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还看气数
燕飞忽然生出奇异的想法,换了自己是司马元显,老爹是南方最有权势的人,成长于专论家世身分、沉醉于只尚虚谈的大城都襄,从没有人敢忤逆自己的意旨,他自问也会变成另一个司马元显。
他现在定是把自己恨透了。被生擒一事,将变成他的奇耻大辱,所以他目前的恶劣心情和怨毒的眼神是可以理解的。而司马元显更清楚他们绝不敢动他半根毫毛。
司马元显手足均被粗牛筋扎个结实,不用说穴道也同时被制着。
燕飞在他身前蹲下,友善的道:“公子可知有人想杀你?”
司马元显“呸”的一声,一口涎沫直往他迎头照面的吐过来,神色愤恨至极点。
燕飞轻松侧头避过,像没发生过任何事般续下去道:“要杀你的是菇千秋和徐道覆,目标还有你的老爹。”
司马元显遽震一下,喝道:“休要胡言乱语!”
燕飞微笑道:“我哪有把时间浪费在胡言乱语上的心情呢?试想想吧!假如公子在换俘的一刻,忽然被人杀害,会发生怎么样的情况呢?我们当然是必死无疑,公子的爹亦会阵脚大乱,没法令新皇顺利登基。”
司马元显终正眼往他瞧来,神色略缓地沉声道:“燕飞你勿要耍我,否则若有一日你落在我的手上,我会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有何凭据说菇千秋要杀我?”
燕飞耐着性子解释道:“菇千秋极可能是天师道部署于逍遥教的卧底,我亲耳听到他和徐道覆密会时的对话,开口闭口都尊称徐道覆为二帅,徐道覆又说他如能杀你立功,会上禀孙恩请他老人家收他为徒弟。”
他不厌其详地向此子解释,是要得到他的诚心合作,化解今次危机。
司马元显露出思索的神情,沉吟片刻,道:“你怎会认识菇千秋的,在哪里碰上他呢?”
燕飞道出详情,包括如何碰巧撞破菇千秋和徐道覆的密会,只在任青媞一事上隐瞒,说成任青媞并没有依时来赴约,当然更不会提起心佩或刘裕。
司马元显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显然是开始相信他说的话。如此曲折离奇的遭遇,并不是可随便想出来的。
道:“只要你们解开我的束缚,解去我穴道的禁制,而我仍伪装作经脉受制的样子,我便可于菇贼下手时反击他。”
燕飞皱眉道:“如此做有两个问题,首先是我们并不信任你,怕你到时弄鬼,如让你逃进江水里,我们便麻烦了。坦白说,在那样的情况下,要杀你容易,再活捉你根本是不可能的。”
司马元显双目闪过怒火,旋又把心中的愤怒硬压下去,道:“另一个问题呢?”
燕飞道:“另一个问题是,若徐道覆见局势不妙,会率手下攻打令尊,在令尊误是埋伏下,情况仍没有分别,对吗?”
接着又道:“现在离换俘尚有两个多时辰,如能联络上令尊,我们便可将计就计,使交易安全完成,公子亦可回到令尊身旁。说不定还可以歼灭徐道覆和他的手下,一举两得,公子以为如何?”
司马元显苦思片晌,点头道:“唯一方法,是由我修书一封,再由你们交到我爹手上,我有办法令爹晓得这封信是在我自愿的情况下写的。”
燕飞道:“如何把信送到你爹手上呢?”
司马元显道:“你可以把信交到我们王府内一位叫陈公公的太监手上,他会有办法找到我爹的。”
燕飞皱眉道:“如他随你爹去了准备换人的事,不在府内,我岂非要扑个空?”
司马元显现出犹豫的神色,似是不愿说出有关陈公公的任何事,不过为了救自己的小命,别无其它选择下,只好道:“燕兄可否在陈公公的事上,为我们保守秘密?”
燕飞坦白道:“我对南北政权间的斗争,根本没有丝毫兴趣,边荒集才是我的家,今次事了后,我会返回边荒集去,公子请放心说出来。”
司马元显道:“在建康,陈公公只听我爹一个人说的话,从来足不出府,府内的保安由他负责。送信的人必须是你燕飞,当你惊动他时,他或会出手试探你,如你武功不济,他会动手拿人,再设法从你口中逼问出我的下落。”
燕飞讶道:“琅琊王府内竟有这么厉害的太监?为何你不在此事上骗我,说不定真的不用换人你便可以脱险回去。”
司马元显苦笑道:“首先是我晓得荒人是宁死不屈之徒,一个不好,反害了自己。其次我也想揭破菇千秋的真面目,如能把他生擒活捉,只从他身上便可以根除天师道在建康的情报网,断去孙恩的耳目,如此我亦间接立功,对爹有交待。更重要的是在此等时刻,我不愿再树立像燕飞你般劲敌。唉!我虽然受辱遭擒,可是仍非常佩服你们的神通广大。”
燕飞不由对他另眼相看,心忖他确比以前成熟,非是以前那不自量力要和谢安争风吃醋的王族小流氓。
微笑道:“你不是恨我们荒人入骨吗?”
司马元显道:“恨你们是一回事,明白你们的实力又是另一回事,事实上这个觔斗到此刻我仍不知是如何栽的。另一方面也被你的坦率和诚意感动。我可以立下毒誓,如你们在换俘时解去我的束缚禁制,我会和你们紧密合作,以生擒菇千秋,并促成换人的交易。如违此誓,教我司马元显短寿三十年。”
燕飞点头道:“我相信你的诚意,不过还需其它人同意来冒这个险,希望你谅解。”
又道:“陈公公的武功比之你爹又如何?”
司马元显道:“这个我真不知道,陈公公的武功只可以深不可测来形容,我爹很少真正尊敬一个人,陈公公是其中一个例外。”
接着说出陈公公的外貌,又指示在琅琊王府寻找他的方法。然后道:“我要写信哩!写好后会让你们先过目,再以我特别的方式封口和加上画押,我爹一看便知信内的话字字发自真心。”
燕飞道:“我们还要去为你张罗纸笔。”
司马元显破天荒现出一个友善的笑容,道:“只要燕兄解开我双手的束缚,我可自行取出身上怀囊内颁发军令的纸、笔、墨,还有封函的火漆。”
燕飞心中暗叹,司马元显肯定是敌人,可是敌对者在某一种微妙的情况下亦可以建立人与人间的交情。在此之前司马元显对他来说只是个狂傲自大、任情妄为的王族子弟,可是经过这番接触,看来他也非全无优点,难怪他爹全力捧他。
不再多言,探手为他解开缚手的牛筋绳。
燕飞走到密林边缘处,向屠奉三道:“我有点不忍再缚着他一双手,屠兄可否代劳?”
屠奉三笑道:“燕兄是个大好人哩!”说罢戴上头套,掩盖面目,轻松地朝林内的司马元显走去。
燕飞把大家看过认为该没有问题的密函纳入怀内时,高彦双手奉上蝶恋花,道:“你老人家的神兵送到,尚有宝笈一本。唉!我为你去起出宝物时,刚巧遇到一队巡兵,真怕你的蝶恋花忽然叫起来示警,那就不知该多谢它还是怨它。”
燕飞笑着接过蝶恋花,挂到背上去,又取回以防水油布包里个结实的《参同契》,不由想起谢安当日赠书的情景,历历在目如在刚才发生。
蹲下来道:“江面上情况如何?”忽然心中一动,把余下的烟雾弹取出来交予刘裕。
刘裕正留神林外沿江官道的情况,答道:“非常平静,离开的民船恐怕要到明天天亮时才敢回来,郝长亨的手段又狠又毒。”
燕飞知他指的是郝长亨以火箭攻击民船的事,不知如何忽然想起郝长亨曾说过认识安玉晴一事,只不知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屠奉三回来了,坐在燕飞身旁,轻声道:“燕兄小心点!司马道子天性自私,且好胜心重,做事不择手段,并不容易应付。”
高彦哂道:“小飞只是送信吧!会有什么问题呢?”
刘裕道:“小心点总是好的。盲目去相信任何人是非常危险,尤其今次我们是不容有失。”
燕飞点头道:“我明白!”
说罢沿密林边缘朝建康的方面飞快地去了。
刘裕向高彦问道:“支遁大师反应如何?”
高彦欣然道:“大师已把粮食送上三艘货船,又趁刚才混乱之际,送往上游,一切由与佛门有密切关系的帮会主持,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当然!我佛如来除外。”
屠奉三计算道:“如此我们已暂解粮荒的问题,只要我们能制止郝长亨到边荒集去,收复边荒集是指日可待的事。”
高彦站起来道:“两位老哥好好研究反攻边荒集的大计,我须立即赶到栖云寺去,好安排我们的荒人兄弟姊妹立即撤走,再在约定处恭候你们。”
高彦去后,屠奉三忽然开怀地笑起来,欣然道:“以前我最佩服的人是桓温,现在最佩服的人却是谢安。”
刘裕饶有兴致的问道:“屠兄因何忽然有此改变呢?”
屠奉三没有直接答他,道:“刘兄是否相信‘气数’这回事?”
刘裕发呆片晌,道:“这个真的很难说,既是虚无缥缈,又似非常实在。当我听到胡彬告诉我,燕飞斩杀了竺法庆,我第一个想法便是边荒集气数未尽,你道我应该相信有气数还是没有气数呢?”
屠奉三微笑道:“不单是边荒集气数未尽,更是你刘裕气数未尽。你和燕飞肯定是天生一对的好伙伴,先有淝水之战的骄人成果,接着是凭心佩除去堪称北方第一人的竺法庆。今晚如非你去见任青媞,便不会撞破菇千秋的阴谋。我要说的不是边荒集气数未尽,而是你刘裕气数未尽。请让我收回劝你躲往边荒集的话。”
刘裕和他互以锐利目光对视,好半晌后,沉声道:“屠兄对我开始有信心哩!”
屠奉三道:“你自己的感觉又如何?”
刘裕沉吟道:“当我听到竺法庆被燕飞击杀的消息,我像忽然立身在人生路上的一个交叉点,而我必须作出决定。一旦下决心,只有奋然朝自己选择的道路迈进,抛开生死成败,永不回头。”
屠奉三道:“你选择了哪条路呢?”
刘裕道:“屠兄勿要笑我痴心妄想,我自小便以祖逖为崇拜的对象,在南方只要是有血性的男儿,便以北伐中原、收复黄河为己任。我所选的道路,便是完成玄帅遗愿,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
屠奉三淡淡道:“祖逖并不够狠,所以壮志未酬身先死,不过他确是个英雄豪杰。”
刘裕现出回忆的神情,徐徐道:“当年玄帅在时,我们在淝水与大秦军对峙,他曾向我说过,你若要令手下将士甘心为你卖命,首先要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我一直以此勉励自己,不过有时并不成功,连自己也觉得自己会变成狗熊。哈!但看来我确有点运气,胡彬便告诉我现在北府兵年青一辈的将领,均视我为另一个谢玄。”
屠奉三叹道:“你当然是有运气,否则得谢安真传的谢玄怎会舍刘牢之和何谦两个战绩彪炳的当权大将而不选,偏要尽力栽培你这小卒作继承人呢?”
刘裕愕然道:“不要告诉我,你竟是因此而佩服安公?”
屠奉三满怀感触的道:“在淝水之战前,我对谢安名震天下的观人之术只是姑妄听之,并不当作是什么一回事。可是淝水之战把一切改变过来,令我看到谢安毫不避嫌地提拔谢玄为北府兵主帅,实是神来之笔,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可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更教人感到玄妙处,是他婉拒了桓玄出兵相助,又禁止王国宝参与其事,在在显示了他过人的智慧和使人莫测高深的眼力。”
接着深深凝视刘裕,一字一字的道:“我一直为此困惑,到认识了你以后,仍不信邪,还试图以孙恩来对付你,戮破谢安观人的神话。结果如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不但避过大劫,还种下眼前诸般情况的因,微妙处说出来别人也不会明白。你说我能不佩服谢安吗?”
刘裕叹道:“可是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最后的赢家将不出桓玄或孙恩其中一人,我根本难以力挽狂澜。”
屠奉三道:“你先告诉我,你会为此而退缩吗?”
刘裕双目精光电闪,肯定的道:“不会!绝对不会!我会奋斗到底,再没有人能改变我已下的决定。”
屠奉三拍腿道:“这就是哩!你根本不用怕孙恩,还要多谢孙恩肯造反。弥勒教已成过去,只余下孙恩的威胁,但已足令整个佛门全力支持你,因为他们视你为谢安和谢玄的继承人。在南方,佛门的实力像个无底深潭,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筹措三艘粮船,除司马道子外便只有佛门办得到。他们虽不能派出和尚尼姑到战场为你杀敌,却可在其它方面支持你,这便是你的本钱。是你赚回来的。”
稍顿又道:“至于桓玄,我承认在目前的情况下,确没有人能制肘他。可是他弒兄自立已是大错。远大江帮和我屠奉三而勾结两湖帮更是第二个大错,逼得我们振荆帮和大江帮都要投向你刘裕。”
刘裕大喜道:“屠兄!”
屠奉三伸出人人惊惧的手,平静的道:“在今晚此刻,我屠奉三向天立誓,不但视你刘裕为兄弟,更决定全力助你成为南方之主,再北伐中原,征服天下。”
刘裕伸出两手把他的手紧握,感动的道:“屠兄的看重,令我感到非常荣幸。不过……唉!不过南方之主的路太遥远了,我只希望能统率北府兵……”
屠奉三另一手搭上去,打断他道:“一不做、二不休,司马皇朝祸国殃民,你若心不够狠,早晚重蹈祖逖的覆辙。我不喜欢失败,只喜欢彻底的胜利。”
刘裕猛一咬牙,点头道:“我明白。日后不论我是成王还是败寇,我们永远是兄弟。”
屠奉三苦笑道:“同一句话桓玄亦曾对我说过,不过当时我已不相信,因为我最清楚他们世家大族子弟的心态。可是刘兄现在说的我却深信不疑,因为大家出身相同,更是同一类的人。”
刘裕坚定的道:“我绝不会让屠兄失望的。”
同时更清楚眼前的结盟得来不易,曾经历多少风雨和考验。
他刘裕在赌博,屠奉三则加注豪赌他刘裕为最后的大赢家,而目前他们的赌本小得可怜,敌手则人人财厚势大。
成败便真要看他刘裕的气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