的就已从背后抽出一把刀来。”
“我一见到那刀,就愣了。我也算见过两把兵器的,只见那刀看着象九鬼断魂刀,却比之要细,最奇的是那刀上居然有锯齿,在阳光底下,森冷冷的。我一见魂儿就一飘,猜那刀底下定然死过不少人了。只见那男的抬脸冲天上嘿然冷笑了下,道:‘要讲腕力,余老头虽老,但老当益壮,我只怕也比不过他的。可是,嘿嘿’,然后,我就见他不是,把刀架在那压基石上,和当年余爷的刀锋正好成了个‘十’字,比了一比,只见他手一用力,我耳里‘嗤嗤’之声不断,他竟用那把刀在石头上锯了起来。只见他头上冒起一股白烟儿,那石头上也不断冒出烟火,武候庄的人都看呆了,有一刻工夫,那石头果然又被他生生锯断!我都吓傻了,武候庄的人也呆了,你们不知道那声音有多刺耳。只听武候庄一个小伙子道:‘可是,当年余孟说,是要人再劈一刀的’,那男的脸上一肃,挺不高兴,只见那玉妹就笑冲那小伙子招手道:‘你觉得锯不好吗?’那小伙子夯实地点点头。”
“只见那玉妹笑得象朵花一样,淡淡道:‘那你是觉得我郎哥功夫不好了?要知,江湖中,功夫各有一路,不是光有蛮力就好的。你只说说,是余老头那么一刀劈了你吓人,还是我郎哥这么慢慢把你锯了怕人?’她眼中凶光好盛,别说那小伙儿,我听了魂儿都吓飞了——是呀,要这么被锯,还不如零剐了呢!只见她又笑道:‘郎哥,乡里人没见识,以为你功夫当真不好呢,怕咱们对付不了那余老头儿。这么着,我也留一手吧’,说着,她手一晃,我只见阳光下有几十道银光一闪,还不知怎么回事,就知武候庄的人惊啊一声,然后一齐暴声喝彩。那吴光祖就对这男女说了好多恭维的话,那男女两个听了似很受用,然后他们就走了。我游过那小河偷偷去看,才发现,原来那石头上竟钉了好多细小的银钉,想来是那女人一撒撒出的。几十个银钉在石上草草地刻成了一个字,‘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敢多想,怕你们还不知道,就上这儿来送信儿来了。”
第五章:演武
祠堂里一时一片死寂。好久好久,只听到冯三炳干着嗓子以一种没有一点水份的声音道:“好呀,‘密宗’的‘解体刀’和‘密门钉’两样绝活都在一天出现了,七家村真是何幸之有?咱们老哥们好久没在江湖飘了,竟想不出这两个人都是谁了。”
他身边的老者们就干咳了几声。一人人搓手道:“三哥,你看这事怎么办?要不要……”
他话没说完,冯三炳已打断他道:“你是说要不要再请余老局主来?”眼中忽现睥睨神色,把一只枯瘦的大手一挥:“你难道没听到,密宗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吗?嘿嘿,我们哥几个算是老了,也服老,但刘兄弟,我问你,余老局主今年该好大年纪了?”
余老人当日把裴红棂母子送来,却是偷偷进的村,所以除了路阿婆知道,还没有人知道他曾来过,这也是余老人做事细密之处。路阿婆对外也只说裴红棂母子是她娘家的表亲眷,所以村里人从不曾猜疑。只听那刘姓老者叹了口气:“老局主去年好象就过了六十七的生了。”
冯三炳一拊手:“可不是来?我们老哥儿几个当日残了,但也是不争气,这些年委屈他奔波劳顿之处,别人不知,你们几个还不知。如果这时还找他来,那可是真的没……良心了。七家村的人靠老局主也不能就靠上一辈子吧。这次咱们自己争气。”忽然一挥手,指挥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大孙子道:“把后面的刀箭都给我抬来!”
那刘老者就红了下脸。只见三炳脸色森然:“看来,当年咱们弃刀归隐,戒子弟永生不得习武,这一招原是错了。当镖师时只知道那一行是刀头舔血,一意想归隐田园,今日我算明白了,这世上绝没有桃花源。你要放刀,不是你一个放就算了的,别人放吗?这世上何时少过争斗?孩儿们,三爷当日不叫你们练武是三爷的错了,但你们小时或多或少也习过一些,今日咱们七家祠堂要重开一个武会,孩儿们,敌家杀到家门口了,把你们这些年藏着的本事拿出些来吧!”
抬上的刀箭都用布包了,可解开布一看,上面居然都绣迹般般。刘老者揉了揉眼,不相信似的,抢上前,抱住一把,那刀带有九环,还是当年他哥哥用过的九环刀,他用仅余的一臂摸索着那刀上的锈迹,双目中滚滚地就有泪下来。忽然他悲慨一声,仰天叫道:“哥呀,哥呀,弟弟不争气,负你何深?负你这刀何深?”
说着,他用仅存的一臂拿起这重达二十斤的九环大刀就舞了起来。阴暗的祠堂内,只见他白发披散,状如冤鬼。那刀被他一带,舞得有模有式,居然是少林正宗‘伏虎刀法’。座中的几个老人的眼本是暮沉沉的,这时被他勇意一鼓,似是有什么一点犹未为这暮气衰龄烧尽的余煤燃了起来。只听刘老者已气吁吁地道:“老局主,老局主,我今日才明白你十多年前的临别赠言,什么叫做‘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呵呵,‘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别人还无反应,只见站在那暗影里的河间妇胡大姑一张黑脸上就变了变。原来,十多年前,余老人解决了水源危机要走时,几个老兄弟送他,问要再有什么危机怎么办时,他就送了这八字真言,道‘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刘老者此时才明白这一句中那于人生极无奈处却不肯放弃的一股悍勇——如果命运已逼得你退无可退,如果这个世界不停歇对你无休止的催迫,那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倚仗与救赎。众老者才明白,余局主以一把大关刀挺立人世,六十七年不倒,靠的最重要的还不是他的功夫,而是一种勇慨。在身边所有妇孺遭受煎迫时,你也只有: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话是如此。屠刀可不是好拿的。演武开始,七家村所有的青壮,包括不是青壮的男人都上场了,连五剩儿也不顾自己的年纪,上场打了一套大洪拳。座中的老人见他们一个一个尽心尽力地练下来,脸上的神色却不由越来越黯——这还叫什么功夫?又叫什么武艺。都是庄稼人,这些子弟已不再是行走江湖的青年了,他们虽用力,但没一个力用得得法。只见五剩儿打完了一套大洪拳后,冯三炳喊‘停’,他摸了摸五剩儿的小脸,说:“孩子,打得好,真难为你了。”
然后叹了口气:“看了这么多,还就这孩子的拳法有一点模样,可惜,他不过十二岁,指望他还早着呢。”
一语说完,堂下人人齐有愧色。冯三炳冲自己二儿子、也已有四十五六岁的冯克己道:“你下去使一套给他们看看。”
冯克己应了一声,却面露难色。他下场捡了一把刀就舞了起来,冯三炳看得脸色却越来越不对,忽再忍不住,跳下座去,一掌就向他这已有了个十八九岁儿子且在座的二儿子脸上扇去,口里怒骂道:“你这叫使刀吗,犁田犁得你疯了吧?庄家把式,都是庄家把式。你小时可不是这样的。”
他二儿子没有躲,脸上却有一股凄惨的神色:“爹,我没碰刀把已有快三十年了。”
冯三炳看着儿子,这时,一股怒气已忽然泄了下来,两眼中两行老泪滚滚而下。他不再出言,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座上。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小稚看着他那一步步走的样子,就觉得:每一步他身子里似乎都有一块骨头就此碎去了,且永难复原。
宗祠里一片死寂。冯克己该是当初习武的孩子中最好的好手,如今他都如此,大家还能说什么。良久,只听冯三炳叹了口气道:“明天……明天,武候庄估计会有人来。”
众人静静地等着他的分派,冯三炳想了想,只觉脑中空空的,但他不能表露,这是一个当家人的苦处,他只有苦涩涩地道:“各位先回家歇着吧。”
然后他双眼望下大梁:“明天会有一场苦斗。”
静了静。“我没有别的话:是老威正的子弟,那么明天——拚了吧!”
最后三字就是这天议题留在七家村众人心里最后的声音:拚了吧,拚了吧,拚了吧……一丝深抿的苦味从冯三爷唇角漾开,泛了开去,浸入众人心头,七家村百二三十口人的心头:拚了吧……
第六章:雌雄杀手背对飞
“哈哈哈哈”,一阵响亮的笑声在土谷祠前的空场里响了起来,听那声音的欢悦,就可知不是七家村里的人发出的。
——祠堂之会的第二天一早,七家村的人都起得绝早。可能是因为,头天夜里,根本就没几个人睡着过觉。那一夜是格外死寂的一夜,猫狗们似乎也知道主人们的心意,叫得比平时都凄惶了一些。小稚也几乎大半夜没有睡着,他的耳朵一直竖着,听到了小孩儿们的磨牙声,也听到了女人们的低哭声,但那哭声一出嘴,就被旁人打断了,想来是那些人家的男人们出面止住的。但这乍乍出口却没下文的哭声却更有一种别样的悲凉,象一篇文章只起了个头,后续的无限都沉浸入一片哀苦之中,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那天的睡都是无梦的,因为好象根本就没睡。那种睡眠象在一大块石头中游泳,拚力挣扎却也划不出半步。裴红棂也知道了村里发生的事,她只叹了一口气——年轻时,她生长尚书府,乡村的宁静在她来讲,象一个幽丽的梦。嫁给肖愈铮之初,她发现他最爱念那首《归去来辞》了,也曾取笑他道:“你就是从小州府乡下来的,你即那么喜欢那里,还来长安干什么?索性呆在乡下不出来好了。”
肖愈铮只笑笑,没说什么。好久以后,随着和他生活日长,朝野多事,裴红棂慢慢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世,也明白了那个所谓故乡、所谓田园到底是个什么——它不是浮离于生活之外的一块飞地,同样也艰难地挣扎在人世所有的争斗磨挫之中,但它其中所蕴藏的那一种美、一种精神却依旧是对这挣扎无已的人生的一种超拨与拯救。肖愈铮说:“我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桃花源’,但我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可以让这世上哪怕有一点点象个‘桃花源’,然后你我可以携手,同赋‘归去来兮’。”
愈铮这一生都没跟裴红棂刻意说过什么情话,但有些话,每每让裴红棂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比情话的滋味更醇更厚。那以后她开始喜欢那个古代的美女西子,也喜欢范蠡。她开始喜欢一句诗: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可以说,这就是那个支持他夫妇一直相互扶持走下去的梦。
可如今,他的梦被打断了:
她——独归江湖悲白发;
他——天地未回死伏波。
裴红棂心中酸梗无数。
土谷祠里,一早,路阿婆就来了。她还带来了几个女人,也带来了好多好吃的,把土谷祠后面一直没用的大灶烧了起来。
冯三炳和几个老哥们也起得绝早,这时已带了一干青壮年汉子坐在土谷祠正堂屋内议事。他见路阿婆来了,不由站起身搓手道:“老姐姐,你老天拨地的,还来干什么?”
路阿婆笑道:“以前你们出门护镖,哪一次不是我起早准备干粮。难道村居了,你们要保家卫舍,我就要起变化不成?”
她说罢笑着就带了一众女人去入厨了。她的笑给了堂中一干子弟一种说不出的振奋与温暖——有时,女人是最后带有韧性的守护者。当早点飘香时,土谷祠门口就传来了那一阵“哈哈哈哈”的大笑,声音颇老,却很得意。冯三炳一撇嘴,已听出是武候庄吴光祖的声音。只听他在祠堂外笑道:“七家村待客很有礼呀,连早饭都预备上了。孩儿们,你们可想在这儿喝上两钟?”
外面就是一群汉子们的粗声哄笑。那老者吴光祖已走进堂来,淡笑着对冯三炳道:“我说冯三哥,客气就免了,我是送人来的。有两位客人想和贵村商量点事儿,我送到就走,早饭就免领了。”他口气里全是一种戏谑意味,听得七家村里的人脸色发青。
吴光祖身边立着两个人,都三十出头的年纪,意气风发,颇有不可一世之态。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很高挑,淡青衫子,背后背了把模样奇怪的长刀;女的则很妖娆,一张脸上一双眼睛可恨小了点,所以她的眼神加倍的四处顾盼,以动生姿,人更是打扮得花红柳媚。
只为那吴光祖道:“这两位大侠是为了小庄不平之事,仗义出头的。这位……”
他让了让那位男子:“就是江湖有名的‘东密’组织中‘永归堂’的左护法郎千郎兄了。”又一让那女子:“——这位姑娘你别看走了眼,却是有名的侠女,也是‘永归堂’的右护法蒋玉茹蒋女侠了。他们可是江湖中有名的‘雌雄杀手背对飞’。”
然后他冲那二人一点头:“二位说要和七家村私谈一下,——是不是我老头子留也无益,也好先走了?”
看来他们是说好了的,那郎千就点点头,吴光祖就带着一干子弟耀武扬威地走了。临走,一个小子还摸了祠堂门口一个女孩儿的胸口一把,口里故做惊愕道:“呀!你偷了我家的小兔子!”听他一说,一众人就脸上涎笑,杂沓沓地去远了。
他们留下的还有十余人与郎、蒋二人助威。只听郎千咳了一声道:“当面可是旧威正镖局的几位镖头?”
冯三炳黑着脸没有说话。
他没答话,别人自然也不会吭声。
郎千淡淡道:“不知余果老余老人可在?”
冯三炳就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知内情如何,但据他听昨日二赶子的话猜想:东密只怕又与余老人结上了什么新梁子,所以才会为村庄械斗派上如此两位高手来。他武功搁下已有多年了,但一双老眼还不差,看着郎千与蒋玉茹站在那儿的气度与双眉间隐现的紫气,就已知:这两人端得称得上高手。
郎千面上就露出了一丝又有些轻蔑又有些失望的神色,看来他顾忌的只是余老人一人,想找的却也是他,所以才会这么又有些轻蔑又有些失望。据‘东密’总堂口传来的消息,余老人的踪迹已出陕西,一定就在这湖北境内,看来、他们这次算扑了个空,只怕难以见功。
想到这儿,他心头就已颇为不耐。淡淡道:“当年余老人刀劈的定基石上,我郎某人不才,也添了一道刀痕助助兴。既然他不在,我只是来问一声,还有没有人对这‘十’字有什么异议。如没有,武候庄和你们那些事也就这么定了。”
他分明对这些乡村争斗不感兴趣。七家村人当然不服,但有什么办法,人人面露怒色,却也说不出话来。昨晚,冯三炳的二儿子曾趁夜去那溪边一叹,见到压基石上这男女二人留下的痕迹,就知这一战,自己一方未出手也就败了。
郎千交待了这句话本就要走,却见蒋玉茹忽然笑道:“师哥,我看,余老人不在,咱们不妨倒在这里等两天。咱们在这里混吃混喝,我看旧威正的人也颇小气,只怕会不耐烦。咱们总要去找那余老头儿,他们要不耐烦,派人出去找,总比我们亲手去找来得快些。”
郎千一愕,已知师妹有意以七家村的人胁迫余老人出面,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他一向高傲,自己所思便不及此,听了蒋玉茹的话,便停了下来。蒋玉茹已拍手笑道:“好了,就这么定了。我说,旧威正的伙计,姑娘还没吃早饭,你们出去我给杀上三七二十一只鸡来,把鸡舌头拨出来用新尖辣椒给我炒一盘。还有什么好的?对了,窖里藏的有什么老酒,都端出来我闻闻吧。”
她言笑晏晏,分明视七家村人如无物。座中的小伙子冯豹儿早忍不住,怒道:“臭婆娘,你欺人太甚!”他一边骂着,一边就向蒋玉茹扑了过来。
只见蒋玉茹转身对她师兄笑道:“郎哥,这儿可有人叫我是臭婆娘呀。听着新鲜,真新鲜,我好多年没听到过有人这么叫了。”说着,转身冲扑过来的冯豹儿抿唇一笑道:“你叫得真好听,再叫我一声‘臭婆娘’好不好?”
她嘴里笑得甜蜜,出手可极为毒辣,只见她一伸身,在冯豹儿未近身时,就已极快地一正一反、一反一正,转眼间抽了他四个大耳括子。别看她素手纤纤,这手下得可不轻,冯豹儿两个腮帮子登时肿了起来。冯豹儿哪甘如此受辱,一双拳一招‘双风贯耳’,就向蒋玉茹两耳照来。蒋玉茹伸手一拂,冯豹儿的双拳就已走了势,向下一低,蒋玉茹却把双胸一挺,迎向他一双拳头。冯豹儿大惊,他是守礼之人,连忙撤劲,但他功夫本不高,哪里就全收得回来,只听他惨叫一声,一双拳碰到一双绵软软的双峰时,同时觉得尖利一刺,原来蒋玉茹胸前却带了带刺的护甲。只听蒋玉茹娇笑道:“哥儿,我以为你真想打我呢,原来是借着题调戏我。早知道,多该把那件刺马甲脱了的呀!”口里说着,一只手已拈着一只银钉轻轻钉在了冯豹儿的‘志海穴’上。冯豹儿只觉身上一酸一麻,全身已不能动了,双拳上刺伤之处却一阵阵麻痒传了上来,心里千虫万蚁般地难过,他忍着不肯吭声,一双虎目里泪水却熬不住,滴滴流了下来。他父亲冯克己知道这孩子一向坚强,这时流下泪,可见受的煎熬,怒道:“妖妇,你用毒。”
说着,就已和堂上十几个汉子一齐扑上。蒋玉茹却掠了掠鬓,身形忽然飞起,一飞就跃到到扑来的人群之中,一只手里银光飞洒,却是她的独门暗器‘密门钉’。堂中的汉子‘嗯啊’连声,一个一个地跌倒。他们虽都已抛下武功日久,但这么十几个汉子联合出手,声势也颇惊人,郎千却没看到似的在一旁负着手,由蒋玉茹一人人料理。只见堂中能站着的人越来越少,边冯克己在三招之后,也被她银钉击中,软倒在地,座上当年威正镖局的老人们也坐不住,一个个就已出手。蒋玉茹百忙之中还不忘掠一掠散下的一绺鬓发,娇声笑道:“唉呀,好凶,好凶。”
她口里娇呼,手下更不迟疑,那些旧日镖师,力不从心,明明知道这一招该那么使,偏偏到不了位,心中连连暗叹,却也一个一个就被她银钉撂倒。最后倒的一个却是独臂用一把九环大刀的刘老者,直到他倒下,堂中登时一寂。除了他们雌雄杀手二人,再就是武候庄的人,堂中除了冯三炳,再也没有能站着的。
后面厨房里的女人听到声音,也出来看,一到侧门口,就愣住了。只听蒋玉茹笑道:“怎么,我点的那道辣子鸡舌你们倒是上还是不上?上完了,乖乖给我传话给那余老头儿,说他要不来陪,我蒋玉茹这一顿酒只怕就要吃得长了。”
冯豹儿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口里却骂道:“臭婆娘,休想,你休想!”
蒋玉茹退回他身边,笑道:“骂得真好听,我就爱听你骂,有血性。这么着……”她眼光一辣:“你今儿个要不给我骂到九千九百声‘臭婆娘’,你就别想我松你穴道了,骂呀,骂呀!”
冯豹儿气得双目恨不得滴血,口里一口钢牙紧挫,骂道:“臭婆娘,臭婆娘!”
一直坐在椅上蕴势不动的冯三炳忽一弹而起,他一弹起,一直不动的郎千出手却更快,也立刻弹起,只见两个人影在空中闪电般地交会了下,然后就见冯三炳抚胸而退,一步一步退回椅上,‘扑通’一声坐下,虽强忍着,却终于忍耐不住,一口血咯了出来。
郎千揉了揉自己的拳头:“嘿嘿,老威正,老威正,果然名不虚传”,他的一张脸上气色一时也暗了一暗,看来虽胜,也吃了些苦头。蒋玉茹已双眼一瞪,森然道:“七家村的人听着,你们已一败涂地,那向余老头递话的事,你们到底应也不应。”
冯三炳唇角带血,却不理她。冯豹儿口里叫道:“你做梦!”
蒋玉茹脸色一变:“好呀,七家村的男人果然都是汉子,那我就找那些女人来问问看。”她的一双眼已盯在了路阿婆那瘦小的身子上,堂中七家村的人大惊,地上的刘老者忽然伸手一拨,把肩井处的银钉一拨而落,合身就向蒋玉茹扑去。蒋玉茹没料他还有这一手,自己一根钉子居然没制住他。
刘老人这一招已是搏命的杀手,蒋玉茹一时来不及躲,出掌就向对方肩头劈去,座上的冯三炳忽啐了一口血,也搏命而出。他们老哥俩儿知道今日这败已成定局,这时要拚尽残生,拚掉一个算一个。但郎千却适时出手,一出手就击飞了刘老人,冯三炳的一只铁掌却已掴到了蒋玉茹的脸上,因为被她伸手一挡,这一下劲道已失,但还是‘啪’地一声脆响,只见蒋玉茹颊上就高起一块。冯豹儿虽不能动,却高笑道:“好,爷爷,这一招漂亮,唉呀……痛快,痛快。”
那一声‘唉呀’却是他的痛楚呻吟。蒋玉茹大怒,一脚向冯三炳裆下踢去,一个六旬老者就被她这一脚踢飞。冯三炳落在地上后,不由双后就抱向下体呻吟。蒋玉茹却已然发狂:“姑娘今天要烧了这个破祠堂。奶奶的,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出道以来,被人一掌掴脸,可还是第一次,不由不视为平生大辱,只见她拈起一根银钉,就要身已倒地的冯三炳眼中刺去。她有意刺得慢慢的,堂上女人们都捂了眼,惨叫不一声,不忍再看。其中有一声特别尖细,却是小稚的声音。他可不是光叫,他一早就随了五剩儿来旁看,一直插不上嘴,这时他和五剩两个孩子一齐合身扑上,要拦住那发了疯的母老虎。
蒋玉茹如何会把他俩放在眼里,一侧腿,两个孩子已一一被她踢飞出去,那根银针已缓缓地向冯三炳怒睁的左眼插落!
第七章:屠刀
眼看那根银钉已到了冯三炳眼前三寸的光景,小稚大叫道:“不!”却听有一个粗莽莽的声音道:“茶好了,客人喝茶。”
本来什么事都不会打断蒋玉茹盛怒下的出手,但那声音实在是太特别了,分明是女声,但粗嘎嘎地却诺般难听,直象一把钢勺儿刮在粗瓷碗上的噪声,在祠堂上人人的屏声静气中,分外特别。
蒋玉茹一怔,一抬头,却见有个高高大大、比瘦高的郎千都不见矮、却阔出一倍的妇人身影冒了出来。那妇人奇丑无比,一张阔脸上还有几粒麻子,敦鼻厚唇,又黑又胖,一个腰怕不有蒋玉茹三个粗,那声音就是她口里发出的。蒋玉茹才待冷笑,却见师兄的眼神有些呆,才见那妇人手里还提了个偌大的锤子。那锤子是个黑乌乌的铁家伙,再没见过那样的顽铁了,也不知哪个铁匠铺出的生活儿,想来本想打成个八楞的,却全走了样,一个锤上,包包癞癞,竟凸凸凹凹,上面大的小的突起无数个铁疙瘩,显出说不出的丑笨峥嵘。
蒋玉茹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锤子,怕不有七八十斤重,拿在那妇人的手里,却轻飘飘的,全不见费力一般。最奇的是她拿这锤子的姿式,她说了“客人喝茶”几个字后,似怕不恭,把右手蒲扇一样的手掌上托的两个茶杯一递,左手把那只大铁锤平平举起来,把杯子就那么平放在锤子上面。
杯子是好瓷,细白莹润,可知确是待客用的。可那白瓷映在了那么个黑不溜秋的大铁锤面上,就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最奇的是那妇人左臂可是平举,全没一些弯,平平伸着,这么七八十斤重的家伙,在她这么最费力的姿式中,竟然抖都不不抖上一抖。蒋玉茹都惊呆了。她是那种对自己容貌不太有信心,见有比自己漂亮的就嫉恨,见到比自己丑的就要加倍得意的人。可今日见了这丑妇人,不知怎么,她竟没时间花心思去得意了。那妇人这时已走到她身前,静静站着,道:“客人喝茶。”
蒋玉茹都呆了,这茶接还是不接。她疑惑地回望了师哥一眼,见师哥似乎也被这妇人的出现搅愣了,目瞪口呆的模样,并不比自己更好。
那妇人似才看到冯豹儿正立在场中,似是颇为奇怪,口里粗声道:“小豹子,你可真没规矩,有客人在,你站在堂中间干什么。”
说完,她还没等冯豹子答话,一锤就向冯豹儿后背击去。这一下颇为沉重,堂上不只七家村的人,连郎千和蒋玉茹都不知她怎么失心疯了,竟砸向自己人,口里不由一声惊呼。
冯豹儿也没料到,吓了一大跳,哪里躲得开,就是平日他身段机灵能动时,这一锤来了他也躲不开的,不由就把一双眼一闭。
只见那一锤重重地击在冯豹儿后背上,众人吓得都忘了也来不及闭眼,却听冯豹儿口里欢呼一声,却似颇为痛快一般,蒋玉茹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见一根银钉从冯豹儿身上弹了出来,直扑自己颊面,同时冯豹儿双拳上有两道黑血喷涌而出,也向她脸上一扑而来。那钉子黑血来得太奇太快太突然,蒋玉茹都没躲利索,只见那钉‘扑’地一下就插在了她的鬓发上,而黑血却溅了她满面。没等她反应,只见那妇人一锤一锤,恶狠狠、凶霸霸,如前世结仇、今生有怨般地身地上的众人身上击去,一人一锤不多不少,一时只见满堂出银钉飞出,落在地上,铮然做响,里面夹混着一个个汉子‘哎呀哎呀’的声音,但他们痛呼之下,却也一个个可以就此站起。不只蒋玉茹和郎千,连七家村的人也没想到这个他们一向贱视的‘河间妇’胡大姑还有这一手功力,隔锤传力,举重若轻,就是余老人在此,也不过如此了。
只见堂上之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河间妇却面上漠漠然全无神色,直到她把在场的男子都痛锤一遍,大家才发现,那锤上的瓷杯竟还在锤上,稳当当地,一滴未洒。她依旧平伸了左臂,把锤子直递到蒋玉茹的鼻子前,闷声道:“客人喝茶!”
冯豹儿揉了揉眼,似做梦一般,一只手指指着胡大姑,道:“你、你、你……”
蒋玉茹也呆了,戳指指着胡大姑道:“你、你、你……”
他们俩儿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两人会有一天异口同声。只听那胡大姑道:“怎么,客人不给面子?是嫌茶不好还是嫌我粗笨之人不配来上这碗茶?”
只见她脸上黑了一黑,却似已经动怒一般:“刚才我好象听说你们说什么压基石上的‘十’字,看来你们这能刻字的人是瞧不起我这不会刻字的人了?那我也试试?”
一语未落,她左手一抖,右袖一卷,左手一抖、那顶大锤已向大门口飞了出去,右袖一卷、却是卷起了锤上的两个茶杯。只见那锤子飞雷般飞出,一击正击在祠堂门口一只老石头狮子身上,那狮子头“咣”地一声,被击成粉碎。
那锤子飞得快,胡大姑追得更快,锤子眼看落地时,她已赶到,一抄手就接了那锤子,口里沙哑道:“不知我这一手,还配给两位敬上一杯茶吗?”
满场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震住了,只见郎千喃喃道:“好说,好说。这位是……”
胡大姑不理他话,依旧一步一步走回堂上,还是以锤递杯,直递到了蒋玉茹鼻子尖前:“还不肯喝吗?”
她这一式来得甚急,蒋玉茹情急之下,闪身一退,袖子一拂,就拂在了那锤子之上。好蒋玉茹,这一式身法来得漂亮,只听“当”地一声,两个细瓷茶杯已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胡大姑已然变色,怒道:“你不给面子!”
一语方完,已锤舞如风,直向蒋玉茹卷去。
蒋玉茹生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可算怕了这妇人,她闪身就躲,但她身子躲到哪儿,胡大姑的锤子就追到哪儿。锤风激荡,蒋玉茹也算闯荡了十多年江湖,可直到今日才明白:什么叫做云横海立,又什么叫做风狂雨荡。她一人已接不住胡大姑的锤法,口里忙呼救道:“师哥!”
不待她叫,郎千就知她已经遇险,一拨后背的锯齿长刀,闪身已加入堂上的战团。
只见七家村祠堂之上,刀风霍霍、银钉闪闪,夹杂在一片狂风骤雨的锤影之中,场面之奇,连冯三炳这样久走江湖之人,也是平生仅见。蒋玉茹与郎千二人的身影乍合乍分,乍分又乍合,不知觉已用上了他二人的平生绝技“刀针双绝背对飞”,他们同出一门,又联手惯了的,号称‘雌雄杀手背对飞’,那‘背对飞’三字就是落在这套功夫上的。只见他二人分合之间,必是双背一靠,然后再翩然出手,姿式曼妙。冯三炳虽败倒在地,一直不服,觉得自己若不是年老有病,功夫放下日久,还犹可和他们一拚,这时一见,不由连连暗叹,知道自己人等就是盛年,堂上诸人联手,也破不了他们这合击十式。
胡大姑的锤子招法却只笨笨的,却力大招重,不一时,她脸上还没见汗,蒋玉茹和郎千二人却已汗湿背心。蒋玉茹恼道:“师兄,这人什么来头,用的什么功夫?”
她一向信任师兄,郎千也确实多闻多见,却也认不出这套锤法。也是,江湖中本没有这等重锤,这样的招术,若不是天生神力加上后天苦练,绝不会有一人能够施出。‘转眼又过数十招,郎千忽似恍然大悟:“师妹,她用的不是锤招,她这是——刀法!”
他这一句,莫名其妙,但场上不乏明眼之人,细看之下,才觉:郎千所说果然不错,那妇人用的却是一套刀法!刀法虽以悍厉勇决为高,但真还没见人有用锤子来使的。余老人的大关刀已算沉重了,但这锤子要重过那大关刀何止数倍?忽然郎千惊呼一声:“这是屠门刀法‘屠刀’一派,且住,你与‘屠刀门’是何关系?”
‘屠刀’一门世居河北山西一带,后来势力泛出关外,在白山黑水之间,声名极盛,其实力之雄,不输于‘东密’之在关中中原之地。‘东密’势力一直没有出关,实也与‘屠刀门’有关。
那妇人也没想到对方会认出自己来历,脸上黑了一黑:“不错,我爹就姓屠。”
郎千已用力一刀向她锤影上硬击而来,叫道:“停”。他本一直避免与对方锤子交锋,这时星火一溅,他手上本酸,刀已卷了口,有两个锯齿就此飞溅开去,郎千却已与蒋玉茹趁机脱身而退。退下后,蒋玉茹胸口还起伏不定。郎千面上阴睛百变,调好喘息道:“如果你真是屠门之人,那么,咱们今天的事还有商量的。”
胡大姑停锤道:“商量什么?”
郎千想了想,忽一跺脚:“好,有屠门的人在,看屠老刀把子的面子,咱们‘东密’和七家村这一层就先揭过。”
说着,他拉了蒋玉茹的手,两人向门外即飞退而去。门口武候庄的人还在叫:“郎大侠,那我们庄的事……”
郎千一摆手,怒道:“不管了,他妈的,不管了!”
第八章:抽旱烟的女人
一缕炊烟远远地在七家村中的村落屋顶升起,平时不觉,这时看着,只觉得那么安宁。小稚坐在七家村的后山上,看着那炊烟,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动。
山中已是暮霭初升,他身边的草丛里就躺着那个河间的丑女子、也是奇女子胡大姑。她静静地躺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太阳的余光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那么丑陋的容颜抹上了一层金色。她的表情也不象平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小稚呆呆地望着她,只觉那一刻,她好美,不是虚饰——小稚觉得,她真的好美。
这世上的美可能有千万种,形体上的,衣着上的,小稚幼居长安,可以说也看得多了。他的娘亲可以说就是一个美而又美的美人。但小稚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大姑这一种宁安之美。她胖笨的躯体很舒展地躺着,但就是这歇息之中,小稚也感到有一种浑沌的生命力在她体内掩饰不住地泄了出来,这种生命力如此原生、磅薄,在小稚的一生中他还从未见过。他父亲身上的的生命力是坚挺的、也是瘦硬的,母亲裴红棂却以一种母性的柔细表现着她的生的执着,但那些,后天教养的成份似乎都很多,小稚还头一次在那粗粗的毛孔中见到如此原始、单纯与美好的生命。
他欣赏的目光胡大姑似乎也觉察到了,虽然她也说不清,但她知道:是有一个小男人在欣赏自己呢。这一生,还是头一次有一个‘男人’欣赏自己,一个小男人。想到这儿,胡大姑不由唇角微微咧开了一丝笑意。那日祠堂一战后,七家村的人倒是改了以往对她的敝视,但转化为敬畏了。其实单纯如胡大姑,她虽不忿于他们昔日待她之处,但她也不稀罕什么‘敬畏’的。
不知怎么,这小小孩童澄澈目光中的那一分欣赏似乎洗去了不少她做为一个丑女在这世上多年来经历的冰冷,心里升起了一丝温暖来。觉得,这太阳真好,山野真好,这场生命,也真好。
小稚是在后山上偶然碰到胡大姑的。他心里对她满是敬服,不觉就在她躺着的身边默默地坐下。祠堂的事已过去了两天了,村里余波未熄。胡大姑的嘴里咬着一根草根,在那青草味中尝出一丝甜来。两人虽还没说过话,小稚却已觉得两个人成了朋友。只见他笑着用小手指在胡大姑的青布鞋底抠抠,笑道:“你的脚真大。”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调笑也有一丝羡慕,胡大姑很滋润地看着他的夸奖,脸上笑了。
见她笑,小稚也收起了好多拘谨,拉着她的胳膊道:“好粗。——大姑,你真……勇敢。”
其实从祠堂那天起,他就想找机会和胡大姑说出这句话了。也不为什么,只是为了表示他一个孩子的仰慕。
在一个孩子这么天真的夸赞下,胡大姑只觉得比满村的感激都觉得舒服。一张黑脸上难得的一笑:“你也很勇敢呀。那天,那女子要用钉子钉那冯老头的眼睛,我见你和五剩儿就扑了上去。”
她拍拍小稚细嫩的手腕:“你还算是个男人。以前我小瞧你了,以为城里来的,除了撒娇哼叽,就什么也不懂。你——不错!”
这就是她给别人最好的评价了,太过份的话她反觉得羞于出口。
没想小稚却红了脸:“我有时也撒娇的,也……哼哼叽叽的。”
他的脸上很不好意思,胡大姑侧过脸,呆看了他半晌,把小稚都望呆了,忽见她猛地支起身子,心里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又触犯她了,却见她用那厚嘴唇在他脸上就猛地亲了一口。小稚羞了脸,就真的哼哼叽叽地钻到胡大姑腋下不依。胡大姑这么多年难得地大笑道:“孩子,真是孩子。五剩儿说得不错,你真是只小羊儿。”
说着,想起五剩儿那天编的歌,不由笑唱道:“小羊羔,娇娇娇,没见过太阳皮上烧……”她嗓子不好,但那么粗哑地唱来,小稚却听出了不弱于母亲裴红棂唤他时那种温柔来。他报服地就去呵胡大姑的痒,一时一大一小闹成一团。
半晌,小稚才坐好道:“五剩儿也好勇敢呀。”
胡大姑脸色就阴了阴,但可能为小稚传染,马上又转睛了:“这孩子,也不错。”
然后她就见小稚盯着她的脸,喉头耸动了好一会儿,似有什么要说又不敢说,不由道:“你要说什么?”
小稚就涨红了脸,他平生不惯于责人的,如今第一次,没出口自己脸就红了:“那你为什么还那么下狠手地打他,他是小孩儿,可也有尊严,也要面子呀。”
他说出这句,才能吐出了哽在喉头的一块骨头一般。胡大姑就愣了,半晌道:“你不知道。”
说着,她就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天上渐渐失了日彩的云,口里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刚嫁到七家村时,其实我是不情愿的。我娘家姓屠,可能你也知道了,但我不姓屠。”
说着,她恨恨地吐出了口里的草茎,似和谁赌气似的:“我姓胡,我跟我妈的姓,反正我不姓屠。”
小稚看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你恨你爸爸吗?”
胡大姑就愣了下,失神半晌,才道:“恨吗?能不恨吗?他和我妈妈生下我后,就一直漂在外面,说是闯荡江湖。我妈妈为他恨不得哭瞎了眼睛。他又最喜欢得罪强仇,哪一回回来没带回麻烦来。我那老爹是个比我还劣的性子,和屠刀门的人也处不好,和老刀把子都不对付,所以屠刀门全迁出了关外,只我们家还留在河间府。他从小就不把我当个女孩儿养,教我练武,教我蹲桩,教我使大锤。我们家的铁铺,从我十三岁起,可就是我支撑的。”
说着,她叹了口气:“这我也不怨,但小稚儿,你还小,不知道生为一个女孩家的苦处,尤其是——长得丑。”
小稚插嘴道:“你不丑。”
胡大姑不由笑了:“可惜那时我没遇见你,要是遇见了,难得有一个说我不丑的,哪怕你比我小十岁,我当童养媳也要找你来嫁了。——本来我也不是就真嫁不出去,要说,比我丑的还有呢,可我爹从小就没把我当女孩儿养过,那些绣花呀、针线呀,我一样不会……”
说着,她的脸上露出一种羡慕的神色,虽然小时,她以一个小女孩的骄傲对她不能拥有的女人的一切表现得嗤之以鼻,但从心里说,她是羡慕的。
“这么一耽误,我就一直耽误到二十有五。直到有一天,五年前,我爹他欢天喜地地回来了,说给我找了个婆家,就是这七家村的。我也就遇见了……”她面上露出一丝又爱又恨的神色“……那个死鬼路青楚。爹说了一声要我嫁过来,不管我舍不舍得离开娘,就把我带来了。快到时我才知道,他原来遇险,这村里人人敬仰的那个什么余老头救过他一命,他要报答别人找不到机会,就把我添来了。他们两个男人就这么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给那个路青楚。路青楚当然不敢不听他余叔的,我……虽然处处拧着我爹,但大事上,我还从没跟他对着干过。我刚见到那个男人时,觉得,也还……罢了。”
说着,她面上露出一分神往的神色:“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反正,我觉得他漂亮,是那种拿得出去挺晃眼的男人。他的皮儿,那叫一个白呀……”她的神情似全都滑入了记忆中,那个男人,那场初恋,那段姻缘……,这么想着,两行泪就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觉得,嫁这么个人,也就不屈了。余老人看出我有功夫,他虽没说,却暗地里似对我很放心。我知道,他们是想,如果我成了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后,这些老幼妇孺,要是受到了什么欺负,就不会没人管没人顾了。如果,那个路青楚但凡对我稍好一点点,我也就认了。女人嘛,我也是个女人呀,嫁个人就图个一生一世的。生为他刘家人,死为他刘家鬼,他家里要出了什么事,为他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情愿。可他……结婚时还好好的,结婚后一个月,他就走了,说是出去做生意。以后,就算回来看他老娘,也只呆几日,还从来在他老娘屋里搭一个床,从不进我房的。生意,有什么生意值得那么忙呀。想想,他家,田里地里,锅台灶上,哪一样不是我在忙活。我图他什么?他上有瞎了眼的娘,下面一排三个弟弟两个傻的,一个二语子,说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养一个叔爷,他前房死了的女人还留下来一个孩子。我忙里忙外图个啥,不就是图他个人吗?可他……嫌我丑。”
她可能是太没有机会诉说了,今日对着个孩子的面,不由都说了出来。只见眼泪一滴一滴冲刷着她宽胖的黑脸:“我说:路青楚,你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只要生了孩子,你一生不回来在外面有女人都可以的,可他连这一点都不给我。我原来也不是对五剩儿不好,可那小崽子,你问他,从我进门时他叫过我一声娘不?村里的人也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在他心里种了个毒根,总是认为后娘就不是人养的,就是注定对他坏的。我头一年二年对他也还好呀,可我心里闷呀,要发在别人身上,大家都来说我。我一气就拿五剩儿出气,反倒没人说我了。好象这样倒合了他们的预想,我一把力气用不光,男人又不回家,我不出在他身上又出在谁身上?”
小稚静静地听着,只觉天上刚才还为余日映做晚霞的云在失了日光后渐渐变成铁青了。就如——如果把祠堂那日胡大姑拨锤怒击的光彩拂去,底下的,还是这场粗砺的、无可挣扎、绝望已极的人生。“我的脾气是大家给激坏的,小时我也不这样,可从小时,我就不知怎么和别人相处,我一和别人女孩玩儿,他们就笑我。男孩也笑我。我嫁到这个村里,你别看他们现在对我感激,你问他们以前有人和我说过一回话不?就是说,也是带着嘲笑的刺探。”
胡大姑脸上忽现怒容,似是愤恨着所有人间的不平。“你别看祠堂那日他们那么可怜,可就是这些无用的可怜人,一有机会,他们也会伸出爪子在你的心里肉里抠的。就是现在,我帮他们出了一回手,以后在他们眼里,我还会是一个外人。是一个外人,这一生都不会变的。”
天上的云已铁青了。小稚心里浮起了一丝绝望。他从小也是孤独的,他懂得那种畸零的绝望。所以他虽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里的话,但在心里,也浮起一种同命相怜的同情。胡大姑的脸上,不知是云影的关系,还是为了什么,也泛出一丝铁样的青——那种她这一生都不甘心的铁青。她本有着比一般人更鲜活的生命,但命里却几乎已注定要给她安排上一生的铁青。
只见胡大姑身子似乎倦了下来,点起烟煤,狠狠抽了一口旱烟,叹道:“我不该跟你个孩子说这些的。总之,这是命,这就是命。”
第九章:比字
五剩儿、彭小虎、刘俊儿眼睛眨都不眨巴地盯着小稚吃完了那块香瓜,笑道:“小稚,瓜你吃了,我们求你那件事你可千万都要答应了。”
小稚叹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有什么好比的。”
五剩儿就道:“小稚,他们武候庄欺负我们七家村没人,斗武输了,就想在文的上面翻出花样来。他们不就是考出了一个明经,在襄阳府当官吗?有什么不得了的!居然放出话,说:不讲读书你们没人,只怕你们七家村连一个字写得好的人都拿不出来——这不是有意挑畔?小稚,我听三爷说你的字最好,你就替我们和他们比比,压服压服武候庄那帮小龟孙们,帮我们出这一口气好不好?”
彭小虎犹怕小稚不答应,拍着胸脯道:“你要是答应,以后,我们再去偷瓜来给你吃,保证你吃一夏天。”
原来七家村的先人因心伤当年伤残,深信‘树大招风、剑利易折’的古训,村里后生,从生下来就不让好好习武、只强身健体而己,也不从文、只求认字,所以连个正经上私塾的都没有。这时,距离祠堂那天的事已过了半个月了。武候庄的孩子知道再在武上只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范了,却输不下这口气,放出这个话来,嘲笑七家村没一个字写得好的人。七家村的孩子虽小,却也最爱斗气,私下商量了,就来邀小稚帮他们出面赢这个面子。
小稚字是写得是好,那是从小练就的幼功,一手柳字颇得风骨,还掺杂了些米字的烟水之气,所以连他父亲也是赞叹过的。他本不惯和人争来比去,无耐却不过面子,又被他们海灌了几个香瓜,只有答应了。
‘约斗’就定在第二天早上,在两村交界处。七家村来了十几个十多岁的孩子,武候庄却也来了不少,都打定注意要让七家村出个大丑。哪想他们选了个写得好的出来,小稚一挥笔,——小孩儿们本还断不定字的好差优劣,但一比之下,就觉差别太大,加上小稚一个小小读书种子的架子在那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武候庄的孩子也就失了色。叫人去把他们们村里一个读书读得最好的‘秀才’吴绪叫来,那吴绪却是认得字好坏的,见了小稚的字就失了色,不肯再写。武候庄又败一阵,七家村的孩子就把小稚当个英雄似的迎了回来。谁也没想到,就为这字,引出了一场祸事。
吴光祖看到那些孩子带回的字,就咦了声:“七家村里哪有人写得出这样的字!肯定是外面来的人。”这话也就传到了‘东密’耳朵里。
那天的夜黑黑的,小稚因为晚上找五剩儿玩儿,没见到人,听他奶奶说他被冯三爷叫到祠堂去了,就又趟黑摸到祠堂。
他有些怕惊动冯三爷,所以轻手轻脚的。祠堂的大厅里昏灯一盏,映着几个人影模糊糊的,坐着的似都是村中的老人,五剩儿和彭小虎正立在地上回话。只听冯三炳道:“你们就串掇着小稚去和别人比字去了?”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说小稚那字写得真叫好,写的时候,连手腕抖都不抖一下,我见他瘦瘦的,以为他没力气,可他腕力可真足呀,当场就把武候庄的小孩儿们给毙了……”
他还想兴高采烈地往下说,冯三炳已用力跺了跺拐仗,怒道:“胡闹,胡闹,这场祸事就是你们惹出来的,看这下如何收场?”
彭小虎还从没见过冯三爷发这么大脾气,只见他气得嘴唇都直哆嗦,不由就吓白了脸。五剩儿犹待辩解,只见冯三爷一支手哆哆嗦嗦地在身边案上捡起了一张纸,低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五剩儿一愣,冯三爷已冷笑道:“这就是一张催命的纸。你以为小稚母子为什么来的?那是有人在找他们,追杀得藏到咱们村来了,你们还窜掇他抛头露面!现在‘东密’的人已经知道了,看你怎么说?”
五剩儿也没想到有这么严重,颤声道:“怎么,他们知道了又怎么样?‘东密’的人那天不是败了,要罢手了吗?”
冯三炳嘿嘿道:“你以为‘东密’是那么好欺的?他们那天,说起来也没败,实是买‘屠刀门’一个面子,才丢下这段事没再管。他们‘东密’一向不想沾惹的门派也只那么三四个,可也不是怕他们,犹其在关系到他们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时候。我也不知那裴姓女子与这小稚是个什么来头,今天我才回家,就见这封信已在案上搁着呢。我特意去问了路阿婆,才知那女子原不是她什么表亲,而是你余爷爷暗暗送来藏在咱们村的。你们这一闹,可坏了你余爷爷的大计了。”
他这话看似对着五剩儿说的,其实是在对在座的老哥们儿解释这事的前因后果。只见他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中的那纸条子一字一字念道:
七家村屠女侠座下明鉴:半月前仓促一唔,得识大铁锤绝艺,受教良多。本门与‘屠刀’一门历来交好,实不欲因乡村之事而陷两门于反目,故当日两护法抽身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过,鄙诚之意,特此敬达。
唯近日有闻,有长安妇人裴某携其子隐居于贵村之中,此二人与本门大有关联,总堂之命,见则速捕之。唯思七家村有君侠驾暂居,不敢轻犯,还望速驱此二人出村于今夜子时之前,则实为本门之幸。特此布达,万望俯允。
座中之人俱是被冯三炳仓促之间招来,本还不知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刘老者叹了口气:“语气可够客气的呀。”
旁边一老头儿却叹道:“也够坚决。”
座中几个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冯三炳叹道:“老局主当年也不是没有吃过‘东密’的亏,为什么还要兜览这样的事情上身。”
他只轻轻一叹,座中老者们就知他态度已明,实不欲为裴红棂母子再招惹那‘东密’缠身。他们都是老了倦了的人,当日祠堂一战,已把当年最后一点火气血性都消灭掉了。但余老人对七家村也有大恩,就这么把他们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前交待不过去。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稚在窗外已听出原来事情与自己母子有关,心内紧张,不由脚下没站稳,垫脚的那块石头滑了,发出了‘卡嗒’一声。门里冯三炳已问道;“什么人?”
小稚只有垂手进了去。冯三炳见是他,目光不由惭愧了下,却也变得柔和:“啊,是小稚。怎么,你怎么来了?”
他以为是裴红棂听到风声,找他来探消息的。小稚道:“我是来找五剩儿的。”
冯三炳道:“是这样。也好,你既然来了,想来也听到了。这么着,你请你娘来一下吧,说我们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动着脚,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把这个坏消息去告诉母亲。冯三炳冲他笑道:“快去,快去。”他抬头看看天色,似想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怎么,小稚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出一分虚伪。他胸中怒气一盛,没说什么话,转身就走了。
小稚才出门,刘老者已探问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来,可是……”
他没有往下说下去,冯三炳已叹道:“不把她们遣走,咱们又如何和‘东密’交待?这可事关全村一百二十几口人的性命呀。”
刘老者犹欲进言:“可是……”
冯三炳已截口道:“就是咱们拚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过多搭几条性命而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刘老者知道他说的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当初纵马江湖,不计利害的岁月。那时,年轻气盛,只计自己当为与不当为,何尝这么掂轻拈重过了?他答不出话,一时只听门外脚步轻盈,却是裴红棂母子来了。
她一进门,大厅中一时就安静了,冯三炳欲待开口,却也不知怎么说好。还是裴红棂见他们说不出口,抢先开口道:“几位老人家,事情大体,小稚已跟我说过了。”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发愁,我们母子这就收拾离去就是。”
冯三炳叹了口气,犹待解释。裴红棂见贯世间冷暖,只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了三根金条,轻轻放在桌上,道:“叨扰日久,聊表谢意。”说着,一携小稚的手,转身就要离开。她来时已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其实心中也知,连这小小包裹其实也不必收拾的,因为她们已没有以后了。但她近日屡遭变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从容随意些。视死忽如归——就是这样一种如归吧。她用一种带着小稚回家似的轻快步履转眼已走至土谷祠大厅的门口,心里叹道:这样也好,这样,她们母子很快就可以见到愈铮了,那边、总该是个无忧无喜的极乐世界吧。她们这一生没曾害人,也该获得这一场永恒的休憩了。身后五剩儿忽叫道:“小稚……”
小稚一回头,五剩儿已冲他冯三爷跪了下来,哭道:“三叔爷,你这么让他们一走,他们就没命了。他们是余爷爷送来的人呀,虽不同姓,但也是至亲。”
冯三炳没有开口,五剩儿犹待哭求,冯三炳的脸上忽有了一丝怒意,却见裴红棂已携了小稚跨出了大门口,口里轻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总说不懂,现在你懂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吧。”
她知道她们娘俩儿剩下的时候不多了,这时说起这句话,是想引开小稚的心思,用一种达观的方法引导他走完他本不该完结的生命的最后一程。她是他的母亲,可惜无拳无勇,只能这么、只能这么尽最后的一点力,让孩子走得没有忧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点视死如归的旷达与萧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