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内忧外患 第02章 秦王归天

    项少龙吓了一跳,暗忖以图先这么沉稳老到的人,也要叫糟,此事必非同小可,忙追问其详。
    图先道:“令舅昨晚到相府找吕不韦,谈了足有两个时辰,事后吕不韦吩咐吕雄和我派人监视你的动静,还大发脾气,臭骂了你一顿,说你不识抬举,又举荐徐先作左丞相,看来令舅对你必然没有什么好说话。”
    今趟轮到项少龙脸青唇白,忙使人把岳父乌应元和滕翼请来,说出了这件事的内情。
    乌应元拍桌大骂道:“这忤逆子竟敢出卖家族,我定要以家法把他处死。”
    滕翼的脸色亦变得非常难看,若吕不韦有心对付他们,确是非常头痛的事。
    项少龙道:“究竟廷威少爷向吕不韦说了什么话呢?假若吕不韦知道了整件事情,应该会避忌我,甚或立即把我处死,不会像现在般仍着我为他办事。”
    乌应元整个人像忽然苍老了近十年,颓然叹道:“幸好我早防了他们一手,只说吕不韦这人表面看来豁达大度,其实非常忌材,不大可靠。现在少龙得大王王后爱宠,恐会招他之忌,所以必须早作防范,预好退路。至于细节,却没有告诉他们。”
    滕翼沉声道:“我看廷威少爷仍没有这么大胆,此事或有族内其他长辈支持,所以未调查清楚,切勿轻举妄动。”
    图先点头道:“滕兄说得对,假若抓起了廷威少爷,必会惊动吕不韦,那他就知有内奸了。”
    乌应元再叹了一口气,目泛泪光。乌廷威毕竟是他亲生骨肉,那能不伤心欲绝。
    图先续道:“以吕不韦的精明,见少龙你出使不成回来之后,立即退隐牧场,又准备后路,必然猜到给你识破了他的阴谋。此事若泄漏出来,对他的影响非同小可,他绝不会放过你们。”
    乌应元拭掉眼泪,冷哼道:“现在秦廷上下都对少龙另眼相看,我们乌家牧场又做得有声有色,他能拿我们怎样?”
    图先道:“新近吕不韦招纳了一位著名剑手,与以前被少龙杀死的连晋同属卫人,听说两人还有师兄弟的关系。此人叫管中邪,生得比少龙和滕兄还要粗壮,论气力可比得上嚣魏牟,剑法骑术则犹有过之,有以一当百之勇。人又阴沉多智,现在成了吕不韦的心腹,负责为他训练家将,使吕不韦更是实力倍增,此人绝不可小觑。”
    滕翼和项少龙均感头皮发麻,若此人比嚣魏牟更厉害,恐怕他们都不是对手。
    当日之所以能杀死嚣魏牟,皆因先用计射了他一箭,否则胜负仍是难以预料。
    乌应元道:“图管家和他交过了手吗?”
    图先苦笑道:“和他玩过几下子,虽没有分出胜负,但图某自知远及不上他,否则那会把他放在心上。”
    三人无不动容。
    要知吕府芸芸家将中,图先一向以剑术称冠,假若连他也自认远及不上这个管中邪,可知他是如何厉害了。
    滕翼道:“吕不韦既得此人,说不定会在宴会的场合借表演剑法为名,迫少龙动手,再借失手为借口,杀害少龙。那既非私斗,秦人在宴会比武又视同家常便饭,既成事实后,恐大王亦难以怪他。”
    乌应元倒对项少龙充满信心,这当然是他不知嚣魏牟的厉害。冷笑道:“少龙是那么容易杀死的吗?不过以后出入倒要小心点。”
    项少龙暗忖一日未和吕不韦正式反脸,很多事都是避无可避,叹道:“吕不韦四处招揽人材,还有什么其他像样的人物?”
    图先道:“论文的有个叫莫傲的人,此人才智极高,见闻广博;但心术极坏,使人假扮阳泉君偷袭你们的主意,可能便是出自这人的坏心肠。他又对医药之道极有心得,先王之死,应是由他下手配制毒药。”
    滕翼皱眉道:“这事连你也不知道吗?”
    图先叹道:“莫傲娶了吕雄的妹子,可算是吕不韦的亲族。这种天大重要的事,除了他自己的族人外,连我这跟了他十多年的亲信也瞒着,如今还设法削掉我的人呢,唉!”说到最后,露出了伤痛怅惘的心情。
    乌应元忍不住道:“图管家为何不像肖先生般一走了之呢?”
    图先脸容深沉下来,咬牙切齿的道:“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我怎也要看着他如何收场。幸好我尚对他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只要他一天不知道我已识穿了他的阴谋,他仍不会对付我,表面上,他怎也要摆出重情重义的虚伪样子。”
    项少龙陪着他叹了一口气道:“刚才你说文的有这莫傲,那武的还有什么人?”
    图先道:“还有三个人,虽远及不上管中邪,但已是不可多得的一流好手,他们就是鲁残、周子桓和毒。”
    项少龙剧震道:“毒?”
    三人同时大讶的瞪着他。
    图先奇道:“你认识他吗?他虽是赵人,但三年前早离赵四处碰机会,后来在韩国勾引了韩闯的爱妾,被韩闯派人追杀,才被迫溜了来咸阳。少龙理应没有机会和他碰过头。”
    项少龙是有口难言,在秦始皇那出电影里,毒乃重要的奸角,勾搭了朱姬后,脱离吕不韦的控制,干扰朝政,密谋造反。这些事怎能对他们说呢?
    苦笑道:“没有什么?只是这人的名字很怪吧了!”
    三人仍怀疑地看着他。
    项少龙摊着手道:“说实在的,不知为何我听到这人的名字就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嘿!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这么说,三人反而可以接受,无不心生寒意。
    滕翼本是一无所惧的人,但现在有了娇妻爱儿,心情自是迥然有异。
    图先沉吟片晌道:“毒这人很工心计,最擅逢迎吹拍之道,很得吕不韦欢心。兼之他生得一表人材,有若玉树临风,许些妇人小姐见到他,就像饿蚁见到了蜜糖。在咸阳里,他是青楼姑娘最欢迎的人。”
    顿了顿又道:“据说他天赋异禀,晚晚床笫征战亦不会力不从心,曾有连御十女的纪录。吕不韦就是最爱利用他这专长,要他勾引人家妻妾,探听消息。哼!这人是天生无情无义的人,也不知误了多少良家妇女的终身,若不是有吕不韦护着他,早给人杀了。”
    四人沉默下来。
    吕不韦招揽的人里,有着不少这类“奇人异士”,若和他公然对抗,确非一件愉快的事。
    乌应元叹了一口气道:“图管家这样来找我们,不怕吕不韦起疑心吗?”
    图先道:“今次我实是奉他之命而来,邀请少龙三天后到咸阳相府赴宴。至于他为何宴请少龙,我却不知道了,看来都不会是什么好事。乌大爷却不在被请之列。”
    项少龙想起吕不韦迫婚的事,叹了一口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走着瞧吧。有些事避都避不了的。”
    乌应元道:“外忧虽可怕,内患更可虑。若不痛下决心,清理门户,将来吃了大亏,那才要后悔莫及呢。”
    图先道:“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更不可让廷威少爷知道事情败露,甚至不妨反过来利用他制造假象,瞒骗吕不韦。”
    转向项少龙道:“吕不韦是我所见过最擅玩弄阴谋手段的人,咸阳内现在唯一能与他周旋的,就只有你项少龙一人。你们乌家有廷威少爷这内忧,相府内亦有我图先,就让我们来与他分个高低好了。”
    项少龙回复了冷静,微笑道:“多余话我不说了,只要我项少龙有一口气在,终会为各位被害死的弟兄和倩公主他们讨回公道的。”
    项少龙回到后院,乌廷芳、赵致、纪嫣然和田氏姊妹正在弄儿为乐。
    项少龙虽心情大坏,仍抱起由纪嫣然取名宝儿的儿子,逗弄了一会,看到众女这么兴高采烈,想起危难随时临身,不禁百感交集。
    纪嫣然慧质兰心,看出他的不安,把他拉到一旁追问原因。
    项少龙把乌廷威的事说了出来,同时道:“最紧要提醒廷芳,假若这小子问及出使的事,怎也不可把秘密透露他知道。”
    纪嫣然沉吟片晌后,道:“我倒想到一个方法,就是由廷芳之口泄露出另一种假象,廷威必会深信不疑,还会抢着把事情告诉吕不韦,说不定我们可把他骗倒哩!”
    项少龙苦恼地道:“但有什么谎话,可解释我们要到塞外去避开吕不韦呢?”
    纪嫣然道:“吕雄就是个可资利用的人,只要我们说猜到吕雄和阳泉君的人暗通消息,因而怀疑是吕不韦在暗中唆使,那吕不韦最害怕的事,便没有泄露出来。因为吕不韦最怕人知道的,就是偷袭者根本不是阳泉君的人。”
    项少龙喜得在纪嫣然脸蛋吻了一口,赞道:“就这么办!有你这女诸葛为我筹划,还用担心什么呢?”纪嫣然愕然道:“什么是女诸葛?”
    项少龙这才知说漏了口,诸葛亮是三国的人,要几百年后才出世,纪才女当然不知道。
    幸好这时赵致走了过来,怨道:“柔姊真教人担心,这么久都不托人捎个信来,兰姊更怪她不来看她哩!”
    项少龙想起善柔,同时也想起赵雅,刚因纪嫣然的妙计而稍为放下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安慰了赵致两句后,项少龙对纪嫣然道:“明天我们回咸阳,琴清不是约你去她家小住吗?我可顺道送你去。”
    纪嫣然含笑答应,过去把乌廷芳拉往内轩,当然是要借她进行计划。
    项少龙不忍见乌廷芳惊悉乃兄的坏事而伤心的样子,溜了去找滕翼练剑。
    为了将来的危难,他必须把自己保持在最佳的状态中。
    在这战争的年代里,智计剑术,缺一不可。
    这未来十年,将会是非常难熬的悠久岁月。
    次日正要起程往咸阳时,才发觉乌应元病倒了。
    项少龙这岳丈一向身体壮健,绝少病痛,忽然抱恙,自然是给不肖子乌廷威气出来的。
    项少龙嘱咐了乌廷芳好好侍奉他后,忧心忡忡的和纪嫣然、滕翼、荆俊及十多个精兵团顶尖好手组成的铁卫,赶往咸阳。
    乌卓和一千子弟兵,离开牧场足有个多月了,仍未有任何信息传回来,不过既有王翦照顾他们,项少龙亦不用担心。
    次日清晨,进了城门,项少龙忍着了见琴清的欲望,遣非常乐意的荆俊负责把纪嫣然送往在王宫附近的琴清府第去,自己则和滕翼返回乌府。
    刚踏入府门,见到乌廷威和陶方不知为什么事争执着,乌廷威见项滕两人来到,冷冷打了个招呼,怒冲冲的走了。
    陶方摇头叹了一口气道:“真拿他没法!”
    三人坐下后,陶方道:“他前天才向我要了五锭黄金,今天竟又迫我再给他五锭,我给他没要紧,但大爷责怪下来时,谁负那责任。哼!听说他最近几个月迷上了醉风楼的婊子单美美,难怪挥金如土。冤大头永远是冤大头,他拿金子给人,人家却拿金子去贴小白脸。”
    项少龙想不到这类情况古今如一,顺口问道:“那个小白脸有这种本事,竟可让青楼的红阿姑倒贴他呢?”
    陶方不屑道:“还不是吕相府的哥儿,他自夸若用那条家伙来抵着车轮,连骡子也没法把车拉动,你们相信吗?”
    项少龙和滕翼对望一眼,都感内有别情。
    前者沉声道:“是毒吗?”
    陶方愕然道:“你也听过他吗?”
    陶方仍未知乌廷威出卖家族的事,项少龙借这机会说了出来。
    陶方听得脸色连变,叹道:“我早猜到有这情况发生了。自少龙你来乌家后,一直把这个自视甚高的忤逆子压着,他怎会服气。而且咸阳这么热闹繁华,要他离开前往塞外捱苦,那更甚于要了他的命。”
    滕翼道:“看来吕不韦一直在利用着他,否则毒不会通过那单美美来操纵乌廷威。我们要提高十二个精神,假设吕不韦害死乌爷,家业将名正言顺落在这不肖子手里,加上其他长辈的支持,我们还怎能在乌家下去呢?”
    陶方脸色倏地转白,颤声道:“少爷不致这么大胆吧!”
    项少龙冷哼道:“色迷心窍,再加利欲薰心,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单是向吕不韦泄漏秘密,和实质的杀父没有什么分别了。”
    滕翼一震道:“记不记得图先曾提过的莫傲,最擅用药,害死了人,事后什么都查不到,这一手不可不防呢。”
    陶方的脸色更难看了,站了起来,道:“让我回牧场一趟,和大少爷谈个清楚。”
    项少龙点头道:“岳丈正染恙卧榻,你顺便去看看他也好。”
    陶方与乌应元主仆情深,闻言匆匆去了。
    他刚出门,王宫有内侍来到,传项少龙入宫见驾。
    项少龙连那盏茶都未有机会喝完,立即匆匆入宫去了。
    才到王宫,禁卫统领安谷迎上来道:“大王正要派人往牧场找你,听得太傅来了咸阳,倒省了不少时间。”
    项少龙讶道:“什么事找得我那么急呢?”
    安谷凑到他耳旁道:“魏人真的退兵了!”
    项少龙才记起此事,暗忖今趟信陵君有难了,不由又想起赵雅。
    安谷又道:“太傅谒见大王后,请随末将到太子宫走一转,李廷尉希望能和太傅叙旧呢。”
    项少龙把李廷尉在心中念了几次,才省起是李斯,欣然道:“我也很想见他哩!安统领现在一定和他相当厮熟了。”
    安谷领着他踏上通往内廷的长廊,微笑道:“李先生胸怀经世之学,不但我们尊敬他,大王、王后和太子都佩服他的识见。”
    项少龙心中暗笑,自己可说这时代最有“远见”的人,由他推荐的人怎错得了。李斯若连这点都做不到,将来那能坐上秦国第二把交椅的位置。
    这小子最管用的就是法家之学,与商鞅一脉相乘,自然对正秦人的脾胃。
    廷尉虽职位低微,却是太子的近臣,只要有真材实学,又懂逢迎小盘,将来飞黄腾达,自是必然了。
    左思右想之际,到了内廷的宏伟殿门前。
    登上长,踏入殿内,庄襄王充满欢欣的声音传来道:“少龙快来,今趟你为我大秦立下天大功劳,寡人定要重重赏你。”
    项少龙朝殿内望去,只见除了吕不韦和徐先这两大丞相外,鹿公、贾公成、蔡泽、嬴楼、嬴傲、王陵等上次见过的原班权臣大将全来了,只欠了一个对他态度恶劣的大将杜壁。
    他忙趋前在龙廷前跪下,道:“为大秦尽力,乃微臣份内之事,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庄襄王笑道:“快起来!如此不动干戈,便化解了破关之危,最合寡人心意。”
    项少龙起来后,偷望了吕不韦一眼,只见他眼内杀机一闪即没后,堆起笑容道:“少龙就是这么居功不骄的人,不过少龙尚无军功,大王异日可差他带兵出征,凯旋归来时,再论功行赏,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这时项少龙退至末位,正嘴嚼着吕不韦刚才眼神透露出的杀意,暗忖明天相府宴会时,定要小心点才成,否则说不定真会给吕不韦借比试为名,活生生宰掉了。
    不过刚才庄襄王说者无心的一番话,正显示出他不喜妄动干戈的和平性格,实与吕不韦的野心背道而驰。
    只听鹿公呵呵笑道:“右相国的想法未免不懂变通了,不费一兵一卒,就使魏人退兵,其他四国更难再坚持,这还不是立了军功吗?”
    庄襄王开怀道:“鹿公此言正合孤意,各位卿家还有何提议?”
    此刻只要不是聋的或盲的,均知庄襄王对项少龙万分恩宠,谁敢反对?商议了一番后,决定策封项少龙为御前都统兼太子太傅,与安谷同级,假设秦王御驾亲征,他和安谷便是傍侍左右的亲卫将了,但目前仍只是个虚衔,没有领兵的实权。
    众人纷纷向他道贺。
    在这情况下,项少龙可说推可无推,同时也知道,庄襄王的恩宠,进一步把他推向与吕不韦斗争的路上。
    以前就算对着赵穆这么强横的敌人,他也没有半丁点惧意。可是只要想起历史上清楚写着庄襄王死后那十年的光景,吕不韦一直权倾朝野,无人敢与其争锋,又自己不知会否栽在他手上,想想就头皮发麻,苦恼难解。
    这就是知道部分命运的坏处了。
    又畅谈一番后,庄襄王特别嘱咐项少龙今晚要和他共,才欣然离去,返回后宫歇息。
    项少龙更是心中叫苦,因为庄襄王并没有邀请吕不韦,摆明今趟的功劳,是全归他项少龙一个人的。
    不过他也没有办法,和吕不韦虚与委蛇一番后,往见李斯。
    李斯搬到了太子宫旁的客舍居住,见到项少龙,露出曾共患难的真诚笑意,谢过安谷后,把他领进客舍的小厅堂去。
    项少龙见他一洗昔日倒霉之气,脱胎换骨般神采飞扬,代他高兴道:“李兄在这里的生活定是非常写意了。”
    李斯笑道:“全赖项兄提挈,这里和相府,可说是两个不同的天地,若要我回到那里去,情愿死掉算了。”
    这么一说,项少龙立知他定是在相府挨过不少辛酸,例如遭人排挤侮辱的那类不愉快事件。
    这时有位俏婢奉上香茗后,才返回内堂。
    项少龙见她秀色可餐,质素极佳,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李斯压低声音道:“这是政太子给我的见面礼,还不错吧!”
    项少龙听得心生感触,想当年小盘常对下女无礼,被母亲赵妮责怪,现在则随手送出美女。
    不过这小子尚算听教听话,依自己的指示善待李斯,还懂得以手段笼络人,真不简单。
    忍不住问道:“李兄认为太子如何呢?”
    李斯露出尊敬的神色,低声道:“太子胸怀经世之志,观察敏锐,学习的能力又高,将来必是一统天下的超卓君主,李斯有幸,能扶助明主,实拜项兄之赐。”
    今趟轮到项少龙对李斯肃然起敬了。
    他对小盘这未来秦始皇信心十足,皆因他从史书预知结果。可是李斯单凭眼光,看出小盘异日非是池中之物,当然比他更要高明多了。
    李斯眼中再射出崇敬之色,但对象却是项少龙而非小盘,正容道:“前天我陪太子读书时,大王和王后来探太子,说起项兄曾提议一统天下后,外则连筑各国长城,内则统一币制、立郡县、开驿道、辟运河,使书同文、行同轨,确是高瞻远瞩,李斯佩服得五体投地。”
    项少龙听得目定口呆,想不到自已被迫下“念”出来的一番话,庄襄王竟拿来作对小盘的教材,异日小盘奉行不误时,岂不是自己拿历史来反影响了历史,这笔糊涂账该怎么算呢?
    真正的谦逊了几句后,李斯向项少龙问起了吕不韦的动静。
    项少龙说了后,李斯道:“项兄不用担心,照我看大王对吕不韦的大动干戈,又惹得五国联军兵临关下,已开始颇有微言,这大奸贼风光的日子怕不会太长久了。”
    项少龙心中暗叹,任你李斯目光如炬,也不知庄襄王命不久矣。诚恳地道:“老天爷并不是每事都能如人所愿,将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李兄只须记着尽力辅助太子,其他的事都不要理会。”
    李斯不悦道:“项兄当我李斯是什么人,既是肝胆相照的朋友,自当祸福与共,以后李斯再不想听到这种话了。”
    项少龙苦笑时,小盘差人召他去见。
    两人均感相聚的时间短促,但既是太子有命,惟有依依惜别了。
    项少龙虽树立了很多敌人,但也交到了很多朋友。
    第二章 秦王归天
    小盘负手立在窗漏前,看着黄昏下外面御园的冬景,自有一种威凌天下的气度,内侍报上项少龙来临,退了出去后,淡然道:“太傅请到我身旁来!”
    项少龙感到他愈来愈“像”太子了。移到他左旁稍后处站定,陪他一起看着园外残冬的景色。
    小盘别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项少龙讶道:“太子有什么心事呢?”
    小盘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我有什么心事,谁能比太傅更清楚哩!”
    项少龙微感愕然。
    小盘还是首次用这种“太子”的口气和他说话,把两人间的距离又拉远了少许,感触下,不禁学他般叹了一口气。
    一阵不自然的沉默后,小盘道:“昨天吕相国对我说了一番非常奇怪的话,说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真正对我好,就是父王、母后和他吕不韦。但三人中,可助我一统天下的,却只有他一个人能办到,教我不要相信其他人,他们只属供我成就不朽霸业鸿图的踏脚石。唉!看来他真把我当作是他的儿子,又以为我也心知肚明了。”
    倏地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瞧着项少龙,低声道:“师傅!他为何要说这番话呢?是否针对你而言?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可登上王位,他却好像已把我看成了秦室之主,这事岂非奇怪之极?”
    项少龙被他看得心儿狂跳。
    换了往日,他定会责他不应称他作师傅,可是目下为他霸气迫人的气度所慑,兼之他竟能从吕不韦的说话中,推断出吕不韦和他之间有点不妥当,显出过人的敏锐和才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小盘恍然,回复平常的神态道:“看太傅的神情,吕相国和太傅间必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接着神情微黯道:“太傅仍要瞒着我吗?”
    项少龙这时才有空想到小盘提出的另一个问题。
    自己知道小盘很快会因庄襄王的逝世登上王位,皆因此乃历史,可是吕不韦凭什么知道呢?除非我的天想到这里一颗心不由跳得更剧烈了。
    小盘讶道:“太傅的脸色为何变得如此难看?”
    这时项少龙想到的却是:历史上所说庄襄王登基三年后,因病去世根本就不是事实。
    庄襄王根本是给吕不韦害死的。否则他不会在这时候向小盘说出这番奇怪的话来。
    自己怎能任他行凶呢?
    他的心跳得更剧烈了。
    自己真蠢,盲目相信史书和电影,其实早该想到这可能性。
    假设他把所有事情,和盘向庄襄王托出,他会怎样对待这大恩人呢?
    以他和庄襄王与朱姬的关系,他的说话肯定有很大的说服力。这样能否把历史改变?
    项少龙猛下决心,决定不顾一切,也要设法挽救庄襄王的性命,如此才对得住天地良心。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奔进来哭道:“禀上太子,大王在后廷昏倒了。”
    小盘立即色变。
    项少龙则手足冰寒,知道已迟了一步,终于改变不了历史巨轮转动的方向。
    同时想起刚才廷会时吕不韦眼中闪过的杀机,明白到那竟是针对庄襄王而发的。
    今趟他又输了一着,却是被虚假的历史蒙蔽了。
    八名御医在庄襄王寝宫内经一晚的全力抢救,这秦国君主已醒了过来,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御医都认为他中了风。
    只有项少龙由他眼中看出痛苦和愤恨的神色。
    他的脉搏愈来愈弱,心脏两次停止了跃动,但不知由那里来的力量,却支撑着他,使他在死神的魔爪下作垂死挣扎。
    当吕不韦趋前看他时,他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口唇颤震,只是说不出蹩在心里的话来。
    朱姬哭得像个泪人儿般,全赖一众妃嫔扶着,才没有倒在地上。
    秀丽夫人和成虫乔都哭得天昏地暗,前者更数度昏厥了过去。
    小盘站在榻旁,握紧庄襄王的手,一言不发,沉默冷静得教人吃惊。
    获准进入寝宫的除吕不韦外,只有项少龙这身分特别的人,与及徐先、鹿公、蔡泽、杜壁等重臣,其他文武百官,全在宫外等候消息。
    庄襄王忽然甩开小盘的手,辛苦地指向项少龙。
    吕不韦眼中凶光一闪,别头向项少龙道:“大王要见你!”说罢退往一旁,只留下小盘一人在榻侧。
    项少龙心中悔恨交集,若他能早一步想到吕不韦狼心狗肺至会害死庄襄王,定会不顾一切地把他的奸谋揭露出来。可是却斗不过命运,终是棋差一着。
    他来到榻前,跪了下去,握紧了庄襄王的手。
    庄襄王辛苦地把黯淡的眼神注在他脸上,射出复杂之极的神色,其中包括了愤怒、忧伤和求助。
    当场所有人里,除了吕不韦外,恐怕只有项少龙能明白他的意思。他虽不知吕不韦用什么手法和毒药害到庄襄王这个样子,但极有可能是凭着与庄襄王的亲密关系,亲自下手。
    所以庄襄王醒来后,心知肚明害他的人是吕不韦,却苦于中毒已深,说不出话来。
    吕不韦的新心腹莫傲用毒之术,确是高明至极,竟没有御医可以看出问题。
    握着庄襄王颤抖着的手,项少龙忍不住泪水泉涌而出。
    一直没有表情的小盘,亦跪了下来,开始痛泣起来。
    宫内的妃嫔宫娥受到感染,无不垂泪。
    项少龙不忍庄襄王再受折磨,微凑过去,以微细得只有小盘才可听到的声音道:“大王放心,我项少龙定会杀掉吕不韦,为你报仇。”
    小盘猛震了一下,却没有作声。
    庄襄王双目异芒大作,露出惊异、欣慰和感激揉集的神色,旋又敛去,徐徐闭上双目,头无力地侧往一旁,就此辞世。
    寝宫内立时哭声震天,妃嫔大臣跪遍地上。
    小盘终于成为了秦国名义上的君主了。
    项少龙回到乌府时,已近深夜四更天了。
    他和滕翼、荆俊都是心情沉重。
    没有了庄襄王,吕不韦更是势大难制。小盘一天未满二十一岁,便不能加冕为王,统揽国政,吕不韦这右丞相理所当然地成了摄政辅主的大臣。
    朱姬则成了另一个最有影响力的人。
    可是因她在秦国始终未能生根,故亦不得不倚赖吕不韦,好互相扶持。
    利害的关系,使两人间只有合作一途。
    在某一程度上,项少龙知道自己实是促成吕不韦对庄襄王遽下毒手的主要因素之一。
    正如李斯所言,庄襄王与吕不韦的歧见愈来愈大,加上乌廷威的泄秘,使吕不韦担心若项少龙向庄襄王揭出此事,说不定所有荣华富贵、名位、权力,均会毁于一旦。加上又希望自己的“儿子”早点登基,本身更非善男信女,故铤而走险,乃属必然的事。
    现在秦朝的半个江山,已落到了这大奸人手里。
    他唯一失算的地方,就是千猜万想,也估不到小盘的真正身分。
    三人此时在大厅坐下,虽是身疲力累,却半点睡意都欠奉。
    滕翼沉声道:“是否吕不韦干的?”
    项少龙点头道:“应该错不了。”
    荆俊年少气盛,跳起来道:“我们去通知所有人,看他怎样脱罪。”
    待见到两位兄长都木然看着他时,才颓然坐回席上滕翼道:“不若我们立刻离开咸阳,趁现在秦君新丧,吕不韦忙于布置的时刻,离得秦国愈远愈好。”
    项少龙心中暗叹,若没有小盘,他说不定真会这样做。为了娇妻和众兄弟的安全,什么仇都可暂搁一旁,现在却不可以一走了之。
    滕翼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眼前这脱身机会错过了将永不回头,吕不韦现在最忌的人就是三弟,只要随便找个借口,就可把我们收拾。”
    项少龙叹了一口气道:“二哥先走一步好吗?顺便把芳儿她们带走。”
    滕翼大感愕然道:“咸阳还有什么值得三弟留恋的地方呢?”
    荆俊则道:“三哥有姬后和太子的支持,我看吕不韦应不敢明来,若是暗来,我们怎不济都有一拚之力。”
    项少龙断然道:“小俊你先入房休息,我有事和二哥商谈。”
    荆俊以为他要独力说服滕翼,依言去了。
    项少龙沉吟良久,仍说不出话来。
    滕翼叹了一口气道:“少龙!说实在的,我们间的感情,比亲兄弟还要深厚,有什么事那么难以启齿呢?若你不走,我怎也不会走,死便死在一块儿好了。”
    项少龙猛下决心,低声道:“政太子实在是妮夫人的亲生儿子。”
    滕翼剧震道:“什么?”
    项少龙遂一五一十,把整件事说了出来。
    滕翼不悦道:“为何不早对我说呢?难道怕我会泄漏出去吗?”
    项少龙诚恳道:“我怎会信不过二哥,否则现在就不会说出来了。只是这秘密本身便是个沉重的负担,我只希望一个人去承受吧了!”
    滕翼容色稍缓,慨然道:“若是如此,整个形势完全不同了,我们就留在咸阳,与吕不韦周旋到底,但却须预好退路,必要时溜之大吉。以我们的精兵团,只要不是秦人倾力来对付我们,该有逃命的把握。”
    项少龙道:“小俊说得不错,吕不韦还不敢明刀明枪来对付我们,不过暗箭难防,我们待襄王殡殓后,立即返回牧场,静观其变。小盘虽还有八年才行加冕大礼,但如今终是秦王,他的话就是王命,给个天吕不韦作胆,也不敢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内。”
    滕翼道:“不要低估吕不韦,这人既胆大包天,又爱行险着,只是这么只手遮天的害死两代秦君,即可知他厉害,加上他手上的奇人异士无数,纵不敢明来,我们也是防不胜防呢。”
    项少龙受教地道:“二哥教训得好,我确是有点忘形了。小盘说到底仍是个孩子,希望姬后不要全靠向吕不韦就好了。”
    滕翼叹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
    急骤的足音,由远而近。
    两人对望一眼,都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觉。
    一名应是留在牧场的精兵团团员乌杰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伏地痛哭道:“大老爷逝世了!”
    这句话有若晴天霹雳,震得两人魂飞魄散。
    项少龙只感整个人飘飘荡荡、六神无主,一时间连悲痛都忘掉了。
    忽然间,他们明白到吕不韦请他们到咸阳赴宴,其实是不安好心,乃调虎离山之计,好由乌家的内奸,趁他们离开时,夺过牧场的控制权。
    幸好误打误撞下,陶方全速赶了回去。否则乌应元的死讯,绝不会这么快传到来。
    荆俊跑赶了入来,问知发生了什么事后,热泪泉涌,一脸愤慨,往大门冲去。
    滕翼暴喝道:“站着!”
    荆俊再冲前几步后,哭倒地上。
    滕翼把乌杰抓起来,摇晃着他道:“陶爷有什么话说?”
    乌杰道:“陶爷命果爷和布爷率领兄弟把三老爷、四老爷和廷威少爷都绑了起来,请三位大爷立即赶回牧场去。”
    滕翼放开了手,任这因赶路耗尽了气力的乌杰软倒地上。然后来到失魂落魄的项少龙前,抓着他肩头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三弟你若不能当机立断,整个乌族都要完了。”
    项少龙茫然道:“我可以怎办呢?难道要我杀了他们吗?”
    滕翼道:“正是这样,你不杀人,别人便来杀你,这些蠢人竟然相信吕不韦,也不想想吕不韦怎会让人知道是他害死乌大爷。若我猜得不错,吕不韦的人正往牧场进发,以乌族内斗作掩饰,欲一举杀尽乌家的人。”
    又向荆俊喝道:“小俊!若我们死不了,你还有很多可以哭的机会,现在立即给我出去把风,同时备好马匹。”
    荆俊跳了起来,领着拥了进来的十八铁卫旋风般去了。
    项少龙清醒过来,压下悲痛,向报讯的乌杰道:“你是否由城门进来的?”
    乌杰答道:“陶爷吩咐我攀城入来,好避人耳目。”
    滕项两人对望一眼,都对陶方临危不乱的老到周详,感到惊异,陶方竟是厉害至此。
    乌杰又道:“我们有百多人在城外等候三位大爷,备有脚程最好的快马,三位大爷请立即起程。”
    这时乌言着仓皇奔进来道:“情势看来不妙!西南和东北两角各有百多人摸黑潜来哩。”
    滕翼断然道:“立即放火烧宅,引得人来救火时,他们的人就不敢强来了,这也可救回宅内婢仆们之命。”
    乌言着领命去了。
    滕翼再向项少龙正容道:“三弟下了决心吗?”
    项少龙凄然一笑道:“我再没有别的选择了。由今天开始,谁要对付我项少龙,只要杀不死我,都要以血来偿还。”
    在这一切全凭武力解决的时代,这是唯一的应付方法。
    项少龙终彻底地体会到这真理。
    滕翼点头道:“这才像样,可以起程了吗?”
    猎猎声响,后园的货仓首先起火。
    咸阳乌府房舍独立,与屋远隔,在这残冬时分,北风虽猛,火势应该不会蔓延往居去。
    叫喊救火的声音,震天响起。
    居们当然不会这么快惊觉,叫救火的自是放火的人。
    项少龙振起精神道:“我们立即赶回去。”
    就在这一刻,他知道与吕不韦的斗争,已由暗转明。
    而直到现在,吕不韦仍是占着压倒性的上风。
    他的噩梦,何时才可告一段落呢?
《寻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