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雯静一直含着微笑在静静地听着。
龙步云思考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在猜想,这绝不是医术的问题。小姐和何伯伯一定能够着手回春,问题是不是在药物的不易取得?”
雯静这时候才缓缓地说道:“龙大哥!自从我的双目失明以后,我曾经生活在绝望的黑暗里。后来,我是为了爹而活下去,冈为我能想得到,如果我死了,那是爹最不能忍受的事。就这样,我才活得安静、活得不痛苦。但是,我仍然尽量躲避谈论眼睛,因为,那毕竟还是让我伤心的事。”
龙步云惶然不安地说道:“对不起!雯静小姐!我……”
雯静脸上绽露着笑容,说道:“龙大哥!等我把话说完。”
她等到龙步云不再说歉意,这才又说道:“自从龙木哥告诉我眼盲心盲的不同以后,将我带进另一个生活境界,我不再躲避谈眼睛的问题……”
龙步云抢着说道:“我还是感到……”
何雯静拦住他说下去。她只是柔柔地说道:“关于我的眼睛,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但是不是现在。”
龙步云甚至于想告诉她,自己太冒失了,根本不要再谈这种问题了。
但是,何雯静很快地站起来,说道:“现在你应该去休息,养足精神,因为醉伯伯说是三、五日,说不定今天晚上他就会回来。因为,病后恢复体力,是最重要的事。”
龙步云本来想告诉她:现在体力恢复得很好。但是,何雯静没有让他有说话的机会,招呼书琴,引导龙步云到另一间房里。这里没有书架,只是花香,一榻一几,干净幽雅。
书琴告诉龙步云:“这里是老爷子静坐灵修的地方,请龙爷好好地静心休养。”
书琴带上门,便悄悄地离去。
龙步云坐在榻上,心里将这一切回忆了一下,觉得事情太过奇妙,如果不是碰上何雯静,性命真的难保,即使能保住性命,恐怕也无缘再碰上醉叟,钱财是小事,洗去自己误解,那是大事。
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要为何雯静的一双眼睛抱屈,这样的一个好人,竟然有这样的遭遇,天理何在?可见得老天也有不公平的时候。老天也不见得有眼,也不见得能明察秋毫!龙步云也为自己怨叹,恨自己无能为力,如果有机会能为何雯静的眼睛尽一分力,他一定毫不迟疑地全力以赴!此刻,他不一定困,但是,他接受何雯静的意见,调息养神,作万全的准备前往解剑堡。即使没有能力为何雯静的眼睛尽力,能够为何伯伯效劳,也可以聊堪安慰。
他将自己完全放松,趺坐在榻上,内敛心神,抱元守一,在呼吸调匀以后,很快完全进入物我两忘的浑然境界。
龙步云悠悠醒来,才发觉窗外天色已暗,敢情他整整调息休憩了一整天。他双臂平伸,感觉到精神非常地好。
他正要下榻,房门呀然而开,一团烛光,照着书琴手里的托盘,托盘当中放着一个白瓷盅。
书琴来到榻前,说道:“龙爷!这碗参汤,是小姐遵照古法熬炖的,特别命我送来给龙爷!”
龙步云跳下榻来说道:“书琴姑娘!请转告小姐,龙步云担当不起!真的担当不起!”
书琴手里捧着托盘并没有放下,站在榻前不远,很认真地说道:“小姐本来要亲自前来,她就是怕龙爷太过客气,所以考虑再三,才叫我为龙爷送来……”
龙步云早已跳离榻上,抱拳说道:“书琴姑娘,我还是那句话,实在是担当不起!”
书琴说道:“龙爷!小姐交代我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呐!小姐要转告龙爷,醉老爷子这两支老山参,说是价值连城还不恰当,应该说是千古奇缘!”
龙步云有些奇怪重覆了一句:“千古奇缘?”
书琴说道:“对!小姐说真正在长白山上挖棒槌的人才知道,像这样已经成形的野山参,根本就遇不到,因为它已经孕育了天地灵气,它们会跑的……”
龙步云对于这些,完全是一张白纸,一点也不知道。
书琴接着说道:“小姐说,要挖到这种参,千载难逢,还是一个‘缘’字。这种参,医家已经不把它看作尽药,而是看作是宝物。如今小姐以古法用瓷罐、细火慢炖,一条参,只得这样一碗汤……”
龙步云忙说道:“太珍贵了!更不是我应该喝的,我不能暴殄天物!”
书琴笑笑说道:“龙爷!你错了,如果给别人喝,那才是暴殄天物!因为我家小姐说,普通人要是把这碗参汤喝下去,会让血脉胀裂而死,龙爷你不同,因为你有高深的内功,喝下这碗参汤之后,调息行功,让这碗参汤在你的内力引导之下,化为功能,在体内周天一匝,打通任督二脉,那是练功的人无法将功力达到的地方,至少可以增长龙爷又一个十年面壁苦修的功力!”
龙步云大惊说道:“书琴姑娘,你知道的真不少啊!”
书琴笑道:“龙爷!你说错了!知道不少的不是我书琴,而是我家小姐,我只是奉命转告罢了。”
龙步云不解地问道:“小姐她……”
书琴说道:“小姐不但博览群书,而且是位良医,这件事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龙步云还是推辞说道:“书琴姑娘!请你转告小姐,就说我龙步云实在不配喝这样一碗参汤。因为,无功怎能受禄?何况是这样千载难逢的奇珍!”
书琴说道:“如果没有小姐,别人不一定懂得如何炖?即使炖了,也不能随便喝。如今小姐炖好了参汤。只有你龙爷能喝,这一切都是一个‘缘’字。”
龙步云还没有说话,书琴又说道:“至于说无功不受禄,那就又错了。龙爷!这次前往解剑堡,是不是强敌?我书琴不知道。但是,像醉老爷子这样的高人,都惹不起,也就可以想见一二。”
她望着龙步云,缓下了语调:“龙爷!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强,不会在乎解剑堡的人。但是,你喝了这碗参汤,增长了你十年的功力,到解剑堡除尽恶人,平安救回老爷子,这岂不是大功一件?什么叫无功不受禄?”
龙步云被她说得无话可说。
他还是迟疑了半晌,双手从书琴手托的盘子里,撇开瓷盅盖,将瓷盅端到面前。
但见洁白如玉,薄如蝉翼的瓷盅,里面盛了大半盅白色浓汤,有一股奇异的清香,直冲鼻孔。
龙步云带着一种奇异的敬畏的心神,一口一口将大半盅参汤,喝得涓滴不剩。
书琴从龙步云手里接过瓷盅,很郑重地向他说道:“龙爷!不要忘记小姐说的,要开始潜心调息行功,才能有效。”
龙步云点点头,便回到榻上,趺坐当中,开始调息行功。
大约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龙步云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力量,在蠢蠢欲动,而且,动的力量愈来愈大。
龙步云明白,这时候可要收敛心神,运气引导,可不能大意,一旦走火入魔,轻则残废,重则送命。
但是,龙步云按照调息的要领吐纳导气,就是没有办法能控制那一股冲动的力量,那股力量先是在丹田之内跳动,渐渐上冲,龙步云全力行功,就是无法导了运气的途径。
只不过是一刻工夫,龙步云浑身出汗,心神无法收敛,那股力量已经上冲十二重楼,下达三蕉阴,到处乱窜,浑身有一种痛胀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俞来愈烈!显然龙步云陷入了险境!这时候门被推开,何雯静带着柴嬷嬷和书琴走进来。
何雯静一进门便叫道:“龙大哥!请你立即睡下。”
龙步云正是运气行功不可得的时候,听她这样一说,不解地问道:“我……睡下?”
何雯静断然说道:“对!你要立即睡下。”
她随即吩咐柴嬷嬷和书琴:“你们浑身鞭打龙大哥!要重重的打!全身都要打!”
她这话一说,龙步云完全明白她的用意,老山参的补益太强,自己的功力不能导引,将会使自己血脉肿胀至破裂而死。鞭打,是最好的方法,帮助血脉畅通。
想必事先已经和柴嬷嬷以及书琴说明白,所以她们二人也毫不迟疑,手持棍棒,向龙步云身上打下去。
龙步云的浑身仿佛是充足了一股气,棍棒敲打下去,立刻反弹起来,而且,打到身上也看不到棒痕。
何雯静站在那里说道:“要用力打!全身到处都要打!”
打了一盏茶的光景,何雯静说道:“将龙大哥翻转身来!”
将原本趴在榻上的龙步云,翻转身来,又是一顿毒打。
打到最后,书琴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柴嬷嬷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停了下来,叫道:“小姐,还要打下去吧?龙爷他好像没有声音了!”
何雯静很沉着地说道:“试试他的鼻息。”
柴嬷嬷一试之下,慌张地说道:“小姐!不好!龙爷他……”
何雯静说道:“不要慌!我跟你们说过,这是意料中的事,照我们原订的计划行事。”
书琴丢下手中的棍棒,跑到外面,很快由两名长工抬进来一个大木桶,又抬进来一桶水,倒在桶里,立即洋溢出一股药味。
何雯静对柴嬷嬷说道:“柴嬷嬷!你老人家年纪就像龙大哥的娘一样,就偏劳你将龙大哥身上衣服脱去,将他抱人木桶中浸泡,剩下就没有你的事了。”
她说着话,就带着书琴退到房外。
柴嬷嬷果然依照小姐的吩咐,将龙步云衣服脱去,抱他放人木桶中。
就这样一盏孤灯、一桶热气腾腾的药水,里面浸泡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已经是夜半更深,龙步云浸泡在药水里,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柴嬷嬷有些沉不住气了,隔着房门问道:“小姐!你还在外面吗?”
外面果然传来何雯静的声音:“柴嬷嬷!有什么异样吧?”
柴嬷嬷听到声音,松了口气,说道:“倒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已经是三更敲过了,可是,龙爷还没有醒来的样子,还要这样浸泡下去吗?我是说药水都已经凉了!”
外面何雯静说道:“柴嬷嬷!辛苦你了!你出房来吧!”
柴嬷嬷果然依言走出房外,可是她很不安地向何雯静说道:“小姐!龙爷他一个人……”
何雯静很稳定地说道:“不要紧!你们都回去吧!”
书琴脱口问道:“小姐!你一个人……?”
何雯静说道:“我当然也要回房去。只是,我再等一刻,默算一下药性发散的时刻。”
书琴还不放心,可是何雯静笑笑说道:“每日清晨天还没亮,我独自一人从房里走到后园,在那里静坐到天明,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事。如今我是坐在屋里,你还担心的是什么呢?”
书琴还不肯就此离开,轻轻地叫道:“小姐!我是说……”
何雯静拦住书琴说道:“你们回去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别担心我。”
书琴和柴嬷嬷果然走了。
只剩下何雯静和无边寂静的深夜。
又这样静静地过了一阵,龙步云从昏迷中悠悠醒来。
他的人刚一清醒,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用手摸摸,才知道自己是被浸泡在大木桶里,而且药味很重。
他慌忙站起来。房里没有灯,但是他看得清楚,一条大浴巾,自己所穿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椅子上。
他急忙从桶中跳出来,用浴巾擦干身子,匆匆穿上衣服,坐在榻上,他在仔细地想:他记起,书琴为他送来一瓷盅人参汤。
他记起,喝下那盅人参汤以后,不久就浑身胀痛,使他没有办法运气行功。
他记起,小姐带着柴嬷嬷和书琴,手持棍棒将他浑身敲打。
他记起,每当棍棒打到他身上,非但不痛,反而有一阵轻松的感觉。
自从这以后的事,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木桶,那洋溢着药味的半桶水。
他大致想起来了。
醉叟送的这两支野生的老山参,正如他所说的是稀世奇珍,价值连城。再经过何雯静照古法炖制,是一碗强力的益气补元的圣品,喝下之后,五腑内藏都无法适应,也不能吸收,会造成血脉肿胀破裂而死。何雯静深谙其中道理,及时命人浑身鞭打,使药力散及全身,人是昏迷过去了,却完完全全吸收了这支野生老山参的精华!对于龙步云来说,增强了极厚的内力。
练武的人,所练的功夫,分为内修外练两种途径。
内修,是以练气、练力为主。
外练,是以练技击、练搏斗为主。
很明显地可以了解,无论技击搏斗如何高超,如果没有深厚的内力作基础,毫无用处,你每一拳都可以打到对方身上。但是,着手无力,不能取胜败敌。
因此,习武的人先要扎实根基,必先从内修气与力开始,偏偏内修功夫,不是短期间可以成就,没有十年二十年的苦修,是谈不上内力修为的。
一般练武的人,为了内修速成,往往服用各种补药,帮助益气培元。但是,揠苗助长,结果可能更糟!这也就是武林中难得有出类拔萃的高人出现真正的原因。
练武,是最踏实的事,你下多少工夫,才能有多少收获,有时候你下了功夫,格于天赋还不见得有相等的收获,所以就是没有捷径可循的。
至于那些奇珍异宝可以增进功力,而且在短暂时间之内生效,那也只是可遇而不可求。而且不是常态。
就像龙步云这次平白喝了一盅千载难逢的老山参原汁,如果不是何雯静深谙此中道理,对龙步云来说,非但不能增进内修的功力,反而会送掉性命。
且说龙步云静静地思前想后,倏地站起身来,双臂平伸,只听得一阵格格作响,一股说不出的力量,仿佛就在脱手而出。
他又在书房里施展了几式拳招,每一出手,虎虎生风,体内有用不完的力量。
此刻,正是黎明之前,房里原先的烛台,早已成了一堆烛泪,四处一片黑暗。可是,在龙步云看来,如同白昼没有两样,真正是纤毫可见。
龙步云一时间忍不住叹道:“我欠何家花园太多了!……”
他这样自言自语未了,忽然他若有所闻听到一声细细的叹息。
他立即问道:“房外是那位?是柴嬷嬷?还是书琴姑娘?”
一面说话,一面拉开房门。
房外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身披斗篷、神色严肃的何雯静。
龙步云大惊,连忙趋步上前说道:“小姐!怎么会是你在这里?”
何雯静幽幽地说道:“恭喜龙大哥今夜的所得,不亚于数年的面壁苦修!”
龙步云仍然坚持问道:“小姐!为什么会是你留在这里?深更半夜,春寒袭人,难道你一整夜都没有睡吗?”
何雯静仍然是缓缓地说道:“我为龙大哥炖人参汤,没有十分把握,不过我知道只要方法不错用,至少对你没有害处。但是,我放心不下,我必须在这里等待……”
龙步云惊道:“你等待了一整夜?”
何雯静说道:“任何人留在这里都没有用。我一个瞎子,听得仔细清楚,只要是你在房里有任何不适的时候,我在这里已经准备好了三根银针,可以保你无伤。”
她说到这里,微微露出笑容。
“感谢上苍,龙大哥!完全接受了那支老山参的精华。”
龙步云站在她面前,心里一直激动不已。如今听她这样一句“感谢上苍”,龙步云的眼泪几乎都掉了下来。
龙步云停了半晌没有说话。
何雯静又缓缓地说道:“龙大哥!我说错了话吗?”
龙步云仍然忍不住略带哽咽地说道:“我说不出内心的感激,只怕我龙步云此生无法报答小姐的大恩了!”
何雯静忽然笑道:“我虽然双眼看不见。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龙大哥你是一位豪放男儿,为何专在这些事上斤斤计较,只要你说出这样的话,也就够了。何况……”
她的话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龙步云说道:“天色快要亮了,我送小姐回房去。”
何雯静忽然说道:“龙大哥!你曾经好奇问过关于我的眼睛为什么会瞎掉?”
龙步云有些不安,嗫嚅地说道:“我……只是为小姐抱不平。
因为,像小姐这样善良仁慈,老天爷为什么……”
何雯静说道:“不要问老天爷,问我就可以了。三年前……龙大哥!你愿意听下去吗?”
龙步云顿了一下说道:“如果小姐愿意说,龙步云当然愿闻其详。只是……”
他说到此处,突然停下来,静默了一会儿,才又轻轻地问道:“雯静小姐!何家花园有长工吗?我是说做长工的会这么早起来上工吧?”
何雯静不解他突然说这话的意思。一时答不上来。
龙步云说道:“我听有人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何雯静说道:“爹这间屋子,紧邻何家花园另一扇侧门,外面就是荒郊,没有人行走,除非……”
她接着惊呼出声:“除非是醉伯伯,他老人家往常会独自一人来看我爹,都是从这道侧门。”
龙步云说道:“如果是醉伯伯,恐怕事情有异。”
何雯静说道:“你是说……”
龙步云说道:“如果是醉伯伯,他的步履不应该如此沉重。而同来的两个人却又是步履轻盈沉稳的人,雯静小姐!我们且迎上去看看便知道了。”
何雯静站起来,龙步云很自然地伸手去搀扶着。
这是何雯静自从双目失明以来,第一次被人搀扶,因为以前她是严厉地拒绝别人对她搀扶,她认为任何一种形式的同情与怜悯,都会对她造成另一种伤害。
到了后来,她不需要别人的搀扶,因为何家花园任何一个地方,她都摸得很熟。
此刻龙步云伸手过来搀扶她,她很自然地僵硬地抗拒了一下。但是,立即她就顺从地接受了龙步云的搀扶。非但接受,而且左手反腕握住龙步云的手臂,轻轻地道声:“谢谢!”
外面没有月色,浮云掩住了星光。
倒是有阵阵拂面而来的晓风,给人带来一些春寒袭人的意味。
从这间书房到另一处园门,只需要转两个弯就到了花园里。
当龙步云搀扶着何雯静刚来到园里,只见园门呀然而开,从外面进来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一落龙步云的眼里就能认出,那是醉叟。可是此刻的醉叟背是伛偻着的,头是低垂着的。一点也没有平日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
何雯静忍不住轻轻地问道:“龙大哥!是醉伯伯吗?听脚步声不止他一个人,他们是谁?”
龙步云也轻轻地说道:“小姐!你坐在这里,不要动,待我上前去看看就知道了。”
何雯静第一个反应,便是不愿意让龙步云离开她,而一个人过去。
但是,龙步云说完话以后,用手轻轻拍拍何雯静抓住他手臂的那只手。
何雯静连一点不同意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是低低幽幽地说道:“龙大哥!既然情形有异,你要小心啊!”
龙步云大步上前,站在园子当中的碎石小径上。
显然,龙步云的出现,太过突然,让对面三人顿时一惊。
走在前面的醉叟,步履有些跄踉,而且显然是没有料到龙步云此时此刻出现在他面前。
龙步云先发话:“醉伯伯!这两位是什么人?深夜来到这花园的后门,是为什么?”
醉叟抬起头来一见是龙步云就说道:“小兄弟!你醉伯伯终日打雁,却让雁儿啄瞎了眼睛……”
后面的两个人叱喝道:“老醉鬼!这小子是什么人?”
这一声“老醉鬼”已经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说得清楚明白。他们是敌非友。醉叟还没有说话,龙步云跨步上前说道:“我姓龙!醉伯伯是我的前辈。”
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就是姓龙的那小子!听说你有很多珍珠宝贝,赶快交出来吧。要不然这个老鬼可有罪受了!”
这时候何雯静忍不住走过来叫道:“龙大哥!他们对我醉伯伯怎么可以这般无礼?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醉叟一见何雯静,不禁说道:“丫头!都是你醉伯伯不好,本来我可以不说不来,可是,我又怕你们等不到我的消息,再说……”
那两人其中另一个叱喝道:“你就是那个瞎子吗?”
他对另外一个人说道:“走!你先把瞎子带走,我对付这个蠢小子,咱们园外会合。”
另一个果然大步过来,直奔何雯静。
龙步云突然一伸手,拦住去路,喝问道:“你给我站住!你想做什么?”
那人回头对先前说话的另一个笑笑说道:“二哥!我先把这小子废掉可好?”
另一个说道:“要留着他的性命,我们还要从他身上问出珠宝的下落。”
那人笑笑说道:“二哥!你放心!我断他一条胳臂好了!”
他对龙步云仍然笑笑说道:“小子!算你倒楣,趟了这滩浑水。说吧!你是打算留左臂呢?还是打算留右臂?”
何雯静此刻人都吓呆了,她微颤地说道:“龙大哥!他们到底是做什么?”
龙步云安慰着她说道:“放心!放心!没事儿的,至于他们是做什么的,问问就知道了。”
他对来人点点头问道:“朋友!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半夜三更,拿刀弄剑到这里来,形同盗贼。说吧!你们到底是那里来的?”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不长眼的东西,你没看爷们身上穿的衣服吗?”
龙步云倒真的没有注意到。
此刻天色已渐露微曦,可以把对方看得十分清楚。
对方两人穿的是同一色衣服,同样都是深绿色的长衫,拦腰系了一根白色的腰带,长衫当中直的绣了一把剑,也是白色的,与腰带形成了一个十字。
两人的年龄,约在三十多岁,双眼有神,显示他们的功力不弱。
站在龙步云面前的人,手里握的是一柄青钢铸成的剑。泛着一股青冷的光。
龙步云微皱着眉峰,淡淡地说道:“瞧你们这身衣服,是个四不像儿,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那人大怒,喝道:“周围数百里,还没有人敢对穿十字剑服的人如此说话。要不是要留你活口,早就一剑把你给劈了。现在先废掉你一条右臂,让你知道乱说话的后果。”
他这里一起步,龙步云一挥手说道:“慢着!”
那人一怔,喝道:“你想讨饶也来不及了!”
龙步云说道:“我是要告诉你,如果你废不了我的右臂,你的右臂就难保了!你要先衡量才好!”
那人大怒,不再说话,猛地一个跨步上前,很快逼近龙步云,右手宝剑一挥,极快极准,照着龙步云的右臂直劈下来。
龙步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突然一抬手,从侧面疾伸五指,一把将劈来的宝剑抓住。
那人大概从来没见过这种过招的方式。
一愕之下,立即全力扭动剑身,一则抽剑脱身,再则想利用如此一扭,要将对方的手掌扭烂。因为气功到某一种地步,可以刀剑不入,但是,不能拖刃、不能翻刀。
但是他没想到,他这样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一柄青钢铸成的宝剑,就如此一扭之下,扭成了两段。
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出了一身冷汗。还没等他撤步后退,龙步云一抬手,将手中的断剑撇在地上,快步跟上两步说道:“刚才把话说得太满,此刻怎么可以就此逃走?”
那人心里当然明白,空手人白刃这还不算,甚至可以将一柄百炼精钢的宝剑轻易地扭断?这是什么功夫?但是,人在江湖上混,有许多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如果今天在何家花园如此一逃,从此江湖上就不再有他这样一号人物。
另一方面来人在解剑堡的地位不低,如果就此抱头鼠窜,解剑堡的规矩,饶不了他。
明知不是对手,也要拚上去。
在他没有选择的情况之下,他抱着舍命一拚的心情,站定脚步,大喝一声:“这就与你拚上!”
只见他双手抬起、咔嚓咔嚓两声响,从手肘底部,弹出两支长约八寸的两面刃的尖刀,刀身泛蓝,行家一看就知道是淬了毒的。
只见他双臂挥舞,人像疯狂一般,扑将过来。
他根本不顾自己的门户大开,只顾舞动一双手臂,呼呼作响,抢攻过来。
这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任凭对手如何攻击他的要害,只要他手肘上绑的两柄匕首,划破一点点皮肉,剧毒见血封喉。
龙步云站在那里,突然一矮身形,右掌从下疾而出,当时只听得砰地大震,对方整个人的身体被震飞了起来,摔到五步之外,一阵痛苦的哀号,躺在地上再也挣扎不起来。
龙步云淡淡地说道:“不要那样没有骨气,你方才放狠话要我的一条胳臂,我现在也不过是伤了你的一条腿。回去接骨疗伤,百日之后一定可以恢复。”
原先站在醉叟附近的另一个人,眼珠一转,突然拔剑而起,闪电攻向醉叟。
龙步云一声断喝:“住手!”
几乎与他这声断喝的同时,他的身形劲射而出,正好横在醉叟与那人之间。
情况变化之大,龙步云身法之快,使对方举剑的手竟落不下来。
龙步云冷冷地说道:“你不要弄错了!我醉伯伯不知道中了你们什么诡计,要不然,你们两个这等货色根本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
他用手戟指着对方,声严色厉地说道:“我跟你们不一样,只要过得去,我是绝不愿意见到流血。否则方才那一掌不是劈在腿上,你那个同伴早已一命呜呼。”
他挥挥手,缓下语气。
“回去吧!跟你们主子说,所有问题都可以记在我的身上,我会拜望他的。”
单就这种气势,就已经震慑了对方。
对方缓缓垂下手中的宝剑,他望着龙步云,气势顿挫地说道:“尊驾是谁?为什么要横插一脚?”
龙步云说道:“我叫龙步云,武林中一个无名小辈。何家上下对我龙某有天高地厚之恩,何家的事,就是我龙某的事,算不得横插一脚!”
那人还剑入鞘,双手抱拳一拱说道:“龙兄是位人物,今日幸会,希望在解剑堡能再见到你。”
龙步云微微一笑,很平静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去。请吧!”
那人扶起另一个同伴,十分狼狈地从园门出去。
此刻天色已经大明,龙步云转过身来刚叫得一声:“醉伯伯……”
醉叟呵呵笑道:“我老人家刚刚演了一出戏。小子!你没让我失望。”
何雯静走过来问道:“醉伯伯!你方才……听起来好像是中了毒,伤了内腑。可是现在又是这般神采飞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醉叟呵呵笑道:“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老人家演了一场戏,如果没有这出戏,我怎么敢采行下一步计划?”
何雯静急忙说道:“原来醉伯伯根本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而是故意骗他们的。阿弥陀佛!天老爷保祜!”
醉叟大笑。
龙步云说道:“我也是感到奇怪,醉伯伯是何等人物?岂能被宵小所趁!”
醉叟笑道:“小子!这几句马屁拍得叫人受用。不过说实话,差一点真的着了道,我老人家将错就错,以好酒贪杯的样子,像喝了他们的毒酒……”
何雯静一听急问道:“醉伯伯!你到解剑堡以后,可曾有我爹的消息?”
醉叟说道:“有!你爹虽然被待为上宾,但是形同囚禁,被关在一幢设置了机关暗器的屋子里,每天出来一次,替堡主的女儿看病。”
龙步云在一旁欲言又止。
醉叟一眼看见,便问道:“小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龙步云说道:“因为整个事件的起因,我并不清楚,所以我问的话,并不中肯。”
醉叟呵呵笑说道:“你不问我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因为这中间有不少令人可以启生疑窦的地方。譬如说:你何伯伯虽有国医之手,可是他是深居隐地,没有人知道,再说,解剑堡既然请你何伯伯去医治主人的千金,又为什么把他禁锢,不得自由?尤其令人莫名其妙的,解剑堡请医治病,为什么还要索取金钱?这些事,太不合乎常情,是会让人疑惑的。”
龙步云说道:“醉伯伯!我说过,我因为不了解事情的起因,所以……”
醉叟说道:“所以我老人家要告诉你事情的起源。首先我要告诉你,你何伯伯并不是解剑堡请他去,而是他自己前住解剑堡,毛遂自荐,为解剑堡的主人,医治他久病在床的独生女儿。”
这回惊呼的不止是龙步云,连站在一旁的何雯静也大感意外。
何雯静叫道:“醉伯伯!我爹临走之前,告诉我,他是应邀前往解剑堡,而且说是解剑堡是一处人人武功高强的城寨,不得不应邀前往。他……为什么要骗我?”
醉叟说道:“你爹骗你!实在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这个说辞,真是叫人难以相信。
何老爷子一生做人正直,从来不说一句谎言,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女儿?更况且到解剑堡去为人治病,不是什么不能告人的事,实在用不着说谎骗人。
何雯静一直认为爹是被扣押在解剑堡,而且解剑堡的主人又自诩是天下第一,为什么要禁锢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照如今醉叟如此一说,是何老爷子自己愿意去的,更叫人想不出个道理来。
何雯静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醉叟眯着眼睛问道:“丫头!你不高兴了?因为你爹骗了你?”
何雯静缓缓地说道:“没有。我不会生爹的气。我只是奇怪,爹没有道理要自动去狼虎之穴,更没有道理不说真话。”
她突然向醉叟问道:“醉伯伯!你是知道整个事情真相的,对不对?爹到底有什么苦衷?”
醉叟说道:“丫头!我跟你爹有过承诺,在事情未成之前,不要向你说出真相!”
何雯静震惊了,她真难以相信,相依为命的父女,竟然有事相瞒。
醉叟又说道:“丫头,不要难过,看样子我今天如果不说出事情的真相,你连你爹都不能谅解了。”
他又向龙步云说道:“小子!你也要听好,这件事的后半段,与你有关哕!”
何雯静忽然说道:“醉伯伯!难道就站在这里说话不成?”
醉叟大笑说道:“到竹趣居喝上两杯,说起来也许更传神一点。”
三人果然回到“竹趣居”,书琴知趣得很,很快就准备好了酒菜,并且为何雯静、龙步云沏壶好茶相陪。
醉叟也不客气连干了三杯。咳了一口气说道:“有人道是:莫饮卯时酒,昏昏直到酉。其实我老人家是愈喝愈清醒。”
他停杯半晌,望着何雯静说道:“丫头,你还记得三年前你生了一场病,发烧不退,你爹用了猛药,病是好了,可是内火上升,集中到你的一双眼睛,结果你的一双眼睛就此……”
他老人家说到这里顿住话题,他怕引起往事,让何雯静平白伤心一场。
何雯静倒是淡淡地说道:“这都是命啊!爹早年行医,也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结果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反而……唉!我只不过眼睛瞎了,可是,可怜的爹,他老人家却要为这件事痛苦一辈子!”
醉叟又叹气说道:“丫头!你说对了!你爹为这件事,自责不已,一想起这件事,就痛不欲生。”
何雯静叹息说道:“可怜的爹!”
醉叟说道:“你爹曾经跟你说,他这下半辈子只做一件事,要设法为你医好眼睛。如果医治不好,他死也难以瞑目!”
这几句话,不但说明父女情深,也说明一个父亲为了女儿,那份浓郁得可以取代自己生命的爱!整个“竹趣居”都因为这几句话,弥漫着一股忧伤。
何雯静轻轻拭去眼泪,喃喃地说道:“爹!这又是何苦?女儿的眼睛,命也!”
醉叟说道:“丫头,你这话说错了。你爹什么都可以认命,唯独对你的眼睛,他绝不认命。”
他顿了一下之后,又说道:“上次我来何家花园,你爹忽然托我一件事,他托我寻找两件药中至宝,一个是千年黄连老树根,另一个是天山雪莲实。”
何雯静不禁长长地啊了一声,神情有些紧张起来。
醉叟接着说道:“偏巧我这个医道十足门外汉,就听到一个传闻:解剑堡的堡主,家中广有金银,更搜集了不少奇珍异物,这黄连老根与天山雪莲实,他都珍藏着有。”
这时候龙步云忍不住问道:“醉伯伯!你刚刚说的这两样东西,有什么用处?”
何雯静说道:“这两样东西只是听说,药性大凉、祛火、明目,是治眼疾的圣品。但是,从来也没有人真正见过这种东西,黄连有,千年黄连老根谁能识得?天山天池之畔,生有一种雪莲,是否结实?有谁见过?爹他老人家真是……”
醉叟说道:“这就叫做天下父母心啊!”
龙步云说道:“这解剑堡的堡主是什么样的人?照方才来的两个人言行,也就可以略知一二。恐怕要从解剑堡讨得这两样东西,不容易吧!”
醉叟说道:“你说对了!解剑堡堡主虽然不是很坏的人,但是绝不是一个有民胞物与仁心的人,而且他自恃武功很高,因此野心很大,要他自动将这两件宝物送给别人,那是缘木求鱼的事。”
何雯静急问道:“爹应该听到醉伯伯介绍过解剑堡的事,他为什么要去解剑堡?”
醉叟叹道:“丫头!为了你的眼睛,即使是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何况在你爹看来,希望很大,他当然更不轻言放弃了。”
龙步云忽然插口说道:“解剑堡堡主的女儿有病,群医束手,醉伯伯透露了这个消息,给何伯伯带来希望,他要凭他的精湛医术,治愈解剑堡堡主女儿的病,交换的条件,便是千年黄连老根与天山雪莲实。”
醉叟点点头,颇为赞许地说道:“小子!你很聪明,事情就是这样!”
何雯静急着问道:“唉!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龙步云说道:“只有一个原因,你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女儿,正如醉伯伯所说的,只要有一线希望,他自然要全力以赴!”
何雯静轻轻地叫道:“啊!爹!”
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紧张地问道:“醉伯伯!我爹去解剑堡这么久,没有回来,想必是解剑堡堡主的女儿的病没有治好。你可知道对方患的是什么病?”
醉叟说道:“小儿痴呆病。”
何雯静大惊,脱口惊呼说道:“那是治不好的病,纵使是华陀再世,也没有办法治好。”
醉叟叹道:“据说解剑堡堡主这唯一的女儿,已经有十五岁,长得貌美如花。但是,心智还像是五、六岁的小孩儿家。解剑堡堡主为这件事,也是竭尽一切所能,始终束手无策的。”
龙步云说道:“虽然如此,何伯伯无法治病,就应该让他回来才对,即使不给千年黄连老根与天山雪莲实,也不应该扣人,难道这其中还有其他的原因么?”
醉叟说道:“小子!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他又喝了一杯,敲着桌子说道:“解剑堡堡主为了自己的女儿如此怪病,他恨老天待他不公平,他自认一生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他?”
何雯静喃喃说道:“可怜的父亲!可是怨天又有什么用?”
醉叟说道:“他更联想到,满人人关以后,杀人如麻、坏事做尽,可是他们享尽荣华富贵,这叫什么天理?他心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