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里的一段栈道最为壮观危险,地名就叫阎王碥。南面一里,叫飞石崖,北面三里,叫架云。
房阁型的栈道建在半山履,上面是飞崖,下面是百丈深渊,往下望目为之眩,有惧高症的人,最好不要凭栏下望,以免晕倒。
这条风翔府前往汉中府的栈道,叫连云栈,也称北栈道。
自从洪武二十五年全部整修之后,迄今已经历了一百六十年漫漫岁月,百余年来不断整修,但有些地方的构木,已经有点腐朽。
整段阁道走起来似乎摇摇晃晃,像是随时皆可能向下崩坍,格支支的怪响,令行走的旅客心惊胆跳,似乎随时皆可能随栈道崩坠粉身碎骨。
连云栈南北全长四百二十里,共有钱阁二干三百七十五间。
栈阁绝大致是在半山腰,凿孔用木桩打入崖壁,上铺木板加建架阁,工程之艰巨伟大,无与伦比。
只有一位骑士,缓缓策马南行。
在这里绝不可以策马奔驰,木板如被踏破,很可能马死人伤,严重时很可能导致栈阁崩坍。
坐骑是不怎么中看的小川马,比驴大不了多少。
骑士却身材修长,猿臂鸢肩,全身呈现柔和矫捷的线条,并不显得雄壮,但有一股令人心悸的气势流露,似乎像一头柔软的爆发力惊人的金钱大豹,充满了危险气息。
尤其是他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似乎闪耀着令人难测的、可透人肺腑的神秘光芒。
当然,那是当他瞪视着对方.心里正不高兴的时候,才有那种神秘的光芒发出。
平时,却是坦然平和,甚至带有和蔼的笑意,与他五官颇为出色的脸型配合,显得英气勃勃却又平易近人。
总之,这种人如果不惹火他,他是没有危险性的,你入眼就可以看出,他不会威协你的安全,甚至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他穿的是普通青布对襟骑装,腰间有四寸宽的皮护腰,里面还有布腰带,佩剑没有任何装饰,剑把云头也没悬有剑穗,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百宝囊改系在背上,活动不妨碍身躯的灵活。
鞍后有卷成筒的马包,那是走长途旅客的随身行囊,必要时可在山间林野露宿,途中有没有旅舍不必介意。
七月初,任何地方皆可露宿。
这条路上旅客并不多,尤其罕见单身的旅客。
连云栈的治安并不佳,各处都有小蟊贼出没,旅客皆成群结队往来,以免被推入河底尸骨无存。
在这条路上行走,佩带兵刃是绝对合法的,至少也得带一根木棒,事急可以对付虎豹豺狼。
川陕交界的汉中府,一直就是强盗的啸聚场,绿林好汉与造反英雄的根据地,亡命逃民的天堂。出动十万大军,也捉不到三五个悍匪亡命的。
这位单身骑土佩了剑,穿章打松并不抢眼,不怕匪盗亡命打主意,从容赶路意态悠闲,并不急于赶路。日正中天,时光早着呢!
在这条路上行走,错过宿头是十分危险的事。
这一段栈道,长约两里,约有一半建有栈阁,可挡风雨与落石。
到达栈道中段,远远地便看到一个道装老人,坐在阁栏的长大条凳上,与一群猿猴嬉戏。蹄声惊动了猴群,叫啸着向骑士注视,跳上跳下,显得暴躁不安。
逐渐接近,猴群终于一哄而散,爬上阁顶,攀上高崖的草木丛,仍然发出示威性的咆哮叫啸,向骑士威吓。
道装老人安坐不动,阴森的目光盯牢了渐来渐近的年轻骑士,随骑士的接近,阴森的眼神也逐渐加强,流露出警戒的神色。
年轻骑士毫无不友好的表示,蹄声得得逐渐接近,平和的目光,友好地落在道装老人的身上。
“你像是认识我。”老道突然远在十步外发话打招呼,嗓音高亢尖锐,与花甲年龄不符。
“恕在下眼拙,不认识道长。”
年轻骑士敬老尊贤,扳鞍下马牵着坐骑走近,脸上有友好的笑容:“在下第一次走这条汉中道,一切陌生。在下姓黄,从西安来。请问道长的仙号如何称呼?”
尽管老道的脸上,流露出敌意的神色,年轻骑士毫不介意,态度诚恳不亢不卑,颇有礼貌。
“你真不认识贫道?”老道沉声问,徐徐整衣站起。
“真的、在下确是第一次行脚关中。”
“从何处来?”老道追问。
“很远,江南。”
江南,大得很呢:年轻骑士说的是所谓京都官话,没带有江南腔。
“江南?姓黄?大名呢?绰号呢?”
一连串问题,像在盘底。
“黄自然。”年轻骑士含笑通名:“在下浪迹天下将近五年,第一次行脚关中汉中,用江湖口吻盘道,实在无此必要。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盘根究底是相当犯忌的事,在下要赶路,后会有期。”
年轻骑士正欲扳鞍上马,挂上判官头的缰绳突然飞起。手急眼快,他一抬手便压住了缰绳。
“好深厚的移山倒海神技。”年轻骑士黄自然脸色微变,脱口称赞:“凤翔府金台观老道们的仙术。武当的祖师爷张大仙,道术绝学不传武当山,北留手泽于关中,东传浙江张松溪张真人,仅武功留传武当山。武当门人的道术就肤浅得很,内家拳剑传世却大放异彩。我想,你是金台观的有道全真,所表现的风度,却缺乏真正的道气。好了,我不想招惹你。”
“唔!你似乎真的不认识贫道。”
老道也脸色一变,盯著黄自然按住缓绳的大手,似乎仍不相信,那只大手能按住自行伸展欲飞的缓绳。
“没有骗道长的必要。”黄自然伸脚踏镫,准备上马:“前天在下落脚在宝鸡,概略知道金台现的事,对张大仙当年在金台观假死逃世的神迹心向往之。我对朝廷公然支持少林武,当的事毫无成见,对少林武当的门人子弟也毫不嫉护。人人头上有片天,我不会仗剑上武当山向名门挑战以抬高身价,更不会与金台观的道术比高下,道长在中途施术示威我不计较,但请不要进一步找麻烦。我可以走了吗?”
语气软中带硬,充分表现出年轻人缺乏修养,心里不高兴,就忍不住话中带刺。
老道冷森地瞪着他,眼神变得相当复杂,已经从这番话中,感觉出危险的气息。
毫无成见,毫不嫉妒?
朝廷支持少林武当,是天下众所周知的事。
少林自从少林十三憎,帮助大唐打江山,奠定武林北斗地位之后,历代皇朝皆对少林另眼相看,本朝定属之后,少林僧兵皆由朝廷拨专款度支,百余年来,多次调遣僧兵平定内乱。
目下仍有三百余名僧兵,在东南沿海参与剿倭,表现相当出色,比上次参与剿匪(山东响马)表现好得太多了,正所谓雪耻图强,重振少林声威。
把武当捧出来与少林分庭抗礼,也是朱家皇朝培植武林第二势力的政策,派六十万丁夫,把武当山修建得比少林更巍峨瑰丽,封为太和太岳,比中岳有过之而无不及。
武当的祖师张三丰,为了躲避永乐大帝的专使,在金台观假死,逃入四川潜隐峨嵋。
但被专使拆穿了他的把战,开棺验尸,棺内只有他的一双草鞋。
总之,大明皇朝与武当祖师之间,双方的关系非常复杂。复杂到牵涉三保太监下西洋,牵涉到后元帝国撒马儿汗的中东皇朝。
但平民百姓所知道的是,百余年来,朝廷一直就不断地拔人拨款,不断建筑新的宫观,迄今仍在长期兴建,武当弟子享有特权,发展如旭日初升。
没有特权的人,能不羡慕嫉妒?少林武当的门人子弟,不管是与任何人发生冲突,不论是公了私了,少林武当的人都是有理的一方,除非罪证明确,不然几乎可以断定必定是胜家。
年轻骑士黄自然的话,骨于里的不满不需深入分析。金台观的老道中,有几个是从武当山派来的名宿,负责维护祖师爷的遗世仙迹,享有的特权是无可比拟的。
连凤翔府的知府大人,也对这些老道优礼有加。所以,黄自然不想与老道发生冲突。
“贫道虚尘。”老道一字一吐亮道号。
“抱歉,在下真的不认识道长。”黄自然扳鞍上马。
在江湖闯道的人,姓名大多数靠不住.尤其是那些落了案的好汉们,一天改几次名平常得很。
但绰号通常是用血泪,甚至性命而博得的,得来不易,想另创名号谈何容易?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轻言放弃。
因此在江湖道中,绰号比姓名重要得多,姓甚名谁反而无人注意。
黄自然通了姓名,老道就不知道他是老几。
老道亮了道号,道号与绰号是两码子事。
道号有如俗家的姓名,并不重要,因此黄自然也不知道老道是何许人也,以虔尘为道号的全真也不知凡几。
道教的大多数道侣,与世俗人士打交道,皆使用俗家姓名,仅在同道之间使用道号。
除了京师在京都或北地活动的全真教弟子之外,南方各教派都不是所谓出世的人,有老婆儿女,在世俗有一大堆俗务。
总理天下道教的龙虎山上清宫道士,已经升了天的“文康荣清文泰真人”邵元节,与目下位极人臣、总理天下道教兼领三孤(少师、少傅、少保)的“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陶仲文。
这两位总领道教的教主,都是有妻有妾,有儿有女,而且儿孙都封官领爵受禄的人。
“贫道不是金台观的道侣。”虚尘老道取下背领所插的拂尘,轻轻一拂传出隐隐风雷声。
“那又怎样?”黄自然安坐马上,马鞭也徐徐拂动。
“施主说不会向金台观的道术比高下。”
“没错,我说过。”
“也就是说,施主也会道术。”
“稍有涉猎。”黄自然口气谦虚。
“贫道存疑。施主年纪轻轻……”
“二十四岁出头啦!正是龙虎壮年。”这句话,就缺乏谦虚了。
“施主在何处修真?”
“修真?没胃口。”黄自然傲然地说:“在下入世并非积修外功,而是任所欲为。”
“什么?”虚尘大惊小怪:“简直是邪魔外道。”
“你又是什么卫道之士?”黄自然冷笑:“你拦路示威,向陌生人卖弄挑衅,算什么呀?连我这种邪魔外道,也不做这种不上道犯忌的事呢!”
“贫道要知道,前天晚上你蒙面夜探金台观的用意。”
“我说过,我对张大仙遗世的仙迹心向往之。哦!你仍然是金台观的道士。”
“贫道不是。”
“那又关你什么事?”
“贫道是好奇的旁观者,也不希望有人在金台观生事。”
“理不直气不壮。算了吧!老道,在下已远离金台观两日程,证明在下无意在金台观生事,你先赶到前面来示威就不上道了,各走各的路好不好?再见。”
拂尘猛一抖,罡风乍起,劲气山涌,风雷声突然增强了一倍。
马鞭一拂,刺耳的破风锐啸骤发。
健马一阵骚动,四蹄一乱即止,受到罡风所惊。
“去你的!”黄自然冷叱,跳下马一鞭虚抽。
拂尘一抖,响起一声怪异的气爆。两人相距仅丈余,两种奇异的劲流猛然进爆。
虚尘老道退了两步,脚下沉重,劲气迸涌中,栈阁摇摇,发出咯吱吱怪响。
崖上的猴群,一阵骚动纷纷走避。
人影乍隐乍现,虞尘老道幻现在二十步外,快得目力难及,像是同时幻没与显现,中间的二十步距离空间,似乎并不存在。
“你这孽障练成了不可能练成的绝学神功,竟然以跻身邪魔外道为荣。”老道脸色大变,破口大骂:“该死的混蛋,你真可耻。”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少臭美了。”黄自然额上也现汗影,声范人化流光。
老道一声长笑,也幻化逸电冉冉去远。
黄自然幻现在老道先前历立处,目送老道的身影逸走,哼了一声不再追逐,大摄知道追之不及了。
双方并无仇恨,有一方示弱逸走,没有死缠的必要,除非有一方是睚眦必报的凶神恶煞。
黄自然回到坐骑旁,在西周察看片刻,想找出某些不寻常事物,毫无所见。
“这个老道竟然可以和猴群玩在一起,可熊真有些神道。”他喃喃自语:“看来,他不是金台观的老道。”
不久,他向南动身走了。
倚云栈,也叫响水滩,在阎王碥南面约二十里,有村舍二十余间,也是一处歇脚站,南距鸡头关仅十余里,沿途最为险峻。
村舍面临龙江,水流湍急响声震耳。左是石布湾,右是盘龙坞。
沿盘龙坞小径,进入一处山峡,前面的奇峰伸出一处台地,建了一座规模不大,但格局颇为完整的佛寺:小雷音禅寺。
这里,是深山中各处小村落的人,精神寄托的圣地,外地人很少光临,香烟不盛是意料中事。全部僧侣仅有十二个人,名符其实在内苦修,自给自足,与外界几乎断绝了往来。
至于是否真与外界断绝了往来,恐怕只有他们才心中明白了。
汉中府附近的秦蜀山区,一直就是匪盗作乱的大本营,百十年来几乎难有宁日,此起被伏周而复始,每次一乱就是十几年,这条秦蜀通道,很少有长期畅通的时日。
北栈道连云栈稍好些,波及的机会也少得多。至于在这些穷山恶水中的居民,到底是些什么来路,连本地的民众,也所知有限,官府鞭长莫及,也懒得理会。
这十几个苦行僧的底细,连倚云栈的居民也少有印象。
鸡头关是连云栈的南口,驻有一队民壮。关在褒城县北十里,往来方便。
所以倚云栈只是一处歇脚站,旅客须在县城或鸡头关投宿,因此只有供应旅行用品的小店,没有客栈供旅客投宿。
未牌时分,已经没有北行的旅客,只有陆陆续续南下的人,在这里略为歇息,便须动身赶往鸡头关或县城投宿,不能有所耽搁。
陌生旅客在这里逗留,小村的人一清二楚。
黄自然在一家小店歇息片刻,喝口水并且饮马,向店伙打听南下旅途的情形,然后跨上坐骑向南动身,消失在南面的崇山峻岭里。
没有旅客跟在他后面,旅客都是徒步赶路的,当然跟不上坐骑、也没有人会扮追马匹的笨蛋。
虚尘老道躲在另一家小店歇息进食,目送他策马泰然离去。
半个时辰后,北面来了一位年约花甲的孤身旅客,背了长形行囊,手中有一根尺八乌木鸠首杖,并没在小村停留,出村南扬长而去。
老道随后跟出,不久便并肩而行。
天没黑,整条钱道交通断绝。
沿途的小村与驿站的居民,也不敢离开安全活动范围,强盗与猛兽皆在夜间活动,通常不会接近骚扰。
小雷音掸寺位于五里外的深山里,羊肠小径大白天也罕见有人行走,除了飞禽走兽之外,夜间绝不可能发现人踪,平时十天半月,才有三四位老僧,前来小村采购日常用品。
天终于黑了,羊肠小径破天荒出现行走的人。
七月鬼门开,地狱门整整开一个月。
佛门子弟心中有地狱,而且相信地狱有十八层。
道家门人心目中也有地狱,地狱有十殿。
佛教东传,地狱混成一家。因此,中元节与孟兰盆盛会也混在一起大家欢喜,你拜地藏我拜阎王。
小雷音禅寺与外界少接触,不举行盂兰盆盛会、但也未能免俗,悬起几盏鬼灯。平时天一黑,只有大殿有长明灯,其他各处黑沉沉。
鬼灯在夜风中摇曳,枭啼兽吼此起彼落。深山中的夜是相当恐怖的,难怪妖魔鬼怪的传说长植人心,夜间行走,真需有超人的勇气。
按理,天一黑,这条羊肠小径,不可能有人行走了。
可是,不但今晚有人行走,而且有不少人行走,但却不走在一起。
小雷音禅寺今晚也有异于往昔,后面的禅房居然可看到灯火,香积厨也有火光,可知必定有和尚在弄食物。
和尚们按清规,午后是不可以进食的,香积厨照例不生火,绝不可以煮食物。午后偷吃的食物,称为鬼食。
静室点起两具烛台,光度似嫌不足。四位红光满面,雄壮结实,年约半百的和尚,居然置酒待客,而且肉香扑鼻。
哪像是苦修的和尚?简直就是四个脸团团富家翁,只要留起头发脱掉僧袍,就神似富翁大爷级的人物了。
客人有三个,却有两个是美如狐仙的妙龄女郎,甚至穿了春衫长裙,宛若大家闺秀。
寺庙中夜间窝藏有女人,实在不像话。
那位男客年约二十五六,魁梧健壮剑眉虎目,英气勃勃人才一表,可惜脸色有点苍白。
如果脸色可以估计健康状态,这位年轻男客显然不符,脸色有病容,身材却明显地可以看出非常的健废。
脸色有点苍白,并不是缺点,反而显得气质清秀,英气中透露出温文味。
坐在上首主位的那位大和尚,脸上有不悦的神情流露,已有了三分酒意,脸色更红润了。
“明天你们必须走,你们在我这里逗留得太久了。”大和尚吞下口中的大块肉,叮着年轻男客下逐客令:“鲍施主,你做了三天说客,也浪费了三天工夫,应该知难而退了。就算你说破了嘴唇,也打动不了我的心.省些劲吧!你们最好明天就离开。”
“智因大师,你不要固执好不好?”年轻男客鲍施主笑容可掬,不介意逐客令:
“你不松口,我如何向陈老先生交待?他诚意请你前往共享富贵,我也夸海口可以促驾成行……”
“那是你和他的问题,不是我的。”大和尚智圆大师,是小雷音禅寺的住持,说话具有主人的权威:“他魔爪丧门爬上了高枝,你神剑秀士也由他带携攀龙附风,你们都是登上龙门的新贵,命好运气好日子过得好。我一个和尚,就算坐上了钧州王府的王座,对我一个和尚又有何好处?老实说,王座还真不如我现在的莲座快活逍遥呢!别说了,我是不会上当的。”
“上当?大师未免说得太过份了吧?咱们诚心诚意请你有福共享,你却故意曲解咱们的心意,愈说愈难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神剑秀士仍然笑容满面,说的话似乎没有多少秀士成份,江湖味却重:“大家都是好朋友,有福同享难道也错了?”
“狗屁的有福同享,呵呵!”智圆和尚怪笑,怪眼在两位美丽的女客身上膘来膘去:
“我四好如来在这穷山恶水里,快快活活躲了几年,每年外出两三次,予取予求欢乐无限,你居然要我丢弃享受,为了区区几百两银子,听任别人驱策卖命,你是不是昏了头?”
“没有人要你接受驱策卖命,仅要求你跟在身边防范意外。”神剑秀士不死心,继续说服:“一入王府身价百倍,名利双收同样可以予取予求。和尚,你必须了解自己的处境,明白为何要躲在穷山恶水中,只能暗中外出,过见不得天日的日子。这十几年来,要捉你剥皮抽筋的黑白道高手名宿,数量愈来愈多,早晚会有人掘出你的根底,濒临小雷音禅寺。如果你进了王府,局面将完全改观,你那些仇家苦主,天胆也不敢前往钧州自寻死路,想通了没有?”
“哈哈!你不要危言耸听,这一套唬不了佛爷我。”智圆和尚大笑:“我那些仇家不成气候,根本威协不了我。我躲在这里并非为了避仇,而是可以毫无顾忌,享受我所获得的成果,没有人干扰我的享乐。不要说了,我不会放弃无边的享受,去替别人做打手保镖。”
“和尚!”
“识相些好不好?别说了。”智圆和尚胜上重新涌现不悦的神情:“你在白费工夫。”
“鲍兄,你就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吧!”那位左颊有一颗、美人痣的漂亮女人说:
“不必为了有我姐妹在场而感到不便出口。”
“他娘的!”智圆和尚有点冒火了:“你这混蛋秀士,瞒了真正的原因?原因是什么?”
“好吧!我说。”神剑秀士淡淡一笑,脸上表情暖昧:“忠孝真人从陈老先生处,知道你的药有功参造化的功能,所以希望依……”
“原来如此。”智圆和尚怒意消失了:“我四好如来的四好是酒色财气.在色字方面的药物是超一流的,药引出于天山雪莲和乌斯藏红花,真正的人间绝品。而你那位主子忠孝真人。啧啧啧啧……可怜,所炼制的药……老天爷!想起来就恶心,那玩意居然有人敢吃,我算是心服口服。他那位堂叔伏魔忠孝帝君,在皇宫征选五百童男童女,收集尿液炼秋石服用,已经教人呕吐了,他竟然更为恶心下流,竟然……”
“不许说!”神剑秀士脸红耳赤沉叱。
“嘻嘻!连我都不介意,你又何必不好意思?”漂亮女郎笑嘻嘻地接口:“让和尚说,这才能表示和尚的药不同凡响呀!同时也等于忠孝真人志在和尚的药,和尚如果不应聘,可能会有何种结果。”
语气中暗含的威胁,是用不着猜的。
“贫僧不想说了。”四好如来智圆冷冷地说:“我的药已所剩不多,要留作己用。”
“和尚,你还不明白吗?”神剑秀士也冷笑:“陈老先生绰号称魔爪丧门,是你的好友知交,为人险毒冷血。他在王爷面前推荐你,你如果坚持不应聘,他脸上挂不住,说不定会派三两百名高手护卫前来强行促驾,届时你去不去?你这座小雷音禅寺能保全吗?别蠢了,和尚,不要给脸不要脸,届时大家脸上难看,何苦来哉?”
“你威胁我吗?”四好如来厉声沉喝。
“我怎敢?毕竟我是在陈老先生手下办事的人,奉命办理他交办的任务,算起来你是前辈。”神剑秀士也剑眉一挑,说的话有骨有刺:“如果在下是不相干的人.这不敢两字不会出于我口。”
“算了,算了,鲍兄。”女郎含笑打圆场,其实是以退为进:“用不着伤了和气。
反正我们奉命前来请和尚出山,意思已经表明,事成与否,我们无权强行决定,只须据实回报,我们不负成败的责任。我们明天就动身返报,陈老先生不会怪我们的。”
“高唐神女,你不要牙尖嘴利卖弄小聪明。”四好如来怪眼一翻:“我这里随时都可以丢的,大不了佛爷到南栈道另辟桃源,或者干脆深入大巴山,小小一个钧州小藩王岂奈我何。如果真把佛爷惹火了,佛爷会到钧州向那个什么忠孝真人讨公道,哼!”
“和尚,何不现在就去?”高唐神女媚笑;“真人必定倒履相迎。”
“你以为佛爷不敢去?”
“徽王府的护卫……”
“不要说护卫,连侍卫也唬不了佛爷这种人。恼得佛爷火起,干脆大闹一场。十六年前,天斩邪刀在钧州附近,就曾经把忠孝帝君的侍卫们,杀得落花流水。佛爷的能耐,绝对不比天斩邪刀差,哼!”
皇帝的禁军称侍卫,各地藩王称护卫。
忠孝帝君,指当今皇帝嘉靖,自封为“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另加“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以及“一阳真人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一年后,又加“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简直莫名其妙。
钧州有一位藩王,徽王朱载-,是嘉靖帝的侄儿,是同样好色想当神仙的同道,狼狈为奸好得蜜里调油。嘉靖帝以忠孝帝君的名义,封之为“靖徽翊教辅化忠孝真人”。
一个帝君,一个真人,叔侄俩是一双绝配。
一年后(嘉靖三十五年),叔侄俩为了争春药而反脸,忠孝帝君把忠孝真人,打入地狱囚禁在凤阳高墙(皇家监狱)里,忠孝真人终于上吊自杀,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钩洲的徽王府因此而撤藩,子女皆遣送开封,交由周王约束管教,钧州的百姓大开筵席庆贺三天。
四好如来的四好是酒色财气,对色的欣赏格调颖高,所炼制的春药,号称江湖第一,确也是房中药圣品。
徽王忠孝真人所炼的春药,虽然也颇有名气,但炼的材料污秽肮脏,知道内情的人根本不敢领教,好处是材料不虞匮乏。
而四好和尚的春药,雪莲来自后元帝国占据的天山,乌斯藏红花来自乌斯藏(西藏)。
乌斯藏也产雪莲,但品质比不上天山所产。
忠孝真人派人找四好和尚,正所谓物以类聚。
所派的代表,是威震河南的神剑秀士,与号称一代妖姬的高唐神女高采英。另一位美女是江湖名女人,黑牡丹冷菊,那一身黑衣裙,却像一位俏寡妇。
这是说,四好如来假使不识相,将以武力做后盾,根本不需千里迢迢,另派护卫来大动干戈。
有两位妖艳的漂亮名女人同来,也有以色相诱的用意,表示徽王府有的是天姿国色美人,同好盖兴乎来。
“我知道大师的金刚禅功,已修至十成火候。”神剑秀士皮笑肉不笑,明捧暗损:
“手中的无敌戒刀,可一刀砍断大雄宝殿的巨柱。天斩邪刀当年大闹许州南阳,把皇帝赶得飞马奔回承天府老家。那时,我还是八岁的少年,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盖世霸王,也不知道他的刀到底如何厉害。大师的戒刀,比那把传说中的天斩邪刀,重量超出一至两倍,那家伙哪能比?大师如果真要到钧州去闹,在下真得小心提防呢!好吧!在下明天就返回钧州复命,陈老先生即使责怪我无能,我也认了。你是他的老朋友,本想在接到他的手书之后,便会爽快地答应的,用不着我催促。以我神剑秀士的声望地位,也不配催促大师应允。来,敬大师一杯,明天,就不再打扰大师的享乐了。”
杯一举,不等四好如来有所表示,一口便干了杯中酒,一照杯大刺刺地抓过酒壶自行斟酒入杯。
“请代贫僧向老朋友陈施主致意,谢谢他提携的好意。”四好如来诚恳地说:“只是贫僧不愿割舍现有的一切,对无利可图的事兴趣缺缺。日后有暇行脚钧州,再专诚面致谢意。”
和尚不可能知道远在河南钧州王宫那位老朋友的打算;也就无法知道这位年轻使者的计划,更不知道这位使者的声誉武功根底。
年轻人志比天高,绰号称神剑,言过其实虚有其表,狂言狂语不值得计较。
小雷音禅寺有十二名和尚,都是武功超绝,在天下各地做案,杀人掳掠皆可独当一面的高手,专使的三名年轻男女,哪配在这里撒野?所以全寺的和尚,皆对这三位男女专使毫无戒心。
专使既然明白表示明早离去,承认说服的任务失败,好来好去,这件事应该告一段落了。
“话在下必定带到。其实带与不带都是一样,多此一举而已。”神剑秀士透露玄机。
“哦!什么意思?”四好如来果然起疑。
“陈老先生算定你不会出山应聘。”
“咦!既然他知道贫僧不会出山应聘,为何仍然派你们来?来看栈道的风景?”
“先论交情,礼不可废呀!”
“你是说……”
“大师该知道先礼后兵吧!”
“知道,下一批专使来硬的,硬请?”
“猜对了一半。”
“哦!那一半?”
“在下离开贵禅寺一步,便是第二批专使。”
四好如来冷然瞪视对方片刻,冷冷一笑。
“好,我等你。”和尚沉声说:“现在喝酒啦!明天的事明天解决。”
“对,明天的事明天解决,敬你一杯,今晚不醉无休。”神剑秀士笑吟吟地敬酒。
小雷音禅寺的和尚,不会派来倚云栈小村坐镇、不但没有地方安顿,也怕引人注意。
替小雷音掸寺做眼线的人,就是小村的小食店主人,留意注来栈道的岔眼人物,尤其注意在小村逗留的陌生人,一看情形有异,便会俏悄派心腹店伙传讯。
黄自然没在小村活动,吃饱了便策马南行。
虚尘老道也没在村中逗留,没引起眼线的注怠。
即使是普通的小豪小霸,也会收买一些爪牙,在巢穴与势力范围内外,建立警戒网,以保护巢穴的安全,陌生人难逃眼线的耳目。
夜间应该没有任何活动的,整条栈道天没黑就一切活动停止了。小店的眼线十分精明负责,居然发现了警兆,看到异样的活动:有夜行人夜间入村。
警讯必须及时传出,不分昼夜争取时效。
一名中年店伙,带了防兽的刀和手仗,悄然出村奔向四五里外的小雷音禅寺,事先并不知道。这条羊肠小径中,这几天晚上,都有神秘的人影出没。
远出两里地,突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传出轻微的枝叶擦动声,像有小动物窜走。
中年店伙相当机警。并不认为是小动物窜走,倏然止步,双手横仗戒备留意动静。
没有后续声音,只有远处传来的枭啼兽吼。
正想重行动身,头顶的浓枝突然传出一声叹息,令人闻之汗毛直竖。
“去你娘的:“店伙破口大骂,杖向上一伸一抖,枝叶摇摇:“大吉大利!”
飞起一头大枭,仍可听到隐约的羽毛破风声。枭鸟的羽毛柔软,众所公认它飞行无声,不产生压力,因此是猎杀蛇鼠的能手。
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同样有声音发出,只不过声音微弱,下搏的速度太快,敏感的蛇鼠也不易发现它而已。
这是秦岭巴山地区,数种大型枭鸟中的一种,比普通枭鸟大十倍,翼展接近五六尺,十分惊人,可捉来守门,比狗更管用。
这种大枭通常很少大声啼叫,在某种时节,所发出的怪异叹息声,真像鬼魂夜泣。
如果人恰好在树下歇息,听到这种叹息声,会吓得魂飞魄散,胆小朋友甚至会被吓昏,倒霉三年。
中年店伙是本地人,知道大枭的习性,所以并没受到惊吓,叫一声大吉大利以冲掉霉气。
刚要迈步,嘿嘿阴笑声入耳,眼一花,黑影幻现在身前不足八尺。
店伙并没吓得手脚发软,本能地大喝一声,木杖劈出,先下手为强。
杖一震,收不回来了。
“你是传信的人,嘿嘿嘿……”抓住杖的黑影,用刺耳的嗓音说:“你该用啸声传警的。”
店伙一张嘴,要用啸声传警。
来不及了,耳门挨了沉重一击。
原来身后另有一个黑影,无声无息真像幽灵。
“要口供……”前面夺杖的黑影急叫。
“别费事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将人击倒的黑影将店伙拖起:“反正他发现了我们的人,前往通风报信,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口供?这一掌偏了些少,可能已成了大白痴。”
“你这家伙真差劲,任何口供都有用,你却下重手……罢了,你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好不好?这点小事也用得着郑重其事?”黑影将店伙抛入草木丛中:“我手底下,从来不留活口。”
如果他们留下店伙问口供,将会发现警讯与他们无关,牵涉到他们以外的动静,影响大局至巨。
唯一的羊肠小径,往来非走小径不可,两侧的山崖不能攀越,扼守在小径前后,有如一夫当关,来一个捉一个。可以完全封锁小雷音禅寺的出入,断绝一切外援.有如瓮中捉鳖。
封锁的人,却忽略了和尚们的退路,寺后的深山大泽.是封锁不了的,出路被封锁,退路却广,如想一网打尽,非白昼动手不可。
主事人采用的手段就是白昼动手,夜间绝难一网打尽。
早膳毕,客人准备动身。
三男女仅携有简单的行囊,各自打成一个小包裹挂在胁下。
三男女人才出众,穿得体面,处处表现出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没带有随从委实令人起疑。
客院的知客僧迎入住持四好如来,要由住持亲自送客。
四好如来居然穿上僧袍,而且披上袈裟有板有眼,点着代表权威的掸杖,宝相庄严,偕同三位同样盛装的僧侣,正经八百送贵宾动身。
客套一番,贵宾突然提出要求。
“智圆大师。”神剑秀士突然话锋一转,从感谢盛情招待的客套话脱出:“陈老先生与大师是知交,在徽王府荣任三年客卿,三年来一直就打听大师的下落,希望好朋友有福同享,一旦知道大师的下落,便派在下专程促驾,够情义吧?”
四好如来显然摸不清这番话的用意,呆了一呆。
“我知道他的心意,确也由衷感激。”大和尚皱着眉头,用怪怪的眼神,捕捉神剑秀士的神色变化:“他既然打听出贫憎的下落,应该知道贫僧的生活,比他逍遥惬意多多,贫僧不得不拒绝他的邀请,他的好意,贫僧只好心领了。”
“陈老先生显然有先见之明,知道大师必定会拒绝邀请,所以……”
“年轻人,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大和尚油然心生警兆:“他既然知道我必定拒绝,为何仍然不远千里迢迢,派你们前来徒劳往返?”
“他认为你拒绝是意料中事,但是……”
“但是什么?”
“你会把珍逾拱壁的金刚龙虎霹雷丹,送给他三五百颗让我带回去,进献给徽王国主。”神剑秀士脸上笑容依旧,毫无变脸的征兆。
“开玩笑!”大和尚狞笑:“贫僧派人冒万险,到西番以重金搜购药材,每颗丹都是无价之宝……”
“任何东西都有价,大师。”神剑秀士抢着说:“最低贱的价格是人命。以徽王国主的权力,至大漠或西番搜购药材毫无困难,西安的秦王国主就可以帮忙派人出境。徽王国主重视的,是你炼药的技术方法,所以派专使请你前往。你本人并不值钱,你不去,退而求其次要你的金刚龙虎霹雳丹,对你已经十分客气礼遇了,他可以主宰你的生死,知道吗?”
“可恶!”大和尚终于冒火了,神剑秀士这番话充满恫吓威胁,一个凶残恶毒的人怎受得了:“你回去告诉魔爪丧门姓陈的,佛爷没有他这位朋友,日后千万不要再派人来……”
“人已经派来了。”神剑秀士脸色一沉,笑容消失无踪:“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二步棋。”
知客僧首先急退,发出警讯。
四好如来怪眼中厉光暴射,脸色难看极了。
“原来如此,魔爪丧门真够情义的。”大和尚强忍即将爆发的怒火。仅语气阴森凌厉:“叫他们来吧!小雷音禅寺自信还可以接待一些人。你可以走了。我对你们三位客人颇有好感,但愿你们不是再派来的人中一份子,以免伤了三天和睦相处的情谊,请吧!”
“那就告辞了。”神剑秀士淡淡一笑,不再多说。
双方都心中有数,这种客套话毫无意义,既然另外派来的人已经抵达,先来的神剑秀士岂能一走了之?更不可能置身事外,两批人本来就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