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5
    回到傅老爷子家,已是半夜。傅老爷子早已安息,我进到房中,老鼠却还没有睡,他穿了一身汗衫内裤,盘起脚,坐在我的床上,他那只百宝箱里的那些宝贝通通倒了出来,摆得一床。老鼠坐在他那些宝货中央,东翻翻,西弄弄,清点赃物。
    “干伊娘!”老鼠自言自语咒骂道,“一定是她偷的。”
    “你在骂谁?”我问道。
    “烂桃子,还有谁?”老鼠猛然抬起头来,他的左眼一圈乌青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右眼倒瞪得老大,而且目露凶光。他那一脸敷了田七药粉,斑斑斓斓,两片嘴唇肿得翻了起来。
    “到底怎么搞的?你这个小贼头,怎么反倒失窃了?”
    “阿青,我那管派克五一金管子的,你还记得么?”
    “是不是高雄那个饭店经理的?”
    “不见了,不见了啊!”老鼠叫道,他的声音充满了痛楚。
    “我当时不是叫你拿去当掉,我们去吃吴抄手,你不干,现在还不是白丢了?”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我天天都要检查一次的,今天早上我发觉我箱子的锁给人撬开了。还有一只‘宝露华’、几只戒子,一条链子,也不见了。我急得发昏,别的还无所谓,我那管派克五一,我那管派克五一——”老鼠一面叫着,快要哭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烂桃子偷的呢?”
    “不是她,还有谁?”老鼠愤怒地喊道,“乌鸦虽然凶,但是偷东西他是不干的。我那间房里,只有烂桃子常常去。我去问她,她恶人先告状,噼噼啪啪打了我几个耳光,跑到我房里,举起我那只箱子,就要往窗外丢。我揍她、踢她,把箱子从她手里抢了下来——”
    老鼠突然举起他那只烧起过烟泡的细瘦膀子,喊道:
    “哪个敢碰我的百宝箱,我就跟他拚命——”
    “嘘——”我赶快止住他,“小声点,老爷子睡觉了。”
    老鼠激动得气喘喘的,说道:
    “乌鸦以为我还怕他呢,不怕!老子什么人都不怕了!”
    老鼠头一歪,脖子一梗。
    “他也跑来帮烂桃子,要夺走我的箱子呢!我咬他,咬掉了他一块皮。他们两个人打我、打我——”
    老鼠一只手猛打自己的头。
    “他们打死我也夺不走我手里抱着的箱子!”
    老鼠嘿嘿地笑了起来,还很得意的模样。
    “后来乌鸦拿我没法子,只得把我赶了出来。”
    “好了,这下子你也无家可归了!”
    “怕什么?”老鼠突然变得非常无畏起来,“难道还饿得死我不成?”
    “师傅说,要你明天搬到安乐乡去住,晚上在那里,跟吴敏一块儿守店。”
    老鼠沉吟了半晌,说道:
    “阿青,明天你去替我办件事好么?”
    “什么事?”
    “你去五金店替我买一把锁来,要把结实的。”
    “你要来锁你那只百宝箱么?人家要偷不会把你整只箱子牵走?”
    “所以说喽,”老鼠抬起头望着我,肿得丑怪的脸上一付乞怜的样子,“老哥,我要拜托你,我这只宝贝箱子,就放在你这里,请你替我保管,好么?安乐乡那里人多手杂,带过去,我是怎么也不放心的!”
    “那么我的保管费呢?”我笑道。
    “那还有什么问题?”老鼠咧开他那两片肿得翻了起来的嘴唇狡猾地说道,“老哥,你要什么,只管告诉我,天上的月亮我也替你去弄来。”
    “算了吧,”我笑了起来,“你再去偷鸡摸狗让警察捉去,就真要送到火烧岛去了。”
    老鼠跳下床来,把他撒在床上的那些宝货小心翼翼地一一放回到他那只箱子里,然后把箱子塞进床底下去。他舒了一口气,摸摸脸上的青肿,说道:
    “傅老爷子的药酒很管用呢,已经不痛了。”
    16
    阴历九月十八是傅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师傅把我们召集起来,商量如何替傅老爷子做寿。一个月下来,安乐乡的生意,做得轰轰烈烈,颇有盈馀,师傅预备十八这天,关门休息,专门替傅老爷子庆生。但是师傅说,事前绝不能让傅老爷子知道,因为他晓得傅老爷子从不做寿的,他知道了,一定不许。师傅说,自己人,不必摆场面,十八那天,我在安乐乡做几道菜,拿过去就行了。师傅倒是说动了聚宝盆的卢司务卢胖子,请他过来,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聚宝盆的招牌菜:一道雪花鸡、一道荷叶纷蒸鸭、一道大乌参嵌肉。卢司务还特别做了一道应景菜八仙上寿,一共凑齐了十样,最后连寿桃也一并蒸了两笼。小玉系上了围布,抢着要做卢司务的二,他最近从烹饪学校学了几样菜,一直想找机会露两手。他央求卢司务把一道松鼠黄鱼让给他做。我们都围在旁边观看,小玉去上了几天课,居然沾了一身大司务的派头,一忽儿要老鼠替他涮锅,一忽儿要吴敏替他切姜丝,又要我递油拿盐,把我们三个人支使得团团转,老鼠正要抗议,却让小玉喝止道:
    “这是厨房里的规矩,我现在掌厨,你们几个打杂,不用你们用谁?”
    小玉拿糖作醋折腾了一番,终于把条黄鱼炸了出来,他挥着一柄锅铲喊道:
    “你们瞧,我这条黄鱼象不象松鼠?还会站起来的呢!”
    我们把菜弄妥当,放进了抬盒里。师傅又特地出去买了几把银丝面来当寿面,并携了半打花雕酒,六个人叫了两部计程车,往傅老爷子家去拜寿。傅老爷子上半天还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过,大概刚回来,一个人坐在客厅,闭着眼睛在养神,一颗苍苍白发的头垂得低低的。客厅里靠墙的那张供案上,换了新鲜的白菊花,而且还添了一只黑陶香炉,香炉里烧了檀香,缭绕的香烟,正袅袅地升到墙上那两张傅老爷子及傅卫两父子着了军装的相片上去。我们一伙人涌进了客厅,把傅老爷子惊醒了,见到我们,一脸愕然,师傅赶忙上前向傅老爷子赔了罪,并把我们的来意,也委婉地说明了。
    “老爷子,都是这群孩子们的意思,”师傅回过身来,把我们几个人连推带拉,弄上去,“他们知道今天是老爷子的好日子,都嚷着要来跟老爷子拜寿,就是我想拦也拦不住的。”
    傅老爷子开始有点不悦,责怪师傅,后来看到我们几个人手里捧的捧抬盒,提的提酒,原始人阿雄仔端着两盘高高堆起白白胖胖的寿桃,他那苍斑重叠的脸上竟也绽开了一抹笑容,叹道:
    “杨金海,你也太多事了。你是知道我从来不兴这一套的,倒是难为了这几个孩子。”
    “我们沾老爷子的光,”小玉笑嘻嘻地说道,“要不是老爷子的好日子,今天师傅哪放我们的假?”
    “好吧,“傅老爷子笑道,“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今晚大家一块儿吃顿饭,喝杯酒.轻松轻松。”
    师傅一声令下,我们几个人七手八脚便开始摆设起来。我到厨房里,把竖着靠放在墙上的一张大圆桌面扛了出来,将桌子架好,摆上七付碗筷。小玉在厨房里烧水煮面,吴敏把酒也暖上了,大家忙了一阵子,差不多八点钟才坐上桌子。傅老爷子先在首位坐下来,师傅坐了对面,吴敏和小玉坐在傅老爷子左右手,阿雄仔跟我坐在师傅两侧,老鼠夹在我跟吴敏中间,他脸上的青肿消下去了,可是瘀血还没有散尽,乌黑的东一块西一块,好象贴了一脸膏药似的。小玉起身把壶,先将酒替傅老爷子斟上,又过来一一将我们面前的酒杯斟满。师傅领头,我们都立了起来,向傅老爷子上寿敬酒。
    “老爷子——”师傅的双手擎着酒杯,正要发话,却让傅老爷子止住了。
    “杨金海,你别罗唆了,坐下来吃饭吧。”
    “老爷子,”师傅仍旧坚持道;“咱们并不敢罗唆,只有一句话。咱们安乐乡今天撑了起来,都是托老爷子的福。今晚借老爷子这杯寿酒,一来祝老爷子万寿无疆,二来也是庆祝咱们安乐乡鸿发大吉。”
    师傅一仰面先把酒干了,我们也跟上,大家干了杯。傅老爷子徐徐地把一杯绍兴酒饮尽,我从来没有看见傅老爷子喝过酒,于是笑道:
    “老爷子好酒量!”
    傅老爷子也笑道:
    “从前我也喝几杯的,在大陆上,我最爱喝汾酒。后来有了病,才戒掉了。今天看见你们这几个人,兴致这么高,也来凑凑你们的兴。”
    小玉赶忙替傅老爷子敬菜,桌上罢着的十样菜,红的红绿的绿,小玉那碟黄鱼缩头拱背拖着条尾巴倒真的象只松鼠在爬行似的。小玉挟了一块鱼,献到老爷子面前,说道:
    “老爷子,这是我亲手做的,请老爷子赏光尝尝。”
    “瞧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呢?”傅老爷子笑道,尝了一口黄鱼又点头称赞了两句,对师傅说道。
    “我常常问阿青的,你们安乐乡做的如何。他说十晚倒有九晚是满的。看样子,你们的生意是可以维持得下去的了,我也很为你们高兴。”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答道,“咱们这家酒馆子一上来就得了你老人家的口采,名字取得好。二来说良心话,这一个月来,也靠这几个孩子们卖力,连这个傻仔也起劲得很,帮上不少忙呢。”
    师傅说道,却在阿雄仔的厚背上拍了一巴掌。
    “达达,干杯!”阿雄仔突然双手捧起酒杯敬师傅道,师傅无限惊异,旋即呵呵大笑起来。
    “好乖儿子!这下可是公鸡下蛋,出了奇文了!傻仔也会孝敬他爹了。好,达达生受你这一杯!”
    师傅说着把一杯满满的酒咕嘟咕嘟喝得一滴不剩,长长舒了一口气,望着阿雄仔点头叹道:
    “傻东西,也亏了你,达达总算没有白疼了你一场!”
    师傅起身从那碟荷叶粉蒸鸭撕下了一只鸭腿,搁到阿雄仔碟里,阿雄仔用手把那只鸭腿高高擎起,咧开大嘴,念道:
    “鸭鸭——达达——”
    我们都大笑起来,傅老爷子也忍不住笑得大咳,背拱得更高了。小玉赶忙过去,替傅老爷子捶背,又替傅老爷子盛上一碗热腾腾的清炖鸡汤。
    “杨金海,你这个干儿子总算没有白认,”傅老爷子喝了两瓢汤,清了一清喉咙说道。
    “唉,老爷子,”师傅无限感慨地叹道,“干爹也并不好当啊!给他拖累得只怕寿命也要短十年。”
    傅老爷子要我们几个人开怀畅饮,不要受拘。小玉跟吴敏,我跟老鼠,隔着桌子便猜起拳来。傅老爷子放下了箸,一手握着酒杯,默默地看着我们吆喝作乐。几轮下来,小玉和吴敏争得面红耳赤。
    “小敏,”小玉喊道:“你输不起就不要玩,输了就该乖乖罚酒。”
    “三拳两胜,”吴敏笑着辩道,“才输一拳怎么就要罚酒呢?”
    “谁跟你婆婆妈妈三拳两胜,一拳一杯酒,你快替我喝掉吧!”
    吴敏不肯喝,小玉便跑过去,揪住吴敏的领子就要灌,吴敏挣扎着躲来躲去,把小玉手中一杯酒泼的淋淋沥沥。
    “小玉,”傅老爷子笑劝道:“吴敏大概没有酒量,你就放过他这一遭吧。”
    “老爷子,”小玉不服气地喊道,“他在装死,他陪他那个‘刀疤王五’喝起酒来,一杯杯才痛快哩。”
    “谁是‘刀疤王五’?”傅老爷子问道。
    “就是上次小敏为他割手的那个人么。”
    “哦。”傅老爷子望着吴敏应道。
    “老爷子不要听他胡说。”吴敏急道。
    “我胡说?这是什么?”小玉一把捉住吴敏的左腕,用力往外一翻,露出他腕上那道寸把长象条蜈蚣似的殷红的刀痕来。“你有割手的狠劲,怎么连杯酒都不敢喝?”
    吴敏赶忙挣脱小玉,把他那只受过伤的左手藏到桌子下面去。
    “吴敏,你让我看看。”傅老爷于突然向吴敏伸出了他的手。
    “不要了,老爷子,很难看嘛,”吴敏一脸通红望着傅老爷子乞求道。
    “不要紧的,我来瞧一瞧。”傅老爷子放柔了声音。
    吴敏十分无奈只得把手从桌子底下抽了出来,傅老爷子握住吴敏那只割伤过的手腕,端详了半晌,腕上那道刀痕,在灯下犹自发着鲜红的亮光。傅老爷子突然将自己左腕上戴着的一只手表褪下来,套到吴敏的手上。
    “老爷子—一”吴敏大概有点惊呆了,戴上了表的左手悬在空中,好象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戴上这只表,手上的疤便看不见了。”傅老爷子拍拍吴敏的肩膀说道,手表那条不锈钢弹簧表带正好将手腕上那道寸把长的伤痕遮掉。
    “谢谢老爷子。”吴敏收回了手,低声谢道,右手不停地抚弄起左腕上那只表来。
    “这是一只亚美茄,旧了些,倒是一只好表,我托人从香港带来的——”傅老爷子顿了一顿,“本来是买给我儿子傅卫的,他那时刚升排长连只好表都没有。后来我自己拿来戴,只修过一次,因为进了水汽。准是准得很。”
    傅老爷子瞅着吴敏,半晌却摇头叹道:
    “真是个糊涂孩子,年纪轻轻,那种事也是能做的么?”
    “吴敏,”师傅隔着桌子叫道:“快去向老爷子下跪,要不是老爷子,你那条小命儿早就没有了!”
    “杨金海,”傅老爷子赶忙挥手喝止师傅道,“你不要来打岔。”然后又转向我们道,“你们吃饭罢,菜都凉了。”
    我们刚才忙着搳拳闹酒,还没有工夫吃菜,这下才把寿面盛好,大家又敬了傅老爷子一巡酒,才开始大嚼起来。傅老爷子只舀了一小碗雪花鸡,尝了两口,便放下了箸。
    “老爷子。”我在旁边悄悄唤道,傅老爷子一颗白发闪闪的头,愈垂愈低,泪眼蒙胧,竟象是快要盹着了的模样。
    “嗯?”傅老爷子猛然抬起头来,一脸的倦容。
    “老爷子累了吧?”我低声问道。
    “嗳,”傅老爷子勉强笑道,“到底上了年纪,才一杯酒,就抵不住了。”
    说着便立起身来。
    “我先去休息了,你们只管闹,不碍事的。”
    我也站起来,想去搀扶傅老爷子,却让他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去,背上驼着一座小山似的,颤巍巍一步一步蹭回房中去。
    傅老爷子一走,小玉便伸出他那只光光的左手,唉叹了一声,说道:
    “到底小敏比我命好,还有老爷子赠表。我想了一辈子,到现在连只表也没有捞到!”
    “天行的吴老板不是答应要送给你一只精工表么?”我笑着问道。
    “那个馊老头么?你猜他那晚对我说什么,‘你要表么?给只鸟给你要不要?’”
    17
    星期一的晚上大雨滂沱,才是六七点钟,巷子里的积水便升到三寸高,连车子都难驶进来了。安乐乡开张以来,就算这晚的客人最少,到了十点钟,也不过来了七、八个天天搬到的常客。因为杨三郎没有来,无人弹琴,酒店里显得更加冷清。酒吧台只有龙船长一个人,小玉陪着他喝酒聊天。我闲着没事,便把俞浩借给我诸葛警我写的那套《大熊岭恩仇记》最后一册拿出来看,正看到万里飞鹏丁云翔被他那个陷落清兵的儿子鄂顺误伤咯血的紧张时刻,却听到有人低声唤我道:
    “阿青。”
    “啊。”我猛抬头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吧台面前,他穿了一袭白色雨衣,低低地戴着一顶白寸帽,雨衣上雨珠点点,雨帽边沿的水滴到吧台面上来,在琥珀色的灯光下,他那削瘦的脸颊都是青白的。
    “王先生。”我叫道。
    “最近我才听说,你在这里工作——我一直不知道。”王夔龙说道,他仍日矗立在那里,一身水淋淋的。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台风来临的风雨夜,在公园里,王夔龙身上穿的大概就是这件白雨衣,那晚在风里,给吹得飘飘的一团白影。
    “王先生要喝杯酒么?”我也立起身来,问道。
    “好的——”他迟疑道,“那就给我一杯白兰地吧。”他脱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头发也濡湿了,一绺绺重叠在头上,更加墨浓。我去倒了一杯三星白兰地来,看见他仍旧站着,便问道:
    “王先生要坐吧台还是坐桌子?”
    “到那边去吧。”他指了一指最里面一角,一张空台。
    我端了酒,拿了一包三个5香烟,便跟了他过去,他卸掉雨衣,掏出手帕擦掉额上脸上身上的雨珠,才坐下来。
    “你也坐下来吧,”他指着他对面的座位,我把酒杯搁到他跟前,也坐下了。
    “你近来好么,阿青?”他望着我,问道。
    “我很好,王先生。”我答道。
    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捧起酒杯,啜了一口白兰地,咂咂嘴,舒了一口气。
    “我一直挂着你,向人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间安乐乡工作,所以今晚特地来看看你。”
    “谢谢王先生。”
    “这家酒吧还不错,生意好么?”他抬起头,四周看了一下。
    “本来天天晚上都是满的,今晚大雨才没有人来。”我拆开香烟,敬了他一支,替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上一支。
    “当酒保也挺有意思的吧?”他望着我笑道。
    “可以遇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吐了一口烟笑道。
    “阿青,我在纽约也在酒吧里当过两年酒保呢,”王夔龙说道,“我那家酒吧叫‘快活谷’,在曼赫顿七十二街上,就离中央公园不远。那是一家很有名但是很下流的酒吧,去的人有黑人、波多黎哥人,还有各式各样的白人,也有少数东方人。”
    “美国也有象我们这样的酒吧么?”我不禁好奇道,我知道东京有许多,是小玉告诉我的。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王夔龙笑叹道,“纽约一个城恐怕就有上百家,有的还讲究得很,都是有钱人上流人士去的,医生喽、律师喽,进去还要穿西装打领带呢。有些在学校附近,专门是大学生聚会的地方,也有些怪酒吧,去的人全穿皮夹克,骑摩托车,他们叫做SM吧。”
    “SM是什么意思?”
    “是虐待狂被虐狂的意思。”
    “哦——”我想告诉他,我们这里也有,老鼠就碰见过,手臂上烧起几个烟泡。
    “不过我们那个‘快活谷’比较特殊一点就是了,去的大多是流浪汉,不少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快活谷’就是他们暂时歇脚的地方,一个庇护所。那些孩子大多染上了毒瘾或者性病。我去当酒保,一来想赚几个零用钱,二来我也喜欢躲在那个极深极深的地窖里,跟那群流浪汉混在一起——不过我赚来的两个钱,大多贴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为他们总是没钱看病,毒又戒不掉—一”
    王夔龙摇摇头,他那青白的脸上浮漾着一抹无奈的笑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默默地吮着杯中的白兰地。
    “王先生—一”我拭探着问道,“小金宝呢?”
    常来安乐乡的三水街小么儿花仔,告诉我一个多礼拜以前,他在西门町撞见王夔龙带着小金宝在街上走,王夔龙又高又瘦,小金宝又小又跛,他走在王夔龙前面一步一拐,一步一跳,象只欢跃的小哈吧狗儿似的。三水街的小么儿圈子里都那样传说,自从那个台风夜王夔龙把小金宝带回去后,就收养他了。花仔根艳羡又带着醋意地说道:
    “龙子替那个小瘸子买了好多新衣服,穿得那一身,可是怎么穿,他那只跛脚却穿不上鞋子——只好打着光脚板满街跳!”
    “小金宝么?我刚才还去看他来——他在医院里。”王夔龙那双碧磷磷深坑的眼睛陡地亮了起来。
    “他病了么?”
    “小金宝昨天早上在台大医院动了手术,是台大最有名一位外科医生开的刀,手术很顺利,可是人却辛苦了——一你知道他那只右脚,是天生的畸型,走路只好用脚背——”
    我记起在公园里小金宝爬上莲花池的台阶时,蹒跚吃力的模样。他平时都不敢在公园里露面,总是等到夜深了又深,莲花池畔只剩下两三个游魂了,他才蹦着跳着,从林子里一下钻出来,东张西望,象头受惊的小鹿似的。
    “开了刀他的脚会变好么?”我问道,我只真正看到一次小金宝那只畸形的右足,因为不能穿鞋了,脚背磨得起了一层酱紫色的老茧。
    “我跟医生详细讨论过,台大几个医生会诊,据他们的诊断,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我问过小金宝本人,得他同意,我们就决定开了—一倒是难为了他,小家伙很勇敢哩,麻药过后,痛得直冒冷汗,可是他一声也不吭。”
    王夔龙说着又叹息道:
    “他那只畸型的右足,不知让他受过多少罪。他告诉我,三水街那群小么儿恶作剧,有时围住他,要他用脚背一拐一跳地走圈圈。他们就拍手笑——你知道,小金宝是在三水街那些黑暗的巷子里长大的,他母亲是三水街的一个暗娼,小金宝说他小的时候,他母亲在家里接客,他就站在巷子口替他母亲把风。他记得他母亲有几个老客人,他直管叫他们阿爸。我问他;‘小金宝,你自己的父亲呢?’他摇晃着脑袋,笑嘻嘻咧开嘴说道:‘不记得了。’——”
    “阿青——”王夔龙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抚摸着他那只创痕累累的跛脚时,我的心都在发疼,总希望能够替他治好。这次开刀虽然还不一定作准,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应他,出院后,第一件事,我就带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双软底皮鞋,可怜他一辈子还没穿过皮鞋呢!今天我去台大医院看他,痛减轻了些,可是整条腿却肿了起来,大概伤口有点发炎,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大小便也要人服侍。你知道台大的护士小姐有多可恶?根本不理人的。所以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天,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外面的雨竟下得那么大了。不知怎的,今晚我会突然想起你来,所以来找你聊聊。”
    “王先生还要来杯白兰地么?”我看见王夔龙把手中那杯白兰地饮得一摘也不剩了。一只空杯子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手里。
    “好吧,”王夔龙想了一下,笑道,“大概累了一天,刚才我的头有点痛,喝了杯白兰地,倒散发了。”
    我又到酒吧台那边,斟了一杯白兰地端给王夔龙。
    “阿青,你现在生活还好么?还需要什么没有?”王夔龙定定地注视着我,“你知道,我一直是关心着你的。”
    “我现在生活很好,王先生,”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答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一感到王夔龙接近我,我就开始想逃,我记得那晚我从他父亲那间古老的官邸仓促爬过铁门出来,把腿都划破了。“真的,王先生,我现在的生活很安定。我们师傅开了这家安乐乡倒真是给了我们一个象你所说的‘庇护所’。我们生意好的时候,小费还不错呢。而且现在我又搬到傅老爷子家去住了,傅崇山傅老爷子是我们的大恩人,对我很好,在他那里吃住都不要钱。”
    “傅崇山——你是说谁?”王夔龙突然坐直了,有点激动起来。
    “王先生认识傅崇山傅老爷子么?”我问道,“傅老爷子是山东人,从前在大陆当过副师长的——一”
    王夔龙伸出他那只瘦骨棱棱的大手一把紧紧扣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的手都有点发疼了,他那更深坑的眼睛烁轹发光,急切而郑重地对我说道:
    “阿青,你回去跟傅崇山傅老爷子说:王夔龙从美国回来了,无论如何希望能见傅老爷子一面,请他明天下午两点钟在家里等我。”
    18
    回去第二天我把王夔龙的口信告诉傅老爷子,傅老爷子并没有感到惊讶,沉思片刻。却叹息道:
    “我早听说他回来了,我算着他也该来看我了。”
    “老爷子也认识王夔龙?”我好奇问道。
    “我跟他父亲王尚德是旧交,抗日时期,我们都在五战区,算是袍泽。不过我退得早,王尚德倒是升上去了,官做得很大。从前在南京,我们都住在大悲巷,过往很密,到了台湾,才渐渐疏远了。夔龙—一我是看他长大的。”
    傅老爷子本来打算下午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也因此打消,他换了一身家常穿的白竹布唐装,坐到客厅里,等候王夔龙,并且吩咐我烧水沏茶。王夔龙准下午两点钟到,他穿了一身黑西装,连领带也是黑的,衬得他的脸色愈更苍白,他腮上的胡须刮得铁青,一头蓬乱的浓发倒抹上了油,梳整齐了。我引他到客厅里,他见了傅老爷子,颤着声音叫了一声:
    “傅伯。”
    “夔龙,”傅老爷子也颤巍巍地立了起来,伸出一只手,迎着王夔龙唤道,他佝着背,勉强仰起头来,王夔龙赶紧上前,握住傅老爷子的手,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傅老爷子叫王夔龙就了座。我去沏了一壶铁观音,用茶盘端到客厅,替他们两人都斟上了茶。傅老爷子棒起茶杯,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王夔龙也举起杯子,默默地饮着茶。
    “傅伯,我一回来就想来找你的。”王夔龙终于开口道。
    “我知道,”傅老爷子点头答道,“我也在等你。”
    “我是一直都想回来的。”
    “这些年,在外面,也够你受的了。”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喟然叹道。
    “四年前姆妈过世,我打电报给爹爹,要回来奔丧,爹爹不准。”
    “夔龙。”傅老爷子举起手叫了一声,却又默然了。
    “你父亲——”过了片刻,傅老爷子开口道,“他也很为难。”
    “我知道,”王夔龙惨笑道,“我们王家不幸,出了我这么一个妖孽,把爹爹一世的英名都拖累坏了。”
    “你要明白,你父亲不比常人,他对国家是有过功勋的,”傅老爷子劝解道,“他的社会地位高,当然有许多顾忌。你也要为他着想。”
    “傅伯,我在美国埋名隐姓,流浪十年,也就是为了爹爹的一句话啊。”王夔龙的声音充满了愤懑,“我临走的时候,爹爹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他那句话,说得很决绝。我明白,我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在纽约我们还有不少亲戚,我从来也不去找他们,也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为了不要再添加爹爹的麻烦。可是傅伯,这次爹爹去世,他临终都不让我回来见一面,连葬礼也不要我参加呢。我叔叔告诉我,是爹爹交代的,他的遗体下了葬才发电报给我。”
    “出殡那天,我去了的,”傅老爷子的声音也有点沙哑起来,“是国葬的仪式,令尊的身后哀荣算是很风光了。那天有关系的人通通到齐,你们家亲友又多,你在场,确实有许多不便的地方。”
    “当然喽,”王夔龙苦笑道,“我叔叔也是这么说,生前我已经使爹爹丢尽了脸,难道他出殡那天大日子还要去使他难堪么?回来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去替爹爹上坟,直到大七那一天,我才跟我叔叔婶婶他们一齐上六张犁去。爹爹的坟还没有包好,一堆黄土上面,盖着一张黑油布。我站在那堆黄土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看见叔叔满面怒容,我知道,他一定暗暗在咒骂我:‘这个畜生,来到父亲墓前,还不掉泪’——”
    王夔龙冷笑了两声,突然间他抬起头来,他那双深坑的眼睛炯炯发光,苍白的面颊变得赤红,激动地喊道:
    “傅伯、傅伯,他哪里知道我那一刻内心在想什么?那一刻我恨不得扑向前去,揭开那张黑油布,扒开那堆土,跳到坑里去,抱住爹爹的遗体,痛哭三天三夜,哭出血来,看看洗不洗得净爹爹心中那一股怨毒—一他是恨透了我了!他连他的遗容也不愿我见最后一面呢。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话,就好象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背着他那一道放逐令,象一个流犯,在纽约那些不见天日的摩天大楼下面,到处流窜。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烧,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入了土了。他这是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
    王夔龙的声音好象痛得在发抖。
    “夔龙,”傅老爷子也变得激动起来,他的肩胛高高耸起,他的驼背压得他好象不堪负荷了似的,他那双铁灰的寿眉蹙成一团,“你这样说你父亲,太不公平了!”
    “不是么?不是么?”王夔龙喊道,“傅伯,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爹爹去世以前,你一定见过他的。”
    “他病重时,在荣民总医院,我去看过他一两次。”
    “他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我们谈了一些老话,他精神不好,我也没有多留。”
    “我知道嘛,他不会提到我的了。他对我是完全绝了情了。”王夔龙拚命摇头。
    “夔龙,你只顾怨你父亲,你可曾想过,你父亲为你受过多少罪?”傅老爷子似乎有点动气了似的。
    “我怎么没有想过呢?”王夔龙无奈地说道,“我就是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个机会,我设法弥补一些他为我所受的痛苦。”
    “你们说得好容易!”傅老爷子也颤声叫了起来,“父亲的痛苦,你们以为够弥补得起来?不错,夔龙,你父亲从来没跟我提过你,而这些年我也很少与你父亲来往。但我知道,他受的苦,绝不会在你之下。这些年你在外面我相信一定受尽了折磨,但是你以为你的苦难只是你一个人的么?你父亲也在这里与你分担的呢!你愈痛,你父亲更痛!”
    “可是——傅伯—一”王夔龙伸出他那嶙峋的瘦手抓住傅老爷子的手背,哀痛地问道,“为甚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要见我呢?”
    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他那苍斑满布的脸上充满了怜悯,喃喃说道:
    “他不忍见你——他闭上了眼睛也不忍见你。”
    19
    王夔龙离开后,傅老爷子已经疲惫不堪,满脸困顿的神情,背更弯驼了,而且又开始感到心在绞痛。我赶忙服侍他用了药,扶他进房躺下休息。傅老爷子不想吃晚饭,我自己一个人胡乱添了一碗剩饭,将中午吃剩的一碟芹菜炒牛肉拿来送饭。我告诉傅老爷子冰箱里还有半锅火腿冬瓜汤,要是饿了,随时热来吃。本来我打算向师傅告假一晚,留在家中陪伴傅老爷子,可他不肯,坚持道:
    “你只管去上班,不要紧的,我休息一下,松散松散就好了。”
    我在安乐乡,心里一直悬挂着,怕傅老爷子病发。我跟师傅说明,师傅要我提早下班,不到十点钟,我就回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倒起来了,他披了一件外衣,坐在客厅里,独自出神。客厅里的供桌上又点上了檀香,静静散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老爷子好点了?心还疼么?”我问道。
    “我睡了一觉,好多了。”傅老爷子微笑道,脸上仍有一丝倦意,“这么早就回来了?”
    “师傅要我早点回来,怕老爷子有什么使唤。”
    “难为你挂心。”
    “老爷子饿了没有?”
    “我刚才把汤热了,喝了一碗,心里很受用。”
    “还要不要我去下碗面条来呢?”
    “不必了,”傅老爷子挥手阻止道,“阿青,你去沏壶茶来,陪我坐坐,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我到厨房里去烧开水,泡了壶龙井,端到客厅,替傅老爷子斟上茶,在他脚下一张矮圆凳上坐下。傅老爷子捧起茶杯,啜了两口龙井,惋惜叹道:
    “王夔龙,没料到他竟变成了这付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听说他从前长得很好的呢。”我插嘴道。
    “不错,那个时候,他确实仪表堂堂,书又念得好。他父亲王尚德,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能进外交界,创一番事业,本来打算送他出国深造的,连手续都办好了。他却偏偏闯下那滔天大祸,害人害已,也害苦了他父亲—一”
    “我听说他那个案子很轰动,报纸天天登。”
    “他害得他父亲,无法做人,有好一阵子,他父亲人也不见,他又怎能怨他父亲绝情啊!”
    傅老爷子定定地望着我,铁灰的眉毛蹩在一起。
    “你们这些孩子,哪里能够体谅得到父亲内心的沉痛呢?”他伸出了一只手,压在我的肩上,郑重地说道:“阿青,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已经把你当做自己人一样了。你也有父亲,我敢说你父亲这一刻也正在为你受苦呢。我也有过儿子,我那个儿子,也象王夔龙一样,曾经叫他父亲心碎。今天晚上我就要讲给你听,讲给你听一个父亲的故事——”

《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