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最前面的另一七人小组,由精明的眼线所组成,他们早已潜入山区,概略了解两天来所发生的变故,但不可能深入了解,把注意力全放在高大元身上。
至于两教之间的勾心斗角行动,眼线们无暇理会,也无法进一步查明底细,更小心地避免与两教的人碰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拼搏。
陆大仙对天暴星反反复复的态度极为愤慨,双方已经成了各人心中有数的仇敌,一旦有机会,必定用刀剑发泄心中的不满。
所以天暴星的眼线,只能在外围远远地旁观变化,并不了解所发生的事故经纬,也不敢向两教的眼线打听或求证。
这些眼线发现两教的人,突然销声匿迹,而高大元与杜英却公然现身,显然两教的人不再向高大元算帐,机会来了,这七位眼线是领路人,领先向高大元住宿的农舍埋头急赶。
距农舍还有五六里,路旁的树林钻出两名大汉,劈面拦住去路,断路的意图相当明显。
警讯发出了,后面三级主力,快速地向前赶,但并不急于接近。
眼线的首脑,是大名鼎鼎的快活一刀姜义,不但是名动江湖的悍匪,也是四海社地位甚高的青龙坛坛主,居然派作眼线的领队,大才小用,也说明这些担任眼线的人,部是一等一的好汉。
拦路的两大汉,当然认识这位四海社的有名人物。在芜湖,天暴星被胁迫替陆大仙卖命,双方的人都曾经联手合作行动,不算陌生。
“姜老兄,你们还不死心呀?”为首留了大八字胡的大汉,堵在路中冷笑着问。
“张老兄,你说这些话就不上道了,什么叫死心?死什么心?”快活一刀怪眼一翻,气大声粗:“咱们发现你们陆续撤走,不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意外变故,只好着手自行寻找高小辈和那个小女人,难道你们死了心而放弃了?你老兄想阻我们办事?”
“不会。”张老兄肯定地答覆。
“可否把情势见告一二?”
“我也不知道。”张老兄苦笑。
“那……张兄挡路的用意……”
“劝诸位不可贸然大举出动,以免受到难以弥补的惨重损失。”
“什么?你……”
“姜老兄,话在下已经传到,听不听悉从尊便。总之,你们几十个人,还是退出山区,袖手旁观以免枉送性命,再见。”
“且慢。”快活一刀阻止两大汉退走:“虽然咱们不再与诸位联手合作,毕竟仍在替诸位分忧,有关情势的变化,你们也该提供给咱们早作应变准备呀!”
“我已经表明了,真的不知道究竟。”张老兄大声说,扭头奔入树丛,声音再提高:
“不要去,姜老兄,情势不妙,乱闯会后悔无及的。”
“张老兄……”
两大汉已经不见了,隐入树林深处不加理睬。
天暴星带了第一组三十余名爪牙赶到,快活一刀将经过的情形详加禀报,对张老兄两个人出面劝阻的怪异举动,无法提出合理的估计解释。
不管在任何状况下,苍天教的人都没有劝阻他们搜寻高大元的理由,同仇敌忾多了上百名高手协助,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事,欢迎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反而劝阻?
“他们此举有何用意?”天暴星果然大感困惑,立即提出疑问。
“不知道。”快活一刀摇头苦笑:“也许,陆大仙那混蛋,怕咱们毙了高小狗,获得仙书秘笈不给他们,所以威吓我们阻止咱们参予吧!在芜湖,他们就咬定咱们有意吞没仙书秘笈。”
“原因恐怕不简单,此中大有可疑。”天暴星并非真的性情火暴头脑简单,其实颇为阴险机警:“一定出了颇不寻常的变故。他们的人陆续隐去,这一阵久已不见他们的人活动,很可能高小狗已经被他们抓走了,怕咱们查出底细,所以不希望咱们大举出动。”
“当然有些可能。但不久之前,咱们的确发现高小狗与那个小妖妇,在那两家农舍活动,公然走动写意得很,不可能这么快就落在妖道那些人手中。”
“不要被这些无谓的事故耽搁了,咱们快走吧!?”天暴星把心一横,催促运身:“距那两家农舍还有多远?”
“约五六里,咱们留有两个人监视。”
“快走。”
一阵好赶,前面农舍在望。
两家农舍附近的山林中,各路人马皆派有眼线,潜伏在不远处监视,连小溪对岸也有人潜伏。
高大元早就发现有人潜伏,但并没采取行动,暗中安顿妥包裹,等候机会动身主动去找那些人算帐,是反击的时候了,敌人不来,就得去找。
他俩准备动身向上游走,上游的三家村,有弥勒教的爪牙歇宿,很可能成了该教的集结处,等人手充足,就快速地大举前来行全力一击。
本来他打算让杜英暂时在附近藏匿,杜英跟去十分危险。但杜英坚决表示要和他共进退,在附近藏匿不安全。
附近有潜伏的眼线监视,发现只有高大元一个人动身,铁定知道杜英在附近匿伏,必定会派人把杜英搜出来。
刚启门外出。便看到南面的小径人影来势如潮,相距已在里内,近百名悍贼兴高采烈鱼贯飞奔而来。
“他娘的!你们以为吃定我了?”高大元第一眼便看清天暴星的身影,怒火上冲,用打雷似的嗓门怪叫:“你们这些狗养的杂种真不该来,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在劫者难逃。”
弥勒教的人,有理由找他穷追不舍,因为他骚扰弥勒教的拜坛大典,犯了大忌。
苍天教的人找他,也是理所当然。
天暴星找他,就太不上道了。
玩鞭亭事故,是天暴星的人向他挑衅的。杜英破了天暴星的买卖,也不是杜英主动引起的纠纷。
上百名悍匪,开始越野并进,有人大叫大骂,有人老远就拔刀撤剑气势汹汹,一拥而上的态势显而易见。
他的怪叫声,把这群人的气焰压下了不少,领先的天暴星脚下一慢,怪眼中出现惊讶的神情。
上百名高手呐喊前涌如浪涛,高大元两个人居然不见机逃跑,反而气势汹汹相迎,未免太反常了。
“跟在我身后,小心暗器从侧方攻击。”高大元向杜英叮咛,不再阻止姑娘动手:“这些混蛋的暗器可怕,我当先收拾他们,由你乘隙侧击,我会留意那些用暗器偷袭的人。”
在芜湖,他多次受到暗器群的偷袭攻击,对使用暗器的人产生憎恨与反感。他也用小石袭人,但从来就不用小石杀人。现在,他把心一横,无名孽火一发不可收拾,以牙还牙的念头油然而生。
他的百宝囊中,就藏有从河滩边拣的一袋飞蝗石,指头大小的小石粒从他手中发出,比飞刀飞碟更具威力,三丈外击破头颅轻而易举,近距离更是百发百中。在芜湖,他的小飞石让那些人心惊胆跳。
百步、五十步……悍匪们排成两列,形成半弧踏草而进,杀气腾腾,怪叫如雷向坡上涌。
可是,随距离的拉近,气势却逐渐减弱,呐喊声也徐徐降低,似乎已发现某些地方不对,锐气正缓缓减弱。
高大元横刀站在坡上,屹立如天神当关,虎目中冷电湛湛似利刃,手中刀似乎光芒刺目。
杜英的剑也映日生光,与高大元并立无畏无惧。美丽的面庞不再可爱,形之于外的冷森杀气,居然相当摄人,不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可爱小姑娘,而是仗剑杀人的漂亮妖神女夜叉。
迄今为止,杜英一直表现得平平无奇,似乎真才实学的根基不足,经验和胆气尚待磨练、因此,认为她的武功,距一流高手还有一段距离,很难应付天暴星的雷霆攻击。
天暴星只能算一流高手,比陆大仙仍然差了一段距离。
但高大元却忽略了,在芜湖与无数强敌周施期间,杜英事实上有多数时间是独自行动的,并没发生难以收拾的变故和危险,每次危难临头,都是有惊无险。
几次可怕的危险,都是发生在高大元身上。
人化流光,刀似电耀,十余步距离,人与刀浑如一体,眨眼间便突入人丛。
左手的一把飞蝗石,先一刹那到达,有如暴雨打残荷,被击中摔倒的人接二连三,发出痛苦的叫号,与长啸声相应和。
剑光后随,迸发出满天雷电。
首当其冲的天暴星心胆俱寒,没料到高大元竟敢发动攻击,更没料到高大元来得那么快,刚闪过一颗飞蝗石,如电刀光猝然光临,仓卒间举剑护身,刀光已斜掠右肋而过,感到肋下微震,闪出丈外扭头一看,只惊得心胆俱裂,心往下沉。
附近共倒了七个人,刀光正卷向另三个爪牙。
一按右胁,又骇然震栗。运气不错,仅被刀尖掠过肋下,也由于武功了得,闪得够快,刀尖划开了一条斜割的血缝,三条肋骨幸运地并没折断,逃过开膛的凶险。
发觉受伤,立即感到痛楚光临,拼命的勇气完全消失了,发出一声逃命的信号,左手按住创口,撒腿狂奔逃命第一,已无力举剑,不逃肯定会送命。
爪牙们在瞬间被杀了十余名,他的胆快要被吓破了,再不见机逃命,能活的人恐怕就没有几个了。
在逃走的瞬间,看到飞腾的剑光,有几个爪牙,正在剑光下崩溃。
这位四海社的首领,悍匪的头头,终于发现估计错误,本来认为不堪一击的杜英,却大发雌威痛宰他的爪牙,配合高大元的可怖刀光,把他那些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爪牙,杀得七零八落。
他真不该发出逃走信号的,有不少爪行,是在逃命时以背向敌,被高大元追上杀死的。
片刻间的惨烈搏杀,兵败如山倒,腿快的亡命飞逃,恶斗很快地便结束了。
平缓的溪边草坡中。散布着三十余具尸体,惨状不忍卒睹,肢体凌落血腥刺鼻。
天暴星与快活一刀,都不在尸堆中。
高大元用死尸的衣衫,拭掉刀上的血迹,收刀抬头深深吸入一口长气,挽了杜英的手返回农舍。
“你胆气不弱。”他扭头向杜英说:“看了那么多尸体,你脸上的神色沉静得很。”
“我见过许多许多,更恐怖的尸体。”杜英的脸上毫无激动恐惧的神情:“前年江闹瘟疫,死了十几万人,死在街巷中的尸体,比被刀剑杀死的更恐怖难看。高兄,你的刀真会令人发疯,已完全消失刀的形态,可见的只有眩目的光芒。你真做过刀客?那一行?”
刀客有多种,有好有坏。
通常江湖朋友口中所说的刀客,泛指那些靠刀混口食的名家,不易将这些刀客分类定位,是黑是白界限相当模糊。
但一般说来,概略认定为某一行,以后就很少改变立场,会珍惜羽毛颇为执著。比方说,专管官府追缉要犯的猎赏人,很少肯放下身段,接受大户豪强的赏金去杀仇家。
这一类人靠刀混口食,但有一部分人并非真的在混,他们有理想有目标,但不屑放在嘴上自抬身价。替人报仇雪恨,事先必定弄清是非,他们不是刺客,光明正大以刀解决问题。
大体而言,混的人比例要高得多,只要有人肯花钱,是非黑白不关他的事。因此,侠客通常受人尊敬,刀客令人害怕,两者对是非的价值观看法不同。
他们必定是用刀的高手名家,甚至拥有特殊的名刀。如果用剑,只能称剑客了。假使仗义疏财喜打抱不平,那就会被尊称为侠客。总之,刀客并非值得跨耀的尊称,但也不是杀手刺客。
怕他们的人,比尊敬他们的人多。
“杜英,这世间,人活着相当艰难,决不是奉公守法就可以平安大吉的。所以每一个人,尤其是在江湖玩命的人,多多少少做下一些法所不容的事,多少有些内心的隐秘。除非他愿意告诉你,你就不要探问,好吗?”
“我……”杜英脸色一变。
“我不愿告诉你,还不是时候。”高大元拍拍她的肩柔声说:“萍水相逢,我很喜欢交你这位异性朋友,我会与你分享欢乐喜悦,分担你的痛苦危难。至于我的过去,是我个人应该承担的事。也许日后我会有机会告诉你。我可以保证的是:我这一生从没做过有亏良心的事。”
“我相信。”杜英挽住他的手膀:“如果你心狠手辣,在芜湖你就可以把这些人,杀得胆裂魂飞,而你却直到如今才用刀。高兄,我祈望有一天,能深入了解你,我也想让你了解我的身世。”
“但愿如此,你是一个爱管闲事的小姑娘。我去安抚农舍的主人,要他们闭上门不管外事。那些尸体,天暴星会派人收尸,我们正好乘机离开,让他们放胆善后。”
天暴星只损失了三分之一人手,一定会派人前来收尸善后的。
天暴星一群残兵败将并没远逃,有几个受伤的人需要救治。
他右肋下那一道刀痕如果不及时上药裹创,很可能鲜血流尽死在树丛草地里。
在里外的林子里救伤,召集残余,看到陆续跟来的脸无人色的同伴,只感到心胆俱寒。
近百名称雄道霸的好汉英雄,怎么在片刻间便被一刀一剑冲垮了?
受伤的人仅有七个,他是其中之一。
有三名是被飞蝗石击中而受伤的,皮开肉绽伤口成了一个血洞,幸好不会正面击实,被击实的人已经死了无法跟来。
一旁出现两名大汉,一看便知是苍天教的潜伏眼线。
“老天爷!你们一群天不怕地不怕死不怕,敢杀敢拼的改道投行的悍将巨匪,竟然被高小辈举刀一冲就垮。如不是在下躲在坡侧目击,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勾鼻薄唇大汉用惊悸的神情说:“曹社主,看来,你四海社元气大伤,晚散不如早散,以免被尚义小筑的三眼功曹吞掉你们,他有力量拚掉你的残余,大江这段河水已无贵社立足之地了。这是反常无常,背叛本教的结果。”
天暴星组织四海社,跃登黑道组合之林。他们那些爪牙,十之六七出身匪盗悍寇。匪盗属强盗,悍寇居绿林,与黑道有明显的差别。
黑道朋友可以在城市活动,生存空间广阔,极少明火执仗犯案。因此,大汉讽刺他改道投行。
弥勒教以秘教始,以造反败,再转入地下发展,与黑道也有极大的差异,与一般的江湖帮会也有所不同;江湖帮会十之七八属于黑道组合。
苍天教是半公开性组合,另设有黑道组织雄风会做外围,有教有会,野心并不比弥勒教小,在发展扩张的策略手段上,甚至比弥勒教更具前瞻性。不以打江山为发展的主目标,广罗弟子向平民百姓下工夫,由三教九流阶层吸收徒众,把神佛鬼铸成一炉,作为信仰中心。
因此太阳爷爷、月亮奶奶两佛祖死后,一脉相承数百年,经多次官府抄及继承门人仍然不绝如缕。
该教的死后世界,的确具有无穷吸引力,因为当时的现实人生(现在也一样),的确活得太苦太艰难。
该教的弟子,如果按教规修炼,其结果将:大限至,前有他,伽蓝引路。金童接,玉女迎,幢幡重重……多美好的死后世界哪!受尽苦难的平民百姓谁不憧憬?
大明皇朝末期的现实人生,根本就是禽兽世界,形容为水深火热,毫不为过,所以官迫民反,民不得不反。
尚义小筑的主人三眼功曹林柏森,是大江中下游的黑道司令人,能容忍天暴星在势力范围内活动,并非没有对付这群悍匪的能力,而是不想付出重大代价,和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怕的悍匪拼命。一旦天暴星的四海社伤亡惨重,三眼功曹肯定会乘机打落水狗永除后患。
“去你娘的!”天暴易破口大骂:“惹火了我,我这五、六十条好汉,仍然可以拼死你们七、八十个杂碎。你给我滚!狗东西!”
大汉真怕他冒火,吓了一跳闪出丈外。
“去找咱们的会主吧!咱们仍然欢迎你合作。”大汉眼中有怜悯的神情:“没想到高小辈如此可怕,只有联合许多身手超绝的名家,才能制住这小辈,你们已经无力与他相抗了。”
“狗三八!太爷毙了你。”没受伤的快活一刀,愤怒地从侧方挥刀直上。
想起在芜湖一时大意,也人手不足,被陆大仙胁迫做马前卒,四海社的人皆感到气愤填膺,那堪在死伤惨重后再受侮辱嘲弄?难怪快活一刀愤怒地挥刀。
两大汉怎敢逞强?转身如飞而遁。
高大元知道住处附近,有不少眼线潜伏监视,因此行动以快速为主,令对方莫测去向。
两人先向下游急走,不久,便穿林入伏折向上游,眼线完全失去他俩的踪迹。
上游约三里地,三家农舍中有弥勒教的人住宿。眼线用音号或手势传递消息,住宿的人以为他俩向下游走了,不必迁地为良,经一夜奔波搜索,歇息恢复精力最为重要,能不迁走趋避当然最好。
在农舍住宿留下的人不多,强敌不至,正好放心大胆歇息,农舍显得鸡犬不惊,外表看不出有暴客在内安顿。
后进的内堂静悄悄,在内房安顿的人好梦正酣。
这一家农舍建筑物真不少,甚至在溪边建了自用的水力碾房,是所谓中上人家,地方上的有领导性土财主。主宅前后三进,有两座大院子。
可能宅主人已被驱至厢房安顿,不许外出走动,因此已是午后,宅内仍然静悄悄无人走动,真像一座空屋。
内堂前面是小院子,居然摆设了一些有奇花异草的盆栽,没堆放有农具,可知这家农宅的主人,很可能是颇为不俗,称为耕读传家的殷实地主。
其实敬亭山距府城仅十余里,是府城的风景区,山区靠近宛溪一带,建了不少府城仕绅的园林别墅,所以农舍建得颇为清雅古朴,事极平常。
高大元和杜英出现在内堂,真像突然幻现的幽灵,毫无声响发出,直抵中枢如人无人之境。
本来就没派警卫,宅中主人一家被囚禁,歇息的人不多,而且亟需睡眠,难怪他俩如人无人之境。
居然是颇有格局的内堂,居然分堂上堂下,居然不设神案和八仙案,居然像是一座贵宾。只消看第一眼,便知不是一般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农宅。
高大元往堂上的主座交椅落坐,将插在腰带上的连鞘狭锋刀取出,搁在两交椅中的条案上,沉静地瞥了右面通向内室的通道一眼,隔着青色的挂帘,看不见通道内的影物,没听到任何声息。
“恐怕真是一座空宅,甚至是死宅。”杜英站在堂口,不住观察堂屋的每一角落:“我们连搜五间堂屋厢房,鬼影俱无岂不邪门?”
“我们没搜房间,所以毫无所见。”高大元指指通道帘:“里面的人,快要出来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已惊醒了好梦正甜的人。昨晚他们搜索、布状、传讯,奔波了一夜,天亮了才回来的,需要好好歇息,不许有人走动打扰睡眠。现在,该被声息惊醒。记住,你的对头是天暴星那些悍匪。”
“你是说……”
“除非万不得已避无可避,你得忍耐袖手旁观。不管发生任何事故,你都不能假任何借口,向他们动出手干预。”
“这……”
“我要知道,他们有没有雄霸江湖的风范和豪情。如果有,他们就不会把你拖人这场荒谬的事故中。即使一个江湖小混混,也会表现江湖朋友的豪气,恩怨分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冤有头债有主,有容许第三者冷眼旁观的气量。哈!人要出来了,清退至壁角,让我和他们攀攀交情,先礼后兵。”
杜英正想表示意见,听到帘内传来稳稳的脚步声,不再迟疑,闪在右面的壁下凝神戒备。
两个在堂屋中说话,声音不算低。后面在内房睡觉的人,如果真是了不起的高手,必定会警觉地苏醒,那是超等名家特具的敏感性,即使困顿熟睡,也会被风吹草动而惊醒。异样陌生的声息,对怀有戒心的人会产生身躯的异样变化。
帘布一掀,突然钻出一位罗儒半解的美妇,酥胸半露极为诱人,曲线玲找引人遐思。显然这位美妇仅穿了内装人睡,匆匆醒来出堂察看。
“咦……”美妇突然看清了高坐堂上的高大元,大吃一惊,本能地纤手疾挥,皓碗中的玉镯滑出破空而飞,反应奇快而且激烈,意动攻击随之,人也随镯上扑。
高大元打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一着。
他打算先利后兵攀交情,谈不拢再动手并未为晚,与名家高手打交道,对方岂能像泼皮一样,一言不发就手脚齐来?
他却没想到,对方早已把他看成死仇大敌。
见了死仇大敌那有什么话好说?最好是偷偷从背后捅一刀,尽快置于死地一了百了,神不知鬼不觉把死仇大敌杀死,是最有利的上策。
这位美妇既然认识他,当然知道他非常了得,唯一的念头是全力猛烈猝然攻击,先下手为强争取胜机,先飞玉镯攻击的技巧和反应,绝对可以跻身超等高手之林。猝然飞射的飞镯劲道惊人,可说已修至神动劲发境界,只能看到一道半透明的怪光,飞射胸腹而不射脸部,取目标的经验也是一流的。
高大元坐在交椅内,移动不易。
头部却可晃动闪避,攻击脸孔五官成功的机率不大。
玉镯从超等高手的御袭击时发出,而且猝然急袭,即使是武功修为相等的高手名家,也难逃大劫。
可是,高大元却是超等的超等名家,修至神意御发绝学境界的超凡高手,何况事先已经知道有人出堂,怎敢疏忽大意?
手一抬一抄,人向前滑下,翻扭身躯;发腿飞扫,借翻滚的余势一跃而起。
“不……要……”他在翻转时大叫。
美妇完全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惊人,右胯在扑到时被他扫中,如受万斤巨锤所撞,嗯了一声斜飞、扭转、摔出,砰然摔出丈外。
杜英的反应,也出乎高大元意料之外,身形像电光一闪,便出现在美妇摔落处,小蛮靴毫无怜悯地光临美妇的小腹。
美妇的身躯仍在急剧滚转,身躯完全失去控制,身躯看到杜英欺近,也毫无自保的机会。
小腹是要害,被踢中内腑一团糟。
美妇又滚了两匝,结缩成团挣扎渐止。
高大元早一刹那看出危机,出声阻止杜英用脚杀人,喊叫声出口,他知道来不及了。
他再三要求杜英袖手旁观,只许杜英与四海社了断。天暴星的四海社,是地区性的组织,只敢在大江两岸横行,远离巢穴还不配在江湖叫字号,不配与天下级的组合平起平坐打交道。
弥勒教就是天下级的第一秘教,打江山夺社稷的英雄好汉,秘坛遍大下,人才济济徒众如云,号称地行仙的元老级人物甚多,任何地区的秘坛有警,高阶层地位高的元老,可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到应变。相邻地区的高手,一定可以在接讯后的次日赶到,消息极为灵通,如臂使指。
杜英如果与天下级的组合周旋,结果是相当艰难悲惨的,所以高大元再三要求她袖手旁观,就是不希望她与弥勒教或苍天教结不解之仇。
苍天教羽翼将成,已经向天下各地发展,向天下级的目标迈进,控制网已经在淮安府牢固地建立根基,所以要在芜湖建秘坛。
事实证明该教的开山五祖,的确有远见,发展相当快速,他们不在权势人士中争取门徒弟子,不打高手名家的主意,而在三教九流与村夫俗子中求发展,这些人才能在天下各地无孔不入。后来不但取代了弥勒教,而且绵绵延续数百年。
“躲到厢房去。”高大元低叫,急急将美妇塞人壁角。事情已经发生,就得断然应变。
一触美妇的身躯,便知道无法救治了,腹中的五脏六腑,可能已崩裂纠结成粥状,九还仙丹也无能为力,美好的身躯已在松散。
刚回到交椅旁,帘掀处,鱼贯出来了三位美丽的白衣女郎。
老相好施明秀不但在内,而且是领队。
可能出来得匆忙,罗衫是草草穿着的,罗带草草系结,胸襟半掩,正所谓带儿松,襟半掩,美人初醒春光醉人。
也有如长恨歌的绝句: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二女居然不像美妇一样立即动手,却袅袅娜娜嫣然微笑出堂,神色虽然有点不安;但流露在外的风情依然动人。
左手握着连鞘剑,右手提着八宝贴花革囊,可知她们来不及整装佩剑,便急急出来应变的。
施明秀领先出堂,凝视他的眼神怪怪的,可爱的笑容欠妩媚,透露出心中的戒意。假使以眼前的艳冶打扮,呈现欢乐风情,怡然表露魅力搔首弄姿,反而显得造作虚假。双方本来就是对头,心中隐藏戒意是正常的事。
这是说,施明秀还不配扮演妖媚蛊惑仇敌的女人。面对死仇大敌依然能保持快乐艳冶风华,才是美女西施一类真正女强人。
另两位双十年华女郎,身材面貌也极为出色。
三女都不施铅华,天然国色,云衫半偏罗儒半解,平添几分娇慷的迷人风情。这两女的醉人迷笑,表现却比施明秀出色。
幽香淡淡飘入,堂中戾气全消。
高大元总算不糊涂,抓住了案上的刀插入腰带。
三女手中有剑,有盛了杀人法宝的八宝囊,他如果仍像以往一样赤手空拳玩命,很可以把命玩掉。
三美女笑脸迎人,他立即恢复玩命者的豪气。
“喝!”他嘻皮笑脸喝采:“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出堂来。
你们是从梦中走出来的可爱巫仙。昨夜雨疏风骤,浓睡难消残劳,你们可以多睡片刻呀!我并不急,有的是时间。”
“你……我的同伴呢?她先出来……”施明秀怀有戒心的笑容僵住了,因为看到高大元张开的手掌。
“我抱歉,她猝然行雷霆一击。”高大元将玉镯放置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玉鸣:“所以,只许一种结果。坐,在这种地方见面就舞刀挥剑。未免扫兴。”
施明秀叹了一口气,在客位落坐。
两女伴大概不愿下堂就座,堂下有两列有靠背的方凳,两人在施明秀身后站立,像保镖也像侍文。
“你早已知道我们追赶你。”施明秀脸上的微笑恢复自然,似乎内心的戒意消失了,笑容比先前可爱些:“我们一定要追上你,身不由己。”
“我知道,我犯了贵教的大忌。在你们来说,只许有一种结果。
我无所谓。我本来就是游戏风尘玩命的浪人,何时玩掉老命懒得计较。目前我想到的是,是如何才能和你结世俗情缘。上次我已经向你表达情意。我走遍天下,见过无数天仙似的美女。而你,却是最美丽出色的人间尤物……”
“该死的……你……”施明秀大发娇嗔,薄怒的神态不但不丑,反而半添几分醉人的风情。
人间尤物这句话,决不是赞美漂亮女人的赞词。
“呵呵!别生气,我是真心赞美你呀!”
“狗嘴……”
“我是用庄子一书的解释使用这句恬,你却用左传一书的影射听这句话,那就难怪我欢喜而你生气啦!不要去想令人生气的事,抛开血腥是非。你美丽可人,我一见钟情,你我郎才女貌,应该享受眼前的欢乐人生。哦!你在贵教地位一定很高。”
“不错。”
“地位当在巡察以上。能充任各地巡察的女性巡察,都必须曾经在总坛担任过三献主祭职务,属现任教主的亲信,甚至更亲些。这是说,你的歌舞必定艺冠群芳。”
“胡说八道,你根本对我们并无所知。”施明秀口中说他并无所知,尴尬的眼神却表示出言不由衷:“你听谁说的巡察和三献主祭?抑或是你充内行信口开河?”
“哈哈哈!你我心知肚明,不必点破。”高大元大笑:“自古以来,任何一个秘教,都有各式各样的组织,作为发展的工具。祭神的组织,史是其中之一。这种家神的组织和祭仪,在盘古初开时便存在了,后代所有的歌和舞,都是从那时衍生出来的。千年万载以来,一直就是人心复古的暗流。不同的是:古代由女性控制祭仪和组织,现在是由男人控制女人执行;因为女人失去主宰权,恐怕已有万年以上了,改由男性当家啦!”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施明秀惑然问。
“我在设法消除剑影刀光呀!谈风花雪月,绝对比谈刀招剑术愉快。这农舍相当富裕,该算是中上人家,可惜仍不能算大户,厅堂的规格太小。所以,不能欣赏你的舞,我们谈歌听歌,如何?”
“这……”
“施姑娘,叫你那两位同伴,把剑佩好不要意图拔出,大家快快乐乐相处,不比举剑挥刀惬意?”
另两位女郎,确有拔剑的表情流露。
“好吧!暂时抛开仇敌的念头,我们也不急。”那位左腮有一颗美人痣的女郎,把搭住剑把的手挪开嫣然微笑:“反正你知道,往下拖,对你愈不利,我们的人将会陆续赶来会合。”
“届时再说吧!呵呵!”高大元的打算就是等,免得费神到处去找敌人:“不谈舞,谈歌。我知道的是,是最原始的歌,伊伊呀呀已经无人能懂。然后演变为诗,再变为乐府,正式与歌舞联合发展。最后发展出词,与曲结合大放异采。最初的诗三百,老实说,十之八九是歌,原始的歌,古代十五个大部落的民俗歌谣。我想想看,这里该是那一个部落……”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施明秀斜视着他忍住笑。
“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因为你是歌舞的卓越专家。”高大元隔案握住施明秀的手,轻柔地抚摸:“想起来了,那些诗歌,都是周朝都城以南的部落所有,范围在大河以南,不及大江。大江那时好像称荆蛮,发展出吴歌,已经是诗三百以后千年左右的事。贵教的总秘坛,一度曾经建在承天府,你该知道吴歌吧?”
“承天府是楚。”
“差不多啦!多走几步就可人吴。江西九江府,就是吴头楚尾。呵呵!有一首子夜歌,你听:宿昔不梳头,丝发披技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依好,小喜多唐突,相怜能见时……”
“闭嘴!”另一位瓜子脸特别显得精明的女郎,冒火地伸手拍案叱喝。
“咦!朱姐,你怎么啦?”施明秀一怔,扭头讶然问。
听称呼,这位女郎的身份不比施明秀低。
“这坏蛋在有意调戏你。”朱姐狠瞪着高大元,不解风情:“他握你的手,那不是你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你看,你我都不曾梳头……”
“唷!你也懂嘛!”高大元放了施明秀的手,笑得邪邪地:“吴歌十之七八,是歌男女情怀,非常的唯美,你可不要想歪了。你如果想听涉及男欢女爱,涉及情态诗的歌,我就唱几首一代名诗妓,本地大美人史凤的迷香洞诗给你听……”
“他把我们看成妓女。”朱姐真的冒火了,手动剑出鞘,像发威的雌虎:“施小妹,他在鄙视你。”
高大元跳离交椅,闪在一旁背着手无意拔刀。
“天地良心。我是游戏风尘的浪人,与在风尘打滚的倡妓是知己知音,那会鄙视妓女?”高大元怪腔怪调:“古代部落沟通人与神的灵媒,就是实际的领导人巫女。也称神女,是男性讨好示欢的膜拜对象,地位极为崇高,能歌善舞人见人爱。大文豪宋玉的高唐赋中,所称的高唐神女,寄托在巫山,就影射与憧憬古代的女巫。妓女被称为神女,出典在此。我告诉你,天下唾骂名妓史凤的人,十之八九是假道学人渣,缺乏人味。如果史凤活到现在,那些假道学一定会来这里喝闭门羹。好了好了,有你一个不懂情趣的女伴在场,动不动就动手拔剑,无趣之至。其实,你们都是情江欲海中的魁首,只知道直接了当的男欢女爱,诗情挚爱对你们是天外的天。施明秀,我要带你走。”
古代的女巫,是部落的精英,是人与神的中介灵媒。
那时的男人没有地位,母系社会女人当家。女巫可以接受男人的膜拜求欢,男人也就必须向女巫(神)奉献财产猎物,女巫便成为可接受馈赠的特殊人物。因此,女巫必须美丽,能歌善舞聪明富机智,这种女人才能有与神沟通的能力才华,既要讨神的欢心,也得让膜拜她们的男人,心甘情愿承献更多的财物。一旦年老色衰成为巫婆,便得由早已培植的下一代漂亮女人继承。
直至父系社会建立,宗教种类也百家争鸣,女巫的崇高地位逐渐化为云烟,被男人所制造的歌舞伎所取代。
然后,格调低滥以欲为主的娼妓,又逐渐取代了歌舞伎的地位。男人与女人的战争,女人算是不幸地失败了。
如果留心观察,现在仍可隐约看到斑剥的历史遗痕。由女巫演变而成的娼妓,是男人一手所刻意造成的,却受到男人用恶毒的词句唾骂。怪的是男人对娼妓的需要与时俱增。这段女巫变娼妓的转变期,前后可能经过漫长的四五千年。
迄今为止,在世界某些原始地区部落社会中,仍存在着这种远古时代的遗痕,女巫仍然主宰着部落的生活,扮演着人神并喜的灵媒,她是神喜爱的聪明美丽的代言人,也是男人喜爱膜拜的神女。
真正有良心的人,并没鄙视娼妓,有许多妓女,具有极高的才华,她们继承了古代女子的特质,修习能取悦神与让男人甘心奉献的歌舞,比那些天天为柴米油盐捆死了的女入,灵性的解脱要高出百倍。
清代前期皇室刊印的全唐诗中,收辑有十九家妓诗,其中有史凤(迷香洞诗)、关盼盼(燕子楼诗)、薛涛(薛涛诗)、刘采香(望夫诗)、杨莱儿(讽进士诗)……奉康熙大帝御旨选辑删补全唐诗的人,都是权威名家正人君子。居然能放弃文以载道的成见,把唐代十九位超俗的娼国奇葩作品,辑人皇家庙堂的卷秩里,的确难能可贵,令人肃然起敬。
当然,唐代的妓与后代的妓,高下品级判若云泥,虽然名实并无差异。社会生态变迁激烈;人口恶性膨胀;贫富差距愈拉愈大;食之者众生之者寡,谋生不易。
绝大多数的人,没有追求诗词歌赋音乐舞蹈的条件,只能等而下之,花些钱直接了当进教坊春院,拉开房门便上床,其他,免了,明大还要干活呢!稍高尚些,听几句十八摸便已乐透啦!肉欲官能的发泄,比诗词歌舞重要一万倍。
目下的南都娼门,正在努力复古,振兴巫女才华,重拾唐妓的流风,金陵十六楼秦淮甘四桥的名花,水准日曾提升,因为天下日渐陷入奢侈的人有此高级需要,所以南京已被称为销金花都。
高大元说这些话,神态显得平静安详,其实心中暗恼,对这位叫朱姐的美女拔剑举动不谅解。因此,所说的话难免有骨有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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