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法的门前

人类事物和物理事物一样,都有一个边界,边界以里属于该事物,该事物的本质也在这个范围以内显现,出了边界,就进入到其它事物中去了,如果这时候仍旧有什么本质显现的话,那么它就不是此事物而是彼事物了——这话说得有些拗口,简单说就是:甲非乙,乙非甲;或者说:太阳是太阳的事,月亮是月亮的是,两不掺和。
    “神经病!这有什么说头?”
    大有说头。这是因为人类事物毕竟不完全像物理事物那样精准和严谨,很多事物间的边界实际上是被打通的,有时候干脆就没有边界,比如法律,在某些历史条件下就会构成法内法与法外法,彼此分别而又彼此交汇,太阳里边发生了月亮的事,月亮上发生了太阳的事,乱套了。
    作为例证,我先引用一个卡夫卡的故事——
    法的门前站着一个守门人,一个从乡下来的人走到守门人跟前,请求进去。守门人说现在不能进去,乡下人问,以后可不可以进去呢?
    “有可能,”守门人说,“但是现在不行。”
    没想到通向法的大门是敞开着的,乡下人往门里张望,守门人笑着说:“如果你想进去也不妨试一试,甭管我是否许可。不过我提醒你注意,我是有权力阻止你的;我另外还要提醒你,我是最低级的守门人,里面所有大厅都有守门人,他们一个比一个更严厉,更有权威,就连我都不敢看他们一眼。”
    乡下人被吓住了,不敢贸然进去,决定再等一等。守门人给了他一个小矮凳,让他在法的门前坐下。他就这样坐在那里,等啊等,等啊等,长年累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期间他无数次请求进去,守门人总是不肯答应。
    在漫长岁月里,乡下人恨透了守门人,似乎守门人是他进入法的大门的唯一障碍。最初几年他还大声诉说自己的不幸,后来他渐渐老了,只能独自嘟囔几句。他的视力变得很差,不知道是世界暗下来了还是眼睛在欺骗他……就在这种黑暗之中,乡下人看到从法的大门射出一束永不熄灭的光线。
    他的生命就要完结了,弥留之际,守门人问道:“你现在还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人都想到法跟前去,”乡下人说,“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到这里来要求进这道门去呢?”
    守门人趴到乡下人耳边,大声解释说:“没有任何人能进去,因为它是专门为你开的。现在我要去把它关上了。”
    卡夫卡小说往往能够让你感受到一种精神撞击,感受到神秘和恐惧,这个故事也是一样。但是我在这里复述它不是要论说荒诞,我要说的是:在卡夫卡那个让人心碎的世界里,法,这项人类崇高的事物与人的现实存在之间是既有边界又没有边界的,法的门有形又无形,法的本质既在法之内又在法之外,法既是人类希望之所在,又是人类绝望之端倪——“乡下人”作为一种标志,不正是陷入到了这种被希望和绝望所蹂躏,最终休止于绝望了吗?世界上有哪个历史人物或虚构人物比卡夫卡笔下的“乡下人”的处境更能说明人类这样一种普遍境况呢?
    我们说一个作家伟大,不是因为他能够讲述刺激感官的虚假、媚俗、色情、暴力的故事(就像目前意识形态赞赏和鼓动的那样,就像主流文学、影视、戏剧大规模表现的那样),而是因为他具有足够的思想和艺术穿透力,能够概括人类事物的精髓和人的灵魂图景。在这个意义上,卡夫卡确实无人能比,他的精神触角甚至延伸到了古老中国的历史深处和当下中国的所有角落,触及到了我们这些活在其中的人都很少注意到的种种景况。
    不知道为什么,从卡夫卡笔下的“乡下人”身上,我总感觉叠加着中国知识分子的身影,一个总想“入世”探讨世界终极真理,却又永远被一种异在力量(“看门人”)搓弄,命运多舛,到最后只好无可奈何选择“出世”或者干脆消失为无的群体。
    我甚至经常从“乡下人”身上看到我们自身的命运。

《中国知识分子命运三叹》