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四部分第7章白先勇说昆曲(1)
    一九八二年八月中,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台北市国父纪念馆前有这样一幕景象:在大雨滂沱中,有上千把雨伞蜂拥而至,那是一幅十分壮观而又激动人心的场面。原来《游园惊梦》舞台剧演到第六场,忽然台风过境,本来国父纪念馆已经闭馆,那晚的戏几乎无法上演。但一个月前《游》剧十场戏票早已预售一空,台湾各家媒体竞相报道,观众的期望已经达到沸点,那天下午,制作单位“新象”接到几百通观众打来的询问电话。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台风突然转向,我拉起制作人樊曼侬直奔世华银行,把正在开会的“市府秘书长”马镇芳请出来,要求他下令国父纪念馆开馆,否则我们无法向过度热烈的观众交代。马秘书长了解情况严重,马上打电话给童馆长,请他开馆。当晚在倾盆大雨中,国父纪念馆二千四百个座位,无一虚席,而且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有些买不到票的观众不知怎地也钻了进去。那晚,冒着风雨到国父纪念馆的观众,的确不虚此行,观赏到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卢燕、归亚蕾、胡锦、钱璐、陶述、曹健、崔福生、刘德凯、吴国良、王宇这些海内外资深的表演艺术家,都把他们的绝活儿在舞台上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在台湾的舞台上,竖立了一座戏剧表演里程碑。《游》剧中有这样一句戏词:
    像这样的好戏,一个人一生也只能看到一回罢了!
    这是戏中赖夫人(钱璐饰)的一句话,抗战胜利后,她在上海美琪大戏院看到梅兰芳、俞振飞珠联璧合演出昆曲《游园惊梦》有感而发。我相信二十年前那个台风夜,看过那场精彩表演的观众,不少人事后回忆起来,也有同感。
    《游园惊梦》舞台剧其实也就是在风雨飘摇中成形的,过程的艰难惊险可以写成一本书。《游》剧创下多项纪录,是空前的,恐怕也是绝后的了。首先我们能把这一台最优秀的舞台剧演员凑在一起已属奇迹,而且这些名演员竟分文酬劳不取,因为我们付不起他们的演出费用。他们完全是为了表演艺术,全身投入。我天天去看他们排练,足足排了一个半月,眼看着导演黄以功跟演员们每天磨戏八小时。在排戏期间,我看到了这些资深演员的敬业态度和自我要求的努力,没有一个缺席,没有一句怨言。他们这种为艺术献身的精神,令我肃然起敬,同时也看到培养出千锤百炼的舞台演技,是项多么耗费心血的事业。
    第四部分第7章白先勇说昆曲(2)
    我们的舞台工作者也是一时之选的艺术家。舞台设计聂光炎,音乐许博允,书法董阳孜,摄影谢春德、张照堂,服装设计王榕生,这些人都是各当一面的宗主,而且他们的贡献也是分文不取的,那是一次艺术智慧的互相激荡。聂光炎设计的那个富丽堂皇的场景,迄今仍是经常被用以示范的经典之作。董阳孜一手龙飞凤舞的书法,使得舞台上满溢着书香气。许博允的音乐一声怨笛奏起,观众的情绪也就跟着幽幽的回溯到金陵秦淮去了。谢春德把卢燕、胡锦、归亚蕾最美丽的一刻定了格,化作永恒。这群杰出的艺术家,把《游》剧装扮得花团锦簇。能把这群艺术家聚齐一堂,为《游》剧共襄盛举,又是另外一项奇迹。
    当然,舞台剧最后就是要看演员的表演,演员的“做功”决定一出戏的成败。《游》剧的那一台演员个个都是好角,全都“卯上”,把看家本领使了出来,演员们过足了戏瘾,观众也都看得凝神静气,如痴如醉。我一连看足了十场,总算没有白辛苦一场。《游》剧虽然有很多精彩的片段,但我觉得最动人心弦的就是年迈的钱将军(曹健饰)临终时与他年轻貌美的夫人蓝田玉(卢燕饰)那一场对手戏。曹健的戏不多,可是他饰演的钱鹏志钱将军却是个关键人物。曹健把钱将军演活了,临终时对他年轻夫人几声疼惜而又谅解的呼唤“老五──”,把观众的眼泪都叫出来了。曹健在从我作品改编的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及《孽子》也露过面,角色完全不同,可是曹健演来样样称职,这就是老演员的功夫,演什么像什么。《游园惊梦》正式公布排演的记者会上,曹健代表演员们致辞,他说他最喜欢演出的还是舞台剧,因为在舞台上才显得出真功夫。的确,在《游》剧的舞台上,曹健表现了他的大将之风。前一阵子在报上看到曹健因中风而逝世,他多年的伴侣钱璐女士、一位同样优秀的演员哀恸莫名的消息,不胜欷。钱将军真的走了,将军一去,大树飘零。曹健的确是演艺界的一员桓桓上将。
    第四部分第7章白先勇说昆曲(3)
    为演《游》剧,我们也招考了三位新演员:孙维新、陈燕真和王志萍。当时孙维新是台大物理系的毕业生,也是台大国剧社社长。孙维新饰演程参谋,这是个相当吃重的角色,孙维新居然周旋在一群资深演员归亚蕾、胡锦、卢燕中,应付三位难伺候的夫人,从容不迫。孙维新有极高的演艺天分,不过他现在已是天文物理博士、中央大学的名教授了;陈燕真是师大昆曲社的社长,我们在招考面试的时候,陈燕真表现最突出,是位才貌双全的可造就之材。她唱昆曲,嗓音宽厚甜润,身段、做功中规中矩。陈燕真结婚后赴美定居在洛杉矶,我们还偶有联络。我知道她对昆曲的热爱依旧,而且还特别拜了昆曲名旦华文漪为师,把她的拿手戏《断桥》学了来。有一次,陈燕真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要在洛杉矶登台票戏演昆曲《断桥》,请我无论如何要去看她表演。她在电话里说得那样恳切,当然我也就去捧场。那天陈燕真在台上演得异常努力,她拜师后的演技果然大为精进。华文漪告诉我,陈燕真是她所收最认真的一位弟子。那天演完戏,我到后台去道贺,只看到她一身汗水透衣,整个人虚脱了一般,她演那出戏好像把她所有的生命都投了进去。事实上也是如此,事后我才知道,原来陈燕真那时知道自己患了癌症,已到末期,那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表演,她把所余的一点生命,献给了她一生所爱的昆曲。没有多久,陈燕真回到台湾,病逝家中。在《游》剧中陈燕真扮演票友徐太太,在戏里她唱了四句昆曲,是《游园》中【皂罗袍】中的警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燕真事业家庭两坎坷,年纪轻轻,香消玉殒,这四句戏词竟成了她短短一生的写照。
    二十年倏忽而过,人世几许沧桑,几许变幻。同是曾经一起“游园”、一同“惊梦”的老友们,对我们当年那一场灿烂绚丽的美梦仍然无限缅怀,不胜依依,趁着《游》剧演出二十周年,大家还要欢聚一堂,重温旧梦,并且怀念那些再也无法跟我们在一起的朋友。
    原刊于2002年12月12日《联合报·副刊》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竞芳菲(1)
    白先勇vs.张继青对谈
    时间: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主持人:辜怀群女士(以下简称辜)
    与会者:白先勇先生(以下简称白)
    张继青女士(以下简称张)
    笛师:孙建安先生
    辜: 请两位文、曲界的巨擘展开今天的对谈。
    白: 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回南京时,始与张继青女士结缘,没到南京已经久闻张女士大名,行家朋友告诉我到南京一定要去看她的“三梦”(《惊梦》、《寻梦》、《痴梦》),隔了好些年才有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于是托了人去向张女士说项,总算她给面子,特别演出一场“三梦”,那次演出尤以《痴梦》的崔氏使我深深痴迷。在与张女士分享她的艺术经验之前,我先说我和昆曲的因缘。小时我就与昆曲结缘,一九四六年梅兰芳回上海首次公演,我随家人在美琪大戏院看了他的《游园惊梦》,虽不太懂,但其中【皂罗袍】一曲婉丽妩媚的音乐,一唱三叹,使我难忘,体验到昆曲的美,从此无法割舍与它的情缘。昆曲是包括文学、戏剧等雅俗共赏的表演艺术形式,特别是昆曲的文学性,我们的民族魂里有诗的因素,昆曲用舞蹈、音乐将中国“诗”的意境表现无遗,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里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特征的一种艺术。这几年来台湾昆曲的推广多亏徐炎之老师及其学生,徐老师在各大学扶植的昆曲社承继了传播昆曲艺术的责任,今日才有这么多懂得欣赏昆曲的观众。接着要请张女士分享昆曲在表演上如何利用歌、舞表现感情、文学意境的亲身体验。
    张: ……并不遗憾学了这门艺术,舞台上演出让我陶醉其中,昆曲具舞蹈性,我幸运受到民初“全福班”老师的教导,小长生老师等都见过面,尤彩云老师教我《游园惊梦》、《闹学》的春香和《奇双会》,从老先生那得到坚定走上艺术生涯的信念,昆曲唱腔优美,由字吟腔,注重字正腔圆,我的经验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虽然一方面受老师教导,另一方面还是要靠自身反复琢磨。以前在苏州有四大才子,我有三年的时间在文徵明的书馆里拍曲,唱腔受俞夕侯老师(俞粟庐先生的学生)影响大。以前拍曲时,老师十分辛苦,拿火柴棒来回地数,一天四五十遍地唱,今天唱腔上才有些可取之处。从小便开始学《牡丹亭》里闺门旦的折子戏,可是小时文化不够,无法体验太深的曲词,学会曲子和身段后,仍要继续锻炼,持续领会。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竞芳菲(2)
    白: 张女士是苏州人,苏州话有吴侬软语的味道,张女士唱曲也有浓厚的苏州味,这点也请张女士谈谈。
    张: 我原是学苏剧(又叫苏滩),后来才学昆曲,苏剧和昆曲属姊妹剧种,苏剧大部分剧目也撷取于昆曲,如《活捉》、《芦林》、《断桥》,后因昆曲少人继承,一九五四年左右我们便去学昆曲,因苏剧的演出多只有唱腔没有表演,学了昆曲便可加强舞台的表演性,将苏、昆一起唱。我的老师也是苏州人,所以咬字受到苏剧影响,演出上的好处在于苏剧咬字柔软,有助于少女角色刻画。另外补充一点,昆曲要如水磨一般地磨习曲子,使得昆曲愈唱味道愈浓。
    白: 昆曲是载歌载舞的艺术,不同于其他剧种,歌舞之余也要表现出诗的境界,这三者的结合是昆曲难得之处。
    张: 难度也在此,昆曲唱腔细,文词又深,演唱时又没有过门,除非熟戏,观众很难进入表演世界。昆曲的唱和表演要一气呵成,感情也要同时完成,需要动作帮助感情的传输。老师曾说昆曲是图解式的动作,不仅唱腔长、动作多,(而且)不时需要舞蹈动作陪衬,增加表演性。表演艺术经过明清两代的琢磨,加上“传”字辈老师精致化演练,使得表演更精美,动作更出神入化。到了我这一代,又加上几十年的锻炼,如我演杜丽娘,唱腔和动作全都反复琢磨过多遍,不能说早上学戏,晚上马上就能上戏,要将唱词、动作、感情融合为一体,然后传达给观众。
    白: 昆曲身段中双人舞和合舞的走位十分要紧,如《小宴》、《秋江》、《游园》、《折柳阳关》都是生旦搭配的重头戏。昆曲不只唱词优美,走位的繁复也深深吸引人,可说说双人舞和独角戏的不同吗?
    张: 《游园》一出为杜丽娘和春香搭档,其舞蹈要对称,彼此要有默契;若是独角戏便能自己发挥,譬如《寻梦》演员就可自如;若《惊梦》则要靠和小生的眼神传递,但彼此间准备动作的默契,只能演员们自己知道,动作一致整齐,两人眼神又有呼应,如此表演才美。若是观众发现,戏就不美了。
    白:说说《秋江》这出戏。
    张:日本的狂言(编按:日本的一种戏剧)名家野村万作也算是我恩师。一九八六年他把苏昆带到日本演出,那次演出的剧目为《游园惊梦》、《朱买臣休妻》和一些折子,那个演出舞台美得不得了,我便和野村先生表示:想在此舞台演出《寻梦》。过了十四年,去年正好有机会,野村先生有演《秋江》的心愿,于是推荐我一同演出,尽管担心语言隔阂,但我们都很期待这次的合作。首先的工作要改本子,昆剧、京剧和川剧都各有《秋江》的版本,经过考量决定以川剧《秋江》为底本作改良。排戏初,语言的确造成问题,我们便要捉住对方最后的动作与语气来呼应,后来不断改本及排练,野村先生无法做太难的动作,便把动作改到无法简省为止。去年我于台湾演出后,便到日本演出此剧目,如愿站上当初的舞台,演出之后举办一连串的座谈会,各方反应都不错,个人收获也不少,能将昆曲和狂言两个古老剧种结合,我觉得意义非凡。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竞芳菲(3)
    白: 昆曲到过欧洲、美国、日本等地演出,当地观众很能欣赏与尊重昆曲的艺术,我想艺术超过一种境界后,不再有地域文化的差距,便成世界性的。张女士曾到法国、柏林、西班牙马德里等地演出,效果十分好,“上昆”也到日本演出《长生殿》,受到相当欢迎。昆曲经得起时间考验,原因不是偶然,由于它能糅合音乐、舞蹈、文学、戏剧多种艺术,精致度实是其他艺术少见。昆曲民初时受到传承危机,职业昆剧团无法支撑生活,纷纷解散,有心人士于一九二一年在苏州成立“昆曲传习所”,招收了约四十个学生,现称之为“传”字辈,如朱传茗、姚传芗、王传淞,各个行当都全,训练严实,日后这群人在上海成立“仙霓社”演出,他们延续昆曲生命,抗战时老先生们流离失所,一九四九年后才渐渐回到昆曲岗位。张女士,在你学戏生涯里,怎么受到他们的影响?最受益的老师是哪位?
    张: 先前提到我曾受教于“全福班”老师,而“传”字辈老师教我更多,我没拜过什么老师,但是“传”字辈老师都是我的老师,连老师们的交谈都受益匪浅,譬如王传淞老师坐下来就是和学生讲戏,我时时受益于他们,特别是沈传芷老师、姚传芗老师。约入中年后,我才开始学对我意义深重的两个戏《寻梦》、《痴梦》,这两个戏让我自己的艺术道路更向前迈一大步,丰富了我的艺术生命,若年轻学还没能有这些体会。《寻梦》是姚老师的拿手戏,当时学习环境相当好,姚老师正担任杭州戏校的老师,他每天教一段,下午我自己复习,隔天回课,行了再进行下一段,因此学得相当扎实。后来(江苏)省昆剧院的领导欲将《牡丹亭》串起,便成为我们今日演出的版本,由《游园》、《惊梦》、《寻梦》,排到《写真》、《离魂》。《写真》、《离魂》一直未曾演过,只留有唱腔,没有演出身段,便再请姚老师来排,他又再次加强我的《寻梦》,加了好些动作,但我认为自身条件不适宜太花哨的动作,便以杭州学戏的版本较好,一直保持到现在。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竞芳菲(4)
    白: 张女士的招牌戏《朱买臣休妻》取材于《汉书·朱买臣传》及民间马前泼水的故事。西汉寒儒朱买臣,年近半百,功名未就,其妻崔氏不耐饥寒,逼休改嫁。后来朱买臣中举衣锦荣归,崔氏愧悔,然而覆水难收,破镜不可重圆,最后崔氏疯痴投水自尽,这是中国传统“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故事情节。时代流转,出现多个版本,在《汉书·朱买臣传》里,崔氏改嫁后仍以饭饮接济前夫,而朱买臣当官后,亦善待崔氏及其后夫,仍不是悲剧材料。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最后让朱买臣夫妇团圆,改成大团圆结局,还是明清传奇版本《烂柯山》掌握住故事的悲剧内涵。烂柯山是朱买臣居住处,但是在《昆曲大全》老本子的《逼休》一折,崔氏取得休书后在大雪纷飞中竟把朱买臣逐出家门,将崔氏写成过分凶狠的女子。“苏昆”的演出本改得最好,把崔氏这个爱慕虚荣不耐贫贱的平凡妇人刻画得合情合理,恰如其分,写得人性化些。张女士饰演《朱买臣休妻》的崔氏,得自“传”字辈老师沈传芷的真传。沈传芷老师专工正旦,能将崔氏千变万化的复杂情绪、每一转折准确把握地投射出,即使最后崔氏因梦成痴,疯疯癫癫,张女士的演出仍让人觉得真实。可和我们说说你怎么诠释崔氏,及如何体会这位女性的心路历程?
    张:徐芝泉老师一定要我和沈老师学《痴梦》,因《痴梦》是沈传芷老师的家传戏,沈老师以演出《痴梦》著名,那时沈老师已不教旦行,改由朱传茗老师教授旦行,后透过顾笃璜先生推荐,利用一个暑假学习,自己再反复琢磨,然后到上海演出,演出后再学《泼水》,听说我的《痴梦》得到沈老师认可,觉得十分开心。我们剧团也把《烂柯山》排出来,串联《逼休》、《痴梦》、《泼水》等出,剧名《朱买臣休妻》。演出原是前后两个人轮流演崔氏,后因一九八三年到北京演出,为了人物一贯性,我把前面也排了,碰巧阿甲老师到杭州来,便请他担任艺术指导,演出本上又做了一些修改,使人物性格更加饱满,只有《痴梦》已经十分完整。阿甲老师以为崔氏不是坏女人,而是有缺点的女人,她的缺点在于“不愿意受贫”、“熬不住”。崔氏听到朱买臣做了官后,内心慌乱又懊悔,却又不能让衙役发现心思,直到衙役走后,才发出“原来朱买臣果然做了官,咳,崔氏啊崔氏,你当初若没有这节事做出来,哪哪哪……这夫人末稳稳是我做的呀!”笑声中有一厢情愿意味,她自我满足地想了又想,情绪上好几转,“我如今纵然要去见他,纵然要去见他。”此时【锁南枝】起板的鼓声不要落实,接着开始唱:“只是形龌龊身邋遢,衣衫褴褛把人吓杀,毕竟还想枕边情,不说眼前话,好似出园菜,作了落树花,我细寻思叫我如何价。奴薄命天折罚一双眼睛只当瞎……”,入声字“一”,要唱得清楚,字断音不断,接着念白:“我记得出嫁之时,爹娘递我一杯酒,说道,儿啊儿,你嫁到朱家去末,千万要做个好媳妇,与爹娘末争口气,阿呀!是这样说的口虐。”接唱:“我记得教一鞍将来配一马,如今啊,好似一个蒂倒结了两个瓜。咳崔氏啊崔氏,你被万人嗔,又被万人骂。”这个戏十分有层次,层层剥开,能学到这出戏还是要感谢沈传芷老师。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竞芳菲(5)
    白: 崔氏梦醒时的失落,使观众对她十分同情,你在演出时如何用眼神圈住观众,引动他们的怜悯?
    张: 戏曲有很多程式,重点在于恰到好处的停顿,不只是眼神,唱腔、动作都要有停顿,另外,心里的感觉也一定要呈现出,且不同的人物要有适合角色自身的音量,赵五娘也是正旦,但和崔氏正旦的雌大花脸表演方式不同。出梦时崔氏念白:“快取凤冠来,霞霞霞帔来,来来来口虐。呀啐,原来是一场大梦。”眼神出来就是两看,不要多看,重点要使观众看到眼神的停顿。
    白: 《寻梦》是最高难度的独角戏,也是闺门旦一大考验,意境相当高,这出戏也是《牡丹亭》的高峰,对整个剧情作重新回顾,要请张女士为大家示范【忒忒令】和【江儿水】两个曲牌,经过《游园惊梦》后,杜丽娘想再次回味梦境,【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张女士用一把扇子扇活了满台的花花草草,表现杜丽娘对春天、生命、个人的体验。演唱【忒忒令】时,杜丽娘心情还停留在《游园》,到了【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发现全是一场梦,心中便产生极大失落,待会儿听听张女士怎么诠释杜丽娘。
    张:这出戏是和姚老师学的,有句话说“熟的戏生唱,生的戏要熟唱”,上舞台前我起码要求和笛师合排一次,每天最少练嗓子一个钟头以上,加强自身能力。《寻梦》【豆叶黄】动作很大又要唱,要使唱、动都优美,一定要透过不断的练习才行。崔氏和杜丽娘两个人物的诠释有别,崔氏是外放的,杜丽娘则向内收,难度更高。演员要能控制住自己,我的条件则更要注意这点。从老师那学来的招式,演员要深深体会,程式也要慢慢磨,才真正成为角色需要的表演方式。
    白:文学浪漫传统在《牡丹亭》达到高峰,汤显祖这个剧本可说是爱到死去还要活来,在纽约看全本《牡丹亭》时,发觉对外国人来说,《牡丹亭》比《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浪漫,《罗》剧两个主角为了爱情最终还是失去生命,所以说《牡丹亭》既动人又有积极性。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竞芳菲(6)
    辜: 手边有几个问题先请张老师回答,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是“雌大花脸”?
    张: “雌大花脸”就是比较夸张的女花脸,除了崔氏,《芦林》的庞氏也是。
    辜: 张老师最喜欢的角色是杜丽娘吗?你认为她是因思春而死吗?
    张:我想是为情而死吧!
    辜:现在大陆戏曲教育状况如何?
    张: 各处多有进行,很多戏校皆招收新学生,各个剧种都有新血加入,而我认为戏曲教育重点在于如何让学生吸收传统的营养,这才是长远之计。
    辜: 张老师有得意弟子吗?
    张: 我没有拜过师,但“传”字辈老师都是我的老师。我也没有正式收过学生,而是学生喜欢哪个戏来向我学,譬如苏州有两个学生王芳和顾卫英来学过《寻梦》,陶红珍也学过《痴梦》,大家都热爱传统艺术,好坏则是学生自己选择,若有人要和我学戏,我很乐意教学。
    辜: 琴棋书画之类的艺术涵养,张继青老师认为对学戏有帮助吗?
    张: 我水平不高,并没有在这方面下苦功夫,但是起码多少学过一点,像不像,三分样,培养艺术涵养能帮助领会剧情。另外,当然有演员自身文化水平很高,肯下功夫学习。
    辜:“文革”时京剧有样板戏,那昆曲当时的发展呢?
    张:很可惜,“文革”时昆曲不能演唱,当然也没有昆曲样板戏产生,但我个人也唱过样板戏,譬如《沙家浜》的阿庆嫂、《平原作战》的老大娘,为了宣传也唱过平剧,学习不同的剧种对我有些好处,譬如我的发音因唱过京剧而得以提高。
    辜:昆剧曲调听起来少变化吗?
    张:昆剧的曲牌是各剧种中最多的,也多有变化,但对不熟悉的人来说,听起来可能是差不多。
    辜:快节奏的二十一世纪,面对慢节奏昆曲,白先生认为昆曲的未来发展如何?
    白: 台湾现在有很多年轻的新观众,许多大学生喜欢看昆曲,懂得欣赏昆曲,发现身边就有美好的艺术,我们能亲近自己的传统,民族的集体意识也得以凝聚,无疑是由于昆曲能触动我们的心弦,因此昆曲充满发展潜力。
    辜:离开家乡多半会做思乡梦,我的离乡之梦背景音乐都是中国音乐,我们应该追寻我们的根,将中西学放在心里可使我们更丰饶。接着还是要请教白先生,五十五出《牡丹亭》里情色部分的表演如何?
    白: 汤显祖剧本里原也有黄色冷笑话,呈现在舞台上更为惊人,但这多是剧本里的调剂,若全是抒情呈现,观众反而容易疲累,其实这些片段没有造作虚假,情感很真实,莎士比亚的剧本里也很多大荤大素的部分。反观现代,我们反而不如明朝人勇敢、真实,人本主义精神更在明朝展现,或许应该向汤显祖看齐吧!
    辜:谢谢今天文、曲两界巨星在“新舞台”带来一片“姹紫嫣红开遍”。
    郑如珊整理

《白先勇说昆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