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零落成泥香如故(1)

第1章 零落成泥香如故(1)
    踏雪寻梅
    我生在江南,我喜欢梅,不是因为历代文人墨客的喜爱,亦不是因为那些流传千载的诗文,我只是喜欢。喜欢她断然的清绝与令人不敢逼视的风雅,喜欢她素瓣掩香的蕊,喜欢她团玉娇羞的朵,喜欢她横斜清瘦的枝,更喜欢她是月色黄昏里一剪闲逸。那一剪寒梅,从三千年前的《诗经》中走来,穿过依依古道,穿过魏晋玄风,穿过唐月宋水,落在了生长闲情的江南,落在了我的心里。
    踏雪寻梅,仿佛是宿命的约定,这约定,期待了三生,穿越万水千山,才与我悠然地邂逅。我踏雪而来,没有身着古典的裙衫,没有斜插碧玉簪儿,也没有走着青莲的步子。我寻梅而来,没有携带匆匆的行色,没有怀揣落寞的心情,亦没有心存浓郁的相思。我只是来轻叩深深庭院里虚掩的重门,来寻觅纷纷絮雪间清淡的幽香,来拾捡惶惶岁月里繁华的背影。
    我拾级而上,漫步在幽静的梅园,立于花影飞雪之间,恍若隔世遥云,浮游仙境。百树梅花,竞相绽放,或傍石古拙,或临水曲斜,那秀影扶风的琼枝,那暗香穿盈的芳瓣,无须笔墨的点染,却是十足的诗味沉酣。人入梅林,絮雪埋径,又怎会在意红尘的纷呈变化?又怎会去计较人生的成败得失?如果你选择了宁静,浮华就会将你疏离。
    山园小梅
    宋·林逋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雪中寻梅,寻的是她的俏、她的幽、她的雅。那剪寒梅,是青女轻捻玉指,散落人间的思绪;是谢娘彩衣倚栏,观望吟咏的温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疏影暗香,如此高雅的意境,暗合了林和靖悠然隐逸的恬淡情怀。林和靖一生隐居孤山,依山种梅,修篱养鹤。他淡泊名利,绝意仕途,梅为妻、鹤为子,清莹的冰骨、宛然的风节让后人称叹。苦短人生,有几人舍得轻轻抛掷;锦绣年华,又有几人不去孜孜追求。纵有高才雅量,也未必能看淡世事的消长,悟出生命的真意。
    赠范晔
    南北朝·陆凯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雪落人间,舞弄如絮的轻影,穿庭弄树,推窗问阁。我飘忽的思绪,在无岸无渡的时空里回转,我恬静的心怀,在花香酣梦的风景里吟哦。“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梅花宛如知己,将某个温暖的瞬间凝望成永恒。一枝梅花,牵引出云梦般的往事,试问那位遥远的故人,是否还会记得这个素衣生香的女子?折一枝寒梅,寄与故人,若干年后,如果再度相逢,是否还会记得曾经青翠的记忆,记得昨日遗失的风景?天地间,雪花以轻盈的姿态做一次洁白的回想,追思过往,那些苦乐年华,在寻梦者的眼睛里演绎着生命最初的乐章。
    卜算子·咏梅
    宋·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行走在幽境之中,所有的浮躁都会随之沉淀。见地上雪色晶莹,残香如梦,不由想起陆游笔下的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在这里,梅花曲折的命运,如同陆游坎坷仕途的剪影,这位失意英雄因为梅花的别有韵致而显得更加高洁、深沉。哪怕零落成泥,也不会忘怀她冰雪的容颜;哪怕碾作尘土,也会记得她翩然离去的背影;哪怕繁华落尽,也会永恒留存她淡淡的幽香。
    亭台阁楼,可见人间春意;清风寒雪,自引庭院幽香。我仿佛行走在千年的风景里,在曲径通幽处寻找古人散落的足迹。冰洁无尘的梅花,以超然脱俗的气韵在翰墨里飘香,以轻逸若仙的风骨守护人间至真的纯净。那执手相看的身影,与世无争的高雅,感动着我踏雪寻幽的心灵。也想学古人寻觅清幽之处种梅、赏梅,也想在匆匆流淌的时光里写出千古文章。此处,却成了无字之诗,任由思绪在梅与雪的呼应中,畅意游走。
    那一片冰雪的世界里,有红装绿裹的孩童,在晶莹的冰层上追闹嬉戏,尽情地滑翔。那天真无邪的笑容,那忘乎所以的快乐,是一幅意趣盎然的生活画卷,舒展着他们飞天的梦想。不知谁家的孩子,他年还会来寻觅今日婉转的童真;不知谁家的孩子,还会记得这一次追风逐云的冰上舞蹈。我从来没有这样向往远方,我希望借着鸟儿的翅膀,在碧空无垠的天际,在浩瀚清澈的冰雪中,做一次忘我沉醉的飞翔。
    踏雪而来,乘风而去,离合的光影在明亮的阳光下升腾灵魂的舞蹈。或聚或散的梅花沉睡在冰雪的梦呓里,引领我年轻的生命到达春意盎然的地方。寻思古人,同样的赏梅,却有诗人把酒而吟的雅致,却有离人见梅思物的忧伤,更有老者抚今追昔的感慨。一缕诗心,穿越楚辞汉赋,流经唐诗宋词,飞度千山碎雪,抵达繁华的今世。江南梦逸,云水声寒,今生,我愿意做一剪轻逸的梅花,在风雪中傲然地绽放,带着今生的夙愿,带着隔世的梅香。
    幽溪咏竹
    岁寒三友,翠竹占得君子高名,它没有寒梅的香韵,没有青松的傲岸,却是人间长翠的知音。在风起的绿烟里,琴声婉转,唱其清韵;在沉香的水墨间,淋漓瘦叶,舞尽风骨。
    几竿翠竹,或静处山林,做遁世的隐者,白云为伴,山水为邻,不求功贵,飘然忘尘;或独姿庭院,做红尘的雅客,清风弄影,明月留步,不作闺阁的幽叹,也不作萧疏的颓然。它携一身素雪,在天地间往返,汲取的是山水的灵气,滋润的是诗意的人生。
    竹里馆
    唐·王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萧萧翠竹,恍若出世的隐者,幽居深山,淡然隔尘。被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自是比常人更多几分闲雅的情致。他远离浮沉的宦海,在幽篁深翠里,削竹为笛,又抚琴长啸,借着明月的光影,弹奏四时弦韵,岁月清音,让性情得以豁达高旷,让心灵得以清澈明净。其实人生的起落,只是在意念之间,倘若能抛掷世间浮华,静坐白云深处,翠竹林中,在宁静中寻求平和,于平和中寻求淡定,又何尝不是逍遥、快意的人生呢?生命似流水行云,淡泊世外的王维,不为声名所累,不为权势束缚,借着明月竹韵,在杳无人迹的深林参悟悠远的禅意。
    严郑公宅同咏竹
    唐·杜甫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
    雨洗涓涓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与王维那绝尘遗世的清竹相比,杜甫笔下的竹,则长在庭院深宅,供观竹赏景的人怡情寄兴。那嫩绿峭拔的竹梢,高过深深墙院,也高过漫漫诗情。碧色透过窗牖,浸染在书页间,竹影移过之处,连杯盏中的佳酿也是清凉的。新雨明净,洗去岁月的尘埃,微风拂水,荡涤人世的苍茫。一生忧国忧民的杜工部,怀着宏伟的抱负,希望生命似翠竹一般不被世俗摧残,只要拨开烟岚雾霭,就有着直冲云霄的豪迈与旷达。仿佛看到先生衣袂翩然,伫立在唐朝坚实的大地上,意气风发,看尽天下物事,山川河流。几竿翠竹,寄寓了他波澜壮阔的思想,也丈量了他沧海桑田的人生。
    酬人雨后玩竹
    唐·薛涛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站在春天莺飞草长的路径,看不到竹子在岁寒时节傲霜斗雪的风姿,却看到江南烟雨敲打翠竹的温润清新。在这万紫千红的时节,万物滋长着生命的性灵,唯有竹子依旧虚心自持,披着一袭绿衣,经年累月,不曾更改。浣花溪畔的薛涛,是否裁竹竿为笺,碾竹叶为墨,写就风华绝代的诗篇?多少个春风秋月的日子,她伫立在明月的楼台,遥想当年娥皇女英泪洒斑竹的凄然场景,又回首竹林七贤在山间长醉,将那散漫飘逸的玄风吹拂在每一个魏晋的角落。又一段雪花经年,当薛涛看到庭院间迎霜傲雪的翠竹,又会滋生怎样无言的心境?写出怎样似水的诗章?
    洗然弟竹亭
    唐·孟浩然
    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
    俱怀鸿鹄志,苦有心。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
    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竹有凌云之志,亦有隐逸之风。竹虽滋长于庭园篱院、山间野径,却又不与世群。素有山水田园之风的孟浩然,笔下的翠竹自然是无须雕饰,便可妙趣怡然。他虽生于盛唐,与平日的深交好友一样,皆怀有鸿鹄大志、济世之心,然仕途之路终见失意。其心淡远,其情超然,其意清迥,淡淡韵致似清泉流溢,这样的他甘愿淡泊世外,隐逸终身。是竹林七贤赋传他高雅的情趣,是明月清风寄寓他恬淡的逸志,是酒中诗境,是琴上知音。正因为孟浩然一生情寄山水,他吟咏的竹也显得清空自在、淡远出尘。
    于潜僧绿筠轩
    宋·苏轼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是谁借着流水的记忆弹拨一曲江南丝竹的清音,刹那,又似乎回到那无边风雅的从前。风度翩翩的东坡先生,宛若那萧萧翠竹,挺拔苍翠,临风而立,有着清瘦风流的神韵与摄人心魄的风骨。他择一处山水灵逸之地而居,栽竹种竹,以翠竹为伴,与清风为邻,似闲云野鹤般飘逸无尘。经历了官场浮沉、人生起落的放人苏轼,此时正徜徉于客径。在他眼中,千古才高名士,皆似东流之水;功名利禄,只是过往云烟。唯有千竿翠竹,才可以令他忘却营营,不问尘寰消长。
    竹石
    清·郑燮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与东坡居士的清醒相比,被称为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多了份难得的糊涂。他居住在有瘦水瘦风的扬州,居住在瘦竹瘦月的庭院,却瘦得有韵味,瘦得见风骨。这儿瘦水藏龙,是名人雅士风云聚会之地,飘溢着酣畅淋漓的墨香。他们在山水人文中滋养着性情,一身侠骨仙风,将情思寄托在风物中,画竹咏竹。任自才高于世,却不慕虚名,只清樽取醉,糊涂于万物之间,深得竹趣,又清名遗世。郑板桥借诗暗喻,其人格屹立在巍峨的青山间,扎根于坚硬的岩石中,纵然风雨飘摇、千磨万击,依旧百折不挠,苍翠挺立。
    青青翠竹,离红尘很近,当你远离,它依旧生长在苔藓阑珊的角落;离红尘很远,当你走近,它已消失在如流的人群中。月明清风下,这千竿翠竹,以其清瘦的风姿、俊逸的神采、高洁的品格、深厚的涵养,滋长在岁月走过的山峦水畔,给古人寄存淡远的风雅,也给今人留下无言的想象。世间风景天然而成,倘若人生让你半醉半醒,就折一枝清新的翠竹吧,它带有千年依稀尚存的文墨,还有老不尽的诗情和褪不去的优雅风骨。
    寒山访松
    自古以来,被誉为“岁寒三友”之一的青松,就有着经寒霜而不凋、遇冰雪而不折的凛然气质。青松虽没有幽兰的风流自赏、清芬宜人;没有水仙的冰肌玉骨、冷艳飘逸;亦无莲荷的淡愁含露、清雅秀美,然而青松却能在寒风凛冽之际、万物皆枯之时,迎霜傲雪,郁郁葱茏。世人爱松,爱它在皑皑白雪下的巍然挺拔;爱它在炎炎夏日里的浓荫苍翠;爱它在萧瑟秋风里的淡定从容;爱它在静穆冬日里的蓬勃生机。
    古人爱松,以松柏喻己不变的天性,青松是真诚伟岸人格的剪影,牵引着人们景仰的视线。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青松耐寒高洁的品质锤炼出壮美的人格理想,在人们的品咂中闪现出共鸣的火花。
    咏寒松
    南朝齐·范云
    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天浔。
    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
    范云以精巧的语言咏出寒松的节操与贞心,“修条”与“密叶”乃青松之形,“劲节”与“贞心”乃青松之神。青松傲雪独立,流经千年的岁月依然青翠挺拔。那风雪不动的巍然,那稳若磐石的坚毅,实则寄寓了范云理想的人格。松的魅力,于入尘出尘中,犹为令人神往。有时,雪枝怒展,白甲披身,俨然立马沙场的武将,飒爽英姿;有时,俨然自处,遁迹白云,却似形迹飘忽的隐士,不与红尘同步。
    咏松
    清·陆惠心
    瘦石寒梅共结邻,亭亭不改四时春。
    须知傲雪凌霜质,不是繁华队里身。
    陆惠心的松,更多几分难言的飘逸,犹如雪中独卧的高士。万物荣枯皆有定数,盛衰浮沉不可丈量。青松用其坚韧的品质,在冰雪中锻造着瑰丽卓绝的风景,无须繁华的背景,却有永恒的真淳。这不就是雪中独立,与青松相看两不厌的诗人自己吗?瘦石、寒梅,一样清癯而富灵性。青松却立影重岩之上,铁骨丹心、傲雪凌霜,虽无嫣然留笑的花朵,也无轻烟起荡的纤枝,但穿着青衫的它,就那样立于雪中,云为笠、风为蓑,远去红尘,高韵淡然。
    松
    唐五代·成彦雄
    大夫名价古今闻,盘屈孤贞更出群。
    将谓岭头闲得了,夕阳犹挂数枝云。
    松的孤傲悠闲,更是人生的一大至境。相传秦始皇登泰山避雨于五株松树下,后来封五树为“大夫”。大夫松,虽有奇名,却不为名束,卓尔不群,独然一枝。如此名价,却仍闲于苍茫的山巅,就如同一位成功之士,或处官道,或处利场,虽具名却不弃孤贞。大夫松,不为虚浮的高名,只是将心灵搁浅在熔金的夕阳里,任由光阴消逝得无影无痕,它依然栖居在山岭。想世人身处尘寰,为碌碌功名羁绊,心蒙尘埃,随世流俗,虽饱读诗文仍难以真正的觉醒。一旦得势,则为富贵名利拘束,不能持以素往之心。千古人事相同,将悲喜一次次重复地上演。唯有青松高风亮节的情操,可以涤荡世俗名利的侵扰,在颖悟超脱后寻得半盏闲逸、几分清凉。
    长松标
    南北朝·乐府
    落落千丈松,昼夜对长风。
    岁岁霜雪时,寒苦与谁双。

《人生何处不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