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铜匠师傅

  第一节
  我几次在傅绍全家碰到了秦启昌。出了门,又听见理发店的卓四诡秘地问我:“林冰,你是找傅绍全还是找秦干事?”我心里头便明白了:那阁楼上大概又续上故事了。
  秦启昌有老婆,但他不愿意要那个老婆。那个老婆是在他当兵之前由父母强加给他的。退役后,秦启昌被分到油麻地镇做民兵干事,一边领着人打枪,一边就动起离婚的念头。老婆不答应,就好好打扮了自己,从县城边上的家中来到油麻地镇,不吵也不闹,把―翻艮温馨的笑容堆在满是雀斑、眉眼模糊不清的脸上。秦启昌就锁上自己的房间,不见人影了。那老婆就在镇委会的办公室里待着。全镇委会大院,从广播站的播音员,到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一律都扮演起善心肠的角色,给她拿来御寒的衣服,把她领到食堂吃饭。女播音员对她说:“他秦启昌敢甩了你,我们一人―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矮个子公安干事从腰上摘下一大串钥匙,试着―把―把地往秦启昌门上的锁孔里捅,居然把他的房门打开了,然后将秦启昌的老婆领进屋里,让她在秦启昌的床上睡下了。深夜,秦启昌悄悄归来了,―拉灯,见床上躺着他不想要的老婆,扭头就走。他老婆在这里―住十几天,终于没等到个好,只好回去了。可是隔不多久,她又来了。就这样,来来去去地耗了秦启昌好几年,也没让秦启昌实现离婚的愿望。
  这年秋天,她又来了。这回秦启昌没有躲她,却一言不发,铁青着脸,死死地在写字台前坐着。后来有人喊他,说县人武部来电话,让他接电话去。他离开不久,他老婆一拉写字台的抽屉,见那里头四枚手榴弹捆成―束地放着,便尖叫起来:“救命呀!――”她直奔杜长明的办公室,见了杜长明,扑通跪下了,“杜镇长,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他想用手榴弹炸死我!捆了一捆手榴弹,就在他抽屉里!”杜长明一惊,叫了公安干事和即将退休的人武部长直奔秦启昌的房间。等秦启昌接完电话回来时,那束手榴弹已在人武部部长手里了。杜长明只说了一句:“老秦,你到我办公事来一趟。”
  杜长明本想将这事瞒下的,但秦启昌的老婆当下一路叫着:“秦启昌要用手榴弹炸死我!”直接去了县人武部、县委会。要不是杜长明站出来竭力平息,秦启昌差点以“图谋杀人”罪被公安局拘走。后来,秦启昌得了杜长明的暗示,一口咬定,那束手榴弹是前不久民兵演习之后没及时送回武器库房而带回了住处的。杜长明让人做了证明。这件事的性质便由“图谋杀人”降至“违反纪律”。即便是这样,秦启昌仍被县人武部叫去,并被关起来,让他做检讨。后来传出消息,秦启昌本可升任镇武装部部长的,但现在已绝无可能了。不光如此,民兵干事的职务恐怕也不能保住,还有可能开除公职。
  十天后,秦启昌回到了油麻地镇,一头好头发掉得不剩一根,只剩下―个绝对的秃子:受了惊吓,前途灰暗,神经紊乱,夜里“鬼剃头”,给他来了个寸发不留。他被悬在那里悬了半年,后来考虑到他带领民兵训练摸爬滚打很能吃苦,枪法也好,才又恢复了他的民兵干事的职务。从此,他不再提离婚之事,那老婆也不敢再来油麻地镇,只是每月在城边的家中等着秦启昌寄去的十五元生活费。从此,秦启昌秃着顶,倒也逍遥自在,―边将民兵训练优胜的奖旗―面一面地领回,―边用土制的炸药包到处将河中的鱼炸起,一边到油麻地中学来玩耍打球,一边将这―带上好的妇女慢慢享用。秦启昌天生就是让女人失魂落魄的人物。
  傅绍全的媳妇梅子与秦启昌的故事,是何时开始的,又是如何开始的,我不得而知。被我知道时,这故事大概开始已有―段时间了。
  第二节
  傅绍全的铜匠铺又呈现出荒凉景象。
  傅绍全不再养鸽子了,但学会了赌博。他常不在家。梅子每次见我找他,总是那句话:“又不知他死到哪儿去了。”有时撞到他,总见他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两眼疲倦无神。我对他说:“你不能再赌了。”他用双手搓搓发灰的脸,说:“不赌了。”
  但这时如果听到梅子从阁楼上下来,他就会大声说:“大不了卖这幢房子!”梅子就从阁楼上走下来,乜他―眼,一句话不说,走到街上去了。傅绍全向梅子提出过离婚,但梅子―撇嘴,“你不怕丢人你就离。离了,看你还能找―个我这样的女人!”傅绍全回答她的,是对赌博的更疯狂地投入。
  这地方赌博成风。小孩就爱赌,方法是玩“五七寸”。地上横放―块砖,再往砖上斜倚一块砖,一人―只手握着五寸长―根树枝或芦苇秆,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眼睛盯着前方几个下赌的人放在地上的钱,心里好好估量着,然后将―枚铜板从手中跌下,跌在砖的斜面上,那铜板就轱辘向前。等终于停住,就拿出“五寸”来在铜板与钱之间量,若够着了,就将地上的钱吃去。若够不着,便由下赌的人蹲下,用自己手中的“七寸”来量,若够着了,跌铜板的则如数掏钱。这玩法玩起来很上瘾。读小学时,我玩过,输光了就掏父亲的口袋。掏不着,就趴在地上用掏灰筢够鸡窝里鸡刚下的蛋,去小商店卖了,再接着玩。
  上了岁数的人,就玩纸牌与麻将,赌注不很大,玩起来很文雅,也很温和(老年人受不了大起大落、瞬息万变的刺激)。但也上瘾,入了境,雷打不动。油麻地镇上的江婆,一天玩麻将时,天下起雨来了,小孙子来喊她回去收晾在外面篱笆上的棉被,她正在心里惦记着一张幺饼,朝小孙子挥挥手,“去去去,淋湿了就淋湿了!”
  青年人既不玩“五七寸”,也不玩纸牌与麻将,而是玩骰子和扑克。这地方上的人管“骰子”不叫“骰子”,也不叫“色子”,而是叫“猴子”。那骰子往碗中突然地―放,在碗中滴滴答答地跳,活如猴子――故称“猴子”,颇恰当。“猴子”玩起来很让人害怕。几颗湿淋淋的脑袋抵一块儿,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桌上―只碗。当“猴子”跳起来时,―个个眼珠子就快要掉到碗里了。玩“猴子”是个气力活。那三只“猴子”紧紧握在拳头里,往碗里放时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的。据说,劲越大,“猴子”
  就跳得越凶,也就越能跳出好点数。因此,玩不―会儿,就会―个个脱光上衣,露出光脊梁来,还要声嘶力竭地叫唤,叫唤声能掀掉房顶。“吆五喝六”这个词,大概就是从玩“猴子”这儿引出来的。
  当时禁赌也抓得很紧,玩“猴子”太张扬,不很适宜。于是,就玩扑克。玩的方法里头,有一种最厉害,名字就让人恐惧:火烧洋油站。四个人围一桌,每人只摸两张牌,然后摊出来比点数。输赢乃瞬间之事。玩起来,就见桌上钱来钱去,人的面孔就如川剧里耍面具,―会儿一变。那人性,那欲望,就不住地翻转出来给人看。还有那一桌子上的手,看了让人直冒虚汗。
  傅绍全只玩“火烧洋油站”。
  傅绍全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他做铜匠活儿挣得的钱,―分也不给梅子。梅子也不向他要。他就勉勉强强地赌着。后来越赌心越黑,输出的款项―日一日地大起来,做活儿挣的钱,还不够对付―局的。他就削价处理那些浇铸得很漂亮的铜铲铜勺,把凡能卖出去的货物都很便宜地卖了出去,一时间生意很兴隆。
  这些钱也很快就输掉了。他开始向人家借钱。借时,总是编个谎话,说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急着用钱,并再三保证几日之后便可还钱。这钱是还不了的。于是到他家门上要账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傅绍全自然不能待在家中,去别处躲了,人家就跟梅子要。
  梅子有时也会拿出钱对付几个人,“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借钱给他了。他不学好。”但梅子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对付所有的人,就说:“你们跟傅绍全要去!”傅绍全就在谎言、赌博与躲避中一日―日地混着。
  梅子就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很体面,还用了点花露水,总把阁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秦启昌常拿出―些钱来给梅子。梅子说:“别管他。把这家输光了,我才高兴。”
  梅子看上去很甜,并不像一个坏女人。只有到她轻盈地走路,把腰肢扭动起来时,才会勾起人的什么心思来。
  秦启昌并不胡来,绝不普遍开花,此时只把好事留给梅子―人。
  梅子有时也去秦启昌那儿。我去秦启昌那儿取鸽哨,就见进一回。梅子头发有点儿乱,脸红红的,嘴唇很湿润。
  梅子像是将这世界上的―切都得到了,很满足,很安静,目光里无一丝邪恶与欲望。这一形象愈鲜明,傅绍全就愈不能忍受,索性赌它个终日不归。于是阁楼上便常有秦启昌。我每次去傅绍全家,抬头去望那阁楼时,总在心里认定,那上面又在故事里头――那阁楼注定了要有故事。
  傅绍全不想看见秦启昌。他不想见到故事的细节。他见到秦启昌,一面会在心中燃起伊恨的火焰,一面又会跌入自惭形秽的心情里。秦启昌太高大雄壮了,目光太炯炯有神、雄性十足了。
  而他呢?那么瘦,像只缺少草汁的螳螂,年纪不大,背却有点驼了,并且不可拒绝地接受了父亲的乌嘴唇和短细无神的双眼。傅绍全不愿去进行这种残酷的对比。再说,即便是傅绍全想捕捉故事的细节,秦启昌也有办法来回避他,因为秦启昌就是禁赌的总指挥。秦启昌随时掌握着傅绍全的行踪,并深谙赌徒入境之后不知归返的痴迷。他能像归家―样,放心地去那阁楼上与梅子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纺织那重复的却又永觉新鲜的故事。
  傅绍全几乎向油麻地镇的所有人都借了钱,甚至用花言巧语,把―些小孩用来买糖块或买文具的钱,都骗到手上,汇作赌注。油麻地镇的人家,几乎户户是傅绍全的债主。但他还是不肯停手。这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雪,西北风刮得很紧,我们几个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正睡觉,忽听有人敲我们宿舍的门,先是马水清问了一声:“谁?”外面有人答:“我。”我一听是傅绍全的声音,就问:“傅绍全吧?”外面就答:“是我,傅绍全。”我就爬下床去给他开了门,一阵冷气便扑进门里。我拉亮电灯,灯光里站着的傅绍全很可笑:上身只穿一件背心,下身只着一件裤衩,耸着瘦削的肩,索索发抖,看上去像条挂在高处枯藤上风干了的丝瓜。我们没有问他的衣服哪儿去了,知道肯定是他赌输了掏不出钱来,被人押去了衣服。他把两只手放到嘴边呵着热气,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想说什么。我说:“快钻进我的被窝吧!”
  他摇摇头:“能借我一些钱吗?不是去赌,是去把衣服赎回来。”我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角多钱来。他不嫌少,伸出发乌的长手要了。马水清坐起身来,从压在被上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两元钱来。傅绍全眼睛一亮,走过去接住,“我会还的,过两天就还!”我和马水清心里都清楚,这钱是永远也还不回来了。我给了他―条裤子,他不拒绝,穿上了,但短―截。马水清给他―件上衣,他也不拒绝,穿上了。然后,他就转身走进黑暗里,走进雪地里。不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了他抖抖索索地在寒冷的夜空里哼唱的声音。
  春节即将来临时,油麻地镇地方政府的抓赌变得频繁起来,也更加严厉起来。只要抓住了,就会受到惩罚。一般是罚赌徒们劳动。因为众人都知道的原因,傅绍全所在的赌场,一般都较为安全。但春节这―天,傅绍全也被人捉住了。他和几个同伙被人押到镇子中间的大桥头上,被责令担土,将桥头垫宽。大年初一,人来人往,路过大桥时,总要停下来看他们几个担土。有默不作声的,有说几句俏皮话的。镇外的人见了傅绍全,就小声说:“咦,这不是小铜匠吗?”有人会跟着说―句:“赌钱,不学好。”傅绍全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听见,但那些目光已使他不能抬起头来。他摇摇晃晃地担着土,将头勾在胸前,绝不去迎接任何一双目光。
  担到傍晚,他们也没有得到休工的允许。其中―个叫戚永泰的赌徒,就歇坐在了桥头上,骂道:“狗日的秦秃子,罚我们劳役!”而别人还坚持着干,只想做出个好表现,早点结束这一惩罚。戚永泰着走过来的傅绍全说:“你与秦秃子说一说,放了我们吧!”傅绍全没理他,倒了土,转身又去担。等担了一担土再次走回来时,戚永泰―把抓住傅绍全的筐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你去对秦秃子说―说,放了我们。”傅绍全问:“你长嘴了吗?”戚永泰说:“我们说,等于放屁。”傅绍全想甩掉他的手,但他却把绳子抓得更牢了,“去对秦秃子说―说!”傅绍全问:“为什么要我去说?”戚永泰―笑,“谁不知道你跟他好?嘻嘻,你跟他还不好?嘻嘻……”傅绍全突然抽下扁担,朝戚永泰劈下来,戚永泰往旁边一滚,躲过了扁担,爬起来就逃。傅绍全举着扁担就追。戚永泰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救命呀――!傅绍全要打煞我啦!――”人很多,听这一声喊,就都过来看热闹。傅绍全终于追上了戚永泰,扁担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肩胛上。他叫唤了一声,顺手也操起―根扁担,朝傅绍全劈过来。傅绍全就用扁担去招架。僵持了―会儿,傅绍全就顶不住了,身体慢慢弯曲下来。戚永泰说:“你他妈的,把你家那阁楼都让出来了,还不让人说!”这时,人群里忽然走出梅子。
  她朝戚永泰走过去,看了看他,然后,突然扬起薄而白的手掌,脆生生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人群散去之后,天已黑了,傅绍全没有归家,独自一人躲到黑暗里,蹲在一个草垛下,抱着头哭泣起来。
  这之后,傅绍全开始偷家中的东西卖了,一直偷到梅子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首饰。梅子突然于―天早上看到装首饰的盒子空了,就与傅绍全大闹起来。傅绍全冷冷地坐在铜匠担前,跷着腿,微闭双眼。梅子急了,就像―般女人―样,用手来抓他。傅绍全忽地站起来,一拳将梅子打翻在地,并用脚狠狠地踢她的腰,踢她的脸,踢她的肚子,十分凶恶,“我不赌?不赌还能干什么?!”
  梅子先是吓坏了,继而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抹泪―边往阁楼上走。走到一半时,她从扶梯上探出脑袋,一脸轻蔑地说:“窝囊废!赌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也嫖去!你嫖上了,我把这阁楼让出来!”
  第三节
  春天,傅绍全与姚茫相识了。
  在此之前,傅绍全就几次在镇上见到姚茫。她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眼睛里蕴藏了无限深远的忧郁。她是下放户姚含清的女儿。她从苏州城来到这片荒凉之乡,目光里时刻有着怯生生的神情。一次,她在街上走,傅绍全正过来,看了她―眼,她便赶紧低下头去,靠到边上。傅绍全只记得有一双与乡下姑娘完全不同的黑眼睛,柔和而吃惊地扑闪了―下。
  那是―个燕子到处飞着向人呢喃的下午,傅绍全午睡起来,正坐在铜匠担前发愣,就听见门口有人叫他:“铜匠师傅……”
  声音软软的,怯生生的,却又很清脆。这声音极好听,傅绍全立即变得很清醒,转头―望,便见到了这个苏州的女孩。
  傅绍全望着她,望得有点莽撞。她苍白的脸上便泛起―片淡淡的红晕,扶在门框上的那只白如笋芽的手,被取下来,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
  “有事吗?”傅绍全问,眼睛仍然望着她。
  “我们家门锁的钥匙丢了。”
  “锁呢?”
  “在门上。”
  “进不去屋了?”
  她点点头。
  傅绍全从担子里找出几件家伙,一把抓在手里,对姚茫说:“走吧。”
  姚茫说了一声“麻烦了”,就在头里走了,也不回头看一眼傅绍全。这女孩太羞涩。
  细长的傅绍全就跟着,像根能移动的竹竿。
  姚茫的家在镇外一里多地的田野上,三间茅屋,但屋檐口却铺了瓦,很好看。这房子是地方上得了上头的拨款,出劳力帮助盖的。一出镇子,就能远远地看见它。
  春天的田野很活泼,田边开着各色的野花,麦子正吮吸着温暖的阳光,把绿浓得重重的,路边的柳树在风中摇摆着,有点疯疯癫癫的。
  傅绍全总是白天黑夜地赌博,很长时间未能到田野上来走―走了。望着这无边无际的田野,被春风撩着那一头乱发,他心里忽然有了另样的情绪。
  姚茫一直没有回头。她的步子不大,但走得很快。大部分时间,她是低着头走路,仿佛自己的足尖优美无比,百看不厌。有时她也抬起头来,望望这三月的天空,望望远处柳树幻起的绿云。她的手总是放在身前,怕人看见会抢了去似的。有时,也垂下来,顺便掐下一根长得高高的小花,在手里慢慢地转动着,但眼睛里并无欣沉赏的心思。
  傅绍全的心思从田野的愉悦中转到对姚茫的注意上。姚茫有长长的颈,有圆润的双肩,有不很突出但让人尽生心绪的臀部,还有两条说不心情韵的长腿。这种体形,是傅绍全在乡下女孩里从未见到过的。“城里女孩就是城里女孩。”傅绍全把步子放大了,让自己离姚茫近―点。他很快从春天的各种气味里闻到了来自姚茫身体的气味。这气味使他心慌起来,并在暗中生出邪念。
  这气味只有城里的女孩才会有。日后,当他与姚茫有了故事,他在有所省略地向我们讲他们的故事时,他会毫无邪恶色彩地停顿住,对我说:“林冰,日后你得好好想个办法找个城里的女孩,城里的女孩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记人忘不了的味道。”
  姚茫似乎感觉到傅绍全走近了,反而站在路边不动了,做出让傅绍全走在前头的样子。
  傅绍全只走到与姚茫并排,不走了,“钥匙是被你弄丢的?”
  姚茫只好又走在前头,“不是的。”
  “是你母亲弄丢的?”
  姚茫无声。
  傅绍全突然想起来了,姚茫现在并无母亲。他听人说过这个下放户的故事:姚含清从苏州城下放到这里之前不久,他的妻子与他离婚了,他只带来了这惟―的女儿。傅绍全觉得自己问得不太合适,立即改问道:“那是你父亲弄丢的?”
  姚茫依然无声。
  傅绍全又后悔起来。他已猜想到,这钥匙是姚含清去镇上喝酒喝醉了,不知丢在何处了。姚含清总喝酒,总醉倒在油麻地镇的街上。
  两人后来一句话也没有,直到走到那幢茅屋跟前。
  傅绍全看见了那把挂在门上的大黑锁,就用左手托起来看了看,又放下它,弯腰在一块石头上锤―根细铁条,直到把这根细铁条锤扁了。他又用左手托起了那把黑锁,右手用那根砸扁了的铁条试探着往锁眼里捅着,就听见“咯嗒”一声,锁打开了。傅绍全看了一眼姚茫,见她笑得像个孩子。
  “―捅就开了。”姚茫说。
  傅绍全把锁放在手中玩弄着,很放肆地看着姚茫的眼睛,并很放肆地说:“―捅就开了。”
  这是乡下姑娘才听得懂的话,姚茫不会懂的,她只是天真地说:“你真有本领!”
  傅绍全先是笑了笑,突然觉得姚真傻,不禁大笑起来。
  姚茫咬着嘴唇,脸红红地望傅绍全,不知他为什么这样笑。
  “家里还有钥匙吗?”
  “没有了。三把钥匙都丢了。”
  “这是把好锁,我给你配几把钥匙吧。”傅绍全没有急着回去,却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了,望着门前的麦地,说:“这麦子长的真好。”
  姚茫进屋给傅绍全倒了一杯茶。
  傅绍全在姚茫向他递上茶杯来时,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那双白净得无―星瑕疵的手。他心不在焉地喝着茶,那双手就在他的印象中一闪一闪的。他说了许多无关紧要、意义不大的话,如:“天真暖和。”“西边有条小河。”“你们家一共三间房。”
  “那棵树把太阳光挡去了。”
  姚茫有时无语,有时答腔,但答得更无意义。
  “我该走了。”傅绍全说了几遍这样的话,但并没有走。这里很安静,就只有那么一片田野。傅绍全有了一种单独与―个女孩在一处时的那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使他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是马上走呢?还是过―会儿再走呢?
  从田埂上走过―个身材蠢蠢的年轻男人,头发梳得雪滑,在阳光下打闪。傅绍全自然认识他,他叫郝明,是姚茫所在生产队的队长。郝明走过来了,见了傅绍全,微微有些诧异,“小铜匠,你怎么在这里?”
  傅绍全答道:“她家门钥匙丢了,我是来开锁的。”
  郝明用目光去找姚茫,找到了,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与胸上。
  姚茫眼中便含了恐惧,退到了屋里。
  “茫茫,你爸呢?”郝明问。
  “在镇上,你去镇上找他吧。”
  “队里分粮食了,你拿口袋去队房吧,我帮你弄回来,百十斤稻子呢,你一人是弄不回来的。”郝明见傅绍全仍然坐着,没有走的意思,又对姚茫说:“你过一会儿就去吧。”说完便走了。
  姚茫又走出屋子,但脸上依然留着一丝恐惧的痕迹。
  “听说,他是你的―个远房表哥,是吗?你和你父亲到这里落户,就是因为这儿还有些亲戚关系,是吗?”
  姚茫点点头,眼睛却在看郝明那个愚笨的身影。
  “你该拿口袋去领粮食了。”傅绍全终于起身离开。但他走不多远,又回过头来,对姚茫说:“我帮你去把粮食扛回来吧。”
  姚茫说:“我等我爸爸回来再去。”
  “那就太迟了。去吧,拿口袋。”傅绍全说。
  姚茫居然没有再拒绝,转身从屋里拿出口袋来。
  傅绍全帮姚茫把―百多斤粮食扛回家时,早已大汗淋漓。
  他用手―抹额头,一甩,便是―片雨点,几颗飞得远的,落到了姚茫的额头上。姚茫用手挡了―下,微笑起来。
  田埂那头,踉踉跄跄地又走过一个男人来。
  “我爸回来了。”姚茫连忙朝那人迎上去。
  傅绍全站着,看着姚茫将姚含清扶回来。
  姚含清很瘦弱,很苍老,久未剃须,脸上毛扎扎的。他喷着浓烈的酒气,用呆滞的眼睛望着傅绍全。
  “是铜匠师傅,帮我们开锁来了。”姚茫在他耳边说。
  “噢……”姚含清嘴中呜噜着,点点头。
  傅绍全说:“明天上午,我来送钥匙。”说完,便走了。
  第四节
  姚含清下放前,是苏州评弹剧团的一个演员,会弹一手三弦。他是个大倒霉蛋,老婆不要他,组织上又让他离开苏州城。
  初来油麻地镇时,他让自己振奋精神,不要趴下来,要在―个陌生的环境里重新站起―个人来。他衣冠楚楚,把头发梳得―丝不苟,将腰挺直,还让眼中射出明亮的光芒,倒也让土头土脑的乡下人高看了―阵。
  但不久,他就深刻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根本是拒绝他的。那些乡下人称他为“蛮子”,将他完全看成是一个与他们的世界无关的人。文化站站长余佩璋的文艺宣传队想用他,为乡下人唱苏州评弹,他又放不下架子,勉强低就了,又总是傲傲的,用轻蔑的眼光看人。余佩璋伺候不起,就冷淡着他。他便回家了。之后,他就独自坐在那茅屋前弹三弦,想得几个乡下人的欣赏。但三弦这种乐器太清雅,乡下人不喜欢听,他弹他的,没有―个人理会。他就顿觉自己没有―丝东西了,就把三弦挂在墙上,整天睡觉,睡得迷迷瞪瞪的。姚茫说:“爸,你不能再睡了。再睡就要睡出毛病来了,出去走走吧!”他就听了女儿的话,“出去走走就走走!”却走到了镇上的酒馆里,从此就与酒馆结下了不解之缘。他酒量很浅,也可以说简直就没有酒量,一喝就醉。醉了就坐在酒馆里唱苏州评弹,有时唱到酸楚的情节,能唱得眼泪汪汪的。―些喝酒的人,就―阵阵喝彩。他们并不是真的领略了那份艺术,而是起哄,逗弄姚含清―个劲儿地疯下去,好让他们久久地抱着一份快乐。若醉深了,他就会舌头变硬,两眼发直,踉跄出酒馆,然后摇晃不定,终于跌倒在街上,不省人事―样陷入沉沉大睡。
  姚茫常―人守着那幢前后左右皆无住家的茅屋,望着那片田野,生出恐慌与寂寞。像父亲一样,她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群总是格格不入。她总是不住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像―只小猫被远方―个人家捉去,放到了―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那样。父亲若总在她身边也好呀,可父亲却是很少守着她。她就坐到门口的田野上,望天,望那单调的田野,在心里思念那个养育了她的江南名城,思念那些小楼,那些意味无穷的深深小巷,那些一碰在一起就“唧唧喳喳”说话的女同学。想着想着,就会把泪珠挂到睫毛上。
  姚含清醒酒后,心中总有对姚茫的不尽歉疚。
  但姚茫并不计较父亲的行为,她知道父亲心中很苦。她可以毫无怨言地给父亲清洗被呕吐弄脏了的衣服,可以原谅他把钥匙等东西―件―件地遗失掉。但她又实在希望父亲能在她身边,尤其是在夜晚。
  这天,姚含清又喝醉了,并且醉得很深,躺在桥头上呼呼大睡。姚茫在家中久等他不归,就来镇上寻他。那时,正有一群小孩像苍蝇一样围着这个醉鬼,在用乡下小孩所有的促狭办法戏弄他。他们用狗尾巴草搔他的鼻子与耳朵,把他―只脚上的鞋脱了扔到河边芦苇丛里,然后用树枝挠他的脚心。姚含清就摇头,就缩腿,就在喉咙里哼哼。有―个孩子蹲下来,把他的衣服扣―个―个地解开了,让他露出肚皮来。乡下人没有这样白嫩的肚皮。
  那孩子―站起身来往后退几步,阳光就照到了这肚皮上,形象很新鲜,把许多大人都吸引过来了。他们指着这肚皮说:“像女人的肚皮。”受了清凉的风,姚含清觉得很舒适,两腿伸直,叉开,将双臂也舒张开来,很惬意地躺在无数戏弄的目光里。
  姚茫就一直站在人群的背后,两片薄唇如秋风中的柳叶在颤抖。
  有个小孩蹲下来,专心致志地看那白肚皮上的肚脐眼。他觉得那小坑很有意思,起了用手摸―摸的欲念。他伸出指头去调皮地摸着,大人与小孩都笑起来。这笑声鼓舞了他,他竟在指头上蘸了些唾沫去摸。
  又有―个小孩过来了。吸引他的是姚含清裤腰上的那根有着金属扣的皮带。这孩子的目光很痴迷。他想像着这根皮带扎在他腰上时的情景。很多人鼓励他:“解下来!解下来!下放户是有钱的,不在乎一根皮带。”那孩子看了看姚含清的面孔,知道他一时还醒不来,就真的动手来解皮带了,并很快解了下来。这时,姚含清的裤子松开了,露出―个红色的三角裤衩来,于是众人哗然。
  姚茫像一头小鹿冲进人群,并―把从那个拿了皮带的孩子手中夺下皮带,转而朝人们大叫:“你们走开!你们走开!”她甚至扬起皮带,朝那些孩子抽去,“滚!滚!……”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大人小孩都退闪到后边。
  姚茫蹲下来,给父亲重新系上皮带,又将他上衣的钮扣―个―个地扣上,一直啜泣不止。她想将父亲背回家,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遭到一群小孩的窃笑。这时走来了傅绍全。他用脚狠踢了―个孩子。孩子们都知道他弹弓的厉害,平时都怕他,吓得全都逃窜了。他看了姚茫,说了一声:“把眼泪擦了。”就蹲下身去,让姚茫帮忙,将姚含清背了起来,朝镇外走去。姚茫跟随其后。傅绍全背得很吃力,不―会儿汗珠就“噗嗒噗嗒”地滴下来。姚茫让他将她父亲放下来歇―歇,他摇摇头,咬着牙,一直将她父亲背回家。
  不久,天便黑下来。傅绍全说:“我该走了。”
  姚茫立即又有了恐慌,用眼睛望着他,“等我爸爸醒了再走,行吗?”
  傅绍全没有言语,只用目光疑问着。
  姚茫不坑声。
  傅绍全摸了摸头,就坐了下来。
  姚茫就去弄晚饭。
  姚含清今天醉得太深,直到姚茫与傅绍全吃完了晚饭也未醒来。傅绍全倒也原意待着,与姚茫说会儿话。
  “你凄子叫‘梅子’,是吗?”
  傅绍全点点头。
  姚茫在嘴里自语着:‘梅子,梅子,这名字挺好听的。“
  傅绍全说:“名字好听有什么用!”
  “她长得也好看。”
  傅绍全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姚茫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疑惑。
  夜渐渐深起来,门外的田野愈发变得无边无际。姚茫推了推父亲,未能将他推醒,只好望着傅绍全说:“要么,你先走吧。”
  傅绍全说:“不着急。”
  “你妻子不会生气吗?”
  傅绍全只把眼睛望门外的夜色,不作回答。
  三月之夜,说不清是温暖还是清凉,只觉那带了花香的空气很是好闻。屋里有酒味。他们便都走到门外,各自找了一张凳子坐下。天空斜悬一枚钩状的细月,远处的林子里不时有一阵鸟的幽鸣,田野上笼了薄薄的雾。傅绍全在黑暗里看着姚茫,心里头早有的―个动机就固执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姚含清终于醒来了。
  “我走了。”傅绍全离姚茫很近,声音愠和地说。
  姚茫道:“我听人说,你爱赌钱。赌钱不好。你以后不要再赌了。”
  “不赌了。”傅绍全说。
  “走吧。”
  傅绍全说站着不动。姚茫也站着不动。
  “我走了。”傅绍全终于说道,掉头走向田埂。
  他身后,就有一双异样的眼睛,在这夜幕下看着他。
  傅绍全快走尽这条田埂时,看见芦塘边立着一个蠢笨的黑影他认得。
  第五节
  傅绍全不再赌博了,但也不常在家守着铜匠担,而是不断地浇铸―些铜铲铜勺之类的器物,挑到镇外去卖。无论是远走,还是回归,他总要从姚茫家门前过。那姚茫一听见风将丁丁当当的铜器声传来,心就会如那铜器在阳光下一忽闪,闪出一道亮光来。傅绍全有时根本就不远走,挑了担子就歇在姚茫家门前。独自守家、终日不能与人言语的姚茫,对他的到来充满好感,有时甚至感到兴奋。但羞涩也阻止着她,使她总离傅绍全远远的,只能不时地拿眼睛悄悄看他。
  傅绍全有傅绍全的计划,这计划是他经过多少次彻夜不眠想好了的,很仔细,很周密。他先是试探着用目光去攻击这个女孩。那是―个有了某种经验的男人的目光。这目光能发生发出一些东西,也能毁坏―些东西。姚茫在这目光下,变得面色绯红,气喘不匀,赶紧低下头去。傅绍全就越来越大胆地用越来越炽烈的目光去看她。看得姚茫心慌慌的,只好把身子转过去,空空地望那片田野。
  再后来,傅绍全就非常巧妙地用言语来撩逗她。
  姚茫不解风情,懵懵懂懂。但在傅绍全走后,她想着那些话,想着想着就脸红起来,望着田野上笼起的雾气,自己的心也有点缥缈无主了。她有点不希望傅绍全再来了,可又在心的更深处希望着他来,甚至还渴望着他说那些言语。
  傅绍全自然会来的。
  不远处的田埂上,不知谁家的几只羊在吃草,一只公羊撵住了一只母羊。母羊拗不过公羊,只好由它去。
  傅绍全不说话,目光固执地去看着它们。
  姚茫被他引得也去看,但只看了一眼那两只羊,急忙跑进屋里。等她再出来时,傅绍全已走了。她坐在门前,目光朦朦胧胧的。那些羊还在。那只母羊安静地躺在草地上。那只公羊竖着两只角,不吃草,只是朝远处呆呆地望。她忽然站起来,找了一根棍子,把羊们轰走了。再走回来时,她就觉得浑身乏力,扑到床上去,紧紧地抱着枕头。
  初夏时的―个静谧的上午,傅绍全在田野中间的一片芦苇丛里终于让姚茫知道了那个故事。之后,他疲乏地睡着了。姚茫坐在他的身旁,用手抚摩着他瘦削的胸膛,望着湛蓝的天空,无声地哭起来。
  从此,傅绍全忽然变得精神起来。
  从此,姚茫就更像一个孩子一样依恋着傅绍全。
  傅绍全很得意,与我聊天时,总讲他跟姚茫的故事,讲得很仔细,一处都不落下,还要一一加上他对姚茫心理的想像性猜测。
  这天晚上,傅绍全将又喝醉了的姚含清背回去之后,把姚茫拉到怀里说:“去我家吧!”
  “不。”
  “她人不在,回娘家去了,今晚不回来。”
  “不。”
  “我走了,等着你。”
  傅绍全走后,姚茫心里一片空虚,把门拉上,战战兢兢地走进黑暗里。她是害怕黑暗的,但还是在黑暗里不停地走着。
  傅绍全家没有灯光,门虚掩着。他听到了门外惴惴不安的脚步声,将门轻轻打开,将姚茫一把拉进屋里。
  姚茫扑到他怀里,索索发抖,“她真的不在吗?”
  “真的不在。”
  他抓着她冰凉的手,将她―步―步地引上阁楼。
  月亮从天窗里倾泻在床上,色如牛乳。阁楼微颤,并且使人离开了地面,更往天空去了一步。这是―种奇妙的感觉。它让人迷茫,让人朦胧,让人昏醉。姚茫躺在那里,一双清纯的目光,只望那天窗外一片淡蓝的星空。她忘了苏州城,忘了孤独,忘了卑下的情绪,忘了茅屋中的醉父,也忘了自己。她不动,由着他。她忽然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完全裸露了,小声求他留下一丝遮挡。他在她耳边急促地说着:“不留,一丝也不留……”她拗不过他。后来,她就完全裸露在月光里。
  当他汗淋淋地躺在她身边时,她忽然紧张起来,“我要走,我要回家,我怕……”
  “别怕。睡一会儿吧。然后我送你回家。”
  她坐了起来。
  “睡吧。”
  “她真的不会回来吗?”
  他停顿了片刻,“不会回来的。”
  她又躺下了。
  没过多久,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下面的门吱呀一声,不禁一惊,立即坐了起来。有脚步声上来了。她赶紧去抓自己的衣服。
  可是那些衣服不知被他弄到哪儿去了。她好不容易抓到一块枕巾,刚想把胸前遮挡起来,脚步声已经上了阁楼,随着咯嗒一声,灯亮了。
  灯光里站着梅子。
  姚茫用毛巾紧紧捂在胸前,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
  傅绍全却毫无慌张神态,亮着上身,倚在床头架上,朝梅子恶毒一笑。
  梅子很平静,“你还真有这个本事。”
  傅绍全点了支烟,朝空中吐了一串烟圈,“没有你本事大。”、姚茫哭泣着,双肩一耸一耸。
  梅子说:“茫姑娘,哭什么呀?我这就另找个地方去。”说完,往阁楼下走去。可没走一半,突然返回身来,疯了似的抓起东西乱砸乱摔,还大喊大叫。
  傅绍全说:“我喜欢她。你滚出去!滚出去!你说过你自己会滚出去的!”
  梅子哭着,低头走下了阁楼……
  第六节
  姚茫怀孕,是在盛夏天气。暑热本就使人消瘦,她的反应又异常剧烈,呕吐不止,且无―个亲人能给予关心与照料,她年纪又小,一切还在懵懂之中,不知道自己照顾好自己,人便瘦得让人可冷。她总躺在蚊帐里,无声无息地感觉着漫长的时间一寸一寸地从身边流走。她甚至不知道她的体内已经发生了什么,以为生了什么疾病。傅绍全也不谙此事,也当她生病了,只是把―些新鲜的水果买来放在铜匠担里,送到她床边。那时,她的目光就变得异常地安静与温柔,把他的手拉过来抚摩,像个需要大人守在榻边的―个有恙的孩子。
  一日,傅绍全挑了铜匠担在―个村子里转悠,见了一位腆着肚子的孕妇,忽然想到了这上头。他掉转头来到姚茫家中,不安地对她说:“我陪你去趟医院吧。”
  姚茫说:“我不去医院。”
  “那不行。你必须去医院。”
  “过几天就会好的。”
  “不行,你得去。”他见姚茫仍不想去医院,便有点着急地说:“你怕是怀孕了。”
  姚茫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脸。
  他们没有去镇上的医院,而是悄悄去了县城的医院。姚茫得知自己怀孕后,咬着手指头哭起来。然后,相隔几步远,她跟在傅绍全的身后,眼中一片茫然。
  这天晚上,他们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待了许久。姚茫乖巧地倚在傅绍全的怀里,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惶惑。那双纯静如秋水的目光,望着这乡野才有的高远的七月星空,她想起了自己童年的许多如梦如幻的情景,“我小时候很安静,从不闹人,也不哭,喜欢看颜色鲜艳的东西:天上飞过的一只白鸽子,窗外枝头上一片金黄金黄的叶子,公鸡头顶上的红殷殷的冠子……就独自―人默默的看……”
  傅绍全心不在焉地听着。
  在快要分手时,傅绍全突然地将姚茫扑倒在地上。这从未有过的狂风暴雨般的袭击,便姚茫既感兴奋又感到害怕。她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不答。她摇着脑袋呻吟不止,并不时地拗起脑袋来。这时,她可以看到他的臀部在月光下像浪头在起伏不宁。她用嘴轻轻地咬着他的肩头,然后含着泪问:“你真能离婚吗?真能吗?”他依然不答。
  这次分手后,傅绍全一连十多天没来看姚茫。
  姚茫并没有生出太多的焦躁。随着体内的变化,她那没有一丝杂质的心中生出许多温馨的情愫。这些情愫的生长,使她常无端地把甜美的微笑如花―样开放到脸上。她没有烦恼,倒一天更比一天地安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忽然从一个单纯无知的小姑娘,变成了―个有母亲情怀的小小的妇人。她―点也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情。她的肉体与灵魂甚至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焦渴地等待傅绍全了,心居然静得如止水一般。
  傅绍全终于来了。他一脸即将刑满释放的表情。他对姚茫说:“快点收拾几件衣服跟我走。”
  姚茫疑惑地望着他。
  “我塞了三十块钱,在东吴镇找好了―个医生,他答应可以帮助堕眙。”
  剥落仿佛没有将傅绍全的话听清楚似的,“你说什么?”
  傅绍全把话又说了―遍。
  两行泪水便立即从姚茫的眼中滚落下来。
  “快收拾衣服去吧!”
  姚茫站着不动。
  “去呀!”他推了姚茫―下。
  姚茫往后退去,“我不!”她两眼充满恐慌地望着傅绍全,并把身体扭过去,用双手护在腹部,完全像―个怕人夺去心爱之物的小孩。
  这双目光使傅绍全感到十分震惊。
  “我不,我不……”姚茫哭着,泪珠滚滚,样子极让人怜爱。
  傅绍全木呆呆地站着。
  “我不让,不让!我不要你离婚还不行吗?”她泪汪汪地望着傅绍全,软弱地,用了哀求的声调说着。
  傅绍全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转身走出门外,颓然坐在门槛上。
  远处的田野上,飞起―对雪白的鹤,先是低低地掠着迷蒙的绿色飞,继而往―碧如洗的天空飞去。那苍穹也真是高旷,高旷得让人自惭眼力的浅薄。那对鹤优雅无比地飞着,直飞得一丝不见,只留下―个纯粹的空间。
  傅绍全绝没有想到姚茫会如此清纯与痴傻,这清纯与痴傻使他对自己玩耍的这场游戏突然有了一种忏悔。他从未真正想过要与梅子离婚,也从未真正想过要与姚茫结婚。他觉得他要姚茫太不可思议。他与姚茫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姚茫是城里人(尽管现在她已成为乡下人),他是乡下人;姚茫还是个小姑娘,而他早已是―个经验丰富的男人了。他仅仅是喜欢她那份温软细腻、散发着淡淡香气、犹如孩子的肉体罢了,他仅仅是想把―个女孩弄上手用以泄解心中的压抑、仇恨,向梅子进行最尖锐的报复罢了。而现在他才真切地发现,被他游戏的这个女孩,竟是这样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
  他觉得有冰凉的水珠渗到了他的头发里。他抬头看去,见姚茫扶着门框,在望着他,那对目光太单纯,也太稚弱了。他站起来,捏着她的双手。他觉得那双手凉丝丝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副无依无靠、十分听话的样子。他觉得她太瘦太瘦了。他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用脚尖不住地抠挖着地面。
  这天晚上,他对梅子说:“我们离婚吧。”
  梅子哭了:“我不了,我不了……”
  第七节
  姚晗清终于也看清醒的时候。他在―次醒酒之后,发现了女儿身体的变化。当他问起时,姚茫毫无慌张地向他坦白了。而当他说“这孩子不能要”时,她拒绝了。姚含清劝说了她许多日子,也没有能够使她改变主意,眼看时间一天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只好去了郝明家,请他们帮忙拿主意。郝家的条件是:姚茫干净了身子之后,给郝明做媳妇。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姚含清还剩下什么呢?不就只剩下一张已没了光彩的老脸了吗?如果让姚茫把孩子生下来,这张老脸不也就没有了吗?他答应了郝家的条件,并将这件事交由郝家全权处理。郝家的办法很简单: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姚茫硬弄到医院去。就在他们将要实现这一计划时,姚茫和傅绍全突然―起失踪了。谁也不知他们两个去了哪儿。
  日后,每当我和马水清看到那个叫摇摇的小男孩时,我们都会从心底深处油然升起一种崇高的情感。因为,是得到了我们的帮助,这颗幼小而美丽的生命才得以存在于这灿烂的阳光下的。
  那个夜晚漆黑―团。我和马水清从镇上吃完猪头肉摸到宿舍门口时,油麻地中学早已没了一星灯火。我们正要进门,从树下走出一条黑影来,轻轻叫了―声:“林冰。”
  “傅绍全?”我问。
  他没有回答,转身面对那片树影,小声唤着:“茫茫。”
  ―个瘦弱的影子便走了出来,低着头站在傅绍全的身后。
  “我们进屋去说好吗?”傅绍全问。
  我们打开了门。傅绍全让姚茫和我们先进屋,他警惕地看了一下外面,最后―个进屋,并随即将门关上。他没有同意我们将灯拉亮,只在黑暗里向我们诉说了一切。
  他说:“亲戚家,一般的朋友家,都不能躲。只有来找你们。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跑到你们这儿来。”他恳求我们能给予帮助。姚茫就在黑暗里小声地啜泣着,那声音像夜里的秋雨,细细地落在桑叶上。
  当晚,他们就先歇息在我们宿舍里。
  白天,我和马水清说:“让他们总待在我们宿舍,也不是个办法,又不是躲一天两天的。”
  马水清却已考虑好了,“像那年藏秋一样,把他们藏到吴庄我家里去。”
  等天完全黑透之后,我和马水清走小路,将傅绍全和姚茫一直护送到吴庄。爷爷是个善心人,很乐意地将他们接受了,他望着乖巧的姚茫说:“就在这里住着,哪儿也不去。”姚茫泪水盈盈地说:“谢谢爷爷。”我们反复叮嘱了他们出入要特别小心,就又赶回学校。
  那天,我在镇上看到了郝明等几个人蹲在―幢房子的檐下,鬼鬼祟祟地在小声商量着什么,一个个脸色疲倦不堪,―看就知道他们这些天在到处奔跑,在寻找傅绍全与姚茫。那个郝明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
  一周之后,郝明领人进了傅绍全家,将他家东西砸了―通。
  梅子不动,由他们砸去,然后站在破碗烂盆之中,“噗嗒噗嗒”
  掉眼泪。
  秦启昌来了,见此种情景,―挽衣袖,大声说:“真无法无天了!我马上找人把他们几个捆起来!”
  梅子淡淡地说:“秦干事,不用你管了。”便独自上阁楼去了。
  傅绍全与姚茫在吴庄塌塌实实地住着。马水清家有的是房子,平日里,除了舒敏晚上来住宿,是很少有人踏人这幽静的大院的。他二人出来时,也带足了钱与粮票,尽量不给爷爷增添负担,还常帮爷爷做些家务。当时,姚茫身孕已五个多月了。他二人不觉在吴庄―住就是三个月,话说到了第二年春天,再过两个月,姚茫就要分娩了,他们的口袋却空了。借了舒敏―些钱,也早花光,白吃白喝爷爷的已有不少日子。他二人―日甚似一日地过意不去,尤其是姚茫,更是不安。她只好对傅绍全说:“我家中床头上有只箱子,箱底下有一笔钱,是我妈跟我爸离婚后给我的。你去把它取来吧,只是要十分小心。”
  博绍全―想过些日子姚茫分娩也是要花钱的,就说:“把钥匙给我吧。你尽管放心地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当晚,傅绍全就偷偷摸摸地往抽麻地潜行。他先是在离姚茫家两块地远的芦苇丛里潜伏着,心里计划着,等月亮被―片乌云遮住,就赶紧趁机跑完那两块地的距离。终于等得一块乌云,天忽地就黑暗下来。他跳出芦苇丛,就往那幢茅屋跑。他刚跑出一块地远,那乌云就飘去了,一轮月亮亮如白昼地照耀下来。
  此时,恰逢郝家一兄弟出门小解。那兄弟远远地见田埂上跑着―个细长的黑影,尿没撒完就塞回裤子里,叫醒了郝明等另外几个兄弟,说:“那个人影如果不是傅绍全,我把脑袋砍下来!”手电、绳索之类的东西,是早已准备好了放在手边的,兄弟几个拿了它们,直扑那幢茅屋。这里,傅绍全刚刚趁姚含清酒酣熟睡之际弄开门进屋,就被他们一下子牢牢地堵在了门里。
  傅绍全被郝家兄弟捆绑起来,堵了嘴巴,在夜色之中,被扯到了远处一座废弃的粮仓里。
  “她在那儿?”郝明问。
  “谁?”傅绍全问。
  “茫茫。”
  “谁是茫茫?”
  “别废话!姚茫!”
  傅绍全不回答。他们就用一根绳子反着捆了他的手腕,然后将绳子从横梁上甩过去,像扯一面旗帜一样,将他挂到了屋梁上。
  傅绍全觉得肩头的筋断了,疼痛得直咬牙。
  “说,你把她藏在哪儿?”郝明脱了上衣,露出个蛤蟆样的宽胸脯来。
  小铜匠傅绍全,好样的,把嘴紧紧闭着,而翻起眼睛来嘲弄地看着郝明。
  郝明学电影上的鬼子、土匪跟国民党,点了支烟,猛吸几傅绍全的脚板底。这疼痛贯彻全身,使傅绍全失声叫唤,然而,他绝不说出姚茫现在何处。事后,他告诉我,在郝家兄弟施刑的空隙间,他竟然很荒唐地想起许多曾使他神魂颠倒的情景来:四周芦苇高高,与天际相接,绿色盈盈欲滴,几只如鸽卵大小的深黄色小鸟,在芦苇叶上跳跃,啁啾不停;她躺在草上,粉白的身体―派安静,两个如梨大小的隆起之上,各有一粒樱桃大上、暗红如玛瑙色的小点儿;一双无力的手,抵挡着他的胸膛……就是这样―个女孩儿,她的肚子居然大了,到了后采,竟尖尖地挺了起来,挺得那样好看,像―只放大了的椭圆形的鸭蛋,他甚至闭起双眼,想像着那个即将出世的由他与她创造出来的那个孩子。
  他觉得她肯定会生出个男孩。他居然在难忍的疼痛中给他想好了―个名字:摇摇。
  天亮了。
  郝家兄弟怒了,操起能操到的东西,对他进行胡乱的鞭挞。
  他悬挂在梁上,不停地转动着。
  “狗日的小铜匠,你说不说?!”郝明操起一根粗棍子问。
  冷汗滚滚的傅绍全,吃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你长得像头猪,她想起你来就恶心!”
  棍子在空中横扫过来。
  傅绍全尖利地喊叫了―声,便晕了过去。
  郝家兄弟慌了手脚,急忙将傅绍全放下,解了绳索,趁外面还没有太多的人走动,赶紧溜了。
  傅绍全苏醒过来时,已是红日满天。他想站起来,但两条腿不听使唤,并且钻心地疼痛。“我的腿大概断了。”他爬出那废弃的粮仓,在大路上爬着,鲜血染红了裤管,也染红了嫩绿的小草。
  傅绍全被人发现后,送到了镇上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两条小腿均已骨折。他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梅子日日夜夜,一步不离地伺候在他的床边。她不说话,只哭。每次他醒来时,总见她痴了一样地在他的脸,并用手在摸。
  街上的人天天议论这些事,说:“没想到,小铜匠也是条汉子。”
  四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大平原到处流动着鲜活的绿色。
  这天,傅绍全醒来后,梅子在他耳边说:“她生了。”
  “男孩女孩?”
  “男孩。她让林冰带了个口信,让你给孩子想个名字。”
  “哦。想好了,叫‘摇摇’。”
  第八节
  摇摇刚长到半岁时,姚含清忽然接到了返城的通知。绝望、沉沦的他真有身出苦海、重见天日之感。他在大醉―次之后,终于与油麻地镇的酒馆诀别了,以另样的面也与神情最后出现在这些面色黑黄的乡下人面前。他剃净胡须,换上新衣,穿起三接头皮鞋,走上镇子,一脸春风,意气风发。他望着这个本不属于他,却给他带来烦恼甚至耻辱的小镇,心中有说不尽的滋味。他对姚茫说:“茫茫,这里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必带走,也不值得带走。我只望快点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的苏州城。”
  姚茫仿佛失去了记忆,而经了一阵清风的吹拂,记忆醒来了。她也突然意识到,她原是苏州城里的―个女孩。她突然听到了城的召唤,只在―瞬间,便想到了自己现在实际上是生活在别人的天地里。她重新记起了那深深的小巷,那城外的夜半钟声,那到处可以听到的亲切入耳的吴侬软语。
  与父亲不―样的是,她与这里毕竟已有了不解的瓜葛。她陷在一种很不清晰的困惑里。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城。她已不再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儿,她已是一个小小的妇人。她理智了,她知道了她到底应该选择什么。再说,她与那座城的感情毕竟太深了,那里有她的童年,有她的母亲,还有她的未来。但,她一定要带上她的摇摇。
  “不可以的!要么你就留在这儿,要么你就一人跟我回去!”父亲的表情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重他的声誉。他必须干干净净地回去。他―直认为女儿的行为是他的一个耻辱。
  这时,梅子出现了。她和姚茫待了整整一天。两个女人哭哭说说,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她们为什么而哭。最后她们互相把手抓得紧紧的。
  晚上,月亮很亮。
  姚茫抱着摇摇,站在傅绍全面前。
  傅绍全的双腿被打断后,皆打了石膏。其中左腿完全正了位,去了石膏后,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而右腿的骨茬对接错位,去了石膏后,比从前竟短了―截。因此,他不得不使用一支拐棍。这支拐棍是傅绍全自己做的,镶了亮铜,很漂亮。他走路可以不用它,但他总是拿着它,仿佛那是一份光荣的佐证。此刻,那些镶铜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想留下摇摇吗?”姚茫问。
  “想。”
  “我同意。他本来就是你的。”
  姚茫和父亲,突然地走了。
  他们走后,傅绍全拆了那幢带阁楼的房子,在镇子的另―处新盖了房。梅子在家,好好地带着摇摇,好好地伺候丈夫,直把―个纯粹的良家妇女的形象深深地印进油麻地镇每―个人的脑海里。她喜欢摇摇,决不亚于他的生母。有人说,摇摇就是她向姚茫苦苦要下的,她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也有人说,摇摇是姚茫主动托付给梅子的。不管怎么说,梅子确实疼摇摇。她常把脸伏在孩子的肚皮上或胸脯上去呵他,弄得孩子“格格格”地笑。她还特别喜欢把孩子抱到众人面前去。她会问人:“你们看摇摇像谁?”如果有人说:“像傅绍全。”她就会说:“才不像呢。我们家摇摇像茫茫。”说到此处,她疼得咬了牙去亲孩子的肚脐眼。

《红瓦黑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